◎ 袁盛勇
在现代中国,延安文艺是一种较为独特而富有一定文化魅力的文艺形态。人们对延安文艺的理解和探究,其实在其诞生之初就已开始。自1990年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延安文艺研究更是成了学界的一个热点。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学术热点,当然有较为复杂的社会和文化原因,也有延安文艺及其研究本身自我发展需求的内在因素,而作为新世纪以来的延安文艺研究主体,在其知识结构、思想敏锐度等方面,正好契合了这样一种学术研究需求。新世纪以来的延安文艺研究,具有较为富有生气的学术状貌,而其主要依靠一批较为年轻的学人来完成。笔者早在新世纪之初,就与一些学界同仁——主要有黄昌勇、朱鸿召、江震龙、吴敏、郭国昌等——一起投入到延安文艺研究中去,迄今将近二十年了。没有当时我们这些较为富有人文情怀和学术热情的年轻学者,延安文艺研究在这新世纪的崛起并让人刮目相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随着时间的延展,对于那些比我们更为年轻的学人参与到延安文艺研究的学术队伍中来,我一直怀有热切的期待。而周维东正是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学者。
延安文艺尽管已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总称,但在专业细化与科层化愈来愈浓重的文化语境中,我们这些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出身的研究者当有一些自知之明,故我们对延安文艺研究的理解和思考,主要还是在文学层面展开。延安文艺在其形成和发展中,包含了延安时期的文学、音乐、美术、戏剧、舞蹈、电影、理论与批评等,门类众多,丰富而复杂。近年,学界对延安美术、音乐、戏剧等都分别给以了越来越细致而深刻的研究,而延安文学研究无疑在整个延安文艺研究中取得了更为令人瞩目的成就。周维东对自己有关延安文艺研究的定位较为明晰,他在对延安文艺进行研究的时候,一般说其研究对象为延安时期的文学,或延安文学。但是,延安文学的命名及其内涵和外延等却是一些引人思考的问题。笔者曾在2004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就率先对此做过一定思考,以为延安文学史形成的开端自有其富有标志性的文学事件存在,这个事件乃是1936年11月22日“中国文艺协会”在陕北保安的成立。其成立表征着左联作家与苏区作家在新的历史阶段会合的开始,表征着中共中央在新的历史时空对文艺等予以积极构建的开始,自此之后,延安时期的文学才真正走向了一个新的自觉发展阶段,而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较为独特的延安文学。周维东后来对于“中国文艺协会”之于延安文艺赖以成立的标志性价值更是做了详细梳理和论述,认为正是该协会成立后,与此前苏区文艺阶段相比较,在文艺传播、创作立场、组织架构等方面都显现了更为自觉且根本性的变化,进一步凸显并“强化了文艺的独立性”,而正是由于这些根本转变,“边区文学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文学生态”,也即成为了一种较为独立的延安文学,更大点说,就是延安文艺。又说,“中国文艺协会”所表征的一些重要变化,“是一个相辅相成的有机整体:边区领导者文学观念的转变,其实包含了文艺组织形态和知识分子政策的变化;而文艺组织形态和知识分子政策的变化,最终促成了边区文学发展的新契机和新气象,它们共同促成了‘延安文学’的发生,同时也为其之后的发展埋下了伏笔。”而延安文学的一些内在特征也自此彰显出来。周维东认为,延安文学并非一个封闭的文学体,其发生和发展中都具有开放性特征,而这,也正是延安文学与苏区文学的本质区别;延安文学既是抗战文学的重要构成之一,也具有极强的自足性;延安文学并非一个铁板一块的单质文学体,而是含蕴了多层次和动态发展过程。这些结合起来,使得延安文学成为一种丰富的存在。正因如此,延安文学就不能被简单地视之为一种“区域文学”,因为,它一方面与“区域”有密切联系,另一方面又与区域之外的“抗战文学”保持紧密互动。说延安文学是一种区域文学,“只能说抓住了‘延安文学’一个方面的特征,并不能完整展示其内在特点”,并且用“区域文学”去理解和研究延安文学,就会带来一种文学史的高度简化。而此前周扬用“解放区文艺”去命名延安文艺,后来人们用“解放区文学”去命名延安文学,这些都是从“区域文学”观念出发做出的概括,失去了对延安文学内在特征的揭示功能,也容易造成对文学史的简化或泛化,是并不科学的。应该说,这样去理解延安文学命名的合理性及其历史合法性,是较为符合延安文学发展实际的。
