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包乾中不喜欢拉窗帘,每当午后的阳光投射到电视液晶屏上,上边的图像被光斑模糊、扰乱,每到这时他会关了电视,准备出去散步。他看电视除了看新闻和央视10频道的百家讲坛,还喜欢看戏剧频道,尤其喜欢看河南的地方戏。茶杯里的开水早凉了,他又拎起暖水瓶朝里边兑了些热水。茶杯是那种带鼻儿的大玻璃杯,端起来一口气喝干,喝得胡茬儿上挂满露珠。从政多年直到退休,他一直喜欢喝白开水,朋友送的茶叶都放霉了。包乾中仅仅是出去散步,又不是出远门,但还是习惯性地走进包国平生前的卧室。两位亲人的遗像并列在宽大的写字台上,穿着警服的包国平脸上的刚毅和威武让他很欣慰,同时心里又很疼很疼。紫玉的脸上透着善良和温暖,好像要对他说些什么。坐在电脑椅上捂了一会儿胸口,切肤之痛一时难以自制——真想跟他们一走了之。
外边一如往常,小区大门外又堵车了,两侧的门店依旧洞开,里边人影憧憧;路边摆摊的叫卖声蜿蜒成河;小孩在大人的腿间穿绕,送快递的机动三轮侧歪着车身驶到马路牙子上边,堵在他面前。人间烟火的味道,让他心里有了些许宽慰。
他要去西边的白水公园,那里周围是几个新建的小区,还没住多少人,公园里游人相对稀少。他不愿遇到熟人和同事们,听多了他们好心的问候和安慰,每次的问候和安慰都会再次导致他痛不欲生,就是一些同情的目光他都受不了。要说自己还算坚强呢,一个退休老人,面对接连丧子丧妻的打击,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任谁都抗不住的。
他走得很慢,感觉浑身没点儿力气。对路边的建筑也熟视无睹,几十层新建的高楼躯壳般跟他的心一样空茫。好在路上遇到的几乎全是在小区里刷墙、铺地板砖的农民工,但还是有人认出他了。那三个“安全帽”主动给他让路,过去后听见其中有个人说,这就是英雄的父亲。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眩晕中身子差点被风吹倒。再往前走,忽听见锣鼓管弦声风一样飘来。这才看到小区广场刚铺上地板砖的地方在唱戏,大卡车伸开的车厢板做戏台,上方横挂“白沙河豫剧团”,原本锦绣的标识因陈旧而显得毫无生气。台下观众稀稀拉拉,像旱天没出齐的庄稼苗。可能是房地产老板为售房做广告呢,戏台的一角堆放着电饭锅、羽绒被之类的奖品。台上正上演杨家戏《五世请缨》——他的心再次被戳疼了。杨宗保战死疆场,佘太君百岁挂帅带领众儿媳、孙媳赶赴边关。他儿子在那场打黑行动中牺牲,剩下他孑然一身能做些什么呢?这又是他老家村上的戏班子,平时爱看戏的他这会儿只有逃避的份了。当他快步走过时,没想到遇到了自己的发小大鹏。
大鹏从公厕里出来,额上扎着去皱纹的绷带,腰勒战带,脚蹬黑马靴。看他化的脸谱五花六道,像是出演焦赞、孟良的。可他通常不是这等角色啊,不过也难怪,此剧的主演尽是女将。包乾中正要避开,大鹏在水池上洗过手转身便看到他了。大鹏流露出一脸不幸的表情,嘴唇嚅动了几下,要说的话没说出口,似乎不愿触碰他的伤痛,半天才问他去哪儿。他跟大鹏是发小,当年在农村老家时,他在大鹏领办的业余剧团里唱过戏,还是里边的台柱子,主演小生、红脸。后来国家恢复高考,包乾中复习了两年终于考上了大学。大鹏说看你都憔悴成这样了,让人心疼死了,反正你也退休了,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就跟我们出去玩吧。包乾中苦笑了一下,哎呀现在哪有那心思。这时一辆驶过的载重货车呛了他们一身灰,大鹏咳嗽着说只是跟我们跑着玩嘛,又不让你登台演出。下一站是五朵山,那儿新建的文化大院竣工,请了三天大戏。你到山上坐在清泉边看花鸟蝴蝶,去树林里给大伙摘些野果,时不时惊起一只山鸡、野兔,你会忘掉那些伤痛,心情会好起来的。包乾中的心被说动了,可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抬头望着从头顶飞过的一只青鸟。
包乾中是到楼下吃的早餐。以前他喜欢自己打五谷豆浆,说是五谷,其实掺有十多样杂粮呢,黄豆、黑豆、紫豆、小红豆、大米、小米、薏米、高粱米、玉米糁、荞麦、燕麦、大麦、花生、黑芝麻——讲养生。如今紫玉和儿子都走了,他一个孤老头子还想活过百岁不成,有意思吗?开始他吃不惯热干面,后来越吃越上瘾。尤其爱去小强的店里吃热干面,口感好,配菜多,自己磨的芝麻酱。小强的母亲在往火炉上的白铁桶里加绿豆汤。他说要一大份,她歉意地笑了一下,说等会儿,小强出去有点事儿,马上回来,说她调配不出儿子调的味道。要是放在以前他会在言语上鼓励她的,这会儿他只说你就给我调配一碗得了。她先盛了一白瓷碗绿豆汤放在他面前的条形餐桌上,说要是不合你口味了你可别埋怨。他说放心吧。她调配出来的热干面口感果然差远了,她还一个劲儿地问他合你口味吗,他故意吃得很香,说比你儿子配制的还好吃呢。真的?小强母亲露出一脸的欣慰。
