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渡 澜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家人搬了过来,成为了我的新邻居。
在那个给孩子治病时只能靠大人们争论不休的膳食搭配和氧气的小地方,这可是个大事件。更何况他们的厢式货车里还有一张漂亮的布艺转角沙发和一个深橄榄绿色的玻璃门储物柜。
“气死我了!你们这群懒虫!”
“你们的脚上连着锁链吗?走得慢吞吞的!”
女主人拎着装得满满的购物袋,鞋底摩擦地面沙沙作响,她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凶残地拽着儿子的头发向前走。小儿子踉踉跄跄,被母爱折磨得要死,偶尔会被女主人拉扯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哪怕跪下了,呼哧呼哧喘着气,他也要抓住时机狠狠咬上母亲的脚后跟一口。他也学着母亲骂人,且骂声和谐又单纯,听起来就像文明大炮在连续轰炸。他的樱桃小嘴像灿烂的瀑布般喷出尚未褪去稚气的辱骂话语,向母亲表达着自己不朽的恨意。男主人戴着褐色软帽,露出自己被汗水打湿的内衣,一脸怫郁地跟着自己的妻儿。他脸颊上的肉和肚子上的肉就像是一种庄重的暗示,你远远望过去,视线被胶粘在那些肉团上,反而看不懂它们的暗示,莫名其妙地被这位肥胖的男士蒙上了遮眼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儿,想将他们用力镌刻在记忆深处。
“我就该把你丢进沟里!你除了骂人什么都不会!”
“闭上你的嘴!肥猪——你就像一团鲸鱼的脂肪!”
“你说什么!”
显然他们刚刚在厢式货车上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此刻他们走出货车压抑且闭塞的环境,走在无可比拟的动人的蓝天白云下,却并没有休战。他们开始扭动红红的脖子,在口中搅拌口水,渴望喊出更流利的骂句。是的,他们继续生气,毕竟大多数人都错认为这活儿完全是零风险的。
我就住在他们对面。我和母亲撑着被太阳照得耀眼的红色瓷砖窗台,低头瞧着自己的新邻居。
“来了一群坏脾气的人。”
她笑着,和一群好奇的黑白相间的小蝴蝶挤在窗前。她柔软的黑发上戴着闪亮的、锋利如尖刀般的发饰。我的母亲温柔又开朗,非常有耐心,擅长安抚孩子。每当我感到恐惧不安,只要她亲吻抚摸我,我就会止住泪水,露出笑容。对她的依赖深植在我的基因里。她就是我童年的万能药。
“看他们气冲冲的脸,有什么烦心事儿呢?”
“我要去帮忙吗,妈妈?”
“不用了,好孩子,你会给人家添麻烦的。他们雇了很多帮手。一会儿,你带着礼物去打声招呼。把今天的葡萄装进篮子里,小心不要摔倒了。”
我的母亲分外特别地注视着自己的新邻居,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美好的天气给勾走了。她夸张地仰着头,对着那朵乌龟一样趴着不动的云啧啧赞叹,称它艳惊四座,像贝尼尼洁白的大理石枝丫。她很快就开始享受美妙的周末时光。用粉碎的、甜蜜的小奶块泡茶喝,踩着蘑菇堆成的黄色地毯,动作缓慢如蛞蝓,和葡萄以及提子讨论着葡萄和提子的区别,在一团亮白的太阳下绕着院子转圈圈;把社交这件苦差事推给了自己可怜的孩子。
我不得不作为代表,提着一大篮子与秋季擦肩而过的葡萄去拜访我们的新邻居。
我走近时,苍蝇围着屋外的厢式货车嘤嘤飞舞。当搬家工将大块大块的软奶酪捧出来时,它们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奶酪立刻看起来像是配了插图。纸箱里折好的毛毯们眼睁睁看着苍蝇们大捞一笔。一大堆有着地中海色皮肤的塑料椅悄悄活着,随着四方时钟的嘀嗒,不停地嘎吱作响。所有的灯具都被泡沫包裹着,尴尬地坐在那里鼓励彼此,它们渴望在晚上搬家。新邻居崭新的庭院里回荡着去死的赐福,保持着速度,由桃色栅栏向四面八方滑行。他们竟然还在生气!我越发觉得沮丧,我宁愿去和母亲讨论葡萄和提子的区别,也不要和气冲冲的陌生人见面。我真真切切地想要逃走。篮子里的葡萄也显出一丝无奈,频频踩着刹车,显然它们也在汁水充盈的心里掂量着此次远游的利弊。情况越发恶劣了,我唉声叹气,屁股向后拉着我的脚后跟,可我最后还是靠着自己阳刚的心脏走了进去。
男主人如里程碑般被立在院子正中央,默默统治着自己的怒火。他全身雪白,体态臃肿,像一粒富含油脂的树种。他已经摘下了自己的软帽,内衣因为大汗变成了他自己的颜色。我仰起头看他,那是我一次见到如此愤怒的人,他富余的怒气简直要从脸上淌下来了。他怀抱着自己的愤怒,就像抱着一件神圣的纪念品。他的脸涨红,加上那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像红菇。男主人瞪大凸出的圆眼睛像两个栓塞,只要将它们拔出来,他的愤怒定会喷涌而出。他肿胀颤抖的厚嘴唇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快要爆炸。这位叔叔在快要被气疯了这方面展现出难得的大师风范。
“嗨!您好,叔叔。”
“呼呼,我快要喘不上气了——你是什么?你是鸭嘴兽吗?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被我吓了一跳,哪怕与我谈话,他也不愿暂时停歇他那蓬勃发展的愤怒事业。
“我是您的邻居,我们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小房子里。这是我母亲给您的礼物。”我将篮子递了过去。
“别管我,我要气死了!放下葡萄就走吧!”
