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 戈
丁非经常一个人在角落发呆。但丁非对发呆这一说法是不认同的,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在独立思考。丁非独立思考的时候,他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但是他的身体是静止不动的。因此,无论从哪种角度分析,每个人,除了丁非自己,都认定丁非是在发呆。可丁非从心底里拒绝发呆这两个字,在他看来,发呆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傻傻地坐在那里浪费时光。而他丁非,却是天马行空般游弋于自己的世界里。在他那个多彩斑斓的世界里,丁非一点都不傻,他会对很多发生的事做出判断,或者做出行动的决定。所以他在独立思考的时候,沉醉于他的世界,其他人很难把他从他的世界里唤醒。他就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样,安静地待在某处或坐或躺,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飞扬的思绪,流淌着沸腾的血液。
大约从四五岁时,丁非就开始独立思考,只是碍于那时对世界认知太狭隘,导致思考并做出判断的时间有点长,以致常常招致家人、老师和同学的不满。有一次,为了弄清楚他是从母亲的胳肢窝里钻出来的,还是父亲从垃圾箱里捡来的这个人生重大问题,他在卫生间里独立思考了近两个小时,最后恼羞成怒的父亲用榔头砸开门锁,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拉了出来,一顿暴打后,才算让他清醒过来。现在,已过而立之年的丁非,已经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独立思考了。经过人世间大浪淘沙般的磨砺,如今的他只需眼珠子那么一转,分分秒秒,就能瞬间对事情做出完美的判断。
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丁非的大脑进行思考。对于这件事的真伪,丁非暂且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证。就这件事最后所能得出的结局来看,他已经做出了判断。他也十分愿意,更准确地说,很乐意把这件事作为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来看待。于是在他总是透露出稍许迷茫的眼神中,弥漫着一丝似有非有的笑意。
这件事情,准确地讲应该是一个消息,经过丁非大脑一系列复杂而又精确的思考之后,他非常有把握地得出了结论,他确信,局长手上拎着的那个黑色的、十分精致软滑(这是丁非猜测的,他从来是远远地看着,没有机会也不敢去摸一下)的牛皮包,的确是消失了。至于牛皮包是如何消失的,消失了多长时间,最后有没有物归原主,那名消息灵通人士并没有告诉他更多的相关信息。那人坐在丁非对面,在丁非和他交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时,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听说,局长的包丢了。”那人没等丁非反应过来,低下头只顾自己吃饭,没有了下文,油光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仅仅八个字,立即引起丁非遐想万千,他突然静止了,进入了独立思考状态。在丁非的潜意识中,他突然敏锐地感知到,局长丢包这件事非同小可。印象里,局长的包几乎不离手。有一次在年终表彰会结束后的宴会上,无论众多属下如何轮番地敬酒,无论局长喝下多少杯酒,总会过一段时间就用手摸摸放在脚跟的牛皮包,似乎在确认包的存在。这个动作,让坐在侧面观看这一幕的丁非感到十分有意思。从那天起,丁非就一直想象局长黑色的牛皮包里,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能让局长大人坐立不安,不敢怠慢。
此刻,他独立思考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平常对事物做出判断的时间,长得当他从思考中脱身出来,盘子里的饭菜已经有点凉了。清醒过来后,丁非突然想起一个词来,幸灾乐祸。而他现在看到,对面那个家伙看丁非脸上跳出来的表情,也应该属于幸灾乐祸这个词的范畴。丁非环顾周围,发现大多数同事,虽然面部表情没有像丁非那么丰富,脸上丝毫看不出波动,但丁非已经从他们的眼神中,琢磨到一丝丝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灼灼之光。他用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抹了一把,幸灾乐祸就从丁非的脸上拽进手心里,又从手心里甩到了他的脚下。
丁非的父亲,一位老公务员,不知走了多少后门,花了多少金钱,才把丁非弄进现在这个让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市政事业单位。虽然这些个后门、金钱,在丁非吹嘘的时候有点夸张,但当年对于一位没有任何后台的老公务员来说,能完全靠自己的涎皮赖脸和三寸不烂的嘴,把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弄进人人羡慕的机关,那也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以至于很多同事都认为丁非跟市里某位丁姓领导有着深厚关系。这样的推断,对丁非的工作是十分受益的。这是丁非在进了机关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被大家高估了,但他心里十分受用这样的误会,把这个秘密深藏于心,绝对不会去点破。
待在这个陈腐而又毫无生机的机关里,丁非已经有多年没有享受过幸灾乐祸带来的身心愉悦了。记得三年或者四年前吧,计划处一位知天命的老科员老李——老实巴交很木讷的样子,一副黑框眼镜,常年身穿不是黑就是灰的正装——假如说他有艳遇,是绝对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的,因为他这种老实迂腐的形象保持很多年了。不料,突然有一天,跑来一妙龄少妇,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在他办公室哭天喊地,大吵大闹,说他欺骗了娘俩,是当代的陈世美,想抛弃她娘俩。
事发突然,每个人都认为少妇肯定认错了人,第一反应是把这事当成一出闹剧,大家全都涌到计划处看热闹。人来了一茬又一茬,保卫处安排了二人把着办公室的门,不仅不让进去,还驱赶看热闹的人。可是,谁能管得住少妇的嘴呢,哭喊声又凄又惨,怎么劝都劝不住。这凄惨的声音在走廊里游荡了个把礼拜,在各个办公室钻进钻出,不肯消散。
丁非自然是带着跟其他同事一样的好奇心,在计划处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出没了很多次,并且每次都仔细地支起耳朵,从妙龄少妇嘴里捕捉到很多能引起其他没有时间赶过来的同事非常感兴趣的内容。有时,他会扔两支香烟给保卫处那两门神,在吞云吐雾间了解到更详细的细节。至于为什么保卫处那两人只肯抽丁非扔过来的香烟,而对于别人爱理不理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丁非的父亲就是从保卫处退休的。丁非父亲的面子,在保卫处还是管用的。
于是,当年丁非那间四人合署办公、个人空间逼仄狭小的办公室,就成了机关名副其实的新闻中心。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带着猎奇之心而来、满足之心而去的,有带着惋惜而来、不可思议而去的,有带着疑惑而来、幸灾乐祸而去的。就连丁非的顶头上司,那位严肃而又不苟言笑的处长,有时也会端着茶杯到他们狭小的办公室,关心一下丁非的生活和工作,顺便了解一些最新动态。
随着老李提前办理了内退,丁非的办公室立马门庭冷落,就像是涌动着白色泡沫的浪潮,突然退了潮,瞬间只剩下那些泡沫和丁非一人,孤零零地在海滩上发呆。留在沙滩上的泡沫,一个接着一个刺破、消散,最后无影无踪。想到这儿,丁非心里感慨万千。和今天门庭冷落的办公室相比,那时的自己感觉就像明星被人簇拥仰望。
大伙都知道,丁非是非常不喜欢被人说他发呆的。但生活就喜欢跟他开玩笑,他的工作不忙,上班就是一杯茶、一张报纸的重复,每天必须以发呆打发时间,而这样的状态已然持续了三四年。在这期间,丁非感觉自己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无所事事,失去了人生目标,失去了做人的乐趣。他沮丧、彷徨、无趣、孤独、难受、迷茫,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令他呼吸困难。有段时间他万念俱灰,常常独自一人在小河边或者公园的小路间走来走去,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吃什么都没有好胃口,甚至想到过自杀以及各种自杀的方法——当时被这个想法吓得心惊肉跳之后,他才再也不敢去触及。他就如同一具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除了吃喝拉撒睡,就剩下发呆,连独立思考的愿望都被无聊的日子消磨得没有一丝动力。
在丁非被这些非人的日子折磨得绝望透顶的时刻,局长那只消失的牛皮包,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让他又一次看到自己辉煌起来的希望。也许,丁非这几年过的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得知局长大人的包消失后,他不仅仅脸上挂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在他内心深处,已经点燃了一股热力四射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去做点什么事。于是,他推开眼前还未吃完的午餐,大步走出了食堂。他快步地隐入那幢新落成的办公大楼的阴影之中。