周维东认为延安文学与区域之外的抗战文学保持了一种微妙而密切的互动关系,这个“互动”其实是1940年代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由于政治和战争的原因,整个1940年代尤其是抗战时期都是处于那样一种区域分割的状态,但分割并非就是封闭,就是完全的自我隔离,其中有犬牙交错,有积极呼应和关联的一面。诚如周维东所言,在整个延安时期,“边区(解放区)与国统区的微妙互动,贯穿了整个这一时期,是中国共产党必须面对的事实,也对这一时期文学的走向”产生了深刻影响。在探究新民主主义文化理论及其与延安文学理论话语之关系的建构时,周维东认为,“视野不能仅仅局限在抗日根据地之内,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背景下,延安的一举一动与处于执政地位的国民党政权都有着微妙的联系,只有将‘延安’的问题置于国共互动的格局之中,很多问题才能谈得透彻、明了”。这样去理解延安时期的文学和文化,需要研究者具有一种较为广阔的历史视野。其实,在我看来,“互动”在延安时期不仅仅是一种场域的关联,更是一种较为符合文学和文化发展的思想和观念的敞开,是延安文学乃至当时文化发展中最为动人的现代性姿影之一。当然,如何在延安文学及后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文学的发展中,恰当而审慎地保留这“互动”的姿态和文化创造情怀,却也是一个曾经被人们和社会予以轻易忘记的问题,值得思考和探究。
较有经验的学人知道,研究者于无所求之闲适状态中的思考所得,其实都含蕴了一种对话。对话方式多种多样,可以是附在耳边的轻声细语,也可以是广场上的大声喧哗,更可以是推心置腹的真挚倾谈。对话范围更是广阔无垠:既有与天地的对话,与天地之往来而融合;也有与历史的对话,所谓究天人之际,考究源流,察万象之本;更有与此前研究者及其学术成果之对话,还有与自我学术及心路历程之检讨和对话。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学术研究求真的过程,其实也是研究主体自我人格与学识渐趋完善的历程,真善美在学术研究的更高状态和境界中自在展开与形成。所以真正的学术研究之于研究主体而言,乃是一种修行,一种能够不断提升自我的存在状态。也正是如此,真正优秀的学者及其学术成果的表达和呈现,在较为认真和有慧根的读者那里,总能引起深深共鸣。周维东在其延安文学研究中,其实就包含了此种较为自觉而显在的学术对话。比如,关于延安文学命名和本体的探讨,关于新民主主义及其文化理论形成的探讨,关于孙犁文学风格形成的探讨,等等,其间都贯穿了一种对话,与此前研究者及其成果的对话,与历史的对话。其实,上文所言的“互动”,也是另外一种更为深刻的对话。文气涤荡而春意盎然,才华四溢而誉满学界,对于那些为我倾佩的学术大师而言,气韵生动中包含有无穷对话,在历史和现实,在阳光和风雨的回环往复中包含有对于人生和真理的种种体悟。读周维东写的论著,感觉其正是在较为适当而富有思辨气质的对话中,他的延安文学研究才显现了自己的特色,也才对延安文学研究有所真正推进。
