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俭
在明亮的荧光灯下,刘赛西看了看十字路口的提示牌子:长江东路。他明白距离要去的戴安娜咖啡厅不远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八点四十,离约定的九点还有二十分钟。此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妙脆角薯片,不紧不慢地向嘴里填着。
以前赛西可不是这样,从来是不吃零食的,他认为吃零食是女孩们的事情。在初来这座省城大学的头一年,为了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他也跟着男同学尝试着吸烟,但是,每每一吸进嘴里,猛烈的咳嗽让他脸色瞬间变得紫红,只好不再吸烟了。随着半年后与杜思佳的交往,两个人逛街的时候,不由自主他就会主动为她买些零食吃,一来二去赛西也养成了陪着杜思佳吃的习惯。有好几次,他吃着诸如菠萝蜜干、开心果、五香豆回宿舍的时候,四川籍舍友王一帆走近来夸张地嗅嗅他的前胸后说道:“你知道,我从你身上闻到了啥子?”赛西不解地问道:“啥子?”“娘味儿。”王一帆说。赛西的神情略感愤然,之后摇了摇头,不屑辩驳地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反正“娘”这个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他还乐于接受它……
马路上车流穿梭、人如潮涌,赛西就靠着右侧的人行道缓缓前行,不时看一下穿着暴露的年轻女性,是不是其中有他的女朋友杜思佳。可惜,从后边看到几个“姑娘”身材和高矮都很像,但等他追上去细看,不由得大失所望,其中有一位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那脸庞尽管经过了精心的化妆,仍然难掩眼角密布的皱纹。
走进戴安娜咖啡厅,赛西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差五分。正值夏夜最佳的纳凉时节,在凉爽的厅堂内穿行,看到里面座位大多被占据。赛西扫描一圈,看到西北角有人即将起身离去,便三五步走近去占领了座位。落座后,他给杜思佳打了一个电话,她回说马上就到。
在等待中又过去了十分钟,赛西不时瞄一眼咖啡厅的门口,仍看不到她的踪影。这时的赛西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的怨艾,怎么这样不守时呢?杜思佳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经常说话不算数,比如三个月前预约前去莲花湖游览,二人商定第二天早晨从车站出发,可久等不见她到车站,超过一个小时后,她才打来电话说有位闺蜜提出逛“万客隆”,去莲花湖的计划临时取消。又比如上上个星期,他们约好到梅河坐游船登岛去淘气堡动物园看熊猫,她又再一次爽约,就在走的那一刻她说,他们班的学习委员邀她去市郊吃农家乐。在电话的这一边,赛西忍着心中的不快询问:“那学习委员是男的女的?”“女的。”杜思佳嘻嘻笑着说,“你是不是吃醋啦?!”“那好吧,下一回再定。”他只得委婉地说。
杜思佳与赛西同级不同班,教室也不在一个楼层,宿舍又处于不同的区间,二人每回见面也颇费些周折。为突出存在感,有好多回,杜思佳总会勒令他到女生宿舍或是教室门口“接站”,约见还不能空手,必须带一份小礼物或一束玫瑰花,显示出两个人的浪漫情怀。在这近一年的交往中,为了二人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无论做什么事,赛西总是忍气吞声迁就礼让。就这样还达不到她的要求,稍有不慎她就会爆发“公主病”,不是动雷霆之怒,就是摔东西。遇到这样的时候,赛西须向杜思佳摆出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架势,时不时眼睛里还要挤出几滴猫尿来,以示痛改前非永不再犯——
突然,赛西愁眉不展的脸上眼前一亮,咖啡厅门口闪身走进了杜思佳,他连忙站起身带着欢笑,向杜思佳招手致意。
杜思佳分明也看到了赛西。
今天的杜思佳仍然带着那种标志性的微笑,身穿一套淡蓝色的连衣裙向赛西款款走来。
这个时间,赛西一定要表现出百般的热情和恭维中不失分寸的赞美之声:“哇,思佳,你今天好漂亮啊!”接着,他紧走几步,殷勤地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而后,摆好对面的椅子,请杜思佳落座。然后,手一招,请服务小姐送上来咖啡。
等到杜思佳抿了一口咖啡后,赛西和颜悦色地问:“思佳,你是不是有啥事耽误了?”