一条笔直、长长的走廊,无限延伸,在远端凝聚成一个小黑点。黑点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无论丁非费多大力,迈多少步,也无法与那个黑点更近一点。黑点犹如精灵,丁非走近一点,它就会远离一点。走廊四周,墙体是白色的,地砖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墙上嵌着一扇扇白色的门,门框是白色的,白色的门一扇挨着一扇,连绵不绝,排列至远处那个黑点并在那里消失。白色的门板上,除了门把手闪烁着一丝银光外,连丁非去推门伸出去的一双手也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白色充斥着丁非的视线,让他有一种失重的感觉,就像飘浮在宇宙飞船的过道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存在。从苍白没有血色的双手来看,自己的身体也应该是一具苍白而且毫无血色的躯壳。丁非讨厌白色,在他眼里,白色是没有生命力的色彩。那些欣赏白色代表纯洁和高贵血统的人都是扯淡,他们毫无思维深度,看不到掩盖在白色表面下的荒凉和孤独,如同用在尸体上的裹尸布,其白色喻示着生命的逝去。所以,丁非对白色怀有无可辩驳的拒绝。但是拒绝的时间久了,也就慢慢变得麻木了。这时你拿任何白色物品在他跟前晃悠,他都不会正眼瞧你一眼,仿佛你和白色之物只是一团透明的、没有重量的空气,仅此而已。不过,知觉的麻木并没有减轻隐藏在内心的恐惧,而恐惧的源头,来自眼前这条没有尽头的走廊。
丁非患有轻度的幽闭恐惧症,这似乎和他喜欢独自思考有点关联,但有多大的联系谁都说不清。要命的是,这个幽闭恐惧症并未随着丁非年龄的增长而消失,反而时不时地蹦出来,在他平凡的生活中捉弄他几下,提醒他恐惧一直躲在他的身体里。譬如有次加班晚上才回家,丁非被关在停运的电梯里,恰巧手机又没电,直到第二天早上被某位起来晨练的老头发现,他才被救出来。还有一次经历让丁非刻骨铭心,这辈子都无法忘怀。为了省点电费,丁非下了班就跑到单位只有两个淋浴头的洗澡间去冲澡。那天也该丁非倒霉,他正倒好洗头液,用力搓出满脑袋的泡沫时,突然就停了电,紧接着那台电热水器有点故意和丁非过不去,竟然停止出水,不管冷的热的。于是,在那间漆黑狭小的淋浴房,丁非光着身子,头上顶着一蓬白花花的泡沫,哆哆嗦嗦地缩在湿溻溻的角落,忍受着寒冷、孤独与绝望,既没人来解救,水电也没有通上。无奈,在打了好几个喷嚏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摸黑抓起冷冰冰的毛巾,胡乱抹去头上的泡沫,又胡乱地穿上衣服,逃命似的逃出了淋浴房。从此,丁非再也没在单位洗过澡,幽闭的淋浴房成了他的心病,不仅不敢涉足,连看一眼都心有余悸。
此时的他,一动不动,的确有点像飘浮在宇宙飞船里。只不过,他现在是一具四肢僵硬麻木的躯体,强烈的紧迫感和压抑的气氛,不断从走廊两边压向丁非的身体,像是要压扁他,或者把他像牙膏一样在走廊里挤来挤去。巨大的恐惧从他的丹田升起,蛇一般沿着血管游到心脏,让心脏加速如鼓擂动;从喉咙穿过,犹如铁钳一般死死掐住,让他无法自由呼吸;再从眼中溢出,令他瞳孔缩小,等待灵魂被恐惧宣判。他想大声呼救,可是恐惧已紧紧掐住他的脖子,他的嘴巴张到最大,像一条伸出水面在极力呼吸的鱼,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他忍受着恐惧对他无情的折磨,贴着白色的墙壁,一扇一扇打开白色的门板,拼命地想从门板后面发现逃生的通道,他想逃离这条充满恐惧的走廊,挣脱让他无法呼吸的枷锁。可是,每一扇门后面全是一间狭窄逼仄的房间,空间只容得下一人站立,一样是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无论丁非打开了多少扇门,门背后都是刺眼的白色,他不清楚自己打开过多少扇门,只知道机械而盲目地做着开门关门的动作,白色的门无穷无尽怎么也开不完。就在他气急败坏、满脑子悲情绝望的时候,他从梦中醒来,悲情和绝望变成脑门上一颗颗类似大豆模样的汗珠,浸湿了枕头。
每隔一段时间,一般也就一两天,丁非会做同样的噩梦。并且从噩梦中惊醒,都记得梦中一个细节,即那些在血管里窜来窜去并从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惧,感觉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醒过来之后,恐惧依如一股浑浊有分量的空气,重重地压在胸口,让他呼吸急促,心脏怦怦乱跳。
一般醒来的时刻,大多是在凌晨三四点。丁非听着自己浑重的呼吸,从起伏不定的胸腔里一点一点爬出来,散落到地板上,又从门缝里钻了出去,仿佛是被恐惧吓坏的灵魂,争先恐后四散逃亡。在万籁寂静,沉重如铅的夜晚,惊吓了远处对动静极为敏感的犬只,传来吠叫几声,算是为灵魂送行。
丁非明白,一个灵魂不全的他,今天的睡眠到此结束。
然后,丁非会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睁大双眼,像一堆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反正他的灵魂已经逃离)的血肉,包围在四周错落大小不一的家具的黑影之中,一直等到黎明悄悄地降临。
接着,他起床穿衣洗脸刷牙,关门去赶公交。他会在坐上公交车之前或者下了公交车之后,买好早点,在到达单位之前吃完。接下来,就是八个小时聊胜于无的上班时间。当然,由于昨天得知局长的牛皮包丢失的消息,丁非今天过得相当充实和忙碌。他一早就游走于各个办公室,期望能够打听到一些令人激动的内容,可惜让他失望,每间办公室平静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湖水下面虽然涌动着一股股暗流,但绝不会在水面上掀起一丝浪花。没有人理会丁非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他成了他们眼里的空气,透明得忽略不计。丁非无法深入湖面去探寻暗流,也就无法得到在他周围聚集人气以便闲聊的资本,他再次体会前所未有的失落滋味。这一天他一无所获,满脸郁郁寡欢地挨到下班时间,当他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从正在低头看报纸的门卫老王师傅跟前悄无声息走过时,老王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鬼魂一样从眼前飘过。
对于灵魂已支离破碎的丁非来说,黑暗到来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过程要短得多。时间消逝的多少和快慢,和他的灵魂绑在了一起,灵魂失去了多少,时间就缺失了多少。进入黑夜后的丁非,他的时间被快速地挤压,当他意识到这些缺失的时间已经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又一次飘浮在那条白色走廊之上,两边排列着连绵不绝通向远方的白色门框。
飘浮在空中的丁非视野非常好。令他觉得奇怪的是,左边一排白色门框中,有一扇门在墙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虚掩的门后露出一条灰色阴影,好像在丁非进入走廊之前,有人比他先来一步,并且在匆忙之间忘记把门关好。
这扇虚掩的门的出现,是不是喻示了什么?是逃出无尽走廊的一条通道,还是那些逃逸丁非身躯的灵魂的一个藏身之处,又或是门后躲藏着什么怪兽?丁非飞快地把无数种可能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他的好奇心在胸口不安地跳动着,蹦出强烈的欲望,欲望不断地膨胀,扩大,让他充满冒险的冲动。他移动自己满载冲动的躯体,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推开了这扇门。
如果丁非的记忆力没有出错的话,他记得这条走廊所有门板后面,全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的墙体、白色的天花板以及白色的地板。而且他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眼前触及的果然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板。在地板之上,赫然出现一块黑色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在白色之上,显得十分突兀,又有些不太真实。看上去像笔记本,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静静地摆放在地板中间的位置。
丁非围着这本黑色笔记本转了一圈,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是如何完成转身挪腾的,只是觉得笔记本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出现过。现在,好奇心又让他对笔记本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他急切想知道在黑色封面里面,记载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内容。他伸出手指抚摸封面,冷冰冰的,像块刚从地层深处打捞上来的石头。既然是石头,那么他的手指肯定无法翻动封面。于是,丁非伸出另外一只手去帮忙,不仅想翻开封面,还想把笔记本整个抱起来。然而,笔记本纹丝不动,任凭丁非如何使出吃奶的劲,笔记本巍然屹立于地板之上。他甚至听到从笔记本中发出哧哧的嘲笑声,嘲笑他手无缚鸡之力,像个娘们儿。丁非被嘲笑声激怒,他咆哮着,狰狞着,爆满青筋的双手死死抓住笔记本,像一头被引逗得没处发泄怒气的烈性斗牛,扬起四蹄,准备冲向嘲笑他的目标。然而,这头憋足了劲,准备放手一搏的斗牛完全没有料到,他的蹄子会在这个时候打滑,不幸的丁非一头倒栽在笔记本上,接着,他整个躯体像一条扭曲的蛇,被吸入黑色的封面。
黑暗像一层厚重的棉絮,紧紧地裹在丁非的四周,他的身体不停地旋转、下坠,挥动乱舞的双手,拼命想抓到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行。但是,黑暗已经张开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大嘴,铁了心要把丁非吸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丁非惊恐地发现,自己双手挥动得越快,身体坠向深渊的速度也越快,他在自己才能听见的惊叫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暗吞噬。