不骗你们,他喘气的频率和力道,可以令他家的布艺转角沙发和深橄榄绿色的玻璃门储物柜同时翻过栅栏,绕着这地方翱翔两个月。我的葡萄,现在成了他的葡萄,大多都自杀了。它们痛苦的汁水四处飞溅,令我的衣服上布满了紫色斑点。寥寥几个葡萄还在那里渐渐变冷,处于虚弱的运动状态,心中向往着遥远的乌珠穆公墓。我难受极了,被他莫名其妙的情绪发泄搞得沮丧,只想回家。
“可是您为什么这么生气?”
好奇心害死猫。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才不会问,我定会拔腿就跑,然后一切都会归于沉寂。
他伸出手指向下点了点。我低着头,只看到他橘黄色的塑料拖鞋和奶白的脚背。孩子们盯着大人的脚背或是拖鞋总是家常便饭,大人们一看见你毛茸茸的头顶、薄薄的一片儿脑壳、小羽毛一样的耳朵,都会心生怜爱,长话短说,乐得省去了训斥孩子的气力。
“您是不喜欢橘黄色吗?这挺帅气,我……”
“哦,我的老天爷!现在的孩子傻得令人心痛!你们在摇篮里犯傻,出了摇篮后也在犯傻!尿布!打嗝!成绩单!”
他的脏话吓得我猛抬头,他比积水的马路还吓人。我设法像个勇敢的孩子那样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但失败了,因为我把脖子缩了回来,眉毛也拧成了一个“八”。
“不,不是因为颜色吗?”
“石头!蠢货!你看到石头了吗?”
我低头仔细瞧,没发现。无奈之下我只得蹲下来,眯着眼用力看他的脚。我的眼睛,它们姐妹俩简直用了我第一次站立时双腿用的那股蛮力,才艰难地发现了他脚背上有一颗种子——斑叶兰灰尘一样的小种子!我简直想跟我亲爱的奶奶唠叨了。是的,我迫不及待。一个人竟然被一颗小种子气疯了!这就是用一整条鲨鱼给芥末刮沫,给你失掉弹性的粉色头绳儿办健身房年卡,逼迫它练瑜伽。何必呢!这人大惊小怪!
“这是种子呀,我亲爱的叔叔,哪里是什么石头?”
“我的脚背被压垮了!我疼得厉害!我生气!只有我的脚被石头压着了!这世上这么多人,你也知道——这世上那么多人啊,偏偏砸到我的脚,还被粘在了那里!”
“这不是石头啊,叔叔,它轻着呢!一亿个它也就一两重,您脚背上就一个。您抖一抖脚它就掉下来了!”
“浑球!就因为它,我还要抖脚?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现在竟然因为它——一颗种子,就要抖动我的脚?我真是要被气死了,我今天因为它吃不下饭了!我今晚无法睡觉的,我一肚子火!我只要躺在床上想起我今天抖了脚,我就会气得从床上跳起来!”
他大声咒骂,肚子因为这些骂声波涛汹涌,脚却执拗地一动不动。他说到做到,这几乎是种结构性的生气经验。
为了让新邻居开心一点,也为了结束这场闹剧;我维持着蹲姿,向前靠近,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那可怜的斑叶兰小种子吹了下去。男主人突然尖叫着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小题大做着实令人惊诧而惶恐。我不解地盯着他。他的脸更红了,嘴里蹦出一麻袋朴直的咒骂和秽语。且他骂人的速度也在不断加快,几乎癫痫发作。哪怕他不慎重复了词句,也能娴熟地周转,让人怀疑他是捧着脏话百科全书在那里朗读。他的怒火快要组建成焚化厂,方圆几百公里约莫都能看得见火光。他颤巍巍地指着我,换气频繁,泪光闪闪,惊涛骇浪的愤怒令他陷入老人的虚弱处境。柔软细挑的黄绿嫩草在他臀下簌簌作声,把纤维化作警句,用拍击的动作斥责他无耻的喧嚷。怒火滔天的男主人当然不会因此止息。
“多么恶毒的孩子呀!哦,我的咽炎要犯了!我难受极了——你要弄死我!我现在要喘一口气,我要喘好几口气!然后我站起来,我要收拾你!你个坏蛋,你就是个魔鬼!”
我一头雾水,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恼了他。搞得现在他的怒气像烟一样散开了。
“可是……您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只是想帮您呀。”
“帮我?真可笑!你现在去帮我定做棺材吧!真是气死我了!你比我那蠢儿子还气人!你竟然吹我的脚!”
“我想把种子吹下去!是您说它压疼您了!”
“够了,你个坏心眼的小母驴。这世上的女孩儿没个好东西!看看你那张俏皮的脸,简直就是一种谎话,骗得所有人将嘴唇贴上去,然后你就随心所欲地骗钱,最后骗得所有人把命都赔进去。你们就是大骗子!”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我是好心的,我只是想让您开心点。”
“你就是想冻残我的脚,让我截肢!让我一辈子坐在轮椅上,撒个尿都要一大群人帮忙!”
