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说书人

吴长海

小时候，农村文化生活极度贫乏，村里每年除了放两三场电影外，其它的文化娱乐生活就没有了。那时村里连电都没通，更谈不上看电视了。不像现在，家里有电视，有电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但是，那时有一项比较奇特的娱乐活动，那就是打鼓说书。

所谓“打鼓说书”，其实就是一个人表演。他一边打鼓，一边打着快板。打过一阵之后，“说书”就正式开场了。那时说书都是说的“古书”，什么《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杨家将》《岳飞传》之类。这些故事一般情况下都是不能“说”的。因为是“四旧”里的“旧文化”，是封建糟粕，属于禁止的范畴。

我的家乡是一个小山村，只有百十来口人。村子尽管小，但每年都有公社工作组进驻，工作组成员在这里的时候，要想听打鼓说书，门儿都没有。只能在工作组回公社开会或休息时，才能偷偷请人来“说书”。但有一回这事还是让工作组知道了，好在我父亲那时是生产队长，他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老党员，负过伤，资格蛮老，工作组不敢把他怎么样，最后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深究。

当时我们那里有一个很会打鼓说书的瞎子，姓阮，五十多岁，他不但鼓和快板打得好，书也说得特别流利动听。他有一副好嗓子，声音浑厚洪亮，他边说边唱，有时如轻飘飘的春雨滋润心田，有时又像夏天的炸雷那样动人心魄。百十号人的书场，除了阮瞎子说书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人的任何响动，那时人们都极度聚精会神，仿佛一有响动就错过听书似的。说到紧要处，阮瞎子先是轻而又轻，然后猛然一跺脚，声音突然加重，说到悲惨动情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楚剧里的“大悲亚”，把听书人的心都牵动了。记得有一回阮瞎子说到薛仁贵的一家一百零八口被朝廷陷害，最后一个个被杀，他说着说着，声音都嘶哑了，我也被他说得流下了眼泪。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十分替薛仁贵一家不服，也觉得朝廷对忠臣太狠了，那些奸臣太坏了。同时也埋怨薛仁贵太软弱，他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反而甘愿赴死呢？后来当听到《薛刚反唐》时，薛刚把朝廷的兵打得落花流水，奸臣都没有好下场，心里便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痛快淋漓。

我最喜欢听阮瞎子说书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听人讲古便有了瘾，虽然我当时只有十来岁，但对阮瞎子说的书都记得一清二楚。只要是阮瞎子来村里说书，哪怕再晚我都要坚持听完，有时晚到快转钟了，我也没有一点睡意，不像其他小孩，到九点钟就去睡了。尽管父亲催我早点睡，我也不会离场。父亲说：“小孩子听什么书？这儿的是些古书，你不懂的，还是早早睡吧！”我说：“等听完了就睡，明天上学保证不迟到。”我不像我的两个弟弟，他们对听书一点儿瘾都没有，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则肯定要坚持听完。

阮瞎子说书很有些年头了，多年的说书经历不但让他把那些故事情节背得滚瓜烂熟，同时也让他增长不少说书的能力和技巧。他在我们那一带方圆二三十里都很有名。每年冬天，请他说书的人往往要排队提前定好日子。

阮瞎子说书常常喜欢卖关子，这也是他说书的技巧之一。往往说到故事的紧要处，他就要中途停下来，趁这工夫喝杯茶，抽根烟，让人对故事特别的牵肠挂肚。就像我后来看一些古代长篇故事书一样，“且听下回分解”。我因为爱听书，听了几回便晓得他快要卖关子了，他刚停下来，我就连忙将茶杯递到他手上，然后赶紧出去撒泡尿，尿撒完了立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喝了一杯茶，抽了一根烟，让老少爷们儿等了半天。”阮瞎子喝完茶抽完烟后，又来了两句“过门”，然后就又接着先前的故事开始继续说书了。而且越是到后来，他就越是说得更精彩了。

听阮瞎子说书，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同时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声音太好听，他说的书太迷人了。我常常想，他是一个瞎子，怎么能把那些故事演绎得如此精彩美妙呢？那些故事情节，他说得与古书上竟是丝毫不差，不由人不敬佩。我想，阮瞎子的记忆力真是超强的好，他又不能看书，这些故事肯定都是听别人讲后才记下来的，他真不是个凡人啊！假若他不是瞎子，是个明眼人，肯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响当当的人物！

有一回，我带着一种对阮瞎子既神秘又崇高的敬意，问父亲：“阮瞎子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呢？”父亲说：“他是瞎子，瞎子的心是最静的。心一静，就没有杂念，记忆力自然就好了。其实，阮瞎子不但会说书，还会算命呢。他算的命，准极了！”父亲这一说，直把我说得云里雾里，但在我心里却更坚定了阮瞎子不是凡人的想法。虽然现在我对算命一点也不信，但在当时，我信。那时阮瞎子就是我心中的一个神人，不管父亲说他会什么，我都会深信不疑的。

阮瞎子说一部书往往要四五夜才能说完。我那时正读小学三四年级，每天夜里都是不知疲倦地听他说完书后才睡的。特别是故事讲到中途，心就惦记着后面，每晚巴不得天快快黑下来，母亲快快做好晚饭，阮瞎子快快开始说书。

听阮瞎子说书，有时会产生一些奇想。我想，我如果也是个瞎子，一定要跟他从师学艺，当一个非常出色的说书人。我觉得我有这方面的天赋。一是记忆力好。在我们学校，我的记忆力好是出了名的。那时兴读“老三篇”，全校一百多个孩子当中，我是唯一一个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老三篇”的学生。二是我的嗓音特别好听。在学校宣传队，我是声音最好的独唱演员，只要是我唱完歌，总会有长长的掌声出现。我深深地相信，如果我跟了阮瞎子学打鼓说书，肯定会成为他的一名关门弟子和得意高徒。

沧海桑田。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离听阮瞎子打鼓说书快五十年了，阮瞎子早已作古，但那些“打鼓说书”的精彩情节我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那些英雄人物的故事还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童年最难忘的日子，也是最幸福的时刻，如今想起来，还真有些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