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千
苏轼谪居惠州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勾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表面看似简单的记游,却蕴含颇深,可以与他一生相对照。本文拟从《记游松风亭》分析苏轼生命的三个重要时期,浅谈苏轼人生理想的转变,从而对苏轼有进一步的了解。
北宋嘉祐元年(1056),二十一岁的苏轼和弟弟苏辙,跟父亲苏洵出川进京赶考。次年,苏轼以一篇策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获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此文阐述了刑赏要以忠厚为本,要以德治国的儒家思想。高中进士的少年苏轼激情澎湃,胸中丘壑纵横,希望能大展宏图,辅佐君王成为像尧舜那样的明君。但不久,苏母程夫人去世,苏轼兄弟回乡丁忧。
三年后,嘉祐四年(1058),苏轼服丧期满,举家迁往汴京。途径忠州时写下《屈原塔》,感慨“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的高洁情操,而“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则表达自己的志向和人生道路的选择。他途经湖北秭归屈原庙时,又写下《屈原庙赋》,“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再次表达了自己对屈原的敬意。屈原是历史上忠君爱国的代表人物,司马迁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屈原一生忧国忧民,辅佐楚王,振兴楚国就是他毕生的理想。《离骚》中“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蕴含着诗人对于国家、人民命运强烈的危机感。由此可见,苏轼即将踏入仕途时,所写凭吊屈原的作品,正是他意气风发,渴望建功立业的表现。
嘉祐六年(1061),苏轼经欧阳修、杨畋等推荐,参加制科考试,写下二十五篇《进策》,提出了一整套不同的政治革新理念。其中五篇《策略》分析时局,强调改革吏治;十七篇《策别》提出对政治、经济、军事的具体革新措施;三篇《策断》分析了战争的形势,提出了一些强兵主张。值得一提的是制科这个为选拔人才而设的特别考试,“制科分五等,上二等皆虚。惟以下三等取人。然中选者,亦皆第四等。独吴正肃公(育) 尝入第三等。后未有继者,至嘉祐中,苏子瞻、子由乃始皆入第三等而已,子由以言太直,为考官胡武平所驳,欲黜落,后降为第四等。设科以来,止吴正肃与子瞻 (苏轼) 入第三等。”《宋史·苏轼传》中记载:“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此时的苏轼,初出茅庐,既得到了文坛的推崇,也得到了皇帝的认可,前途光明,要实现人生理想已走出了第一步。
苏轼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很深,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是儒家对人生最高境界的追求,也是苏轼毕生追求。孔子弟子子夏说“学而优则仕”,孟子说“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不仕无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礼记·大学》曰:“古者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儒家认为“出仕”是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著名的宋史学家刘子健说,宋朝的知识分子“他是一个官员,却从不把自己局限于衙门的日常争讼中,而是保持着广泛的兴趣,关心国家政策、道德水准、精英行为、哲学倾向、社会福利和教育。一句话,他关怀儒家的理想生活之道”。可见,知识分子“出仕”是途径,“关怀儒家的理想生活之道”才是目标。在苏轼仕途初期,他的兴趣还是比较单一的,主要关心国家政策,其诗文也以针砭时事的策论为主,可以看作“纵步松风亭下”的写照。这段时期的苏轼,就如“纵步”一般,胸怀青云之志,自信满满,准备大展宏图。