我张大了嘴巴,挠了挠自己的头皮。我晕头转向,仿佛初次见到忙忙碌碌的蜻蜓们。
“什么?冻残您的脚?”
“你那一口气,吹到我心窝里来了。我的血管都冻伤了!你那个恶毒的小狗嘴里冒出的寒气,差点冻伤我的脚部肌肉!幸好我躲得及时,要不然就被你的坏心眼弄死了。”
“哈?这……这是误会啊,我亲爱的叔叔。我哪里吹了那么冷的气?您实在是太夸张了!快起来吧,您别坐在地上了。”我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想把他扶起来。
“哦哦——长生天!快看看你自己,刚刚还蹲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小模样,一只猫儿一样。现在我一摔倒,你就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叉腰俯视我。”
“我没……”
“你想狡辩?你从上到下打量我!你俯视我!你不尊重我。我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有你父亲的气力了!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俯视我?”
“我想把您扶起来呀。”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愣了那么一瞬,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更完美地表达自己的愤怒。这不难理解,毕竟他是位有怒气执照的成年人,他的生气方式是专业的。在如何发怒这方面他定受过持久、周严的教育,所以不容错误。
“扶……扶我起来?”他倒吸了一口气,下巴层层叠加,睫毛扇动的速度比蜂鸟的翅膀都快。这太吓人了,他已经气得想用自己的睫毛把我扇走了。
“为什么要如此羞辱我?扶我起来?孩子,我完全可以自己站起来,你为什么要羞辱我?你个吃外套的小马驹,你要活生生气死我才满足吗?”
我终于无法忍受,这漫长的咒骂和误解令我不耐,我不再向他靠近,扭头就走。
“看看你,小东西——你就走了?你走得多快呀!因为被我戳破谎言和阴谋了?你的脸一定红得像猴屁股!”
“您说什么呢?您真该照照镜子!您才是脸红得像猴屁股的那个人!”我忍无可忍,彻底被激怒,回头大喊。
他不出声了,连气都不喘了。坐在原地,呆愣地看着我。我的那句“您才是脸红得像猴屁股的那个人!”像一把利剑插进他的心脏。
“你……你你,羞辱我,看不起我。你……你要气死我……”
他脸上的肉拧在一起,五官都模糊了。他突然仰头,张着嘴哈气,仿佛胸膛上压着千斤重负似的。他满头的汗珠子,脖子开始变红,转而变紫,嘴唇也煞白了起来。他抽搐着躺倒在地上,愤怒在他痛苦扭动的身体里流窜,这可怕的情景的降临,令我惊跳如雷。我才刚刚认识他,现在他这副样子,就像有人将他造出来又立刻将他拆开了。他已经进入了垂死状态,努力逢迎着死亡,且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必须把女主人叫来,让她给医生打电话,这是最快的方法了。她一定在家!我立刻跑过去敲新邻居家的门,希望女主人快快出来。
我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我的双耳嗡嗡鸣叫,心脏用一种不同寻常的速度跳动着。我在原地蹦跳着,拍打自己的胸膛,焦急地向四周环顾。
我没等多久,女主人来了!门被豁然打开,她就站在我面前。
谢天谢地!
“阿姨,不好了!叔叔他……”我将自己健康的喉咙彻底奉献,撕心裂肺地冲她喊。
“你要是这样敲门——砰砰!这样大声,我就活不到下个春天了!”她竟然也同样冲我大喊着。这怒吼简直就是从她胸腔里喷出来的火,带着她祖传的家族威力。她这一吼,令世界都安静了。生物全部吓得魂飞魄散,惶惶不安,就连靠着墙站立的铁铲也全身颤抖,和墙壁纠结黏成一团。它很少会与墙壁紧贴,上一次的亲密合作发生在它严重缺铁的那年。
“不,阿姨!您的丈夫……”
“你为什么那样敲门!你看看这扇铁门,全是你拳头的印子!”她抬手握拳猛烈地砸向铁门。门龇牙咧嘴,疼得要夺门而出。
“您的丈夫他……”
“暂且不谈我的丈夫,你的行为令我很生气!”
“他要死了!阿姨,您出去看看吧。我的天,您快叫个医生来吧!”我大喊,用力划动自己的手臂。
“你为什么这么大声!我要气死了!我开门不是为了受气的!你对一个年长的女性大声喊是要遭天谴的!”
“阿姨,您的丈夫躺在院子里!他无法呼吸了,老天保佑,您快,您快……”
“你必须为你的大声喊叫道歉……还有敲门这件事!”她和她的丈夫简直一模一样,也许只能通过肠道长度或是胡须长度来将他们区分。就在我感叹他们神奇的夫妻相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陌生的声音。
“嘿!我们的事儿还没完呢。你必须去学校!你一次都没去过,真是好厚的脸皮!”
“你快给我下来,我的脖子要断了!”
来开门的竟然不是她一个人。我焦头烂额,没有注意到她的孩子就在她身上;有着忧郁的黄色头发、锐利的眼神和丰厚的鼻尖的男孩,此时像围脖一样紧紧缠绕在他母亲的脖子上,就连皮肤上的齿棱都紧紧贴合。他还没有阵脚大乱,小小年纪就展现出惊人的发火天赋,和自己的母亲不相上下。他在女主人的耳边用嘴唇吐出他的杀手锏,在学校新学到的脏话,且双眼喷火,张大的嘴巴似乎要将自己的母亲一口吞下。这真是惊人的勇气,只可惜他在不当的地方发挥所长了。
“你必须去!”
