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苏东坡的贵族精神及其当代价值

2019-11-12 23:00杨子怡
中国苏轼研究 2019年0期
关键词:贵族东坡君子

◇杨子怡

什么是贵族和贵族精神?一直是人们所关注的问题。笔者以为,贵族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有一定地位的特殊群体,在他们身上常表现出一种对社会的责任感与担当,在困难面前表现出百折不挠的自信姿态,在高压下表现出一种自由灵魂。因此,贵族精神应该有这么几个资质:一是文化的教养,珍惜名誉,不以享乐为人生之目的,有高尚的道德情操。二是有责任与担当,以天下为己任,敢于批判现实中的丑陋,为民请命。三是有一种不惧高压、超越强权、我行我素的自由灵魂和豁达心态以及无所畏惧的勇敢。四是显现贵族气质的一种自信、自豪与正义。有了以上这些才可说具有了贵族精神。

中国古代很早就有贵族与贵族精神。周代大大小小的诸侯国首领其实就是当时的一些贵族,即所谓君子。同时上古的一些武士也是贵族,如顾颉刚先生在其《论士与文士之蜕化》中所言:“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故谓之‘国士’,以示其地位之高。”但到了孔子时代,奴隶制趋于解体,社会趋于平民化,君子群体发生了变化,士分化成两种不同的群体,一是教育较低下的庶人、侠士与食客;一是教养较高的文化人,读书人。孔子当时大倡儒学,其实他的目的就是要在平民化的社会中重塑君子人格、回归士人精神,也即贵族精神。《论语》中就有孔子师生对士人精神的一些描述: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之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道也。”

在孔子看来,尽管士人精神有层级不同之区别,但能在知耻有礼、不辱使命、孝悌修身、讲究诚信之中有一于此,也可谓士人了。孔子对君子人格、士人精神的张扬对后代影响颇大。尽管贵族这个阶层慢慢消失,也尽管贵族精神遭到挫折以致在社会中逐渐消亡,但它仍顽强地存活在历代文人士大夫的血脉之中,历代的很多儒士身上都保存了这种贵族精神。北宋的苏东坡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检诸他的思想与言行,我们欣喜地看到,在他身上典型地表现出古代君子人格与士人精神,其特质很合乎上述笔者对贵族精神的定义。

一、优秀的文化教养养成了东坡的贵族品格

苏轼的贵族精神之生成与他的文化教养是密切相关的。苏轼出生在一个文化世家中。据其父苏洵《苏氏族谱》推考,其先祖汉有苏章,至唐有苏味道,唐武则天时做到宰相,后因罪贬眉州刺史。味道死,有子在眉山定居下来,其名不可考,但苏泾就是其后。从苏泾开始,苏家在眉州有可靠的记载,泾生釿,釿有五子,最小为祜,祜生杲,杲生苏序,序有子澹、涣、洵。其祖苏序对苏轼是有影响的,据苏轼《与曾子固书》说:“祖殁,轼年十二矣,尚能记忆其为人。”序虽无功名,但文化教养高,“晚好为诗,能自道,敏捷立成,不求甚工,有所欲言,一发于言,比没,得数千首”(《苏廷评行状》)。苏轼的敏捷就与其祖相同。苏序的豪爽旷达个性也被苏轼所髓传。当然影响苏轼最大的是其父苏洵。苏洵虽是大器晚成,但后来终成一代古文大家。苏轼与弟苏辙古文深受苏洵影响,苏辙在《再祭亡兄端明兄》一文中就说过:“惟我与兄,出处皆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游戏图书,寤寐是从。”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也记载兄长少年与他一同师事父亲习古文的过程:“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在父亲的教育及影响下,兄弟二人都成为一代大文豪。像这种一门父子三人都成为大文豪,在当时也是少见的,是典型的文化世家。据史载苏洵也是一个鲠直敢言、光明磊落的人,这种带有贵族精神的个性也影响着兄弟二人。