就在丁非无比绝望地于深渊中挣扎时,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裹在棉被里,冒着汗。于是他狠狠地踢开被子,好让自己的身体舒坦开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具刚从悬崖边爬出来的湿漉漉的躯体,瘫倒在床上,一股劫后余生的淋漓畅快感从四肢弥漫开来。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和昨天一样静静地躺着,在一堆家具的黑影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丁非似乎非常不喜欢阳光抚摸自己这张脸,当第一缕温暖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触摸到丁非的脸上时,他惊得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也就在这一瞬间,丁非看到书桌上躺着一个影子,他定了定神,看清那是本笔记本,一本有着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刚才做的梦,并没有在丁非的脑子里留下更多清晰的痕迹,梦中的场景像一团乱七八糟的糨糊,和他的脑浆搅和在一起,让他思绪如乱麻,无法清理出一点有用的头绪。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团糨糊甩出大脑,甩了半天,脑子里依然混混沌沌。在这团糨糊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刚从黑暗的旋涡中爬出来,而旋涡不是圆形的,它呈四边形,就像桌上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棱有角。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避开笔记本,生怕再看一眼,又会深陷进去。但泛着黑色光芒的笔记本似乎有种魔力,吸引着丁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想翻开封面,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玩意儿。
丁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透过窗帘侵入屋子的阳光,认为光天化日之下,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他的手伸向了笔记本。笔记本黑色的封面,是用高档的牛皮做的,表面柔和的亚光,细致柔软的纹理,让丁非感觉像摸着自己的肚子那么舒服。他的手只是在黑色表皮上轻轻地拂了一下,就已分明感到笔记本的沉重。沉重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桌子中间,像一块黑漆漆的、有分量的铁块,压得桌腿在那里发抖,丁非感觉到自己的大腿里的神经也跟着节奏在那里颤动。
丁非屏住呼吸,翻开了封面。为了能够在突发事件来临之前,自己的身体有足够的应对能力,此刻的丁非,全身的骨骼、肌肉、神经,都处于高度的紧张中,除了要去翻动笔记本的手指之外,身体的其余部位,犹如石化一般。但是,丁非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扉页右下方有一行钢笔字:“树欲动 风不止”。字体苍劲有力,十分有个性,应该是主人提给自己的座右铭。这行字占了扉页的三分之一多,每个字的横撇竖捺,都如毛笔字一样,张弛之间,笔笔有法,字字有章,过渡十分自然。看着这行字体,丁非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但相在哪里识在哪处,一时又想不起来。对于文学,丁非一向没有兴趣,他的业余时间从来不在看书中度过,他只喜欢电视的热闹。他觉得看书的时候,四周太幽静,幽静的房间、灯光、空气,会让他感觉时时刻刻被关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透不过气来。所以,在他的屋子里几乎找不到一本像样的书。因此,对于“树欲动 风不止”是什么意思,他没有丝毫的兴趣花时间去研究一番。
从打开扉页到现在,丁非所担心的危险并没有发生,笔记本安然地待在桌面上。原本丁非的身体两头就像被橡皮筋紧紧地绷着,这时他身上的橡皮筋好似被剪刀剪了一刀,“嘣”的一下,整个人松弛下来。丁非感觉自己体内的每一处细胞,从石化状态,瞬间转变成一坨橡皮泥,软绵绵地搭在床头。丁非非常享受自己身体软化的过程,他用手指仅剩的一点余力,拿起笔记本,靠在枕头上,翻开扉页继续往下看。
里面记录的内容的字体有点潦草,乍眼看去,满纸的龙飞凤舞,字与字之间相互连贯,几乎是一气呵成,再加上写字的人喜欢写大字,每个字都撑满行间距。一时间,丁非看花了眼,竟然没认出几个字。这让丁非非常恼火,他觉得这本凭空出现的笔记本,一定隐含着某种重要的秘密,而这秘密,一定是要由他丁非去发掘的。如果他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得,那肯定会被这本黑乎乎的笔记本嘲笑、蔑视,这是丁非内心绝对不可接受的。他把脸几乎贴近了笔记本,瞪大双眼,一字一字逐个看下去。只是,丁非才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其一,丁非如此近距离地看着笔记本,换作任何人,看几行就可能眼花、恶心,丁非能够坚持看上几页,实属不易。其二,这才是主要原因,前几页记录的内容,无外乎是某月某日某地参加省里或者市里会议,会上领导讲话的重点要求,字迹潦草,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丁非胡乱地翻了翻后面的页面,字体依旧龙飞凤舞,至于记了些什么,他没仔细看,内容七七八八的,反正看不懂。丁非一时恼怒,把笔记本扔到脚跟,笔记本翻滚几下,竟然竖立起来,呈八字形散开的内页,在空气中微微地晃动着,沙沙沙沙,发出阵阵细微的嘲笑声,顺着丁非的脚跟慢慢爬进他的耳朵。
丁非最厌烦别人无缘无故地嘲讽他,对于嘲讽他的人,他最初想采取的措施就是直接用舞动的四肢去回应,不过,丁非不屑于以武斗的形式去纠正别人。他认为,武斗只能增加感官的痛苦,却不能从灵魂深处改变看法,所以他常常选择沉默地离开。然而此刻,沙沙沙的嘲笑声仿佛变成了无数蚂蚁,游走于他身体各处,甚至扒开血管,钻进了大脑。他很想一脚踹上去,把笔记本从脚边踹到地上,顺便把那些讨厌的蚂蚁也一起踹走。踹一脚小小的笔记本,应该不会招来什么大问题。只是,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他现在的身体好似一坨橡皮泥,两条大腿都不听使唤。他像一摊烂泥一样黏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大脑为此与身体抗争了一会儿,直到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他喘着粗气,无可奈何地盯着笔记本,两眼冒着火花,任凭耳边充斥着无尽的嘲笑,心里已经不知道把笔记本撕了多少遍。
尽管丁非的身体不受控制,但他的大脑异常清醒,甚至有点兴奋。他在身体不受控制的瞬间,把自己过去一生的许多记忆碎片,电光火石般地过滤了一遍。他郁闷地发觉,自己这辈子过得相当窝囊。就拿他父亲来说,是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公务员,他作为儿子,超越父亲是理所当然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但在丁非眼里,自己在机关里无论如何努力,付出多少艰辛,始终活在父亲的影子下。机关里任何一个人,在介绍丁非时,总是在他名字前面加上特定的修饰词,这是老丁的儿子。还有好事的同事大姐,给他介绍女朋友时,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是咱单位老丁的儿子——丁非。”在接下来的介绍中,时不时穿插几句老丁怎么样老丁怎么好,仿佛是给老丁介绍女朋友。前几天,他为了打听局长丢包的事,在新办公大楼光可鉴人的过道里闲逛,与局长不期而遇。局长扫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你是老丁的儿子吧,小伙子好好干啊。”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就走了。当时丁非让局长这么一拍肩膀,心里着实激动了一番,心想,局长还是认识我的。现在想来,局长认识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父亲。丁非一直觉得,自己父亲的影子总是矗立不倒的,而自己,是父亲拖在地上的影子,时而被拉长时而又缩小。拉长或者缩小丁非自己无法左右。丁非不仅觉得自己活得窝囊,还很悲哀。
前面提到过,丁非的大脑处于清醒状态,并且是异常清醒。人的大脑,一旦处于兴奋过度,在医学上有个对应名称,亢奋。亢者,极度、过分。一个人在亢奋的时候,脸上的皮肤会因血液流动过快而呈现粉红色的光泽,遍布全身的神经系统也会因此变得极度敏感,只需要一点外在或者内在的因素,就能瞬间触发大脑激昂的机能。这种机能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是有害的,这就好比是吸毒者吸食毒品之后产生了幻觉,幻觉并不真实,却能令吸食者的神经感受无比的愉悦和高亢。亢奋过后,神经因过度消耗能量,末梢渐渐萎缩并最终导致反应迟钝。丁非产生亢奋的原因与毒品毫不相干,而是和回忆中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有关,当然这影子不是他父亲的影子。