“我要把你扯下来了!你个小畜生!”
“哦不……”我痛苦地呻吟。这两位竟然也在打架,我来得不是时候。女主人被他的新时代脏话骂得周身战战兢兢,用镶着钻石的指甲——强劲有力的鹰爪——抠挖儿子头皮上的旧疤痕,留下纵横交错的血条,想把密集在他小脑袋里的新式思想弄出来。孩子捶她的肩膀,怒火烧红了他的脸蛋,他被母亲拉扯得像狂风中的旗帜。如果没有人关注,脾气通常就发不起来不是吗?人命关天,我意识到自己必须从她眼前消失,这是熄灭她怒火的唯一办法。我应该跑到大街上去找人帮忙,而不是找这位怒气冲天的夫人——发脾气在她的闲暇时间中占有显著的位置——更何况她现在正和自己的儿子打得火热。
就在我想离开时,她肉滚滚的大白手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提了起来,猝不及防地将我制伏。我顿时便慌了神儿,发出尖叫,感到她手掌肌肉的亢奋痉挛。我的视线被动地从她的肚子一直平移到她的眼睛,如同坐了一次透明的观光梯。我被提到了她面前。她低头瞪我,圆下巴仿佛粘在胸部上似的。她用力吸气,鼻孔张开。我惊恐地向上看,她有着金色虹膜的眼珠渐渐向外挺出,眼神里透露出失调的本性。她那如猪鬃一般粗的睫毛快要变成马的蹄,向我撞来。她的舌头垂悬,舌面上结晶沉淀,狠毒的话语从上面滚滚而来:“你敲烂了我的院子,现在却想走?”
在被她抓住之前我天真地认为我是独立于一切怒火之外的,现在我才意识到,我被卷进她的愤怒旋涡了!这是最锥心的惩罚,面对她愤怒的话语和愤怒的手掌,我只想大喊一句——何其可怕!
她弯下腰低下头,像是要咬下我的一块肉。可悲的是,她的儿子,没有掌握好自己,从母亲的脖子上摔了下来。
砰!好大的动静!
“老东西!我摔下来了!”他躺在地上,心脏或是阴茎背动脉在他凹进去的左腋窝里怦怦跳动。他蹬着双脚,在地上横着转圈圈,扑腾出一股接着一股的灰尘,简直像龙卷风。他这个样子,谁能忽略他呢?他非常气愤,凶残地大喊着,怒吼声里饱含着千军万马的精神和元气。在这坚强且热闹的家庭里,他已淬炼得更强了!我无法与这规模庞大的愤怒抗争,他们的怒气就是个天文数字。
女主人如老式蜜月般令人不解,她竟然没有松开我的胳膊,且毫无迟疑地将自己的儿子也一把从地上提了起来,终止了他的倒腾。我们两个被她抬到相同的高度。女主人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思考应该先收拾谁,谁更罪大恶极。
可是你可怜的丈夫还躺在院子里啊,我在心里大喊。你们气坏了心肝肺到底为了什么,实践身体艺术吗?
男孩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脸。他蹬着腿,挺自己的肚子,甩动他的脸蛋。可怜的我,颧骨上那一小块皮肤差点被磨出破洞,小细腿也将被他踢断。孩子发出愤怒的号叫,声音的火舌向外翻腾,穷追不舍,波及了我。我只感到牙齿都要被这超声波打下来了,长生天保佑我坚固而平凡的牙齿。“我的牙龈和我的牙齿将在两分钟后曲终人散。”我默默想着,徒劳地用舌头抵着牙齿。他喷射出的口水要淹没我的眼珠。我可以感到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他的胃也开始奇异地膨大,有什么东西要爆开了。他飞快翻动的嘴唇带出阴沉的热气。我感到紧贴着他的半边身体和被女主人握住的手臂要被腐蚀掉了。快饶了我吧。我可是一个热心的、带着葡萄的邻居家的孩子。你们干点别的不好吗?出去晒晒太阳总是好的。
最后她选择了自己的儿子,显然日久生情。
“你跟你那倒霉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她终于想起自己的丈夫了!
“阿姨,叔叔快要……”我抓住时机,急忙说。
女主人脸上的五官被她那铺天盖地的暴脾气炸飞了,彼此不再相连,反倒是上蹿下跳。眼睛差点被气到天灵盖上,舌头要冲撞鼻孔,两个耳朵无法秩序井然,它们恼怒之下换了位置!我抬头仰望时,见到她的尊容,恍惚间感受到了自己快乐童年的终结。
啊,这张怒容足以留给我一生的浓烈追思。
“闭嘴!我待会儿再收拾你!你不会敲门,还大喊大叫!”她把头扭向自己儿子的方向。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他那恶心的脸——一块巨大的白色斑点。臭小子,你就是来索要赎金的,你就是一片儿烂西瓜,被车轮溅得四处飞散的烂泥。真叫人恶心!莫名其妙地就考了个四十分,一年开八十次家长会的浑球,我不会去的!我告诉你,我不会去的!”
“老家伙!你真该去死!我早晚有一天要干死你们两个,然后我跑到山里去!我要去山里!”
“你去吧!你现在就去,我祝福你被山蚊子吸干!”
“一想到我曾经喝过你的奶,我就要呕吐!”