对苏轼兄弟影响甚大的还有他们的母亲程氏。程氏也是出身名门世家,文化教养极高。据《程夫人墓志铭》载:“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义。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励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无戚焉。’”她是一个十分崇敬节义的人,对儿子要求极严,经常以古代节义之士作为榜样来规范儿子,希望儿子不要辜负自己的“志”,诚如《栾城后集》卷十二《颖滨遗老传》上所言:“母成国太夫人程氏,亦好读书,明识过人,志节凛然,每语其家人,二子必不负吾志。”众所周知的程夫人以范滂为榜样教子就是一例。她经常向儿子讲述范滂的节操,当苏轼说要做范滂时,她当即高兴地说:“吾有子矣。”除了对儿子表示充分的肯定外,还以范母自许。母亲的教育,经典的学习,对苏轼的品格之养成影响是至关重要的。从此,他一生以范滂为榜样鞭策自己,把节操、忠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在他的诗文中常常表现出来,如“未成报国惭书剑”(《九月二十日微雪》)、“国恩久未报,念此惭且沘”(《自仙游回至黑水》)、“只因未报君恩重,清梦时时到玉堂”(《和章七出守湖州》)。即使遭遇挫折,也不改初心:“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与滕达道书》)俗话说,吃一亏长一智,一生坎坷的他本应有些收敛或做派有些变化,但他仍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儋耳遇赦北归时说:“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答李方叔书》,《苏轼文集》卷五十三)这种俯仰不随人的操守和一心报国的大节,正是失之已久的贵族品格与精神。它们的形成是与苏轼的家庭教养及与文化世家的影响密不可分的。

二、苏轼贵族精神表现之一:敢于担当,不忘责任

贵族精神固然离不开文化的教养,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看其在社会中具有怎样的表现,看他是否有责任感与使命意识。当今社会,人们往往把权力与地位当作攫取好处的资本,而忘记了与之相匹配的责任与担当。古代社会却不是这样,权力越大,地位越高,其责任也越大。他们往往把自己当作社会的主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自己的本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赴死谁赴死,身先士卒,一往无前是自己应尽的责任与本分。

在我国古代,看重名誉,勇于担当,不忘责任的贵族精神存活在许多文人士大夫身上。苏轼身上尤为突出。苏轼从小就胸怀大志,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这从他很多诗文中可以看出来。如:“早岁便怀齐物志”(《次韵柳子玉过陈绝粮》)、“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风琴”(《张安道见示近诗》)、“少年带刀剑,但识从军乐”(《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二)、“少年好远游,荡志隘八荒。九夷为藩篱,四海环我堂。庐生与若士,何足期渺茫”(《和陶拟古》)。志隘八荒,藩篱九夷,堂睨四海,刀剑报国,何等博大之心胸与奇志。即使平时的闲居读书也离不了兴亡治乱:“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栾城集》卷七《次韵子瞻见寄》)他并不停留于口上,他的一生,无论在朝还是赋闲在野,都忘不了自己的责任与担当。一生不忘“许国”,不忘“康时”,诚如他在《望湖亭》诗中所说的:“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身在朝廷,他总是不忘自己的责任,不敢明哲保身、蝇营狗苟,取悦人君,总是说真话说直话,“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凫绎先生诗集叙》)。作为言官,他在朝时敢于言事,勤于言事,能根据实际情况为朝廷提出一些措施。例如他在《辩试馆职策问札子》一文中就历述其在仁宗、神宗、哲宗三朝的政治立场。仁宗因循守旧,所以他着重“劝仁宗励精庶政,督察百姓,果断而行”;神宗敢作敢为,励精图治,所以他着重“劝神宗忠恕仁厚,含垢纳污,屈己以裕人”。元祐初,废除新法,“多行仁宗故事”,苏轼又强调新法“不可尽废”,主张“参用所长”。因为在他看来“圣人之治天下,宽猛相济,君臣之间,可否相济。若上之所可,不问其是非,不亦可之;上之所否,不问其曲直,下亦否之;则是晏子所谓以水济水,谁能食之?”一个君子应该和而不同,不能投君所好。即使得罪权臣他也在所不惜,因为忠心许国,直言康时是君子的责任与义务。正是因为这种责任与义务使他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无论是为官还是被贬逐,都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在徐州、黄州、惠州、儋州等地方,都忘不了为民造福,报国之心始终如一,比如在杭州任上被召回朝廷时,他向朝廷上《杭州召还乞郡状》,其中云:“若朝廷不以臣不才,犹欲驱使,或除一重难边郡,臣不敢辞避,报国之心,死而后已。”即使在九死一生的贬谪中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与决心,如在儋遇赦北归时他就说:“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答李方叔书》,《苏轼文集》卷五十三)他常常把为国家、为人民做成一点事看成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即使遭到不公平待遇也不改初心。相反,常常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悔恨深深:“未成报国惭书剑”(《九月二十日微雪》)、“国君久未报,念此惭且沘”(《自仙游回至黑水》。从他的这些言行可看出,敢于担当,不忘责任的贵族精神在他身上表现得十分突出。