刚放下碗筷,手机响了。难道是以前的同事或朋友中午约饭局?他都谢绝很多次了。拿出手机一看是大鹏打来的,以前没有他的电话,是前天在那座公厕前相遇时才存到手机上的。那天他以为大鹏只是说说而已,宽他心呢,说过也就忘了。谁知是真约他去呢,让他坐公交车到牌坊口,车在那里等他。他不好意思再推辞,反正一个人在家孤魂野鬼一样,到白水公园里走动也像只掉了队的孤燕,在低空中一声声哀鸣,毛羽一根根脱落,不知飘零到何处。
包乾中记得小时候去西南乡走亲戚,坐过汽车站临时征用的无盖敞篷车,风把棉衣都吹透了,但不知道冷,头发在风中飞扬,觉得很爽呢。如今到了这把年纪,感觉咋一点儿没变呢?许是见了这么多乡里乡亲,和他们挤在一起相互温暖,心情好多了。大鹏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让他坐在副驾上。他不,撕扯了半天非要坐后边。上车时大家争相拉他,有的还亲昵地叫他小名。差不多都是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的老家伙,但面相比他老得多。女的有三个老婆子,还有个年轻点儿的,近四十岁的样子,染着黄发,鹅蛋脸,俏眉俊眼的,后来知道她叫小倩,是大鹏的二女儿。车厢前端放着两口戏箱,戏箱上放着用塑料绳捆扎在一起的刀枪剑戟,车厢上挂着马鞭、胡须、乌纱帽。看到这些,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在包乾中心里泛起点点依恋,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车上只有两个人以前和他一起唱过戏,不过大多是邻村的,都有些面熟。看着他们,包乾中自嘲道,又来个老家伙。没想到小倩抢着说,包叔,我也快成老家伙了。老家伙们这才哀叹道,后继无人啊,年轻人都忙着挣钱呢。谁在车上咳嗽了一声,接着都条件反射地咳嗽起来。包乾中没咳出来,心情却再次跌入低谷。
人说看山跑死马,还真是这样呢。在车上看五朵山就在眼前,可是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太阳过午,看到山坡上那一大片牛羊时,卡车才驶进那座新落成的文化大院。山风清爽,空气像看不见的云彩感觉湿漉漉的。山影和阳光此消彼长,蜻蜓漫天飞舞,蝴蝶在花间低旋,鸡狗和平共处地在村上闲散地走动,那头猪在路那边的低洼处吃力地拱草根,不一会儿拱出一个大坑来。还有一头扁着肚子的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崽从一家院落里出来,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扬头朝他们哼了哼,似乎在问他们从哪儿来。
包乾中没有游山玩水,他就坐在文化大院前的场地里和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一起看戏。演出者在后台化妆,前台开始打闹台,锣鼓家什一响,邻村的老人们拄着拐杖也都赶来了,有的还骑着电动车。看他们一个个满脸兴奋,看戏时那般专注、投入,他觉得戏剧还是有出路有未来的。锣鼓管弦和台上的剧情,一下子使他的心情活泛了,涨潮了。人到了这年纪脑子迟钝了,看电视剧已经跟不上趟了,人影一闪不见了,对话快一点儿就听不清说的啥,稍不留神内容就模糊了。你看戏剧多好啊,人物出场哼哼啊啊半天一句,品的是味,一招一式见的是功夫也是艺术,不过他还是要对台上的演出评头品足的。大鹏比他大两岁,武打显然力不从心;那个唱黑头的,做功时路数少了几个环节;老旦的唱腔有些地方跑调了,黄腔;就唱花旦的小倩的唱腔还算粘弦,意思是说嗓音能和弦音粘到一起,也就是和谐吧——农村人评价某人的行为能力,有粘弦与不粘弦这一说,其典故就出自这里。包乾中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下一场演出时,他主动要求上台唱红脸。台上台下的感觉真的不一样,跟年轻时登台的感觉也不一样呢。他当过政府官员,再次登台出演父母官,就多了一种担当和使命感。于感同身受中演得更投入,逼真,简直出神入化。台下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声,他们都像老僧入定似的,只听见那边水塘里的一片蛙鸣。下台后大鹏激动地跟他说,有你,咱剧团散不了伙了!