然而苏轼的仕途并没有一开始那么顺利,由于与王安石的矛盾激化,朝廷新旧党争日益激烈。熙宁三年(1070),王安石羽翼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上奏皇帝,污蔑苏轼丁父忧归蜀时,贩卖私盐。朝廷下令严查,但“事皆无实”。为避免争端,苏轼自请外调,“上批出与知州差遣,中书不可,拟通判颍州。上又批出,改通判杭州”。从熙宁四年(1071)至元丰二年(1079),苏轼离京外任,通判杭州,知密、徐、湖三州。苏轼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帮助民众,在杭州疏浚钱塘六井;在密州抗旱救灾,率众捕蝗;在徐州建堤抗洪,赈济饥民,劝民耕桑,寻矿采煤等,做了不少好事。他在朝廷的影响和在民间的声望如日中天,但他的非凡才干和不平则鸣的个性引起了他的敌人们的妒忌和忌惮。在精心的策划下,元丰己未(1079)苏轼被捕入狱,这就是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这是他人生最凶险的时刻,也是他人生的最低谷。苏轼从朝官直接成了阶下囚,这在宋朝实属罕见。宋朝重视文人,据说,太祖建国之初曾立下了“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誓碑”,并告诫“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此后的宋代帝王皆严格奉守这一“祖宗家法”,不敢有所违逆。虽然这种说法有人持异议,据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张荫麟在《两宋史纲》中对宋太祖誓碑进行了考证,认为誓碑子虚乌有。但是宋朝重视文人,优待士大夫是客观事实。“自太祖勒不杀士大夫之誓以诏子孙,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张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贾似道陷国危亡,皆保首领于贬所”。惯例除叛逆谋反罪外,一般京官犯罪,只是贬黜为地方官,俸禄照旧;罪大者也不过是降级安置于“远恶军州”,“过岭”(大庾岭南)、“过海”(到海南岛)算是最重的处置,但仍然做官食禄。宋朝应该是历史上对待文人最宽松的时代了,所以苏轼下狱,如五雷轰顶,朝野震惊。
一方面苏轼的死对头千方百计想要置他于死地,另一方面朝野上下纷纷进言,如宰相吴充直言:“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已罢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连身患重病的曹太后也出面干预:“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
在多方营救下,苏轼终于出狱,继而被贬到了黄州,其身份是“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团练副使是从八品官,无实际执掌,无论武官或文官均可除授,实际上,在宋代这个官衔是专门用来安置政治上失势、贬职暂不述用的官员,而且只领半俸。无实权的官职使苏轼在关注人民疾苦时往往力不从心,生活的窘迫使得他不得不先解决自己和家人的温饱问题。黄州后期,苏轼在东坡开辟一小块菜园,亲自耕种,从未参加过农耕生活的他得到了当地很多农民的帮助,这是他地位从管理者到参与者的一个重大转变。
苏轼以为“乌台诗案”后,政治的迫害已到顶峰,自己的寄情山水,归园田居,已不足以被朝廷小人引以为患,甚至他还建了一个“雪堂”,准备在黄州安老了。当他习惯并喜欢这种生活后,元丰八年(1085)三月到元祐元年(1086)八月,高太后当权,旧党得势,短短十六个月的时间里,朝廷连连提拔苏轼,召其入京,从起居舍人到中书舍人,再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帝起草诏书的秘书,三品),苏轼升到了他人生当中最高的职位。但因既反对王安石变法,也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两不相容,他只好再次自请外调杭州。元祐六年(1091),被召回京,不久又被外放颍州。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打压旧党,苏轼又再次遭到一连串的贬谪。就这样,苏轼遭受“乌台诗案”,人生“大落”;被贬黄州,逐渐适应;朝廷提拔,人生“大起”;又遭贬谪,人生“大落”。从朝官到阶下囚到贬官,再到权倾一时的三品朝官,再被贬,人生遭遇如此大起大落,在中国的文人当中都实属罕见。
这段时期苏轼的思想比较复杂,与仕途之初单纯高涨的政治热情相比,明显出现了剧烈波动。为了躲避朝廷党派纷争,熙宁四年(1071),苏轼自请离京,来到杭州任通判。熙宁年间, 虽然苏轼写了如《吴中田妇叹》《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风水洞二首和李节推》《山村五绝》等许多关注时局、揭示民间疾苦的政治诗,但更多的是大量记游、写景、宴饮诗的写作。策论已不是当时主要的写作形式,同时,作为最早出现在勾栏酒肆,士大夫认为是“小道”的词,苏轼也开始了大量的创作。“诗言志,词传情”,初次遭受政治失意的苏轼思想上第一次起了涟漪。