东坡一生大爱,济人无数,助人无数。如其第二次守杭时,筹资兴办公立医院。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载:“公又多作饘粥药剂,遗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囊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蓄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他还将自己收集的药方介绍与民间,防病治病,活民无数。他在《圣散子后序》中说:“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所有皆中下品药,约计每千钱即得千服,所济已及千人。”宋人将其偏方汇编成册,取名为《苏学士方》。后人又将沈括收集的药方与其合在一起,名为《苏沈良方》。居官一方不忘造福百姓,真正的宅心仁厚者,令人钦佩的贵族精神。

三、东坡贵族精神表现之二:不惧强权,敢于批判,我行我素

有自由的灵魂,有独立的意志,在权力与金钱面前敢于说不;而且具有知性与道德的自主性,能够超越时尚与潮流,不为政治强权与多数人的意见所奴役;面对强权,敢于说不,坚持己见,我行我素,自由挥洒,坚持独立的人格,敢为真理和正义献身,这也是贵族精神的一种最突出的表现。陈独秀在其《敬告青年》一文中说得很明白:“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这种贵族道德正是孔子极力呵护与坚持的所谓“君子”人格。孔子《论语》中谈君子人格的地方很多,在他看来,君子人格最大的标准就是: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从不忧、不惑、不惧可见君子不仅仅是德行意义上的,还有知识和实务方面的要求。也就是说,君子须有爱心、有专业知识、勤勉肯干,这其实是孔子心目中的精英形象,这样的人,必将有益于社会:“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人人都说好、谁也不得罪的,孔子斥之为“乡愿,德之贼也”。因此,君子的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敢于直言,敢于说真话,不能阿谀强权,说违心的话,不与时俗同流合污,这即孔子所说的君子“群而不党”“和而不同”。说真话当然有违强权,当然得有批判现实的精神。

揆之东坡,儒学的这种君子人格也即贵族精神与品格在东坡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一个深受儒家传统文化影响的人,古代的贵族精神深深地渗入他的骨髓里,对古代的一些贵族精神十分膜拜,如他在《屈原塔》中就屈原表示出无比尊崇:“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丈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在《留侯论》中,他对张良的大节亦十分仰慕,认为“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矣”,面对死亡坦然“不惊”正是一种贵族气质。苏轼不但膜拜古代贵族精神,他自己也处处以自身的言行在呵护这种精神。无论是在仁宗朝、神宗朝还是哲宗朝,他从来不改说真话的本色。如在《御试制科策》中他就敢于“直言”仁宗时的“当世之故,无所委曲”,批评仁宗“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兴而礼乐未具”,甚至敢于“妄论陛下之不勤”、批评“陛下未得御臣之术”“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天下之所以不尽被其泽者,便嬖小人附于左右”。言辞之激烈令人咋舌。在哲宗朝他仍直谏如故,他也深知说真话是有凶险的,但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台谏若以此言臣,朝廷若以此罪臣,则斧钺之诛,其甘如荠。”(《辩试馆职策问札子》其二)这种面对“斧钺”而“甘如荠”的做派与他所赞扬的屈原“抱死节”、张良的“卒然临之而不惊”以及法国路易十六的坦然受死是何等的相似。这种我行我素的独立自由之个性,虽然易陷于群小的围攻之中,但他不改初衷。他在其《杭州召还乞郡状》一文中就把自己的态度做了说明:“危言危行独立不同以犯众怒者所从来远矣。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虽蒙二圣深知,亦终恐不胜众,所以反复计虑,莫如求去。”为了不让皇帝为难也不让自己屈志,唯一的办法是求去,远离朝廷政治中心,为民办点实事。他当着垂帘的太皇太后表示“报国之心,死而后已”(苏轼《杭州召还乞郡状》)。《东坡事类》中甚赞东坡“不惟文章可以盖代,而政事忠亮,风节凛凛,过人远甚”。书中并举了一个小故事:元祐七年(1092),皇上在南郊举行祭祀,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卤簿使。当时国太公主率百许牛车横冲直撞,御史中丞李端等不敢言,苏轼马上自己向皇上“直奏”,批评宫中“犊车冲撞卤簿,公然乱行,恐累二圣所以明祀之意,谨弹劾以闻”,此奏得到皇上采纳,自此中宫人只能迎于朱雀门下,“明日亦不复出”。不畏权贵,直谏直言,君子人格在他身上表露无遗。