“我就该活活饿死你!然后饿死你的老爹!”
他们旗鼓相当,各有千秋。我无法插嘴,苦闷地等待他们结束这场亲子互动。我的胳膊生命力顽强,不甘于辜负生命的和谐,竟没有被她的大手捏烂;骨头还是骨头,肉也依旧是肉,没有被搅在一起。冬天过去了,最起码要脱掉厚重的衣服。人们把房子建在任何一个地方,却唯独不会建在自己身上。可是这沉甸甸的怒气却为何总是被人们随身携带呢?坏脾气的人们勇于创新,力求超越历代前人,突破某个伤肝损肾的框架。我被他们的怒气震慑,蜷缩身体,渴望战局回稳。
这场对骂持续了将近五个钟头,直到院子里传来男主人响雷一样的大喊声:“我死了三个钟头啦!再不把我埋了!我就臭了!”
哦!什么?他已经死了——他都死了三个钟头了!人工呼吸,心脏复苏……现在干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就不该跑来敲门,我应该去大街上找别人帮忙。可是谁能想到他们一家子都是坏脾气?罪恶感驱使我开始拼命挣扎。女主人的一只手臂有些脱力,我竟然挣脱出来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立刻扭身站了起来。女主人瞪圆了眼睛,震惊地盯着我,嘴巴却稳妥地冲着自己的儿子,机关枪一样突突喷射出咒骂。这场景略带抽象,我不禁感叹不已,果然人被气坏了就只能勉勉强强像是个人了。我觉得这很差劲,她要将怒火时刻延展到宇宙坍缩为奇点,延展到永恒。女主人弯下腰想再次抓住我,好在我连滚带爬冲出了房子。
当我来到院子里时,发现男主人瘫在地上,双眼惊骇圆睁,脸色发紫。他原本保持着因为喊叫而大张的嘴巴,一看到我,就焦急地合上了。他用力过猛,以至于颧骨高高耸立。——他死去了,却试图强调自己曾经是一个帅气十足的高颧骨小伙子(如今的颧骨是纯粹的复古)。现在该怎么办?如果此时有一头河马在我身旁打哈欠,我会毫不迟疑地把头塞进去。
“你怎么就死了!你不干活了吗?”女主人拎着儿子冲了出来。那不幸的孩子像风中的塑料袋一样孤苦无助,随着她的动作飘荡。
女主人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死去的丈夫身上,她依旧很愤怒,她愤怒的话语组合成了一种高声宣讲:“你!死鬼!你要是死了,我就得拼了老命照顾这个臭小鬼了。你去地狱偷懒了,我却不得不一直干活干到死。”
她的丈夫则沉默着,这沉默哪里是什么“冷静的忍让”,他只不过是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可以喊得更大声咧。
断了气儿的丈夫在女主人眼里就是暴露狂。她面露厌恶,吐出可怕的辱骂和自私的咕哝。
“看看你这副鬼样子,你丢尽了我的脸!你像条狗一样横躺在自家院子里,你让邻居怎么想?你就这么死了,想得真美。沙发还没有搬过来,你必须把它搬来!你别以为死掉了就完事了!真是要气死我了,你个懒鬼,什么都不干,每天都等我把饭嚼烂了吐进你的嘴里!”
男主人依旧沉默不语,泛蓝的眼袋又肿又大。他的眼睛里藏着的毫无疑问是一团深远的愤怒之火。这神奇的火焰在他死后依旧存留,除了可以增加他的身高或是帮他在羊腹内放入小茴香末以外,几乎什么都能干。
他的儿子继续火上浇油:“明天的家长会你必须去。这次你别想推给父亲了,因为他死了!”
“臭小子,你可真吵!”
女主人气急败坏,她大吼一声,一把将孩子甩了出去。男孩的身姿构成完美的抛物线,飞达目的地,在父亲肥大的肚子上弹了两下。男孩气得张牙舞爪,头发直指天际,开始拼了命磨牙,做好了进行一场艰巨的攻防战的准备。
男主人万万没想到自己死后也要遭受如此恐怖的痛击——人肉炸弹,还是自己的儿子!他已经死了,死后的世界是野蛮的。但身为死人的他,却是被这野蛮的世界偏爱的。他会看到一些新的风景,会毫不费力地获得大自然无穷的安慰。只有在死去后,他才有机会做一次母亲,哺育那些比他小很多的动物,成为它们青春动人的躯体的一部分。被大自然抚摩,被数量庞大的生物照顾着;他无所畏惧,他随意泛滥,他正处于人生的最佳状态,没有人会批评他。所以他下定决心——我哪怕死了,也不能认输,尤其不能向自己的妻子认输。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发出咔的一声,像冬天的小树枝断裂的咔的那一声。他死去的皮肤上骤然涌出大量的皱纹,使他的脸看上去像挪威地图。然后他,一个死了三个钟头的人,收拢他的嘴唇,那条断掉的红红的舌头在牙齿间探头探脑,被它的主人“呸!”的一声,吐在了女主人脸上。
哦!他把舌头骄傲地吐在了自己妻子的脸上。这个世界简直充满谜题。
我的尖叫声和男孩的几乎同时响起。
舌头在女主人的脸上因为唾液和血液的缘故稍作停顿,然后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了下去,粘在了衣领上。她的左半边脸上全是唾液和血沫,湿漉漉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条粗尾蝌蚪。我不敢细看,躲在院子里的装着葡萄的篮子后面,生怕她一气之下将我生吞。衣领上的舌头闪动着一缕亮亮的藕荷色。它依稀记得自己死前是个伟大的发声器官,于是轻轻上下摇摆,我竟然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它用一种像是骗人的声音说着“扎兰屯市再无沙果”。
女主人一把扯下舌头,用脚狠狠踩踏。来自丈夫的羞辱令她体内的肝火几乎爆发。她先是后仰,拍打着胸脯,不停地摇头。又挺立着,挥动胳膊捶打空气。
“你竟然敢羞辱我!你竟然敢——是谁给你的胆子?”