山村的夜晚,静谧得能听见远近的虫鸣。他们睡在空荡荡的文化大院里,打地铺,男的睡东边,女的睡西边,中间有条两米宽的楚河汉界。这是最后一晚在此留宿,包乾中竟有些恋恋不舍了。感觉窗外的月亮近在咫尺,风在上边挂起几丝云缕,远处的树林里有夜宿的鸟们在呢喃,低语。五朵山的三天戏结束了,接着到哪儿演出还没着落。花脸在床上翻了个身,老婆打电话,让回去掰苞谷呢。老旦在那边说她娘家妈住院了,得回去伺候些天。唱花旦的小倩在那边接电话,好好,你别吵了行不行,明天回去,再也不出来了。包乾中有些担心,听来怎么有点儿散伙的味道。大鹏放了个屁,花脸的脚丫子真臭,可他没有半点儿厌恶,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睡觉让他觉得很亲切、很温暖。不一会儿,大伙全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有谁熟睡的鼻息声像吹响的笛子,婉转动听。包乾中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心里很着急,他有点儿离不开这个戏班子了。身边的大鹏倒睡得死沉,作为剧团团长的他却一点儿都不着急,本来就是业余剧团嘛,有人联系演出了就出去,没人联系了回家种田,各忙各的。
在今晚的欢送宴会上,包乾中喝了几杯酒,老了真是不行了,几杯酒下肚就懵了。这会儿他恍惚想起陪他们吃饭的李会跟他说的话,李会是镇上的文化专干,老家是五朵山的。包乾中曾是县里大名鼎鼎的反贪局长,他虽然不认识李会,但李会肯定认识他。李会说现在县里有活动,大力扶持文化下乡,还配有专项资金,到下边演一场戏给三千块钱呢。人家就说这么多,包乾中也没问找谁联系,可他心里有数了。这会儿他从枕边摸出手机看时间,十一点多了,虽说很晚了,但他知道老乔肯定没睡呢。老乔是县文化局副局长,著名剧作家,常熬夜。包乾中穿上衣裳,跑到外边站在清凉的月光下给老乔打电话。老乔果然没睡呢,几句寒暄问候,包乾中先是自嘲了一番,才提到文化下乡的事。老乔对此很热心,说这活动由他负责落实,但主管单位是宣传部,让他明早再给孙部长打个电话。包乾中收了电话,一只小动物在他脚上亲了一下,旋即跑开,没看清是小猫还是小狗。
包乾中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躺下后还是睡不着,直到听见雄鸡报晓才迷糊了一会儿。早上是大鹏把他推醒的,说都上车了,到县城再找地方吃早饭吧。在山里,早晨是很难看到太阳出来的,可他心里却装满了阳光。不到八点,他就迫不及待拨通了孙部长的电话。一切都搞定了,上车后他跟大伙说,回去赶紧把庄稼活收拾齐毕,安顿好老人孩子,以后咱们有戏唱了。没等他说完,一车人沸腾了。花脸扶着车厢板站起来说,如果今儿有演出的地方,我就不回去掰苞谷了;小倩说我也不回去伺候那死鬼了;老旦说以后真能不歇气地连续演出,给俺妈请个保姆都值得。
两天后,包乾中再次到牌坊口,车已经在那儿等他,他们演出的第一站是城郊乡。早上起来,他又开始打五谷豆浆了,炒丝瓜、煮两个咸鸭蛋,感觉还是自己做的饭菜可口如意。在家临走时他用毛巾擦拭紫玉和儿子的遗像,不知擦拭了多少遍,把上边的玻璃都擦热了。他说真想带上你们,但外边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吃饭也不及时。镜框中的紫玉定定地看着他,像在说去吧,知道你爱看戏。他说我还会唱戏呢,观众们都说我声情并茂,或许是老了,把经历的酸甜苦辣都带进了剧情中。上车时花脸在上边拉他的手,花脸的手很粗糙,才掰两天苞谷呢。小倩的脸上有泪痕,眼角还有块淤青。包乾中没敢多问,后来听他们说小倩的老公在镇上开超市,为她出来唱戏,两人经常闹生分。