熙宁七年(1074),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与新法派的矛盾日益尖锐,朝中难以立足。为靠近济南为官的弟弟苏辙,苏轼向朝廷请求到密州任职。途中,苏轼写了一首词《沁园春·孤馆灯青》: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当年和弟弟同中进士,还是少年,如今已沧海桑田。兄弟二人“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因此“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虽然现在遭遇挫折,但是“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一个“袖手”写出了苏轼对理想实现的信心和希望。此时的苏轼仍然是那个想出仕“致尧舜”的苏轼。
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间,苏轼在徐州作有《与梁左藏会饮傅国博家》《和子由送将官梁左藏仲通》《送将官梁左藏赴莫州》等送别梁左藏的诗词,其中《浣溪沙·彭门送梁左藏》表达了对朋友应召入京建功立业的羡慕:
惟见眉间一点黄,诏书催发羽书忙,从教娇泪洗红妆。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颊带风霜,归来衫袖有天香。
朋友即将“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颊带风霜”,自己也多么希望如此啊,能够进京参与朝政,那么“归来衫袖有天香”,此时,苏轼想出仕“致尧舜”的愿望仍然很强烈。
但是,随着朝廷政治纷争的加剧,仕途的不断改变,苏轼对自己出仕“致尧舜”的理想开始有了变通。元丰二年(1079)苏轼从徐州改知湖州,途中乘船来到张氏园亭。应张氏子弟之请,写下一篇散文《灵壁张氏园亭记》,透露了自己对于仕途奔波的厌倦,想要在徐州买地终老的归隐心志。文章对儒家的“不仕无义”提出了不同看法,“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这是苏轼出仕思想的松动,苏轼认为忠君报国的理想不一定通过“出仕”来实现,出仕与否应该符合自己的性情与当时的形势,“行藏在我”,张氏的先君为子孙考虑深远,“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是非常明智的。
“乌台诗案”是苏轼的人生转折点,命悬一线的惶恐,抱屈含冤的悲愤,出仕“致尧舜”理想的被毁,使苏轼的思想发生了重大改变。狱中,苏轼极度悲伤地给弟苏辙留下诀别诗两首:
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诗中的“小臣”对“圣主”的感伤,对未竟事业的不舍,“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苏轼戚戚然的心境可见一斑。
出狱后,苏轼被贬黄州。刚经历生死之变,初次被贬的他是极为愤怨的,贬途中经过湖北浠水巴河镇时,作了一首《晓至巴河口迎子由》,满纸愁怨。“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苏轼回忆往事,深恨自己处事不当,“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 。幸庆自己的死里逃生,难道自己就放弃“致尧舜”的理想了吗?“此邦疑可老,修竹带泉石。”一个“疑”字,写出了他内心的纠结。
来到黄州后,又写下《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诗中“老来事业转荒唐”对过去进行了否定,自嘲年轻时的抱负终成泡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寄情山水的苏轼一直在说服自己。元丰五年(1082),45岁的苏轼被贬黄州已经三年,他对遭受牢狱之灾悲愤不平的心境已慢慢平复。这一年,苏轼有很多作品。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月的一天,苏轼和几个朋友相约去看田,准备在这里买田终老。不巧途中遇大雨,全身淋湿,朋友们十分狼狈,但苏轼却不以为然,吟咏自若,缓步而行。傲视风雨,“一蓑烟雨任平生” 尽显他的豪迈,“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结尾点睛之笔,道出了苏轼在一瞬间的顿悟,自然界的风雨稀疏平常,人生中的风雨又何足挂齿呢?不畏风雨,坚守内心,就没人能够打倒自己。这一刻,苏轼已经达到了一种佛系的超脱和豁达。
再看一首《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自己“致尧舜”的抱负算“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吗?苏轼并不是争夺名利之人,但是他远大的政治志向陷入复杂的政治党争中,屡遭小人迫害,几乎丧命。“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争来争去,还不如“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在《满庭芳》中,苏轼终于认识到功名利禄的尘世羁绊,超然物外,大有停歇之心。