当丁非处于发呆,也就是他自己所认为的思考过程中时,他的思维极其敏锐,具有非凡的观察力。他回忆过的事情或者人物,只要需要,可以像电影的特效镜头那样,一帧一帧回放,然后定格,再从任何角度去观察每一处的细节。这是丁非最引以为傲的本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只在心里偷着享受无穷的乐趣。丁非一帧一帧地找到那个影子出现的画面,让他惊讶的是,这团影子依然模糊不清,没有任何细节可循,看不出形状,影子躲在一个人的身后,露出小半个影子。他抬头看着影子前面的那个人,居然是局长。局长微胖的身躯,笑眯眯的,定格在和丁非说话的那刻,丁非表情紧张局促,上身微倾,目光闪烁,一副唯唯诺诺的下贱样。丁非对自己那一刻表现出一股卑微的神态不置可否,任何一个正常人遇到自己的上级领导,都会在潜意识里以低人一等的姿态去讨好去迎合,以便在领导眼里留下一个较好的形象。他现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影子上,影子躲在局长身后,若有若无,再仔细看看局长,一只手好像牵着那个影子,影子与局长是形影不离的。看到这情景,丁非好似被闪电击中一般,打了个激灵。他发觉自己犯了一个浅表性的错误。之前他的思维一直停留在局长丢包这事上,根本没和包里重要的东西联系到一块儿。一只包,价值就那么多,以局长的身份,根本不会在乎。只有包里有重要的东西,局长才会让那只包时刻保持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那包里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呢?丁非飞快排除手机、钥匙、文件、药品等物件,最后,他的目光移到脚跟那本笔记本上。假如他看到的影子是局长丢失的包,而那本黑黝黝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的会议内容,正好符合局长的身份,这么一来,丁非很容易就推断出,其实局长丢失的是那本笔记本。局长对自己的毛笔字颇有自信,他有个癖好,喜欢到处题字留墨,机关那些处长科长办公室的墙上,十有八九都挂着一幅局长的亲笔书墨。丁非常去办公室串门,见多了,怪不得第一眼看那笔迹有些熟悉,原来出自局长之手,这些行云流水的笔迹更印证了丁非的猜测。笔记本有私密性,一般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偷窥其内容,更何况是局长的笔记本,可能隐藏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局长如此看重他的包,真实目的是护着包里的笔记本。
于是,丁非的亢奋点,被小小的影子瞬间点燃了。一股股滚烫的熔岩在体内咆哮,奔腾,冲塌任何可能阻挡它前进的阻碍。
说到秘密,丁非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这是他心里众多秘密中最隐秘的一个。这个秘密被隐藏了很久,直到这一刻,随着被影子点燃的火焰一起,从内心深处的深渊里泛了出来。其实这个秘密不算秘密,因为每个男孩心里都有,那就是英雄梦。诚如每个女孩心里有个白马王子梦一样,男孩心目中的英雄,不是身怀绝技、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杀人如探囊取物般的大侠,就是有各种特异功能、肌肉发达、能够单打独斗、拯救宇宙地球或者国家于绝境的超级英雄。打小时候,丁非就把古今中外各种英雄当了个遍,但他发现,那些平凡人物轰轰烈烈历经无数艰险,最终成为众人仰慕的英雄之后,就再也不能称之为英雄了。他们除了躺在英雄的温床上,享受英雄的称号、英雄的待遇之外,不思进取,很快就被其他英雄代替。所以,丁非虽然怀有一个英雄梦,却不想成为过气的英雄被人唾弃,他想当一辈子躲在幕后的英雄,一个永远让人爱戴的英雄。他端正自己对待英雄的态度后,梳理了各式各样的英雄,最终,选择了蜘蛛侠。他喜欢蜘蛛侠的原因,除了那一身红色艳丽的服装之外,还有那蒙着脸、露出两只“苍蝇眼睛”、藏在面具后面的肝胆侠义。不过,他只喜欢蜘蛛侠的前半段,也就是蜘蛛侠偷偷摸摸做了无数好事,还没有被人发现这一阶段。他认为一个英雄的本质,是做好事不为名不为利,永远不被人所知。
现在,丁非认为他成为蜘蛛侠的机会来了,这个机会就藏在那本笔记本里面,等待他去发掘,成就他的英雄梦。他的目光重新转到脚跟的笔记本上,此时黑色的笔记本,乖巧安静地竖立着,不仅没有嘲笑丁非,反而让他觉得十分可亲又可爱。他伸出手,弯腰用力,居然一把就将笔记本抓到了手里。他惊讶于自己的身体何时恢复了自由行动的本能,觉得不可思议,但他此刻的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面,隐约感到体内那股奔腾咆哮的热流,摧枯拉朽般在体内横冲直撞。他随手翻开一页,很快就在一大堆眼花缭乱的字迹里面,搜寻到几个与众不同的字眼,万建吴8。这四个字写在一行潦草的字迹后面,看似随意,但字迹与前面相比,明显工整规范,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并且在书写的时候,不再是记录领导讲话时那种匆匆忙忙的急促痕迹。
丁非愣在那里,觉得这像一个人名,但后面那个8,是什么含义?这四个字,与局长极力想隐藏的秘密存在何种关联呢?丁非急切想知道,在其他地方是否可以找出更直观更能理解的秘密,然而翻遍笔记本,甚至连封皮都被他拆开来检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他想获取的秘密,除了笔记本里出现十七次与万建吴8 这四个字类似的怪异之处。譬如,锦冷江5,这显而易见不是人名了,还有诸如广贸张4、新月周7、嘉业张2、鼎电史5 等等,其中通建何出现了三次,后面数字分别是11、7 和8,嘉业出现了两次,都是2。
面对如此之多的奇怪信息,每个信息都是一个谜团,不断地从笔记本转移到丁非的大脑里来,也不管能否装得下。谜团在大脑里越积越多,重得像是塞了一大块铅一样,丁非的脑袋不断下垂,下垂。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离笔记本越来越近,梦里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又出现在眼皮下。就在这时,枕边的闹铃歇斯底里地响起,丁非猛然惊醒,满头大汗。看到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的明亮的阳光,他想起今天是需要上班的,上个月因为忘了开闹钟,迟到两次,满勤奖扣光,丁非心疼不已。他擦了擦汗,拍拍闹钟,似乎感谢它把自己从悬崖边拉回来,顺手把笔记本塞到枕头下,接着,匆匆刷牙洗脸,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丁非坐在公交车上,脑袋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无规律地转动着,一脸心事重重。他从夜里惊醒到早上并没有觉得肚子饿,那些谜团从脑袋里四散开,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他胃口全无。公交车缓慢地穿行在城市道路上,慢车道上电动车和行人匆匆掠过,都一脸倦容,仿佛都和丁非一样,做了一晚上的梦。远处,清冽的阳光从一幢贴满玻璃幕墙的大楼顶端钻了出来,映出四个大大的广告字牌影子,广新贸易。丁非眯着眼躲开刺眼的阳光,继续想着那些奇怪的字符。
离单位越近,丁非感觉到笔记本的分量越重。整整一个上午,丁非防贼似的看着每个人,生怕他们从他手里抢走笔记本的秘密。每天早上上班,他都要和门卫老王打个招呼,今天老王远远地看着丁非走近,刚要抬手招呼他,丁非的眼神就跟见了陌生人,完全没当老王存在,直接目不斜视地从老王身边快速走过。老王气不过,想着昨天下班这小子就心不在焉,悄然从身边溜出去,心里就骂开,小子,你反天了,看我怎么治你。其实老王也是好心,因为丁非忘了要打卡考勤的事,老王想抓住丁非问问,这几天到底有啥心事,整个人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也不正眼瞧人。可丁非毕竟年轻,脚下有力,步伐生风,转眼就消失在拐角处。
丁非在公交车上就决定,今天上班一定要装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让人看出他手里有局长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隐藏的秘密,关乎他能否成为幕后英雄,他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从他手里抢走这个秘密的,连知晓他有笔记本的机会都不给。所以,丁非今天没有发过呆,也没有去别的部门闲逛。他不知道在走廊里再次遇到局长的时候,他该以一副什么表情面对局长,如果自己紧张兮兮的,让局长看出点什么端倪,将得不偿失。即使自己不怕面对局长的眼神,但在没有整明白秘密之前,贸然遇到笔记本的主人,心里总归有点惶惶然。因此,整个上午,丁非除了上了两趟厕所,到饮水机泡过一杯茶,顺手拿了张报纸之外,一直没离开自己办公桌周围两米的范围。
现在,办公室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其他同事有公事或者私事要去办,都走了。丁非懒得管他们去哪里,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什么地方都不去,没有人来打探,没有人来骚扰,他惬意地跷着腿,两只脚搁在桌子上,满意地欣赏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然后闭上眼,面露微笑,陶醉在自己无与伦比的正确选择里。可是,等丁非再睁开眼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泛着油润光泽的脸,这张脸笑眯眯地盯着他,像是看着一大盆红烧肉,琢磨着该从哪里下手。丁非吓了一跳,双手本能地护住胸口,发现手里并没有笔记本。他挣扎地从椅子里爬出来,十分警惕地望着那张脸。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从脸颊下部宽阔的嘴唇里蹦了出来:“小伙子,睡醒了?”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中年妇女脸上鼓鼓的肉,散发着阵阵的热浪,撑得皮肤半透明,一笑起来,暗红色的肉在皮肤下跳跃,仿佛随时会冲破皮肤的阻碍,跳到丁非的脸上,令丁非感到有点……想呕吐。
“你离我远点!”丁非害怕那堆肉真的会扑上来,那他连午饭都没法吃了。
“好好。”中年妇女后退几步,终于和丁非之间恢复了正常的距离,她拉过一张椅子,笑着问,“小赵不在?”