此时的杜思佳故意装出苦大仇深的样子说:“甭提了,我还没有走出教室,班长找我说下个周末要开一个班级朗诵会,让我做些赞助。”
“你是怎么说的?”赛西急忙问道。
“我还能怎么说呢,答应呗。”杜思佳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欢愉之情说道。
“反正你家有钱嘛,做些贡献也没啥。”赛西话语中带有几分嘲讽。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杜思佳有点反感,“班里有事儿我怎能袖手旁观。”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赛西忙转移话题,扯些从网上看来的趣闻逸事,说一个外国男子得了肥胖病长到三百多公斤,需要家人伺候;说一个七八岁小姑娘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敢乱动,就是走路不慎闪身、打个喷嚏也会骨折,骨头脆如玻璃。
由于刚才的心情不爽,尽管赛西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扯些调节气氛的话题,可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杜思佳仍然心不在焉抿自己的咖啡。忽地,赛西又找到了由头,他凑近杜思佳殷勤地问道:“思佳,你吃点心吗?”
“算啦,没有兴致。”杜思佳懒洋洋地说。
“对啦,思佳,眼看快放暑假了,”赛西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世界这么大,我们去转转。这回我专门挑选了洛阳的龙门石窟和焦作的云台山风景区——”
“算啦算啦,烦死了,我没兴趣。”说到这里,杜思佳又道,“我这次暑假一定要回南阳。上回放寒假跟着你去看华清池、兵马俑,登华山,转了一大圈子,弄得春节也没有回去,老爸对我可有意见啦,前几天专门给我打电话打了预防针,说是这个夏天再不回,将断绝我的财路——不给我打钱了。所以,暑假必须回,爸妈等着看宝贝姑娘呢。”
杜思佳说得没错,年内放寒假时,原本她是要回老家南阳的,可经不住他的百般恳求,并再三说明华清池、兵马俑的人文美妙历史厚重,介绍华山险峻雄奇,如果不去看看会后悔一辈子的。正是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诱惑了她那颗好奇之心,才最终答应了下来。那一头解决了,但是,他的寡母也再三恳求他春节一定回家,妈妈表示好久不见很想他。怎么办呢?他只好给妈妈打电话编了个理由:系里有一个重要课题,班主任再三强调让他留校,春节就不能回去过年了,让妈妈多保重。听到他这样说,通情达理的妈妈犹豫再三只好答应了。可这笔西安旅游的开支怎么办?自己一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让杜思佳掏腰包吧!这让他想起了一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舍得舍得,有舍才能得。”要想赢取杜思佳的芳心,就必须敢下赌注。他只得告诉妈妈,春节花销大,况且还有一些师生往来人情世故等,希望她老人家这回能多寄些钱。哪想到妈妈满口答应,并安慰他说:“娃子,你放心,只要你干正事,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你寄钱。”不久,妈妈就从邮局给他汇来了一千五百元钱。汇钱的同时打电话交代他,过完年每月的开销,她都会如数寄来……
杜思佳忽然说:“走吧,咱出去转转?”赛西看看还没有喝下去多少的咖啡,为难地劝她再等一会儿,这一杯可是38元哪。顷刻间,她乜他一眼:“真是小庙神。”说罢,霸气十足地站起来欲走。赛西站起来,把自己杯子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即,擦了擦嘴角说走走走。
步入大街,看到彩灯高照霓虹闪烁,各种夜市摊也相继摆放到了街头上。为了弥补刚才的过失,并讨得杜思佳的欢心,赛西拉着她趋近一烧烤摊要了四串羊肉串,终于她露出了愉快的笑脸。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知道对于烧烤类的食物,杜思佳见了特别没有抵抗力,每买必吃。也难为杜思佳生于那样的家庭,爸爸是南阳市一家私营公司的老总,住别墅开豪车身价上亿。而她更是出手阔绰,不论班级同学们的生日或是什么派对,她都是积极的响应者。他与她就是在南阳同学的一次派对上认识的。当然他也心知肚明,凭着自己一米八一的个头,清秀白皙的脸庞,无形中赢得了她的好感,在众人分手时,她主动给他留了电话号码。