这种批判精神也常常表现在他的诗作中。他写了不少“悲歌为黎元”的政治讽喻诗。如《许州西湖》之“但恐城市欢,不知田野怆。颖州七不登,野气长苍莽”,谴责地方官吏役民开湖游春而不顾连年饥荒中的百姓之苦;《送黄师是赴两浙宪之》之“哀哉吴越人,久为江湖吞。官自倒帑廩,饱不及黎元”,抨击官场挥霍公帑而不顾百姓处于水火之中的现实;贬黄州时作《五禽言》《鱼蛮子》等诗,借渡河农夫和渔民一家控诉地租剥削之残酷性;贬惠州时作有《荔支叹》一诗,借史讽实,批判官僚政客谄媚迎合、争宠买宠、坑害百姓的可耻行径,并指名道姓直指本朝权贵。铮铮铁骨,令人肃然。他还常借诗针砭时弊。如《山村五绝》皆针对王安石变法中的一些流弊诸如盐法、青苗法等进行讥诮,也因而得罪权臣。如其二诗云:“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当时贩私盐者多带刀杖,故此诗取西汉龚遂令人卖剑买牛、卖刀买犊之事,讥盐法太急。直言敢谏自然得罪权臣,东坡一生仕途多舛流落地方多与此有关。元祐五年(1090)右谏议大夫兼侍讲范祖禹上呈札子,乞太皇太后高氏早日赐召还在杭州任上的苏轼,其疏中云:“臣窃观轼忠义许国,遇事敢言,一心不回,无所顾望。然其立朝多得谤毁,盖以刚直疾恶,国排奸邪,尤为王安石、吕惠卿之党所憎,腾口于台谏之门,未必非此辈也。陛下举直错枉,别白邪正,以致今日之治,如轼者岂宜使之久去朝廷?”这段话对我们了解东坡十分重要,“遇事敢言,一心不回,无所顾望”正是苏轼身上从传统文化中继承下来的君子人格,也就是我们今天失之已久的贵族精神。贵族精神中一个重要特质是勇敢,为正义敢于牺牲自己,这种人在古代是人们所崇敬的“国士”,其表现出的就是一种贵族精神。