远离滚滚热浪,丁非狠狠地吸了口空气,说:“刚出去,不在。”他恼怒中年妇女打断了他的美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顺手拿起报纸,装模作样地看着,很明确地下了逐客令。
中年妇女两个月前托关系进了机关食堂,做切切菜打打下手的活儿,今天食堂大师傅见她无事可做,就支使她给小赵送上个月的购物清单。她如同接了圣旨,乐不颠地一路小跑进了大楼。进了大楼,好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瞧瞧西看看,在楼层间上上下下转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小赵的办公室。
见小赵不在,中年妇女有点失望,原本她想趁这个机会,把自己一个远房侄女介绍给小赵的。她私下早就打听好了,小赵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侄女的要求,再说,如果两人成功了,自己怎么着在机关里也算是有个靠山了。她一个妇人家,想法简单,只要在这幢大楼里上班的人,在她看来都是有头有脸的。她刚才趁丁非闭目养神之际,仔细端详了一下丁非,觉得这小伙子长得也算端正,不胖不瘦,除了皮肤有点惨白,没血色,其他方面还是蛮健康的。既然小赵不在,不如瞎猫碰个死耗子,试试这位小伙子会不会对侄女有兴趣。万一有了眉目,对侄女也有个交代。
于是,丁非举在手里的报纸,被中年妇女拉开一个角,那张笑眯眯的脸再次展现在丁非的眼前。
“哎,姐跟你说个事。”见丁非没理他,中年妇女自管自地说开了,“看你样子,肯定是单身吧,多大了,要不姐给你介绍个美女?”
之前也有给丁非介绍女朋友的,不是这种原因就是那种缘故,没有一次成功,弄得丁非现在对相亲严重缺乏自信。所以,中年妇女的话,他只当没听见。
“我不当你外人,老实说,是我侄女。我侄女,那我肯定再清楚不过,眉清目秀,苗条淑女,脾气好得不得了,文静,不像我,咋咋呼呼,想啥说啥。”中年妇女往前凑了凑,丁非忙不迭把身体往靠背压了压。“我侄女有这么高吧,”她的手背伸过头顶比画了一下,丁非目测也就一米五出头点,“皮肤老白了,跟你挺相配的。哦,忘了告诉你,她在广新贸易公司上班,就在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那里,上下班照应多方便呢。”
广新贸易?丁非觉得今天在哪里见过,这四个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停止飞奔的迹象,直接撞在他的心头,撞成四分五裂。他的心被撞得怦怦乱跳,下意识地低头四处寻找,半天,他找到一些残缺的笔画,慢慢地拼着,拼了很久,才拼出广贸两个字。他惊讶地发现,笔记本里也有广贸这两个字。广贸张4,丁非的脑子里迅速跳出这串字符。如果,笔记本里的广贸代表的是广新贸易,那么,张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张姓呢?他把笔记本出现的奇怪字符都列出来:万建吴8,锦冷江5,广贸张4、新月周7、嘉业张2、鼎电史5,通建何11。哈,现在一目了然了,这些字符中的第三个字,吴、江、张、周、史、何,不都是姓嘛。丁非犹如找到打开秘密的钥匙,心中异常兴奋。他发现,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对剩余字符的推断,就像多米诺骨牌,秘密全都从倒下的骨牌底下暴露出来。
丁非现在犹如打了鸡血一般血液沸腾,对于他来说,发现隐藏在笔记本的秘密,就离他成为让人仰慕的英雄的日子不远了,多年的夙愿就要成真,他的血液怎么会不沸腾呢?那些字符在他脑中飘浮着。他先把嘉业张拉到跟前,这三个字符其实他非常熟悉,因为现在这幢新大楼的物业保洁,就是包给这家嘉洁物业公司的,公司老板张冬林,前两天还在他们办公室吹了一会儿牛,可以肯定,嘉业张就是指嘉洁物业公司张冬林。丁非又把锦冷江拉近了看,他记得,小赵早上给锦江制冷打了个电话,说是九楼的空调出了点故障,出风口有水流出,让他们赶紧过来查查什么原因,估计小赵现在正在九楼忙着呢。这家制冷公司的老总姓江,丁非脑中闪出他有张名片压在小赵桌子的玻璃板下面。在多米诺骨牌下面一下找出三张底牌,丁非心里十分得意。过去有段时间,他曾羡慕过电视里那些破案如神的侦探,层层推理,丝丝剥茧,最终将罪犯绳之以法,那也是英雄行为,只是这些英雄要大费脑神,让丁非有些敬而远之。如今,经过严丝合缝的推理,他轻而易举破解了字符的秘密,丁非得意地发现,自己也有成为一名伟大侦探的潜力。得意过后,丁非把其他字符一股脑拽过来,他想速战速决,把剩下的秘密一网打尽,以彰显大侦探的神勇和战斗力,但结果令他十分失望。剩下的字符,肯定是某些公司的简称,全市有那么多的公司,丁非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只当了十几分钟的侦探,就把所有的秘密都解开。丁非的大脑开足马力,再没能找出剩下的字符与某个公司名称相对应,好在他并没有气馁,他认为只需上网百度一下,轻而易举就能获知答案。因此,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字符后面那些数字上。丁非猜测,尽管这些数字毫无规律可言,但是和公司老板的名字连在一块儿,肯定有特别的含义。丁非体内的鸡血源源不断提供着能量,他那兴奋异常的脑皮层里,无数电波此起彼伏闪烁着蓝色的电光,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飞快地出现在脑袋里。丁非想了几个可能,但这些想法都没有实际的意义,比如代表月份或者人数,抑或是一个数字对应一个地点。再一想,他也许谍战片看多了,现在是和平时期,局长有必要搞得跟谍战片那样,用复杂的密码代替地点吗?丁非把这些可能一一否定,最终,锁定了一个可能,也是唯一可以说得通的答案,这些跟在字符后面的数字,绝对是钱的数目,也就是这些公司老板孝敬局长的金额。如此能说通,笔记本上的奇怪字符,极有可能是局长在收下每笔钱后,顺手就在本子上记上一笔,把笔记本变成了账目本,记下每笔交易的数目,这就是笔记本最终的秘密。怪不得局长把包看得如此重要,原来里面的秘密比他的命还重要。
洞悉局长的秘密,丁非内心沸腾的血液反倒平静了许多。有一点丁非心里十分清楚,秘密之所以是秘密,重要的在于知道秘密的是谁,保存秘密的又是谁。有些秘密,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就失去成为秘密的乐趣。正如丁非想当英雄的秘密,任何人知道了,只当是一个笑话,没人会把这个秘密当真,笑过之后生活照旧,但对于丁非来说,失去了这个存在于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丁非认为,局长的秘密是有分量的秘密,有杀伤力的秘密。这些秘密如果公之于众,不仅会害了局长,还会害了与秘密相关联的一些人,甚至会危及丁非自己。到时候,英雄梦就成为水中花、梦中影。况且,丁非并不希望自己的秘密昭告天下,他现在手里握着两个重要的秘密,一个是自己的英雄梦,一个是局长收钱的秘密。他心里开始琢磨,如何让自己的秘密,成为和局长的秘密同等重要。
丁非把报纸拉下来,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静悄悄的,中年妇女早就没了影子,本来还想好好谢谢她,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今晚一反常态,那台跟随丁非作息时间发出动静的电视机,像只乖巧的小狗,安静地躲在角落里。下了班,丁非胡乱往肚子里塞了点东西,然后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他的房间寂静得可以听到任何细小的声音,好在他一个人住,没人关心他在自己屋子里捣鼓什么。但丁非一直怀疑,自己房间里存在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这影子和局长的影子是不一样的,它透明,看不见也摸不到,时常会趁自己打盹、发呆,或者稍不留神之际,代替自己行使房间主人的各种权利。比如,早上临走时,丁非清楚记得他把笔记本塞到枕头下,然而等他吃过晚饭,笔记本却堂而皇之地摆在桌子的正中央。还有,他并不记得在笔记本奇怪字符下面做过标记,现在打开笔记本,那些奇怪字符下面都用黑笔画了出来,特别醒目。在笔记本出现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房间里很多物品的摆设,都会和他想象中的位置不一样,经常挪来移去。有几次,丁非在半夜里突然起床,拿手电筒挨个照一圈,他想看看,房间里这些物品,会不会成了精,每到夜深人静一个个活了过来,在房间里到处闲逛。
之所以丁非认为是影子,无非是影子一直没让他抓到过一次现行。影子来无踪去无影,不影响丁非的正常生活,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上班就上班。只是,丁非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影子的存在。影子跟着他吃饭睡觉上班,随时随地会冒出来,代替一下他自己。当然,这也属于丁非的一个秘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一丁点的倪端。
影子常常令丁非担心,也许有一天,它会全面替代他本人,成为另一个丁非,因此他常常苦恼。但今天,他一点都不在乎影子偷偷在房间里干了些什么勾当,他的眼里只有笔记本,只要见到笔记本还在他房间里,局长的秘密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他的心就踏实。他不屑跟影子斤斤计较,他即将变成英雄,英雄就应该不拘小节,英雄就应该成就大事。他一定要成为惊天动地的幕后大英雄。