老旦倒是一脸晴天,她母亲是个戏迷,得知她能继续出去演出了,高兴地说你走吧你走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天风和日丽,演出的地点在城郊乡大张庄村的文化大院里,东侧原本就有水泥垒的戏台,后壁和两边的台柱上贴着瓷砖,光洁明亮。城郊人口密集,台下坐满了人,不但有上了年纪的,还有不少年轻人。看到有这么多观众,大伙一时情绪高涨,化妆时化得格外仔细,到台上一个个精神抖擞。当时演出的剧目是《下陈州》,包乾中主演包公,他看到台下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个人还是他的冤家,他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减刑了?曾经的反贪局长——他身上的担当和使命感更重了,把包公的铁面无私、体察民情演得入木三分。尤其在打銮驾、铡四国舅那两场戏中,包公的大义凛然、除暴安良、伸张正义把下边的观众都带进了剧情中,台上台下一时大快人心。
晚上他们被安排住进了一间家庭宾馆,包乾中和大鹏住一个房间。客房有点儿简陋,卫生间狭窄,水龙头也坏了,打开的电视屏幕上飘满了雪花。大鹏还是很兴奋的,打开窗户,望着满城的万家灯火跟包乾中说,我这把年纪了,干啥都力不从心,以后你当团长,我给你打打下手。包乾中在卫生间半天没调出热水,出来跟大鹏说,你才比我大两岁呢。外边噪音很大,大鹏关了窗户,仰躺在床上跟包乾中说,你从政多年,县里乡下都有你的老同事老部下,你当团长能打开局面,以后便于联系业务,开展工作。包乾中索性关了电视,我不当团长照样可以帮你打开局面。在大鹏的一再坚持下,包乾中只得妥协当了业务副团长。
门被敲响了,很轻,只两下,接着又两下,显得小心翼翼。感觉不像是自己人,都这时候了,会是谁呢?大鹏过去开了门,你找谁?来人说找包局长。包乾中听出声音了,是蒋昆,赶紧起身迎到门口,紧握着他的手说,我预感到你要来找我。蒋昆说是来看您的!包乾中把蒋昆按在床边上,也没茶叶,给他倒了杯开水,下午我在台上演出时就看到你了。蒋昆一脸恭维道,没想到您台上台下一个样,不愧曾任反贪局长,把包公都演活了。包乾中心里一沉,还恨我吗?蒋昆赶紧站起来说,从来没有过,我那是罪有应得。蒋昆是在交通局局长的位置上被反贪反下来的,是包乾中直接办的案,包乾中的铁面无私他是领教过的。其实蒋昆来找包乾中,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入狱后被开除公职,老婆也跟他离婚了,出狱后为生计所愁。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有一技之长的,多年前他曾唱过戏。蒋昆曾是县豫剧团的专业演员,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戏剧因多种因素步入低谷,各县专业剧团解散殆尽。蒋昆是那种活泛人,当年跟县长的公子玩得好,豫剧团解散后,在县长公子的引荐下步入政界,在政府办公室由职员升到副科长、科长,后又下去当乡长,几年后调任县交通局局长。如今政府大力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又恰逢文化下乡,连农村的业余剧团都活起来了。他来是想投到包乾中门下,混碗饭吃。包乾中看蒋昆着一身不入时的旧衣服,皮鞋没擦油,脚上的袜子颜色不一,一只浅黄一只深蓝,加上蒋昆是他亲自办的案,顿时有了责任感和同情心。可他还是跟蒋昆说,明天他跟团长和大伙商量一下再给他回话,也没跟他介绍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大鹏是团长。