较为明晰的问题意识和学术自觉的产生,也往往体现在对于相关研究对象的学术史考察之上。一般而言,只有在较为明了相关研究的历史和现状之后,研究者才有可能找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学术领地。周维东之所以在延安文学研究中有着一种较为自觉的问题意识和学术创新追求,也是跟他对延安文学研究的历史和现状的理解分不开的。早在2005年,他就对延安文学研究中所取得的一些成就和存在的问题,有着较为明确的观察与思考。他认为,延安文学研究存在一种非“平衡”现象,而其根源,在于延安文学研究的发生首先是以确立研究对象的权威地位为背景,这是政治形势和权威的“外力”使然,而非文学研究者独立自主的选择。也就是说,在较长时间内,一定的政治文化格局规训了延安文学研究的格局,延安文学研究中的揄扬范式,随着政治文化的变化而在1980年代“重写文学史”思潮的冲击下,终归在审美和价值等层面走向了另外一种颓唐和没落。而到了1990年代,人们开始从地域文化、接受美学以及文化的角度来阐释延安文学,研究者也越来越具有世界性的国际视野,并且在论述中注重对于史料的发掘和梳理。但是,对于延安文学的历史价值、思想价值和美学价值,以及对于延安文学研究之学术价值,还是缺乏较为充分而中肯的理性认知,所以,这个问题只能留待新世纪的人们予以重新探询。而关于延安文学的文学史价值,周维东认为“正是延安文学的政治性”,所以他期望从政治文化视域对延安文学的发生、发展予以深入研究。关于延安文学研究中的政治文化视角及其所取得的成就,我曾经做过一些论述,其中认为: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特色乃在于文学——文化研究的展开,这在广度和深度两方面都极大拓展了现代文学研究的空间。新世纪以来的延安文学研究显然构成了这种研究趋向的一个重要环节,显现了自己浓厚的文化特征。这种文化自觉首先体现在研究者所普遍具有的对于真正富有文化意味的研究方法和视角的选择上,其次表现在对延安文学之文化内涵所做的多方面揭示与阐释上。单纯从审美角度并不能揭示延安文学的丰富历史,延安文学现象在本质上是一种复杂得多的文化现象。因此,在我看来,只有采取一种较文学本身更为阔大的研究视角,比如文学—文化的视角,文学—社会的视角,或所谓大文学的视角,才能真正走向延安文学的历史深处。周维东在延安文学研究中,无论是较早具体论述“突击文化”与延安文学的关系,还是后来从“文化战略”的宏观视域来探究延安文学的本来,并且把延安文学研究又较为自觉地纳入到了民国文学史的阐释框架,其实在根本上还是采取了文学-文化的视角,然后又加入了一点文学-社会的视角,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越了他此前有关延安文学政治化的认知。研究视角的设定,其实往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新的研究成果的展现,更有可能成为一种方法论的自觉,而使得人们看待延安文学及其历史的方式得以改观,延安文学就有可能呈现出一些丰富而复杂的文化与美学特质。
周维东在延安文学研究中,方法论上的自觉是较为突出的。他意图从“文化战略”角度来探讨延安文学,以及文学和文化战略的互动。在他看来,中共在延安时期的文化战略至少包含有三个方面,即统一战线、“突击文化”和整风运动。其中“突击文化”是他自创的名词,他把当时的“突击运动”进行了文化性概括和提升。这里暂且不说此种提法是否完全符合延安文学和文化发展实际,单就其在延安文学研究中立足历史现象本身来思考和凸显问题,并在此之上自觉提炼新的概念或范畴,我想,这种作法就是值得予以尊重和提倡的了。人们大都习惯从西方译介一些新的术语和名词,而往往忘记了从中国历史和文化中去做一些新的概括和提升。周维东认为,从文化战略视角来探究延安文学,就强调了延安文学背后的场域关系———空间关系,就可以揭示历史的丰富性,展示延安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故而此种“文学史视角对于理性反思历史,十分必要——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基础”。为了更深入说明延安文学发展的动态,他在研究中还非常注意将文学史落实到社会史中加以考察,比如他对延安秧歌运动的观照,对孙犁审美风格的重新认知等,都带有这样一种研究特色。孙犁文学的审美风格在延安文学中是非常唯美而独特的存在,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的美学特征,不少研究者都做过一些有益探讨,更有学者说孙犁是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为了揭示孙犁文学审美风格的内核,周维东着意从社会史层面切入小说内容赖以形成的语境,具体考察了晋察冀边区的政治环境,边区的优抚政策,尤其考察了白洋淀地区的经济状貌,并且指出:“边区的优抚政策,与其经济建设一样,都是通过政治的强制作用,让农民感受到生活的稳定性,特别是家庭生活的稳定。