元丰六年(1083)九月,《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更写出了苏轼黄州时期的矛盾心理,苏轼感慨自己忘不了对仕途的留恋,但已有了对世俗的超越: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还有《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都写于黄州后期,无一不表现了苏轼逐渐摆脱对外在功名追求的桎梏,开始转向内心的修炼。
元丰八年(1085),苏轼结束黄州贬谪生活,被召回朝途中,写下《再过常山和昔年留别诗》, 自感已是“伛偻山前叟”,可是朝廷“迎我如迎新”,“那知梦幻躯,念念非昔人。江湖久放浪, 朝市谁相亲”。物是人非,前途未卜,想“却寻泉源去, 桃花逢避秦”,但身不由己。也许苏轼已预感前路坎坷,透出了厌倦和不安,渴望归隐的强烈愿望。
苏轼这一时期的宦海沉浮,可以看作是其“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的阶段,宦海波折常让他生“就亭止息”之心,而“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则表明其对精神家园的追询。
突达权利高峰,“致尧舜”理想昙花一现后,苏轼又遭弹劾,再度被贬,从定州到英州再到惠州,谪命三改,花甲之年的苏轼最后以“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来到惠州。(《宋史·苏轼传》)
苏轼在惠州心情是十分纠结的,朝廷的反反复复让他心有余悸,命运的不可知使他心怀疑虑,生活的多艰使他心生悲苦、虽然苏轼是戴罪之身,没有实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他还是尽可能地帮助百姓。他屡次通过身为提点刑狱的表兄程正辅进言,如请建惠州营房、解决惠州及整个广南东路十余个州农民纳粮难题、促成东新桥和西新桥的建成等。一方面忧心百姓疾苦,一方面又想谨慎避祸,在这种矛盾的心理纠结中,苏轼在信末尾屡屡嘱咐程正辅“请勿示人”“千万密之”“幸读讫,便毁之”“勿令人知出于不肖也”等话。明代张萱在《惠州西湖歌》中说“惠州西湖岭之东,标名亦自东坡公。绍圣已非元祐日,惠州岂与杭州同”。此时,苏轼不是那个元祐时期权势荣耀达到极点的苏轼,惠州也不是那个当年可以动用十万民工治理西湖的杭州。
宋绍圣四年(1097)闰二月,苏轼再次接到谪命,“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治儋州)”,儋州相当于流放,贬无再贬,苏轼离权力机关越来越远,年迈且多病的他明白此生出仕“致尧舜”的理想已彻底破灭。宋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苏轼遇赦北归,翌年七月病逝于常州。
岭海时期的苏轼,仕途已跌到谷底,此时的他已经很累了。寓居惠州近三年,当地丰盛的物产和淳朴的人民让他的心趋于平静和快乐。他在《食荔支二首(并引)》里说“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与程正辅的书信里,他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说妙理达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苏轼把出仕“致尧舜”当成他的人生理想,他喜爱陶渊明,但他一生都没有归隐。他忠君爱国,为百姓大胆直言,与当朝宰相王安石因为变法而针锋相对。苏轼有宰相之才,报国之志,无奈世事复杂,帝心难测,惨遭迫害,连连被贬,苏轼的满腔抱负无法施展,“致尧舜”的理想越来越渺茫,但是“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抚心自问,“致尧舜”不就是希望辅佐君王成为一代明君,爱护百姓,国泰民安吗?为什么拘泥于须登上高处才能“歇”,为什么一定要到权利的巅峰才去帮助百姓,只要有爱民之心,哪样做不可以呢? 这正是“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的大彻大悟。
在儋州时期,也是苏轼晚年的最后一个贬谪地,虽然“此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与程秀才三首》)生活条件恶劣超乎想象,但是苏轼很快就适应了当地生活,他关心民生疾苦,和黎族人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苏轼还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教育。儋州地处偏远,民风彪悍,岛上黎族同胞居多。据《万历琼州府志》记载:“其地有黎母山,诸蛮环居其下。黎分生、熟,生黎居深山,性犷悍,不服王化”,“熟黎,性也犷横,不问亲疏,一语不合,即持刀弓相向”。
