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饼

士一

太行山中部一带过除夕有一种习俗，就是吃翻身饼。家家户户在除夕晚上一定要做烙饼吃，但这一天的烙饼非同寻常，它预示着来年一定要翻身。

古强从小生活在农村，家里比较穷，每年到除夕的时候，他盼望着吃翻身饼，更盼望着翻身。并且，这种信念一直支撑着他。据说，他祖父那辈子最穷，家里孩子多，衣服少，全家人在不干农活时经常是盖着被子躺在土炕上，谁要去茅厕，谁才能穿裤子出去。好不容易攒钱让五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但房子又不够住了，最后老人决定男人一间屋，女人一间屋，另外腾出一间屋，六对夫妇轮流过夫妻生活。

上世纪70年代，古强20多岁，因家里太穷，一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后来，他从许多农村青年中脱颖而出当上了民办教师，因干的好，人也很帅，很快成了不少姑娘追求的对象。

然而，社会的变迁让他猝不及防，高考制度的恢复并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看着同学同事有的上了大学，有的考取了公办教师，有的通过关系变换身份进了城，特别是自己的女朋友也通过认了一个干亲戚成为了工厂工人，古强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很长一段时间，古强的心中，时时刻刻想的就是要超越他们。

这年除夕，古强母亲将攒了一年的白面拿出来给他们全家吃了一次翻身饼。

终于有一天，古强的招工通知来了。2134厂通知他到当地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并到当地粮食部门办理粮油手续。这两个手续的办理，就算是农转非了。在那个年代，这是天大的喜事。那天，古强请了两桌人，足足喝了一个晚上。

古强到了厂里，就没有人再叫他古老师了，而是换之以小古、小伙子的称谓。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在车间里干活，有车间主任、班长、组长，还有直接管他的师傅。进出大门还要过检查站，基本上是属于搜身，他教过《包身工》一文，一过检查站他就总觉得自己就是夏衍笔下的包身工。这种当教师可以管教学生和被人管教的反差，实在令古强一时难以接受。

古强寻觅着时机，寻觅着可以再次改变命运的时机。

机会来了，村里人知道他在2134厂生产车间，知道他们在生产一种特殊产品，只要将这种产品从车间带出来，就可以发大财。他和他的发小一拍即合，一人负责供货，一人负责销货。

古强是聪明人，他立即想到了用两节饭盒装货可以逃避检查的办法，第一次果真成功了。2次、3次、4次，古强的腰包开始鼓了起来。一次次的成功让古强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让他更加忘乎所以。当他还在嘲笑检查人员智商的时候，他被发现了，他被送到了派出所，要按盗窃罪定性。当他被扭送到派出所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以前教学生时讲的一些道理。他后悔了，但迟了。他想到了死，但是没有死的可能，因为他的手是被铐着的，人是被看管着的，自己没有了自由。

当他万念俱灰的时候，派出所决定放了他，让他回厂接受处罚。

厂保卫处让他交代事情经过，写悔过书。他边写边哭，同时保证今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厂领导看着悔过书，发现他不仅字写的漂亮，而且文采特别好，领导觉得他是个人才。几天后，厂里做出记大过、调离生产车间的处分。二次分配工作，他到了销售处。

刚到销售处，他觉得自己像犯人一样，别人看他都是异样的目光。他经常有一种想钻入地缝的想法。他度日如年。他想返回去当民办教师，但已经不可能了。他知道自己堕落了，已经不能为人师表了，再没有资格训斥别人了，他常常暗自流泪。

但古强就是古强，他有超强的生命力。在一次定货会上，销售处长发现了他的长处，他能喝酒！

听说有一次，酒席上吃喝快要接近尾声时，要货一方老板借着酒劲说，只要喝下一大碗酒，就签一百万合同。处长有心无力，提前瘫倒了。小古端起碗，一碗接着一碗喝，一口气喝了十碗，老板破例与厂里签了一千万的合同。这是2134厂建厂以来金额最大的一笔合同。出了酒店的门，小古吐了血，住了一周医院。这次小古出了名，2134厂里里外外对小古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

后来，小古使出了浑身解数，使厂里的合同金额屡破纪录，厂里的经济一天好过一天。小古当上了销售股长、科长，直至处长，人们对他的称呼也随之改变。与此同时，古处长也有了另外的称呼，销售大王、销售功臣，酒神、酒仙、酒王。并且传言古处长即将提升副总经理，只等上级部门来人考察。古强想着，只要当上副总经理，就不用再和他们拼酒了。

这年除夕，母亲照例给古强做了他爱吃的翻身饼。

考察组还没有来，古处长住进了医院。大夫给他进行了全面检查，血液化验单显示有几项指标已经严重超过正常值。古处长怕耽误事，不想住院，但由于他长期吐血，身体已力不从心。

住院四十八天后，古处长走了，永远地走了，时年四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