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虎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雁之北,自秦末刘项逐鹿,战云翻涌,雁门,是一个苍凉了两千年的诗歌意象。白露之时谒广武古战场,猎猎西风初起,拂动衣袂,如战旗逆着时光招展,心神也随那长空的流云游荡了去。
风中吹来大牲口的鼻息和汗腥,羊粪蛋被踩扁了,像紫色的葡萄皮撒在旧广武城门洞的甬道和砖石缝隙里。秋意在午后的空气里明明灭灭,呼吸间已嗅到历史风烟的味道。旧广武城是一座屯兵的要塞,当年辽进攻北宋的据点。城的规模不大,只算作一座巨大的堡垒。当年契丹人逐水草而南迁,建造这座夯筑的土城,是为了方便侵犯北宋,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劲敌,骁勇善战的杨家将,反成就了那满门忠烈的千古美名。此时站在辽的广武城头,西南望,数箭之地可见六郎城的遗址,坍塌残破,但依然是一座要塞的规模,在秋光里的剪影黝黑如铁,凛然不可进犯。这样箭拔弩张的对峙并没有一直延续着血雨腥风的历史,在萧太后时代,辽宋议和后居然有了七十年的兵戈止息,在这段相对漫长的和平岁月里,广武城里渐渐迁入了百姓,炊烟取代了烽烟。置身晋北之地,你需要转换思维才能接受这里原属契丹,是另一个国家。而辽终究没能像女真和蒙古一样,入主中原一统华夏,最终亡于宋金联手。而今站在旧广武城的敌楼,俯瞰四面城墙环抱的房屋街道,满满当当安安静静,像一个婴孩安睡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入眼入心,那样的幸福感充溢在身心。走在广武城沿革古制的街巷,这里已没有雄骏的战马,只有拉车的毛驴和雌雄莫辨的骡子安闲地踏过千年砖道,仿佛逝光回转的老人们坐成一排排晒着暖阳,无论是我们这样民族混杂的闯入者,还是憨笑着打量我们的原住民,都压根没有了民族隔阂,大家都是中华民族,不但有着一样的历史认同感,更有着一样的现实焦虑感。
无论是旧广武城扼守的古隘口,还是南面的内长城,家国天下时代的种族战火已随烽烟飘逝于历史,风雨浸蚀了城垣,早在女真人改金为清入关之后,民族战争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然而,曾对汉唐文化顶礼膜拜的东瀛扶桑日出之国,早已看清华夏文明经蒙元铁蹄和女真铁骑洗劫后动摇了根基,丧失了真气,老大帝国羸弱飘摇,精气神儿全散了,是以有明一代始,倭患愈演愈烈,直至近代东北沦陷、日本积虑百年而大举侵华。国耻不堪回首,于今耿耿于怀。
广武汉墓群,老百姓叫“乱冢”,方园二十余里,封土堆两百余座,大的壮观如蒙古大汗王帐,小的更似数不清的军帐星罗棋布,在这金戈铁马、马革裹尸、铁马冰河啸西风的古战场,仿佛一座人嘶马喊的军营。蒿草衰凄,战云依稀,令人不敢发怀古之幽思,只恐被杀气夺去魂魄。雁门一带墓群如天上星斗不可胜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今人遐想,令人激荡,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忠骨无法还乡,是否就埋在这座座封土堆之下呢?然而,自汉以始,家天下的墓葬制度几近苛刻,这些动辄十米上下的封土堆,岂是一般将士能享有的规制?有意思的是,这一片乱冢历经千年,任人猜测,却在1937年一个九月里,被侵华日军的随军学者盗掘考证为汉墓,在那风光不再积贫积弱的年代,我们连老祖宗的历史都要靠人家认定,至今,取法于汉唐文化的日本文明,依然傲视着数典忘祖、弃传统如敝履的我们。当礼崩乐坏、传统道德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时,面对历史,我们应该深思深省。
关于广武汉墓群还有一种说法,当年六郎杨延昭为震慑契丹人,用席子围成筒装填沙土伪装成绵延不绝的粮囤,让敌人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又称“谎粮堆”。现在看来,这只是人们对忠烈的美好构想。众说纷纭,只会增加神秘的美感,纵然我们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望,也要预先想到,迷底揭开的同时也即宣告了美的毁灭。有时候,我们更需要体验神秘的伟大存在。如同宇宙的深远莫测,永远震慑着我们感知美的心魄。
明洪武七年,将旧广武城的土城墙重新修葺包砖,六百多年之后,城砖多被扒下来建了民居,不仅这小小的城池,就连蜿蜒山脊的内长城,也早被扒得肌肤裸露,今天毁灭神奇的力量,印证了当年创造神奇的力量。踩着残砖碎石走在内长城残垣上的荒草间,目极处山外有山,令人敬畏,脚下是深谷沟壑,步步惊心,我感知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已不像以往那般耿耿于怀、患得患失,总是意难平,如这曾经雄伟也残酷的长城,在岁月风霜之后,平和而苍凉了。年轻时,人人都是诗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做着书生报国的英雄梦,如今尽收这满目青山,却不由设身去体会千年以来那无以数计的戍边将士抛家舍业一命至此,何以排解思念,以何信仰支撑精神?“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些如恒河沙数般的微末生命,那些千古绝唱的表现对象们,才是真正伟大的诗人!他们如同这亘古不变的夜空中的繁星,不能一一指名,但正是这满天繁星的排列方式,向我们昭示了历史的本来面目。那些逝去的灵魂流萤般飞升,不起眼的毫光汇集成星空的壮丽,向我们传达着宇宙神秘的力量。历史就是在这种力量的驱动下,浩荡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