她的脸上流露出了异样的激动神情。她双目赤红,也“咔!”的一声用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她咬得太用力了,血像雾一样从她嘴里弥漫出来,在她宽敞的脸蛋上敷上一层薄薄的红。她看起来像是在捍卫自己的疆界,神情严肃得近乎荒唐。她的嘴唇也开始收拢,像花儿在夜晚合拢花瓣,嘴巴里发出卷羊毛毯的声音。然后她“呸!”的一下,竟然也将舌头吐在了丈夫的脸上!
夫妻俩惊人的步调一致。
苦命的舌头们。当它们与自己的主人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无疑是被爱灌溉的。主人们甚至不舍得咬上它们一口。它们同那洁白的牙齿、牲口似的顺从的牙龈和那如谷地平原般连绵起伏的上颚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如今它们被毫不留情地利用,被人抛之脑后,悲惨地成为遥远的过去。
男主人冷漠地盯着上空。那截断舌像上岸的鱼一样,噼里啪啦在他的脸蛋上跳动。他肥大的脑袋被妻子的舌头抽打得摇摇晃晃,蹭了一脸泥水。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被妻子的舌头抽了巴掌,他觉得这屈辱的一切都是他吃得太饱时做的梦。女主人目睹了丈夫的狼狈,这才放心了。愤怒之战里也许她从未输过。她站在原地淌着血摇晃,被风吹得歪向一边,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维持着自己与地面的垂直状态。“真是岁月不饶人呀!”她是否正在这样想呢?女主人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用烈火一般旋转飞舞的爱情爱抚自己的全部;从童年鼓起的愤怒肚皮,到现在总是推迟的例假和那些她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向孩子们学来的新式脏话。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指了指目瞪口呆地坐在爸爸肚子上的男孩,又伸出了两根手指。意思是,我如果有两条舌头,一定会往你脸上也吐一条的。然后她摔倒在地上。这是一项伟大的牺牲,她为自己的奉献深感骄傲。这是最辉煌的时刻,她在死前的短短一瞬露出了微笑。
此时一群小麻雀从连片的屋顶那边轻快地飞来,扑扑腾腾,停在了他们铁锈色的房子的窗台上。那些不够强壮的榉树好像久病初愈一般挺起了肩膀。如水晶般清澈的昆虫和穿着蕾丝裙的鸟儿也全部换上了一双憧憬未来的眼睛,它们已经无所畏惧了。院子里传出迎接胜利的甜蜜笑声。这家人还没在新家住上一天,就把附近的生物吓坏了。奇妙的是,正处于喜悦中的竟然不单是这些生物,同样喜悦的还有他们的孩子。那个男孩看到父母全部死了,竟然乐开了花。他立刻从父亲的肚子上跳了起来。
“这就像下了一场雨,清新凉爽!”
他也是足够可怜的,头上布满抓痕,胳膊上血淋淋的,裤子上也满是泥土。现在他满脸笑容,转着圈拍手。他向前一跳,越过父母的尸体,就像越过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沟壑。“真不敢相信!这群总是惹我生气的人竟然死了。现在我自由了。什么家长会!我要走了!去山里!”他抱着自己的脑袋,眼眶红红的,充满了对安静世界的渴望。他对着房子背面的群山喃喃自语,它们如铁器般耀眼,盾牌似的阻隔了地平线。眼前的男孩——诞生在魔鬼家庭里的孩子,此时此刻,对自己父母的尸体视而不见,望着远处的峰峦,稚嫩的脸庞散发出炽热的光芒。对山的爱源源不断奔腾在他的脉搏里,他的肉体和灵魂仿佛焕然一新。他义无反顾,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向他的目的地。也许他将要改写家族历史,健健康康地活到六十岁。
“你要走了吗?”
“是的,我要走了!”他说,头都没有回。
“那你的家人怎么办?总要把他们埋葬。”
“就让他们烂掉吧!”
“可是……”
“我要走了!”
他还是走掉了。我深感无奈,只好跑到街上求助他人。大家都是热心人,了解情况后,他们决定去买两副棺材,将他们安葬。大人们又是量身高又是搬抬,折腾了好久。我坏脾气的新邻居哪怕死了也在向世人展示着自己非凡的、满口术语的怒气。当有人把他们塞进棺材里时,他们冰冷的肌肤被自己体内的邪火烫出了水泡。这些鼓鼓囊囊的水泡立在他们死人的皮肤上,看起来就像雪面上摆着的几块与活物看起来毫无二致的蜜蜡石。因肝火而生的水泡应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应该用“您”来称呼它。它犹如一头初出茅庐的黄狮子,展现了人类的进步。死去的肉体无能为力,只好以自虐的方式继续自己的丰功伟业。
他们生前有没有惬意地吸入空气呢?死后又是否能稍稍休息一下呢?