凭心说,赛西的自卑感非常强,自己家在桐柏山区一个较为贫困的山村,少年时,父亲患了膀胱癌,花光了家中积蓄,却撒手人寰。此后,妈妈操碎了心,婉谢亲友劝她再嫁,从小学、初中、高中,直至考上省城这所著名的大学,靠种几亩薄地,喂养猪羊等,含辛茹苦地忙碌,唯一目的就是供养他读完四年的大学。赛西非常理解妈妈的一番苦心,特别在认识杜思佳之后,狠下决心改变世代穷苦的现状,打算攻下她这座堡垒,完成结为伉俪的大业。万一自己能傍上杜思佳这棵大树,起码能少奋斗十年,让日后老娘也跟着他享几天清福。
作为一个穷山沟走出来的大学生,既没有官二代也没有富二代的背景,父辈祖先都是生活在那片贫瘠的土地。如今杜思佳的出现好比一线曙光照亮了他前行的路途,他必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以期改变命运。他读过一些书看过部分影视剧,也知道社会上一些人认为穷苦男追求富贵女就是吃软饭,这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万一让你沉浸在苦海里你就明白了,吃苦受累是一件多么沮丧的事情。无论别人怎么说,反正他刘赛西是苦怕了,决心与命运搏一把。看到杜思佳今天说不打算放暑假一起去旅游,他想起来前几天还打电话告诉妈妈这个假期不准备回去,眼下只能选择回去,这会儿有必要给她老人家打个电话说一声。吃着烧烤等了一阵接通了电话:“是妈吧,我是赛西,你最近还好吧?妈,我交代你好多回了,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也没有啥事,就是我想给你交代一下,上次我说暑假那事。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不回去不好,再忙,我也要回去看看你。啥?你不让我回去。咋住?让我在这里找个事儿做?那好吧,不行我找一份家教先干着。嗯,我知道了。没有事儿,我挂了。”
看到赛西收了手机,旁边的杜思佳“哼”了一声嘲讽道:“对老娘也口是心非弄虚作假。”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也是为了你,想等暑期陪你玩玩,想让你高兴。”
这时的杜思佳“嘘”了一声头前走了。
赛西急忙追撵上去,一边陪着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又不高兴啦?”
杜思佳继续朝前走,并没有理他。
这会儿赛西走在马路一侧,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凑近她说道:“思佳,我给你变个魔术猜猜怎么样?”
一听说要猜东西,杜思佳脸上立刻阴转晴,微微笑着问:“你今天能让我猜些啥东西?”
“我让你猜东西也是有条件的。”赛西神秘地说。不过还不等她回答,他三两下吃完羊肉串,就攥起双拳做起了示范:“你看我这是两只手,如果你猜准哪一只手中有东西,我就马上送给你一个玉石菩萨挂件。猜不中者,到前边的凉粉摊上请我吃凉粉。你看这样怎么样?”
“好好好。”此时的杜思佳好似一个顽皮的小孩子拍起了巴掌,还一再表示她一定能猜准,这顿凉粉赛西肯定是吃不上了,因为她有这样的预感。“那不一定,”赛西一本正经地说,“说不定你今天就会马失前蹄,败下阵来。”实际上,赛西摸准了杜思佳的脾气秉性。她就是生气也不会超过五分钟,是那种不长记性没心没肺的人。所以说,玩魔术变东西是他的拿手好戏,成了他哄女孩的秘密武器屡试不爽。正是这一点,常常让正生气的杜思佳破涕为笑。
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赛西摆开了阵势。他先是亮出一个纸疙瘩,将两只手背在后边运作一时,然后,双拳紧握放在了杜思佳的面前让她猜哪一只有东西。只见杜思佳煞有介事地用右手轻抚着赛西的左手一会儿,再放其右手一会儿,最后下定了决心,指认左手。谁知赛西趁其不备抽回手又倒腾了几下。
杜思佳就嚷嚷着不满地说他耍赖皮。
这一回,赛西像是下定了决心,说这一回定乾坤。
不容分说,杜思佳猛地抓住了他的左手。无奈,赛西失望之极地亮开了左手,果然,一颗纸疙瘩躺在他的手心之处。
杜思佳无比开心地叫道:“我胜啦我胜啦。”并伸出一只手,要自己的“战利品”。
这时,赛西装出很沮丧的样子,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了一只精美的翡翠玉石挂件,递到了杜思佳的手中。这件翡翠玉菩萨并不大,青色中透出盈盈的绿光,玲珑剔透做工细腻,整个造型显示出浑圆通透之美。杜思佳看后爱不释手,并喜滋滋地说:“你买这样精美的礼品怎么就不告诉我一声呢!”
