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白芝麻比黑芝麻香
黑芝麻比白芝麻有营养
当你把它们拌在一起时
为什么我总是想
把黑芝麻从白芝麻里挑出来
把白芝麻从黑芝麻中捡出去
最好看的飘拂物
还是早年那些晾晒在操场四周
的床单、枕套和衣物
除了午间它们是安静的
早晚都在动
更好看的是小时候
母亲搭在门前晾衣绳上的
那些微风无法吹动的衣服
只有在狂风大作的时候
它们才从绳子上跳下来
四处乱跑
年猪杀过之后剥下来的板油
我是见过的,但我没有摸过
我见过屠夫的刀在骨肉分离时
所体现出来的麻利和从容
但我从来没有碰过那把刀
那把刀在杀猪之前含在屠夫嘴里
杀完猪后就沉浸在了血盆中
熬猪油的男人用的是另外一把刀
他将板油切成均匀的块状
倒进已经烧得滚烫的铁锅里
他一边用铁铲来回翻炒着
一边将葫芦瓢里的水轻轻点在锅中
一大锅白花花的板油很快就化了
焦黄的油渣浮在亮晶晶的猪油上
我见过一家人围在灶台边的景象
这是腊月里最幸福的一天
每个人都端着一只小碗
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炊烟飘过满是稻茬的田间
给寂静的竹林披上了纱巾
熬猪油的男人用袖口擦嘴
用小拇指剔着牙缝
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
总是喜欢踮着脚尖
站在母亲身前朝锅里瞅
冒着热气的大锅
盖上了木盖的大锅
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
安静的厨房里
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
厨房外面,太阳正在天井上面燃烧
我帮母亲摆好碗筷之后
就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
等候家人一个一个进屋
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
我有一条穿过的裤子
堆放在记忆的抽屉里
上面落满了各种形状的补丁
那也是我长兄穿过的裤子
属于我的圆形叠加在他的方形上
但仍然有漏洞,仍然有风
从那里吹到了这里
我有一根针还有一根线
我有一块布片,来自于另外
一条裤子,一条无形的裤子
它的颜色可以随心所欲
母亲把顶针套在指头上时
我已经为她穿好了针线
我曾是她殷勤的小儿子
不像现在,只能愧疚地坐在远处
怅望着清明这块补丁
椭圆形的天空上贴着菱形的云
长方形的大地上有你见过的斑斓和褴褛
我把顶针取下来,与戒指放在一起
贫穷和幸福留下的箍痕
看上去多么相似
我父亲蹲在烟叶地里想象着
一场雨,最好是一场暴雨
我的母亲坐在槐树下剥豆子
每剥几个豆荚就朝池塘方向望一下
我的两个姐姐正手持钩镰
一个在采莲花,一个在摘莲蓬
我哥哥正在柳树下擦拭
公家的手扶拖拉机
我见他拿起摇把,又放下摇把
我的狗,两条狗都趴在屋檐下
我的鸡,一群鸡都在竹园里打盹
穿堂风穿过凉席的时候
我正要瞌睡,门前晾衣绳上
的衣裤突然活蹦乱跳起来
乌云从西南角飞奔而至
乌云之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有几滴鼓点落在了我身边
那只倒扣着的洋瓷盆底
晨起给菜地浇水的人
并不知道傍晚会下雨
他在晨光中来回走
木桶晃荡,葫芦瓢磕磕碰碰
辣椒已经醒了一半
扁豆睡眼惺忪
我在菜地边看那些泼出去的水
浇地的人手腕抖动,水花轻柔
朝霞很快就要散了
没有云的天空飞过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
一天之中我曾有很多次机会
像它们一样隐姓埋名
但我总是过于强调自己的感受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临
洗刷了这一天的重负
浇地的人回到菜园
两只水桶沮丧地歪倒在角落
葫芦瓢倒扣在地
我感到体内尚有无法排解的热气
顺着眼前的这些藤蔓在袅绕
山坳里的锦鸡
若非万不得已
是不会飞的
草丛中的鹌鹑
即使被你撵上了
它也只能认命
我曾在云天下玩命地
追逐自己的影子
直到惊动了
锦鸡或鹌鹑
又转身去追它们
那时候我总是伸开双臂
斜着身子奔跑
好像要替它们飞
打过菜籽的梿枷又打在了麦穗上
捅过猪的刀早晚会插进
牛的喉咙——牛拉着石磙
一遍遍在禾场上走——