一群人忙了半天,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给不断地从尸体的各个地方冒出来的水泡涂抹粉底。热心的大人们快被这沉重的荒诞压成化石,他们显得疲惫不堪。我站在人群外向里看着,偶尔回头眺望远处的山峦,寻找离家出走的男孩。或许远离了人类,他的脾气就发不起来了。终日面对树木、如皮革般坚硬的起居室、黄蜂的政治恐吓、死心塌地的山间蚂蚱,以及那些可以绊倒人的硬硬的蛇,他的心情定是极好的。他甚至不用担心会饿死,草地里满是还带着火药味的热乎乎的弹壳,捡起一颗嚼一嚼,可以半天不用吃饭。再不济,也可以吃山上的日本弓背蚁们的肮脏的院子和黑制服。哪怕他挨了棕熊的打也没关系,唯一的医院就在山下,他咕噜咕噜从山上滚下来就可以。因为医院屋顶上有天窗,天窗下就是病床,还有一群穿着沙滩衬衫的男护士就等在那里。
回家时,我边走边发出老气横秋的叹息。新邻居的怒吼声在我脑海里一个劲儿地向外撅着屁股,像是要从我的嘴巴里蹦出来。这是什么传染病吗——要把我这艘小船推进油一样黏稠闪亮的沟里去。蓦地,一阵凉意从我的心头涌出。我深感不安,四肢僵硬地向前走着,紧紧闭上嘴,生怕骂出脏话。我的母亲站在门前迎接我。我今天和一群坏脾气的人儿“交朋友”,被脏话秽语轰得昏昏沉沉,如同在火中荡秋千,熔炉里游泳。我一见到我的母亲,就被她恬静的笑容,甘甜的眉眼惊艳到背脊发凉,像一只被蜂蜜所吸引的蚂蚁一般迫不及待地跑去拥抱她,将她身上的花蜜吸入胃里。当她热乎乎湿漉漉的嘴唇贴上我的脸颊时,我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她把我抱进家里时,我鼻子一酸,差点号啕大哭。我开始手舞足蹈地给她讲今天发生的事情,像浅滩上的蛎鹬一样拍打自己的翅膀。我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嘎吱声,里面的钉子也因生锈传来吱吱的噪音。我的母亲低声安慰我,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弯下腰抓住满屋子扑腾着翅膀乱跑的我,在我的脸蛋上轻轻啄上一口。不久,所有的不安都被她一口一口啄完了。
可是当夜晚来临,我依旧无法入睡,用粗布被子将自己缠得紧紧的。我的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恐惧的圆环。我被已经死去了的新邻居的坏脾气和结局所恐吓。母亲已经陷入甜蜜的梦乡,闭着眼睛,轮廓朦胧的睫毛几乎没有颤抖,像一只泰坦甲虫那样安稳。我的耳边回荡着我的新邻居们的怒吼声,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幻觉和诸多真实的情景。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翻动一下。
“气死我了!”
“啊!”我发出尖叫,从床上弹了起来。我的耳中突然炸响起这熟悉的话语,我在听到的一瞬间身上就冒出了鸡皮疙瘩。有完没完!我瞪大眼睛看向窗外,抱着发抖的胳膊坐了起来,被子里的我的两腿也在发软,我甚至感到挡也挡不住的尿意。我的头发刺痛我的脖颈,我的胃肠凶猛地翻腾,我难受得要死,满身都是汗。窗外什么都没有,在昏暗的房间里,我听到了遥远的墓地那头传来了争吵声。它是那么远,同时又那么近。它和我隔着一座山,却又近在耳边。我绞着双手不停地惊呼,这拖泥带水的怒骂声如蚊虫般在我周身盘旋不去,冷不防地咬上我一口。
“去你父亲的棺材里!我这里已经很挤了!”
是女主人的声音!是那位此时此刻已经没了舌头且被厚厚的棺材盖和泥土压住的女主人的声音!我甚至听见了男孩的声音,可是他不是在山上吗?这或许只是一场噩梦?
“哦,臭小子,你不要进来!我这棺材比你母亲的都要小。”
“这群人真是气死我了!这个棺材可真够小的!竟然在死人身上挣钱,无耻下流!”
“他们拿着尺子量了半天,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为什么不多做一副棺材?”
“谁知道你也死了!你就躺在外面吧,明天他们看见了,肯定会给你也做一副棺材的!”
“我被虫子咬得受不了了!我一定要进去!”
“你给我待在外面!我可不给你让位子。”
“我不,我挖了半天才把棺材挖出来!我一定要进去!你们赶快挪个地方!”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深更半夜死掉了!你真是气死我了,从你出生到现在,你一直在惹我生气!”
“我也很生气啊!我怎么知道山里那么多虫子!我被它们咬得发疯!我整条胳膊上都是它们啃出来的印子,我是被它们活生生气死的。”
“你就死在山里算了!别在这里招人烦!”