赛西手一摊脸上内涵丰富地笑了笑。当然,杜思佳并不知道,刚才第一次她所猜的左手是没有纸疙瘩的。
兴高采烈的杜思佳将玉菩萨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为了褒奖赛西,她还专门到一家冷饮店买了冰糕犒劳他。
两个人说笑着向前走。
在马路边一棵树下的暗影里挺立着一个垃圾箱,垃圾箱的旁边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在翻捡里面的废品。
赛西无意之中向那垃圾箱跟前的妇女瞄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女人很奇怪。这么热的天,她却头上勒着一条黄色的纱巾,嘴上带着一只豆绿色的口罩。再仔细一看,怎么越看越像自己妈妈的身影。是不是自己春节没有回去,有点想念她老人家产生了幻觉?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凭空生出一丝悲悯之情,不由自主地凑近去问道:“你是哪里人?”
只顾忙碌“工作”着的妇人惊惶抬起头来却“啊”了一声,眼神中分明有点慌乱。“你你你——”很快,她也顾不上继续翻找废品,抓起旁边的蛇皮袋匆匆地走了。
赛西还要追过去,却被身边的杜思佳一把抓住了:“你理她干啥,一身臭气。”
由于心情不快,他们二人很快回了学校。
可是躺在宿舍的床上,赛西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跳出那个妇人的形象,她怎么那么像自己好久没有见到的母亲呢?
这令他想起了才进校三个月后,突然有一天,有同学叫他,说是门口有人找。他过去一看是妈妈,只见她脸带疲倦满身风尘,站在学校大门口,身背一个蛇皮袋,一副乡村农妇朴实的打扮。善良的妈妈一边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件蓝色衬衣、一条灰色的裤子和几双自己纳的鞋垫,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底子薄,也没有啥好东西带来,你穿上试试看。”
赛西接过来一看,显然是镇街上便宜的大路货,就抱怨她,你带这些干啥,有钱在这里啥都能买得来。他让妈妈把东西带回去,还问她你咋会来省城的?妈妈说,你很少这样离开家,我也不放心,就心一横打车来看看你。可赛西却说来回还要花钱呢,随即,仅仅留下两条裤子,就打发妈妈回家了。至今他还记得妈妈走时那满面忧怯的表情。忽而回忆起今晚那个捡垃圾的妇人,他的心里有几分心酸。猛然,他坐起身,想给妈妈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左右看看几位睡觉的室友便不忍打扰,缓缓又躺下了。
第二天赛西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打电话,可惜妈妈的手机总关机。打了几遍仍是如此。上课间隙或是吃饭的时候,他曾经打过多次电话,却始终与妈妈联系不上。他心里有点发毛,妈妈到底是怎么啦?一直到晚上妈妈的手机还是关机,他不得不打电话给老家的姑姑。
“姑,你好,最近忙吗?”赛西暗自压抑着心中的焦躁。
“不算忙,”姑姑快人快语地说,“你这娃儿,好长时间也不和姑联系了,这会儿外甥想妗子,想起一阵子。是不是有啥事儿?”
“呵呵,姑,也没有啥事儿。”赛西敷衍着说,“就是想问你一下,今天我给妈打电话,她的手机总是关机。”
“她关机你可以直接找她呀?问我干啥!”姑姑有点抱怨地说。
“你你——”赛西心情不爽,说话也有几分火药味,“这么远,我能回老家问她吗?”
“你妈没有在你那里?”姑姑急忙询问。
“要是在我这里,我还问你干啥?”