从经济的角度,不管是历史上的白洋淀,还是抗战当中的白洋淀,都难以实现‘鱼米之乡’富足与恬淡。但是在中共政治外力的作用下,当地农民的生活风险得到减低,稳定的生活使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自足。‘白洋淀’也在这样的境况下,成为了‘荷花淀’。”因此,孙犁小说中革命与乡土共融、暧昧情形表现得非常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从社会学角度,孙犁小说也正体现了“晋察冀边区早期乡村建设的典型特征:‘革命’为近代晋察冀乡村社会带来了改变,而在乡土社会持续溃败的背景下,改变恰恰恢复了业已(或正在)崩溃的乡土秩序和乡土传统。正是如此,晋察冀边区早期的乡村建设,让其既是革命的根据地,又是乡土的乌托邦,孙犁的独特性,就在于他敏锐地抓住了边区的这种特质。”而孙犁此种“对革命的认知方式,伴随《荷花淀》的成功最终在孙犁的内心走向成熟。”也正是在这意义上,此时的延安文学作家孙犁也并非是革命文学的多余人,而是革命文学中人,其文学也只是表征了一种革命社会的现实而已。按照我的理解,他的创作也仍然属于党的文学范畴。应该说,周维东对于孙犁创作的社会学揭示,是很有价值的,也是富有启发的,这也是对于延安文学的一种历史性还原。
延安文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发生了重要影响,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发生历史性转换的一个重要联结点,起着承上启下的历史作用。这是历史事实。应采取积极而复杂的学理眼光研究之,理解之。延安文艺又并非只是一种历史存在物,它的复杂面影在社会主义阳光下还会生动呈现,所以,延安文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活生生的社会主义文艺现实的一部分。既然延安文艺与当代中国文艺和文化的发展具有一种密切关联,那么,如何自觉承传其积极因素,也是延安文艺研究的应有之义。延安文艺研究与其他学术研究一样,需要建构一种较为良好的学术文化机制,在尊重学术求真的基础上,不同研究者和多样的学术方法、观点等都可得到较为充分的展现与碰撞。惟其如此,富有较大原创性、思想性,也更为接近延安文艺本真的学术成果才会蓬勃出现,相关共识也才会于延安文艺研究中不断形成和发展。我相信,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思想和文化的创造性,必将充分展现在延安文艺研究的学术天空上,在对历史、文化的个体性沉思与感悟中,思想和学术之花散发的芬芳,也就有可能真正伴着你我走过学术人生的春夏秋冬。周维东的延安文学研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特色,也取得了较为可观的学术成就,但学海无涯,面对如此复杂而丰富的研究对象,真诚期待他在以后的学术之途上走得更加沉稳而自信,取得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参阅袁盛勇:《历史的召唤:延安文学的复杂化形成》,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第12-13页。
②③④⑤⑥⑨⑩⑪⑫周维东:《中国共产党的文化战略与延安时期的文学生产》,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页、第39页、第40页、第4页、第43页、第10页、第 216页、第 223页、第230页。
⑦参阅周维东:《延安文学研究的现状与深化的可能》,《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05年第2期。
⑧参阅袁盛勇:《延安文学研究的还原性特征》,《文艺争鸣》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