一开始,丁非首先想到要让局长身败名裂。他决定拿着笔记本去检察院检举局长,后来一琢磨,让局长身败名裂虽然大快人心,但他的英雄梦却只能昙花一现。人们也许今天还记得是他丁非举报了局长,明天呢,后天呢,未来呢,没有人让他有机会举报了,他丁非不就又要陷入天长地久的碌碌无为、在机关里混无聊岁月了吗?不行,丁非觉得轻易浪费这么一个天赐的机会,实在有点暴殄天物。后来,丁非又琢磨了一些别的法子,既能够惩罚局长,又能成就他的英雄梦。譬如,让局长把收下的贿赂都捐给红十字会,只是丁非觉得,如此一来,局长的善举会不会博取众人的同情心?局长又做婊子又立牌坊,却跟他的英雄梦扯不上半毛关系。他的梦想还在半空中飘荡着没有实现,倒抬举了局长的丰功伟绩,这万万使不得。接着,丁非又想到一个法子,让局长把赃款交给他来处理。他可以像电视里那些飞檐走壁的侠士那样,一到深更半夜,便穿上夜行服,在小巷子里飞檐走壁,慷慨地把这些不义之财散发给贫苦人家。丁非为自己的侠义之举激动了半个多小时,等他慢慢平复了心情之后,发觉自己不仅没有侠士飞檐走壁的本事,更不清楚周围哪些人家属于贫穷范畴。要找出这些贫穷的人,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还要做很多无谓的调查、取证、确认。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一个漫长而非常无趣的过程,他的英雄梦何时能够落地有声呢?他有些气馁。
为这事,丁非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苦思冥想几天之后,丁非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这主意如此天衣无缝,简直妙不可言。当它冒出来时,连他自己都诧异,在别人眼里经常发呆的脑瓜,居然能够想出如此天才的主意。丁非为此异常兴奋,以至于一回到家,立即紧锁大门,悄无声息地秘密谋划起他的英雄计划来。
每个人都有弱点,如果抓住人的弱点,就等于抓住了人的命脉。局长的弱点就是笔记本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现在就掌握在丁非手里。别看局长这几天表面上若无其事,好像丢了个包没啥了不起,但丁非可以想象到,局长在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惶惶不可终日,一副魂不守舍的狼狈样。包已丢了几天,笔记本如石沉大海,秘密也并没有公布天下,局长可能还心存侥幸,或许笔记本被某个马大哈扔在某个角落,里面的秘密也许并没有被破解。现在,局长担心的大事并没有出现,内心的恐惧在一天天减少,希望在一天天增加,这个时候,如果丁非突然告诉局长我已经掌握你的秘密,不知道局长会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想到这儿,丁非脸上泛出一丝闪着荣耀光芒的窃喜。
为了不让局长知道是谁掌握了他的秘密,丁非决定给局长寄一份匿名信。但问题来了,丁非不想重蹈自己发现笔记本秘密的覆辙,让局长从自己的笔迹中推测出是他写的匿名信。因此,他在白天,一个窗外弥漫着明媚阳光的下午,歪着脑袋思索了半天,总算想出了这个绝妙主意。这天,下了班,他从办公室角落扛了一大摞没人要的报纸。为了不让别人对他拿这么多报纸有所疑问,丁非一路上有说有笑,抢着先跟认识或不认识的同事打招呼,当然也包括门卫王师傅在内。老王本来还想质问丁非早上为啥像躲瘟疫一般躲着自己,没想到丁非变了个人似的,扛着一堆报纸,如沙漠中吹来一阵滚滚热风,哗啦啦地从身边呼啸而过。
一头钻进房间的丁非,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要隐藏匿名信的笔迹,最直接的办法是打印,不过丁非家里没有打印机,在单位打印匿名信要冒着暴露的风险。丁非想到曾经看过一部谍战片,里面的间谍使用从报纸上剪字的办法来写匿名信。他觉得这个办法十分适合他这次的计划,所以,他扛回家一大摞报纸。他从报纸中找出匿名信所需的字。不过寻找这些字,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出来,再贴到白纸上,如此细致缜密的活儿,着实费了他好些时辰。忙活了大半夜,丁非终于直起腰,十分满意地观赏着他的杰作,一张因涂了胶水而显得起伏不平的打印纸上,歪歪扭扭地趴着一行大大小小的印刷字体:笔记本在我这儿,给你一个礼拜,马上提拔秦秘书、许处长、王美丽,按我的指示做,否则……
混迹在机关这么多年,每次人事变动,丁非总能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不是某人和局长或者局长夫人有着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就是某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徘徊于局长家的楼下,至于这些流言蜚语是否属实,没有人会去查实。不过有一点能肯定,这些升迁的人里面,平时的口碑都不怎么样,溜须拍马的,见风使舵的,使小心眼的,精打细算的,丁非可以从他们身上找出一大堆毛病,但就是这些人,一个个升了职,加了官。而那些业务能力强,办事有魄力,敢说敢做,老老实实闷头死干的,多年来一直在原地踏步,升不升迁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就拿丁非所工作的部门,后勤管理处的许处长来说,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干了十多年,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后勤管理上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亲力亲为,任何一点马虎纰漏,都逃不过他那双严厉苛刻的眼睛。为了新大楼装修的事,起早摸黑,忙得整天不着家,只要发现哪里不合格,立马通知装修公司改正,为此那些小包工头一天到晚怨声载道,暗地里不知骂了许科长多少回。新大楼启用后不久,局里再次人事变动,正处长升迁后,提了一位平时喜欢打打官腔,做事缩手缩脚的副处长上去,许处长依然是个副职。还有局办的秦秘书,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写一手好文章,但就是不太喜欢说话,平日闷葫芦一个,坐在办公室就知道在电脑前敲着键盘,一刻不停地写着各种汇报材料。全局上上下下都明白,局长在会议上的讲话稿,大部分都是秦秘书辛苦写的,有些段落一字不改,被局长用在会议或者汇报上面。但是,丁非听说,秦秘书写的这些材料,全都冠上局办主任的功劳,到局长那里邀功请赏去了。小伙子在局办秘书的岗位上挣扎多年,苦劳都是他的,功劳连个边都挨不到。至于王美丽,丁非和她接触不多,偶尔听许处长说是设备的仓库保管员,她家条件不好,女儿有腿疾,一直闲在家里找不到工作,还有老母亲也卧病在床,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有次丁非去领设备材料,听到王美丽和另外一位保管员发牢骚,骂了局长几句人前人后不是东西的话,丁非听着十分解气,对她颇有好感。
丁非的英雄计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认为,现在他抓住了局长的命脉,掌握了局长的生杀大权,只要笔记本在他手里,只要局长害怕笔记本的秘密大白天下,那么,他就可以左右局长,甚至可以代替局长做到一些想都不敢想的事。这本笔记本对局长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丁非现在还不清楚,所以他绞尽脑汁想出这个办法。如果局长遵照匿名信的指令,提拔了三人,就能证明笔记本记录的内容是不可见人的。而秘密一旦曝光,局长不仅名誉扫地,还要吃官司进监狱,这肯定是局长不愿意面对的残酷现实。丁非暗自好笑,他想象局长手拿匿名信,一副气急败坏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而他则躲在自己的小屋,背地里看着局长按照他的想法,执行他的指令。他就要实现成为幕后英雄的梦想了,而这一切,源自于一本笔记本,丁非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还是相当公平的。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起个大早,赶上了头班公交车,在门卫老王狐疑和诧异的目光下,昂首走进单位大门。然后把手机拍摄的几张笔记本页面打印出来,连同那张皱巴巴的匿名信,一同塞进信封,趁着没人,在局长办公室外前后张望了多次,才迅速把信封从门下缝隙里塞了进去。
接下来几天,丁非度日如年,每天数着分和秒过。他看不出任何人事变动的迹象,也得不到任何坊间的谣传。按照以往惯例,每次人事变动,总会有无数个版本,在食堂、楼道、厕所、各个办公室之间传来传去。这些版本五花八门,虚虚实实,天花乱坠,最终结果却总是出乎意料,与每个人猜测的完全不一致。有那么几次,丁非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从局长办公室前走过,期望能够偶遇局长,或许能从局长的表情中揣摩出点蛛丝马迹来。但是,局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厚重的大门像一堵墙,把局长与丁非隔在两个世界里。