“错啦错啦,”姑姑急慌慌地说,“开了年她把家里承包地让给了别人耕种,家禽畜生处理完,说是到省城找你去了。”
“腾”的一下,赛西的额头上冷汗冒出来了。不过,他马上冷静一下,仔细与姑姑沟通,才弄清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原来,从去年秋天的时候,妈妈便感到身体慵懒、四肢无力,做啥事儿都无精打采。邻居三娘看出端倪,就劝她去镇医院看看。可她也许是怕花钱,总是推三阻四不愿去。有一天掰包谷,一般情况下,别人家会请一些亲戚邻居帮忙,而她不愿欠下人情,就自己单独干,以致晕倒在了地里……为这姑姑还特意回来,不但把她送到镇医院,还找人帮忙将地里的苞谷掰完拉回去。生病的那些日子里,姑姑曾问过她,给赛西打电话没有?她说不用打,他才踏进校门,学习耽误不得。姑姑大意了,也就没打。事情的关键还不是这些,令人揪心的是,进镇医院后,治好了头晕,医生建议做个验血、CT检查,这一查,竟然发现她患了肝癌,虽然是早期,如果治疗不及时,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一看是这样的情况,姑姑力主她去南阳再检查,等确诊病情立马住院治疗。而妈妈则笑笑说:“算啦,咱庄稼人会恁娇嫩。等把秋庄稼收齐毕再去也不迟。”看妈妈这样说,姑姑只得依她。
这一推就是几个月。
过了春节没几天,妈妈找到姑姑,喜笑颜开地说,咱们的赛西年下没有回来,是在省城为人做家教,挣了不少钱,这不非要让她去把病治了,顺便租房陪着他读书,随后让她也落脚城里在饭馆打工。姑姑一听合情合理,孤儿寡母在一起,也省了日后来往打车瞎花路费。还特意让姑父帮忙把所有粮食、猪羊卖掉,亲自送她登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听到这里,赛西歇斯底里地打断姑姑的话说:“姑,我妈一直没有说要来,没有说。”
姑姑也急切切地问道:“那你没有见到她,她又去了哪里?”
是啊,妈妈到底去了哪里?这一会儿,赛西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似地梳理了一遍,自从过了年后这几个月,妈妈每两个月寄来一千元钱,非常及时从没有拖过。不过他有个小小的发现,去年妈妈打钱来,总是通过邮局,而今年过年之后,她一直使用的是邮政卡转账的方式。每回收到钱后,他都会给妈打过去个电话,问候一下家里的情况,她呢,总会安抚他说,家里一切都好,麦子长势不错,羊娃儿又添了几只,从没有透露出任何不在家中的蛛丝马迹……这一会儿,他平抚一下激动的心情,告诫自己:刘赛西,你已经是二十岁的男子汉啦,应该有冷静处事的能力。随后,他安慰了姑姑几句话,并交代她,先在老家几家亲戚那里问一下,看她是不是去了谁家?一有消息马上给他个信儿。他在省城找找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从学校大操场回宿舍的路上,赛西在想,妈妈到底去哪里啦?去其他亲戚家?她没有这个必要。去南阳?那里没有任何亲戚。她唯一能到的就是他所在的省城。这又不得不让他想起了昨天的那位捡垃圾废品的妇人,这便坚定了他找到妈妈的决心。
白天,赛西照常上课,到了晚上,他向老师请假,一个人去了那个垃圾箱附近守候。可惜连续等待了两个晚上,也没有见到那位妇人的影子。凭一般的经验而言,捡垃圾的人也都有行动路线,他们大多都会沿着自己惯常去的位置“寻财”,而这个妇人为何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到这个地方来呢?