教育能够改变彪悍的民风。在儋州,众多学子因爱慕苏轼的才气纷纷来向他学习。这与以前的苏门四学士有很大的区别,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人,本身具有很强的文学修养,苏轼更多的是与他们政治上的共鸣,文学上的切磋。但儋州学子不一样,自苏轼来之前,儋州从来没有出过一个状元,苏轼办学后,才出了第一个举人姜唐佐。教育能够与外界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苏轼从亲身经历中更加意识到教育的重要。苏轼一生与王安石变法密不可分,像变法中的“青苗法”,本意很好,同时王安石自己在任上的时候,积极在辖区推行过,效果不错。可是一项本意很好的政策在推行的时候却变了味,其主要的原因是用人不当。变法中,执行者的道德和素质就成了这项政策正确与否的关键。儋州民风淳朴,相当于一张白纸,如何教育和引导非常关键,教育能使管理更亲民更高效。
苏轼爱百姓,从做父母官时积极解决百姓难题,到参与农业生产,用绵薄之力帮助百姓,最后办学教化百姓,苏轼找到了更好的爱民方式,就是教育,这与孔子孟子晚年的做法如出一辙。苏轼从反思中得到了启发,从圣人那里找到了方法。苏轼把中原的文明带到了儋州,这是他爱民的深刻体现。苏轼的“歇”并不是什么都不干,“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他爱民的方式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思想趋于成熟后,这一时期的苏轼在诗文中,很少出现那些痛楚悲愤的情绪和建功立业的期盼,更多的是心态的平和,安之若命的旷达和洒脱。如苏轼和陶诗一百零九首,其中大部分都在惠州和儋州期间所作,这足见岭海期间,苏轼对陶渊明强烈的认同感和自己人生态度的选择。“岭海时期的苏轼已完全摆脱了对外在功业的追求,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人生的感受和生命的领悟中。”
《记游松风亭》是苏轼的名篇,文字简短,但其中的蕴意颇深。读此文时,对照苏轼人生的三个时期,可以看出苏轼人生理想的转变。从上述三个时期不难看出,苏轼“致尧舜”理想的转变经历了一个确立到动摇到幻灭的过程,变的是对外在功业的追求,不变的是永远的爱民之心。苏轼作为士大夫的杰出代表,其伟大人格永远值得我们敬仰和学习。
注 释
[1]〔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2]〔清〕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3]〔宋〕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
[4]〔宋〕叶梦得《石林燕语》,中华书局1984年版。
[5]〔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版。
[6]杨逢彬注《孟子》,岳麓书社2003年版。
[7]杨天宇《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8]刘子健著,赵冬梅译《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在》,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9]〔元〕 潜说友《咸淳临安志.文津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10]潘永因《宋稗类钞》(上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版。
[11]张荫麟《两宋史纲》,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
[12]〔清〕王夫之《宋论》,中华书局1964年版。
[13]莫砺锋《乌台诗案史话三:营救与出狱》,参见《古典文学知识》2008年第1 期。
[14]吕宗力《中国历代官制大辞典》,北京出版社1994年版。
[15]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16]张友仁《惠州西湖志》,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
[17]〔明〕戴蟢,〔明〕欧阳灿总裁,〔明〕蔡光前等纂修《万历琼州府志》,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
[18]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