自从捣鼓出匿名信后,丁非坚信,局长肯定看到了他的匿名信,正焦头烂额地思考着如何应对丁非提出的要求。丁非发现,局长这几天深居简出,公开露面的次数几乎没有了。以往局长三天两头就要召开会议,布置个工作传达点上级指示什么,或者到某个办公室走走,和每个人寒暄几句,算是视察工作,体察民情。现在,局长从汽车里钻出来,一头走进办公室,马上关紧大门,有什么公事让机要秘书代他传达,是要事就打电话面授机宜,没什么大事他谁也不见。有好事者想通过机要秘书打听点什么,机要秘书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等待局长按指令做出决定的这些日子,丁非对于影子的存在又发现了更多的证据。为了确保笔记本不会被人偷偷拿走,丁非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是把笔记本塞在枕头下的,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最安全,才能睡得安稳。然而,影子却趁他不注意,把笔记本偷偷藏在柜子最下层的一个抽屉里。第一次丁非以为谁在他睡梦中偷走了笔记本,当他每次翻箱倒柜,在那个角落找到笔记本后,他终于确定,肯定是影子干的好事。虽然他并不担心影子打笔记本的主意,但影子每天折腾他一番,让他心惊肉跳一回。丁非有点忐忑不安,如果他能抓住影子的脖子,早就恨不得掐死影子了。不过影子也做过一件让丁非惊喜的事。这天早上,丁非从柜子里找出笔记本,从扉页里发现一张折好的纸,打开一看,上面把笔记本里那些奇怪字符的含义都解了出来,并且手画了一张表格,一行一行对应起来。新月周5 旁边,注明了新月装饰装潢公司周月红7 万;通建何11 旁边,注明了通州建设工程公司何军11 万,等等。字写得规规正正,跟自己的笔迹有点像。丁非匆匆扫了一眼,就把表格塞进扉页中。他觉得自己既然掌握了局长的秘密,给局长行贿的人再多几个,金额再增加几十万,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的注意力现在集中在局长是否会兑现他的指令,满足他的要求,这才是关键。
人事调整是在第六天临近中午时分,突然公布的。当时丁非正要去楼道里溜达溜达,打听点消息,就见正处长领着秦秘书进了门,接着,就公布了人事调整的任命。许副处长去下属某工程公司任书记兼副总经理,正科,算是升了一级,接替他副处职位的就是秦秘书。当时,许副处长正在喝茶,听到任命通知,惊得吞下一口热茶,烫得舌头食道热乎乎的好不难受。一同进门来的秦秘书依旧一副老实人的表情,让他讲几句话,也是结结巴巴,红着脸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随后,后勤处就变成麻雀窝,叽叽喳喳热闹了一阵。大家一会儿给许处长道喜,恭喜他终成正果,一会儿又抢着和秦秘书握手,自我介绍,希望能给新来的副处长一个好印象。不仅后勤处,整幢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议论着这次人事任命。
要想在机关里混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得练就一身明察秋毫、见风使舵的本事。上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经过某些人的打探、分析、旁敲、琢磨,甚至臆想、猜测等等,很多时候,居然能得出一个七七八八的政治动向。而这次悄悄进行的人事变动,事先没有任何人闻出一点动静来。不过,突然提拔两位是公认早就应该得到升职的老好人,仅从这点与之前迥然不同的任命风格来看,不亚于投下了一颗原子弹。它的冲击波冲击着每个人的内心,与每个人惯有的思维碰撞着,纠缠着,发出隆隆的回响,让人在愕然、不明所以中感受到强烈的震撼。至于王美丽替代了原来的组长,一个小人物的升迁,就跟一朵浪花闪现一样,毫不起眼地淹没在隆隆回响之下。
当大家纷纷猜测这次人事变动背后是否另有深意时,只有丁非在一旁暗自得意扬扬。幕后英雄的感觉原来这么美妙,丁非的胸口填满了荣耀和自豪。看到许多人都在为许处长和秦秘书的升职而高兴,他认为自己活到现在,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躲在黑暗处成为蜘蛛侠那样的幕后英雄,让好人善有善报,让坏人恶有恶报。现在,梦想终成现实,他不再活在父亲的影子里,丁非的心在战栗着,他突然觉察到自己的双脚慢慢离开了地面,整个人轻飘飘地不断上升,一股飞升的快感布满了全身。随后,他如空气一般在空中盘旋,飞舞着,看着脚下如蚂蚁蠕动的人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犹如威武的天神,高大并且伟岸,每个人都要仰视他,敬畏他。
激动了一个白天的丁非,下班回到家,早早上床睡着了。这天晚上,一夜无梦,睡得特别香甜。第二天是周末,他睡到临近中午才睁开眼。他没有马上起床,而是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下一步,应该给局长再寄点什么指令,他想再次回味一下当幕后英雄的那种快感。很快,他又想到一个更加绝妙的主意,既然局长有权提拔人,那降某些人的职肯定没问题。对,就这么办,丁非想好了几个应该得到降职的名单,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直奔影子经常藏匿笔记本的柜子。他想把那张表格拍下来给局长看看,增加让局长听从指令的砝码。但是,笔记本却不在柜子里,丁非翻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笔记本就像前几天突然出现在屋里那样,就在此时如同空气一般,凭空消失了。
丁非坐在横卧的床头柜上,看着满屋横七竖八的家具和一地杂物,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台可怜的电视机斜躺在地上,一脸无辜地对着一动不动的丁非,像是在抗议对它的不公待遇。此刻,丁非的脑子里充斥着无数的问号:笔记本怎么会消失的?是不是局长派人偷走了笔记本?没有笔记本,局长还会听他的指令吗?他还能做幕后英雄吗?做不成英雄,他会继续活在父亲的影子里吗?失去了英雄的称号,别人会不会笑话他?……问号像细胞那样一个裂变成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越来越多。它们伸出巨大的触角,麻藤一样扭成一团,无休无止地生长,扭曲,纠缠,密密麻麻,爬满了他的整个脑袋,像一头黑暗中的怪兽。最终,丁非的脖子再也无法支撑怪兽的重量,一头栽到地上,失去了意识。
有一个声音在远处呼唤着丁非,断断续续,飘忽不定,不断变化着传来的方位。声音如一把无形的锥子,刺破耳膜,执着地钻进丁非的大脑。丁非在迷迷糊糊中忍受着声音的折磨,终于,他艰难而缓慢地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吊顶上,几盏日光灯透过白色的罩子,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周围是一圈白色的墙,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在丁非的右手边,隐隐约约挂着一副窗帘,白色窗帘几乎和墙的颜色融为一体。在左手边,有一扇白色的门,门上开了一小块玻璃窗,只有这小块玻璃,是灰色的,让丁非在视觉上能够看出一点距离感。他想起身离开床去开门,没想到双手双脚被牢牢地束缚在床上,动弹不得。丁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身下的床被,连床的颜色,全是白色的。
“我这是在哪儿?”丁非喃喃自语。满眼的白色令他感到心惊肉跳,在他的梦中,有时候自己就是悬浮在一个全是白色房间的空中,不停地舞动四肢,怎么也无法逃离让他感到惊恐的白色。
那个声音从远处飘到跟前:“醒了。”接着,一只冰凉的手翻开丁非的左眼皮,又翻开右眼皮,然后,随着嗒嗒的脚步,声音渐渐远去。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丁非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这个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怦怦震动的心跳声,以及每次挣扎,自己四肢皮肤与衣服床单之间的摩擦声。睁开眼,没有一点色彩的白色,从他的瞳孔中灌入大脑,这色彩没有一丝的怜悯,更没有任何的生气,它瞬间就把丁非的全身染成跟它一样的颜色。丁非感觉自己又变成一具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被困在了这间房间。
“姓名?”从房间的某个角落突然传来的声音,把丁非吓了一跳。
是问我吗?丁非心里有点困惑,没有回答。他对于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一片空白。他想不起他有名字。“我是谁?”他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但没有人回答他。也许他本来就没有名字。
“姓名!”那声音不耐烦了。
丁非没有理睬那个声音,他的思维游离在房间中,他极力想早点逃离这间充满白色的房间,白色让他想起做梦时的恐惧,想起被关在密闭空间里的无助。丁非恐惧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束缚在白色的床上,他想畅快地呼吸,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可是这个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丁非每一次呼吸,只有从胸膛呼出去的气,却无法吸进任何一点空气。
他开始挣扎,四肢用力地对抗绑住他的带子,脸憋得通红。他对那个声音完全不在意,如果声音继续问他问题,他也许会在挣开带子之后,再考虑如何回答。现在他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腕上、大腿上,不停地扭动着四肢,像一条蛇一样,在白色床上无力地扭动、翻滚,直到力量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带子像四把有力的钳子,牢牢地把丁非钳死在床上,脱了力的丁非再也无力挣扎,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再次陷入无意识的状态。房间很快陷于安静中。
廖医生指着屏幕,对着正在观看丁建军扭曲挣扎一幕的一男一女的两位年轻人说道:“这是病人一个月前第一次醒来时的录像,经过治疗,现在病人的状态稍微好了一点,有时会清醒过来,但说不准。”
年轻男子身穿检察院的制服,和旁边同样穿制服的年轻女子对望一眼,露出兴奋的眼神说:“你是说,我们现在去询问他,还是有希望的?”