四、东坡贵族精神表现之三:倜傥不羁、自信慷慨

倜傥豪迈,则为人也慷慨仁厚,不图私利,不涉私愤;自信,则斗也君子,争也君子,尊重对手,讲究公平对等。

欧洲的骑士精神即贵族精神,包含了以下内容:其一,尊重对手的宽容精神;其二,慷慨解囊的倜傥风度;其三,自信而又豪放不羁的人生态度。这种贵族精神与气质在我国古代一直存活着,如大家所熟知的宋襄公泓水之战的故事,当楚军向他朴来正过泓水的时候,本是一次歼灭对方的极好机会,但他却宣布不踞险隘、不重伤、不擒二毛的三不政策,结果大败。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极其迂腐,不可理喻。但这其中正体现出宋襄公的贵族精神:其一,不乘人之危,不占便宜,公平决斗;其二,尊重对手,也自信自尊。在宋襄公看来自己是仁义之师,何必踞关凭险,踞关凭险胜之不武;其三,关爱生命,不重伤,不擒二毛,保持了古人公平相争的礼治精神。这种君子风度在孔子的时代一直受到重视,《论语·八佾》载有孔子一段重要的话:“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无所争”并非不争,而是不要失去风度,失去礼让,不要无序地争,他以当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一的“射”为例,说明君子立身处世的风度。二人上场时,对立行礼,表示礼让和谐,然后进入比赛程序,比赛结束,不论输赢,彼此对饮一杯,赢者曰“承让”,输者曰“领教”,这就是儒家所设计的君子之争。

这种君子意识深深地渗透到苏轼的骨髓中。东坡是一个性情豪迈,大度宽容的人。他尊重对手,不泄私愤。如他与王安石的关系就足以说明他的为人磊落倜傥。在先富民还是先富国的问题上他与王安石产生了尖锐矛盾,出于他的民本思想对王安石的一些新法害民表示了激烈的反对,因而被贬。但他对王安石从来都表示出尊重。元丰七年(1084)七月,刚离开黄州贬所的东坡,特意会晤了已经失势退居江宁八年的王安石,尽弃政治上之前嫌,把酒论诗,谈之尽欢,虽然也偶涉时政,但从不谈旧怨。王安石甚至邀他卜宅钟山,比邻而居。东坡的豁达宽容如光风霁月,赢得了王安石的称许。又如他与章惇的恩怨也表现出他的坦荡荡胸襟。章惇是他在从政之初的凤翔结识的朋友,但此人后来对苏轼的加害是十分刻毒的,据《山谷诗集注》卷十七《跋子瞻和陶诗》所云:“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这个时宰就是章惇,也就是说,章惇曾对他动了杀心。但即使如此,东坡仍然不忘自己与他的交情。元符三年(1100),哲宗卒,徽宗赵佶继位,苏轼被赦北归,章惇失势,贬为雷州司户参军。当时据传,此时苏家兄弟出任宰相呼声甚高,章惇子章援向还在北归途中的东坡写了求援信,希东坡网开一面,放其父一马,苏轼马上回信安慰他说:“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而已。”(苏轼《与章致平书》)在信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两人虽政见稍异,但交情仍在,不提旧恶,惟论未来。言辞甚为恳切。东坡并以自己寓居海南的体验安慰他,不要过分担心:“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也。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又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建议章惇常服些当地药,并为章惇开了一个白术方。不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不睚眦必较于个人恩怨,一笑泯恩仇,心比天宽。

东坡能原谅对手,尊重对手,不计私怨,除了他的心宽容人外,也与他的倜傥不羁的个性及自信有关。东坡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对生活充满了乐观自信心,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他从小就胸怀大志,《宋史本传》记载说:“苏轼自为童子时,士有传石介《庆历圣德诗》至蜀中者,轼历举诗中所言韩、富、杜、范诸贤以问其师,师怪而语之,则曰:‘正欲识是诸人耳。’盖已有颉颃当世贤哲之意。”很早就有“颉颃当世贤哲”的大志。即使后来仕途淹蹇,碰壁多多,即使年龄渐长,他也不曾颓废。在黄州写的一首《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词就很能说明他的自信,其中有几句云:“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从眼前的流水感悟出生命的真谛,不要徒哀老大。随着后来的继续南贬,他从来没消沉过,在惠州他生活艰难,但他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在惠州他有首《撷菜》诗说:“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把自己的食野菜与何曾的富贵食鸡豚等同,不必羡慕。他常常能为自己的艰难处境自解,如,明明是贬处惠州,他却干脆把自己看成原是惠州人:“今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渐作久居计”(《与孙志康书》之二);明明是痔疾缠身,死生不测,他却说“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得死人,何必瘴气”;明明动辄得咎,身不自由,他偏认为自己是如脱钩之鱼。何等的豁达与超旷!穷达得丧,死生祸福他已完全看破,这是一种境界很高的人生智慧和倜傥风流,正是凭着这种智慧和风流,他冰释了所有痛苦。所以林语堂先生称他“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这种快乐与自信,倜傥与旷达正是贵族们能战胜黑暗,战胜流氓,敢于蔑视困难,敢于尊重对手的精神力量。