赛西决定扩大寻找范围。
他从一位同学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入夜在学院附近的几条街道转悠。这晚,他正骑车在中山路行走,忽然接到了杜思佳的电话,声音里透露出不满和怨艾:“赛西,这几天怎么一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我、我、我——”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有事。”
“有啥事?难道比我还重要吗?”杜思佳紧追不舍。
左思右想了一下,赛西决定还是不告诉她为好,因为,她不但给他带不来帮助,反而会带来负面影响。就回答说,自己这几天班级的作业多,不能偷懒,所以就没有找你,希望你能原谅。
“你是不是在搪塞我?”杜思佳充满了怨恨。
“思佳,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空间,给我一点理解?我也是人哪!”说完,赛西第一次提前挂断了电话。做完这一切,他的心情爽快了许多。
后来,他思虑了一番,觉得骑自行车目标大,寻找犹如走马观花不细致,便改变了方式:到晚自习时,他提前出校门坐两站公交,来到上次长江东路那个垃圾箱不远处,而后,从这里不断向附近的其它地方寻找。这样的好处是认真细致,躲在暗处不易被人发觉。还甭说果然奏效,正在他顺着长江东路折转向独山大道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目标,那位妇女身穿一身迷彩服,个头中等,头上勒了一条黄纱巾,身背一条蛇皮袋子,右手紧握一只抓钩。她每到一个垃圾箱后,总会下意识地左右看看,随后便卖力地从那里面扒拉出可换钱的东西,比如啤酒瓶、矿泉水瓶以及一些小纸板等。为了不打草惊蛇,赛西闪身在一棵梧桐树跟前仔细观察。而且每等她换到下一处垃圾箱时,他便亦步亦趋小心谨慎跟随下去。这个晚上,他十分耐心,不时从她那观察左右动静闪回的眼神里,读出了亲切的内容。他坚信,不远处的这个妇人就应该是自己的母亲。
这一刻,他的心里涌动起了复杂的情愫。
一时半会儿,他还不想惊扰她,一来他还不敢确定她就是他的母亲,二则他还想做进一步的观察。所以,一直跟随了两三个小时,看着她身背战利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天哪!她居住的位置竟然在他们大学的东侧,那是一片民居,大多被外来民工租住。
赛西悄悄回到了学校宿舍,躺在床铺上心里有点激动,但他暂时不愿告诉任何人。从内心深处而言,他怕他们笑话他的身世,笑话他地位的卑微。为了明天的课时,他希望自己早早地酣然入眠,可活跃的大脑想起了他幼年时妈妈的不易、想起了少年时父亲亡故后妈妈的艰辛,想起了为自己能有一个好的未来,她老人家倾尽心力忍辱负重供养他走进大学。可他呢,所做的一切鸡狗不如,完全违背了百善孝为先的信条,如果长此下去必为天地不容……
天未亮,赛西再也睡不下去了,“呼隆”坐起来,穿好衣服,顺着大道来到了大门口。无奈大门没开,他只好回转身在一片柳树丛中徘徊……
晨曦初露,赛西回到宿舍向一位室友交代,他早上有事外出,让他帮忙给班主任请个假。
他来到了那间低矮的小房子跟前,此时门未开,他耐心地等待。从内心而言,他渴望见到妈妈,又害怕见到妈妈。等待了好一会儿,他实在熬不住了,就前去敲门。
“梆梆梆!”
“我。”
“谁呀?”里面有人在问。他说我。
好一会儿,门开了。不出所料,这个女人正是自己的妈妈。妈妈看到他后显然有些惊慌:“你、你,你咋会找到这里来了?”
赛西没有吭声走进房中,里面大约有十几个平米,靠墙放置着一床一桌和一套灶具。其它的地方——比如房梁、地角都挂着、堆放着各种废品,屋内充满了潮湿、霉变、腥臭难闻的气味。他忍着极度的不适动情地说:“妈,你就是来,也应该给我先打声招呼啊!”
妈妈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我不是怕影响你学习嘛!”似乎这样说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接着又补充道:“只要我隔几天能偷偷看见你就心满意足了。”
赛西扫视了一圈,说:“这么热的天,你也不弄个电扇。回头我给你买一台。”说完,再次望向妈妈,她的脸庞瘦削憔悴,头发蓬乱,四十多岁的年纪仿佛五六十岁的老媪。要是在城市里,正是跳广场舞的年龄,每天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她身患不治之症却不愿花钱,如今远道来到省城,又不告知儿子,心灵上需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呀!此时此刻的他走近妈妈,一把将她的肩头揽在怀里,哽咽着说:“妈,是我不好!”
少许,妈妈擦去他腮边的泪水,撑着笑脸说:“西,你记住,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好好读书,就是砸锅卖铁拼掉这条老命,我也陪着你读完大学。”
可现实能如妈妈说得那样乐观吗?赛西再一次紧紧搂抱着妈妈那瘦小的身子,泪眼婆娑地说:“妈,你不要再瞒我了,俺姑都跟我说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有一缕晨光透过低矮的小门投射进来,打破了夏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