“可能吧,这个要看病人今天的状况,”廖医生没有停顿,继续说,“我们诊断该病人患有轻微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经过短期药物和环境治疗,已取得初步的疗效。”
“分离性心理障碍?”年轻女子问道。
“这是专业术语,就是平常人们谈论的双重人格,”廖医生说道,“这名病人发病时自称丁非,是市某局的管理人员,但我们知道,这是他臆想出来的人格,并不是他真实的身份。每次发病,他嘴里就一直唠叨,说笔记本没了,找不到了,做不成英雄了,没完没了。”
“他的情况我们从他任职的单位大致了解了,他叫丁建军,是后勤管理处的一名普通维修工。人还不错,胆小怕事,平时不声不响的,没出过什么大错。他的领导和同事似乎都知道他脑子有点问题,所以,”男检察官顿了顿,“平时安排点小修小弄的事给他做,其余时候任凭他看报纸还是喝茶聊天打发时间,只要他不给单位和部门添乱,就谢天谢地了。如果他是双重人格患者,那就能解释他的行为了。”
“廖医生,您刚才说,丁建军发病的时候嘴里一直在说笔记本,那么,他不发病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笔记本的事?”年轻女子问。
“正常人思维只有一个,而双重人格是两种独立运行的思维体现在一个人身上,两种思维可能会在瞬间相互交换,也有可能在一个时间段内交换,但不会相互影响和干扰。这么跟你们说吧,当你前脚还熟悉这个人,和他有说有笑,一个转身,下一秒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具有杀手性格,也有可能是虐待狂,总之具有危险的攻击性。他会从善良转变成邪恶,自闭转为开放,甚至从男人变成女人。当然,我说的这一切,你们可以反过来看。这位病人,一个月来,据我们临床观察,他正常时,与发病状态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格。在他们各自的大脑中,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记忆和人生轨迹。不过,他们之间也有可能有一些细微的交叉,比如姓氏相同,这表明他们认可同一个血缘关系。再比如,他们对职业角色的转换,局限在后勤管理这个很小范围内,这表明是潜意识在左右他们对外部世界的反应。病人发病的原因很难说,有可能跟成长的经历和环境有关,也有可能在职业生涯中受到过挫折打击,或许还有其他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
男检察官听明白了廖医生的意思,两种人格对世界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在丁非的世界里,也许笔记本是他生命的全部,但在丁建军的眼里,笔记本对他本人来说就是一种负担。他暗地里拉了拉搭档的袖口,示意她不要再问了。他认为医生只会对病人的病情感兴趣,至于病人口中念叨的笔记本,只是病人臆想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去刨根问底呢。
“谢谢您,廖医生,您今天让我们长了不少知识。”男检察官笑着说道。
“不客气,配合检察院调查是应该的。这样吧,我带你们去见见病人,这会儿他应该睡醒了。”
丁建军今天醒得特别早,醒来时,四周十分安静。他躺着没起来,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从窗帘的缝隙里爬进来,再从床脚爬上他的脚跟,觉得非常有趣。每天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不仅让他的肚子肥了一圈,还让他原本灰蒙消瘦的脸,出现了些许红晕。他感觉今天的精神好多了,一觉起来,神清气爽,连伸个懒腰都那么舒坦。
等阳光爬到门口的缝隙,他起床拉开窗帘,于是,阳光如水泄一般,瞬间铺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将整个房间镀上一层暖和的色彩。丁建军喜欢这个早晨,透过窗户,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绿葱葱的树林围着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几个和他一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走动。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双手握住安装在窗户上的铁栅栏,鼓起胸膛,深深地吸了几口,陶醉在这美妙的一刻。他羡慕院子里的人,很想到院子里去,和院子里那些人一样自由地走动。但医生告诫他,他是病人,还在观察期,等病情稳定后,才能去院子里自由活动。
护士每天都给他吃一些五颜六色的药丸,药丸的名字拗口难记,丁建军分不清这些对他到底有没有效果,既然医生说要吃,他就按时服药。今天起床早,还没到护士送药的时间,他就趁这个机会,站在栅栏内,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丁建军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在医院,关在这间有铁栅栏的房间。他觉得自己身体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他现在用力地吸气,呼气,清新的空气在肺里流转,带来阵阵惬意。他活动四肢,踢踢腿,弯弯腰,举起手臂摸摸自己的肌肉,肌肉充满力量,如石头般坚硬。他现在胃口特好,一顿能吃两大碗饭,还特别能睡,挨着枕头就能呼呼睡到天亮。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比任何正常人都强壮,因此,他怀疑医生是否诊断错了对象,把他和另外一个病人搞混了。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可以早点去院子里走动,或者早点出院,离开这个限制他自由的鬼地方。丁建军站在窗边,想着如果今天医生来会诊,他一定要跟医生好好展示一下身体,说明一下情况。
就在丁建军胡思乱想之际,房间门打开,廖医生一袭白长褂,领着两人走了进来。
“气色不错嘛,”廖医生脸上挂了一丝笑意,以他的经验,病人此刻应该是正常人的人格,“药吃了吗?”药剂对稳定病人的情绪有相当不错的作用,廖医生希望病人今天不要出现反反复复的情况。
“医生,你看我这身体……”丁建军见到廖医生进来,迫不及待想把刚才脑子想的事做给医生看。
“不急不急,”现在病人情绪安稳非常重要,廖医生轻轻按住丁建军的肩膀,让他坐在床边,“你的事过会儿就解决,现在有两位检察院的同志,有些事要问你,等他们的事办完,马上给你复诊。”
廖医生对检察官笑笑:“你们先忙着,我过会儿再来。”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房间陷入短暂的安静。
丁建军是第一次和检察院的人打交道,从他俩和医生一起进门那一刻,就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了。他面对穿制服的人,天生就会生出一丝不安的情绪,就和有些男孩一见女孩就会脸红一样。因此,丁建军心里免不了有些紧张,拘谨地坐在床边,等着他们提问。
房间里除了床以外,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两位检察官只能站着。男检察官首先发问:“你是丁建军还是丁非?”
“丁非?”丁建军一时糊涂了,难道他们找错人?“我是丁建军。”
“是丁建军,那就好,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们要问什么。”
“知道。”
女检察官拿出录音笔,打开开关。
“有几个事需要核实一下。”
“你尽管问吧,知道的我都回答。”
男检察官拿出手机,给丁建军看一张截图,照片里丁建军站在市检察院的门卫室外面,交给门卫一包东西。
“照片上的人是你吧?”
“没错,是我。”
“检察院有正式的举报箱,为什么把笔记本扔给门卫就跑?”
“怕打击报复。”丁建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不想露面,看来,还是被摄像头拍到了,“我能问一下,我们局长是不是被你们……”他欲言又止。
“是的,根据你送过来的笔记本,我们很快就查清楚他收受贿赂的来龙去脉,检察院已正式立案调查,所以需要核实举报人的情况。”
“那么,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是怎么得到笔记本的?”
“是这样的,”丁建军扭了扭屁股,把坐姿端正了些,说,“有天上午,我在厕所隔间里维修堵塞的管道,局长陪着市里的领导说说笑笑进来小号,我没敢出声,就停下活儿听他们讲些什么,其实也没听到什么。等他们出去了,我开了一条缝,才看见局长把包落在洗手池旁边没带走。本来,我想追出去把包还给局长的,可是,鬼使神差,我顺手就把包塞进工具箱,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口气溜回办公室。您晓得吧,那只软软的包摸起来舒服,却像烫手山芋,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带回家的。”
“包和笔记本带回家后,你接着做了什么?”
“包我后来趁没人注意,悄悄地扔回厕所间了,笔记本被我留下。开始我翻了几页,没看出什么,后来,我才发现,里面有几处文字很奇怪,多看几遍,就看明白了,那些是单位简称,后面的数字肯定是金额。”丁建军说得口干,想找杯水喝,但又怕耽搁检察院的同志的核实,于是,他没打算停下来,继续说道,“有些单位的缩写和名字一时看不出是哪儿的,这费了我好几天的劲,上网和打电话,总算一一查出来。很奇怪,我发现笔记本三天两头和我存放的地方不一样,晚上明明藏在柜子里,早上却又在枕头下出现。我怕笔记本被人偷了,所以,才决定把笔记本交给你们,免得夜长梦多。”
“你没有利用笔记本做过其他事?”
“利用?”丁建军又糊涂了,这笔记本有什么可利用的,里面除了记录局长受贿的证据,还能利用它干什么,难道有人想用它来敲诈局长?幸亏我及时把笔记本交给检察院了,利用不利用跟我没什么关系。丁建军摇了摇头。
一直在旁录音的女检察官突然问道:“你知道自己得什么病吗?”
“不清楚,每次问医生,都含含糊糊,护士也是,爱理不理。”
女检察官继续说道:“如果你有另外一个身份,该身份利用笔记本要挟你们局长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你会怎么看待这种事?”
丁建军被女检察官逗笑了,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我就是我,怎么会有另外一个身份,我又不是间谍。”
“我们就是随便问问,没有其他事了,”男检察官用眼神制止女检察官,既然丁建军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双重人格,如果继续刺激他,很有可能适得其反,触发病情加重。法院审理,还是需要丁建军以正常身份出庭做证的。
男检察官伸出手和丁建军握手告别:“谢谢你的配合,也谢谢你尽了市民应尽的义务,今天就到这儿,如果有需要,我们还会来打搅你的,不介意吧?”
“只要不是来兴师问罪就行。”丁建军发现,这两名检察官今天净问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这样也好,这些问题与他毫无牵连,再说局长已被立案调查,他不用担心会遭到打击报复这事了。想到这儿,丁建军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浑身轻松得像是刚从澡堂里出来。当务之急,他需要立刻告诉医生,现在他身体没有任何的不适,更没有任何毛病,连检察院的同志都和他客客气气地讲话,那么,他应该有资格走出这间屋子,去院子里自由活动,自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