五、东坡贵族精神在当今社会的价值

精神是一个时代与社会的支柱,是支撑一个民族的脊梁。大厦没有了钢筋会轰然坍塌,人没有了精神就会失魂落魄,民族与国家没有了精神就会乱象丛生。东坡贵族精神髓传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精华,它是东坡留给我们的一笔丰厚的文化精神遗产,在当今社会仍有它的价值。

其一,光大东坡贵族文化精神,提升全民族的文化修养。文化修养是培养贵族精神的土壤,在一个文化沙漠地带是不可成长贵族精神的。如前所述,东坡贵族精神之形成,除了与他的家庭教养即文化世家对他的影响有密切关系外,也有他自身努力学习传统之精华有密切之关系。一个人离不开优秀文化的滋养,一个民族也离不开优秀文化的滋养。孔子的伟大正是在于他十分注重人的修养,在他看来,君子人格之形成,首先必须正己,正已才能正人,在这方面他有很多论述:“为仁由已”(《论语·颜渊》),“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自己修养好了,才能正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孔子的“正己正人、成已成物”思想被儒学所继承与发展,宋理学家朱熹就曾说:“治道者本于正修身。”(《朱子语类》卷一〇八),又说:“孔子所以有克己复礼之云,皆所以正吾此心而为天下万事之本也。”(《戊申封事》,《文集》卷十一)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东坡也十分注重修身,他立身刚正、一身正气,无论在朝在野都心系苍生,正髓传了古代士人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君子精神。今天我们光大东坡精神,可以借机提升全民族的文化修养,引导国民对正心诚意等修身的注重。从这一点来说,东坡精神永远不死,永远具有它的价值。我们应该言正明顺地提倡东坡贵族精神,提升全民族的文化修养,杜绝产生一切贪婪罪恶的土壤。

其二,光大东坡贵族精神,培养国民的责任感和敢于担当的精神。以儒道互补为主要内容的中国文化,关注社会、服务社会,敢于担当,不忘责任一直是它的基本精神。儒学尤其如此。其所倡导的内圣外王、正己正人、成己成物,都鲜明地表现出一种重参与的人生态度。孔子早就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论语·泰伯》)士重弘毅,士要正视“任重道远”,要以仁作为自己身上的责任,要关怀天下,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孟子也说过:“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孟子·尽心上》)意即在朝得志要恩泽于民,做出一点对民有益的事;居野不得志以修身养志为世之榜样。孔孟的这种儒学精神为后世所发扬光大,范仲淹在其《岳阳楼记》一文所提出的那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深入文人士大夫骨髓中。宋代理学大儒张载更是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口号,成为很多士人的座右铭。可见刚健有为,敢于担当,不忘责任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即使主张无为、不争的道家文化,也并没有忘记天下和自己的责任。他的无为并非不为,而是出于“尊天道”“法自然”“惟道是从”观而已。在他们看来,圣人无为,人民自然顺化;无欲,人民自然纯朴。因此,无为,反而能成就其所为;不争,反而“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二十二章)。可见,道家是以“无事取天下”(《老子》五十七章),通过无为达到无不为。说得通俗点,他们是以另一种迥异儒学的方法表现出自己的责任与担当。儒道两者不过殊途而同归而已。东坡就是一个深受儒道文化影响颇深的人,他身上明显道其表,儒其里,他以儒修身,以道相济。表面上倜傥达观,游心于物外,骨子里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责任与忧患心。无论得志与否,都在关注苍生与天下,诚如他在《与滕达道书》一书中所说:“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 (《苏轼文集》卷五十一),也无论他在朝还是在野,一刻也未曾忘记人民之疾苦,在《初到杭州寄子由》一诗中他就说:“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即使后来被贬到十分偏远的惠州,且无任何权力,完全可做一个闲人不闻世事,但他仍为苍生而忧念,《荔支叹》一诗他就说:“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清人纪昀评此诗“貌不袭杜而神似之”。确实神似杜甫,因为他继承了杜甫的现实主义精神。在惠州赋闲的日子里,仍尽他最大的能力为惠州人民做出了不少有口皆碑的好事。这种责任与担当其实就是他在继承文化传统时无形中对贵族精神的传承。