“你们这群老骨头!没了舌头还这么能说!我都告诉你们山里虫子多了!我根本受不了。”
“哈,没了舌头?我就算失掉灵魂也照样能骂你一天一夜。”
男孩也死了?我侧耳倾听他们的争吵声,是那么全神贯注。这个空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从另一个空间里传出的声音彻底惊扰着我。我哆哆嗦嗦地坐着。夜晚与我之间被连上铁轨,本该被运来的油葫芦们的鸣叫或是行星作物全部烂在铁轨旁,被源源不断送来的竟然是那群坏脾气的人嘴里呕出来的碎木屑。我感觉自己被男孩欺骗了。他满口谎言,他说要去山里的。去山里,就注定要和那些绿色、粉色、乌珠穆沁熏皮袍色或是炸土豆色好好相处,最差也要和山里闪着翠绿色光芒的啤酒瓶碎片做个朋友。然而他却被蚊虫气死了!真可恶,他的坏脾气将他的肠道都堵塞了。如果他把那些嗡嗡叫的小虫子看成是周末来打野鸡的人,就不至于如此神经兮兮的了。他竟然死了!我难以置信——他竟然也被气死了!哪怕他变成山里的一只露着牙齿的东方蝙蝠也比这好。
“嘘——”我的母亲不知何时醒来了,她抱住了我,将我拉下来。我的头被她轻轻压在了枕头上。我又躺下来了。她身上是睡眠的味道、梦的味道。我狠狠吸了一口,希望它们让我的心跳减速,让我睡觉,但无济于事。
“你做噩梦了吗?”她问我。
“他们在吵架。”
“哦,我的孩子,别管他们,睡吧。”
“我办不到,妈妈。”
我被自己的汗水刺痛了腋窝,却被她的汗水抚摸。我们的胸脯贴在一起,我感受到她的心跳。她睡眼惺忪地挠着我的肚皮,我想她应该是想挠自己的。我的母亲握住我的肩膀,轻松地转动着,就像熟练的司机把握着方向盘。以往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她这样摇晃我,我就会安心睡去的。可现在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颤抖,感觉全身冰冷。恐惧已将我挂牌出售给了我的新邻居。飞蛾或是其他小虫敲打着玻璃,噼啪作响。母亲的声音渐渐模糊,抚摸我的力气也变得微小。
“快睡吧……天都要亮了。”
“连猫都讨厌别人坐在它的椅子上。我们堪称大自然里的不良员工的典范,脾气不好,个人卫生也令人发指。”
“睡吧我的孩子,我的美梦足够我们两个人分享了……”
母亲在我耳边喃喃自语,摆弄着自己所擅长的陈述句小游戏。我依旧睡不着,她身上曾经能够安抚我的神奇的魔力如今已经消失了。我全身都被笼罩在令人惊惧不安的咒骂声中。我忧郁地望着母亲的脸,她的脸就像无风时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我的母亲全身都沐浴在一种朦胧的静谧之中,几乎所有人都期待和她一起漫步在月光之下。我曾经与她紧密相连。可是现在,我在她怀里,却感觉与她无比遥远。她可以选择不去听死者的呼喊,远离坏脾气的人,远离他们恶毒的唾骂。我却无能为力,我连死去的蚊子的嗡嗡声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也不能避免被坏脾气的人影响。
当我的母亲停止一切话语和动作,发出鼾声时,他们的争吵声便越加明显了。我惊恐地想要唤醒我的母亲,可无论我怎么推拉她,她都无法醒来。她闭着眼,丝毫也不受人类痛苦的浸染,她居高临下地嘲讽一切人。她睡了,是在讽刺我吗?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弥漫,我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是震颤冰冷的。熟睡中的母亲也变得同他们那般庞大恐怖了。我深感无助,紧紧揪着她的睡袍,如果我有额外的四肢,我定会像蜘蛛那样将母亲团团围住。“妈妈,睁开眼吧!和我说说话。”我大喊着,不断地回忆着母亲睁着眼睛的样子。——在松垮的晾衣绳旁睁着眼睛的母亲、给西里德格会员打电话时睁着眼睛的母亲、撕下二十三号的日历时睁着眼睛的母亲……可是每当我想拥抱回忆中的、睁着眼睛的母亲时,她便又把眼睛闭上了。噩梦啊!噩梦啊!我听见了棺材碰撞、肉体打击和生物抹眼泪的声音。我双腿的颤抖竟然令厕所的玻璃门都跳动了起来。天花板上的灯泡也被我抖落,“当!”的一声掉进烟灰缸里。这些死人毫无节制地利用自己已经沉睡的灵魂。哪怕死去了,他们依旧对自己的怒火怀揣着一种高尚的责任感。他们活着时,这犹如新陈代谢一般轻松,因此死了都要照顾好它。哪怕他们因它而丧命,失去了皮肤的温度,被烫出了满身的水泡……
如果我今晚不睡觉,那明天的课上我就会昏昏欲睡。生气的老师会告诉我的母亲,母亲便会因此讨厌我。绝望的我开始尝试着将母亲的发饰塞进耳朵里。发饰的尖角钻进我的耳朵里,从另一边探出了头。这个动作一气呵成,锋利的发饰像一班列车从我脑子里驶过。我突然意识到伤害自己是一件不会流太多汗的工作。我没有将它拔出来,闭上了眼。本来近在我耳边的怒骂声逐渐听起来像是从盒子里传来的,又渐渐变得似有似无,听起来像是有人在遥远的太仆寺旗敲碎了一只缺钙的母鸡下的蛋。如果我抽烟,我可以这么说——大概过了一根烟的时间——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这种递进的安静缓解了我的恐惧。我面对着母亲侧躺,将脸埋进她的胸脯。她在睡梦中抚摸我的头发,却不小心被从我耳朵里冒出来的发饰尖角刺破了手指。她只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便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