闪亮的刀尖必须用血蒙住
而我们被尘埃蒙住了
快活的泥水从腮帮上滚下来
被大地稳稳接住
死亡是一把巨大的扇子
扇得越快风却越小
我蜷缩在星光下
听见扇子从你手上滑落
看见又多活了一天的牛
在黑暗中眨动着长睫毛
每割完一垄稻子
周围的风光就会有所变化
每摘完一朵棉桃也是
当真正的秋天来临
你何曾见过一位身心轻盈的父亲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哪怕你只是像我一样
尾随在他们身后
捡拾稻穗,麦粒
把嵌在指甲壳里的棉花拢成一堆
麻雀们落下又飞起
像事先排练好的剧情
遵循着神的指引
我也是,我来到世上
短短七年中先后死过两回
但又死里逃生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最容易的事情我试过了——
在摇晃的油灯下剥花生壳
起初一边剥一边吃
渐渐的,我感到指尖疼痛
拇指和食指成了身体多出的一截
而油灯仍然将熄未熄
事实上它也一夜未熄
我在睡梦中见过母亲的生活
洗净的衣服拧干后
要在空中抖开
一个人能干的活无需两个人合作
我在树荫下睡觉
阳光真好
只晒那些需要晒的
妈妈你真好
不把床单洗干净你不会叫醒我
而当我醒来
我会像泥鳅一样灵活
抓紧床单的一角
旋转着身体,使劲拧
你在那一头咯咯地笑
我在这一头越拧越起劲
到现在仍然不肯松手
再过一座松林就到外婆家了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
堰塘,菜地和一树梨花
再坚持一会儿夕阳就落山了
湿透的衣服就能被风晾干
好像从来没有怕过鬼
再小跑几步就会听见狗叫
一条花狗堵在三岔路口
再让它嗅一嗅五岁的你吧
你身上有红糖和油条的气味
再让这气味在遥远的年代
多飘荡一会儿
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锤
沿着铁轨
边走边敲击
轻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
传递:一声“咣当”刚刚消逝
另外一声“咣当”马上跟了过来
而另外一个人在晨雾中
将渔网撒在了河道上
划着船儿
一遍遍敲击船舷——
我曾为这两种声音而痴迷
在铁轨与河道之间来回走
在夜色和晨雾之中
侧耳倾听
像声音的接收器感知着
远方和身边的混沌
我现在仍然保持着敲击的惯性
指头在键盘上走走停停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
似乎看见了浓雾中的火车头
当我噼里啪啦地往前走时
一条鱼粘在了鱼网上
它挣扎着
在网眼中看见了巨型鱼篓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
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
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
她在盥洗池边擦洗杯盘
越洗杯盘越多
抹布也越来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晒太阳
我的岳父正在阳台上
给几盆兰草、芦荟浇水
春天来了,灰背鸟绕着屋檐飞
杜鹃花边开边落
我希望在我开始炒菜的时候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当我关掉炉火的时候
餐桌旁已经各就各位
油锅已经滋滋作响了
水龙头仍然在滴水
我的岳母还在那里嘀咕: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在茶杯与酒杯之间
一支烟静静地燃
烟灰的去处约等于人生的归宿
在花开花落之间
树荫由小变大,最大的
变化是树枝之间的分歧
望天的人现在眺望远方
成了树下等人的人
太阳照着清白的人间
月亮替我们存留底片
神秘的是黑黢黢的乌蒙山
更神秘的是你安身立命的
这群驼背山峰
朋友发来大雾图
他不知道我尚在雾中
很多年了
我们只有面对面的能见度
甚至当我面对
那张挂满凝霜的脸
竟一次次误以为那不是我
不是那个踩着覆满小路的松针
在迷雾里打转的人
太阳在雾外冷眼旁观
那是我见过的
最红的太阳
烙铁一样不可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