当前社会我们太需要这种精神了。众所周知,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深入,经济高速发展,社会矛盾在不断扩大,各种社会问题相继出现,精神文化的滞后是重要方面。要使人本质上成为贵族,就得提升他的文化修养。要使整个社会道德升华,也有赖于贵族文化的弘扬,只有整个社会尊重贵族精神,才能根除流氓文化;也只有整个社会人人都有了责任意识与担当精神,我们的社会才不会沦于以互害为荣的社会。东坡身上的责任感与担当精神是留给我们的最有价值的文化遗产,因此,光大东坡文化,培养全体国民的贵族精神是我们必须呼吁与提倡的。

其三,光大东坡贵族精神,培养国人的批判精神。如前所述,贵族是一群最勇敢的人,在中国古代他们曾是一群武士。虽然这个群体后来慢慢消失,但是他们无私无畏的精神却存在中国文化的血脉中。由于他们有担当精神,有责任意识,因此能注意维护自己的声誉,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能坚持己见,不屈己、不由人,具有敢唱反调的桀骜不驯的个性,保持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的品格,敢于说真话,具有批判精神,疾恶如仇,不改初衷。在中国古代有很多这样的士人,他们为民请命,从不说违心的话,商朝的比干以死谏纣,春秋时史鱼的尸谏卫灵公,唐代白居易的与宪宗皇帝的廷争,都表现出直臣的批判精神。这都是古代贵族文化精神的一种遗存。批判精神在苏轼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他“一肚皮不合时宜”(费衮《碧溪漫志》),总是直来直去,说话不绕弯。正是这种个性与做派常让自己不堪。他一生仕途淹蹇,都与此有关,诚如苏轼自己所说“受性刚褊,黑白太明,难以处众”(《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即使难以处众,他也不改初心,他在《张九龄不肯用张守珪中仙客》一文中就说:“士大夫砥厉名节,正色立朝,不务雷同以固禄位,非独人臣之私义,乃天下国家所恃以安者也。若名节一丧,忠信不闻,乱亡随之,捷如影响。”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也指出了他的这种个性:“平生笃于孝友,轻财好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数困于世而终不悔,可见他的执着精神。批判社会当然是有风险的,他并非不知,他也常因文章有批判精神故而得罪权贵,但他仍我得我素,如苏辙《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诗中说得很明白:“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轩。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文章风云起,胸胆渤澥宽。不知身安危,俯仰道所存。”因文章起风云,即指文章批判权臣而产生了风波,但他“俯仰”唯道存,不改批判精神。令人敬佩。

当今社会,文人应该不忘使命,批判精神是我们的灵魂,是作为贵族精神的一种象征。我们应该光大东坡的贵族精神,构建有益于批判生存的土壤,培育国人的批判精神,回归批判的理性。让批判精神永远存活在我们的文化血脉之中。诚如是,我们则无愧于东坡之后人,无愧于东坡贵族精神之传承。

注 释

[1]孔凡礼《苏轼年谱》上,中华书局1998年版。

[2]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苏轼资料汇集》第二集,中华书局1994年版。

[3]《东坡文集》卷三十二,录自《苏东坡全集》第五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版。

[4]曾枣庄、舒大刚《三苏全书》十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

[5]〔清〕梁廷楠《东坡事类》,汤开建、陈文源点校,暨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6]〔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三十七。

[7]〔宋〕黄庭坚《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

[8]林语堂《苏东坡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9]李宗桂《中国文化概论》,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猜你喜欢
贵族东坡君子
北魏新贵族的形成与骈文的新变
早春欣见海棠绽
福尔摩斯:贵族单身汉(下)
君子无所争
定风波
有君子之道四焉
福尔摩斯·贵族单身汉(下)
孔夫子关于“君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东坡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