大鹏一直躺在床上装睡,蒋昆走时也没起来送他。包乾中关上门,坐床上拿了支烟给大鹏,问他是不是对蒋昆有看法。大鹏这才从床上坐起来,说他以前没见过此人,只是听县豫剧团的同行们说过。蒋昆从政尤其当局长后高贵了,不承认自己唱过戏,更不承认曾在豫剧团待过。在大街上看见师兄弟们绕着走,师兄弟们有事去局里找他,他都不认了,甚至连师傅去世的葬礼他都拒绝参加。大鹏说这人太不地道了,让他进咱们剧团,怕以后惹出什么乱子来。包乾中感叹道,蒋昆的案子是我亲手办的,现在他出狱了,又来找咱们,还是给他个机会吧。再说咱们这里边的演出队伍青黄不接,蒋昆比咱们小几岁,又在专业剧团接受过正规训练,如果他肯走正路,让他进来在艺术上搞传帮带也是好事。大鹏吐了口烟,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就怕他不走正路。包乾中说要是那样的话,再开他也不迟。咱这儿又不是公家单位,请神容易送神难。大鹏不再说什么,算是勉强答应了。
早餐是村里在街上一家小餐馆定做的,抬来一红胶桶胡辣汤,一大筛子油条还有蒸馍。花脸和黑头吃着饭还不忘开玩笑,花脸跟黑头说给你报告个好消息,昨晚儿子打电话,我得孙子了。大伙都笑,包乾中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老旦跟他说黑头前些天得了个孙女,他俩啊,年轻时就爱开玩笑,黑头跟花脸说咱俩对个亲家吧,花脸说中啊,将来我生个儿子,黑头争着说他生个儿子,谁知道他俩结婚后生的都是儿子。包乾中听了,也禁不住笑起来。大鹏咽了一口馍,站起来跟大伙说,都别笑了,听我说个事儿。咱们剧团又添了新生力量,人家来自以前的县豫剧团,专业能力都在咱们之上,以后都要虚心向他请教呢。大伙都说没说的,没说的。包乾中看大伙都同意了,饭后才跟蒋昆打了电话。
感觉蒋昆在家提前准备好了,接到电话后马上就来了,全身焕然一新,皮鞋擦得锃亮,脚上的袜子也换成一个颜色的了。蒋昆紧握着大鹏的手说,当年我在县豫剧团时就看过你的戏,还向你讨教过呢,你还记得吧?大鹏一脸茫然,对不起,真的不记得了。蒋昆接着转圈给大伙作揖,我是来学习的,兄弟姐妹们多关照!小倩说听包叔介绍你了,请你来是让你担纲主演呢。蒋昆一脸谦卑道,配角我都演不好呢,给你们打打杂,叠叠戏箱还可以。蒋昆果然是这样做的,不仅在每次演出结束后抢着叠戏箱,吃饭时坐在最下边,饭后擦桌抹凳收拾碗筷,比餐馆里的服务员还麻利。
包乾中想到蒋昆在演出上丢了这么多年,不知他现在的功夫怎样,跟大鹏商量先让他跑龙套、演配角。蒋昆对分派给他的角色欣然接受,不愧出身专业剧团,把兵将演得威武雄壮,把家郎演成了机灵鬼,尤其把太监演得奴颜十足。就是让他抬轿子,也把轿子抬得花样翻新,都把配角演成主角了。台下的观众们开始议论了,新来的那人是谁啊,大材小用了。
下一站到石桥村演出。路上,蒋昆下车买了一塑料兜苹果,捡颗又红又大的先给小倩,然后分给每人一颗。包乾中说他血糖偏高,他就把这个苹果又给小倩了,小倩不要。老旦从蒋昆手里抢过苹果,说他偏心。路况差,车颠得厉害,蒋昆差点儿闪了腰。包乾中扯了扯蒋昆的衣襟,让他坐下,跟他抱歉道开始对你大材小用了,说他跟大鹏商量后接下来准备让你唱主角,演帝王将相。蒋昆谦让道,你气度非凡,帝王将相还是你来演,我生就的挠粪堆鸡子上不了麦秸垛。包乾中说你就別谦虚了。
果不其然,蒋昆这人还真是放哪儿哪儿发光呢,都把历史上的帝王将相演活了,且极具个性色彩;同样是皇帝,但皇帝跟皇帝不一样。关羽跟周瑜同样是武将,但人物内涵、性格迥异。稍有遗憾的是,帝王将相的威仪霸气有余,父母官的恩德仁慈不足。不过这些都是小细节,他主演的角色依然很受观众欢迎。
蒋昆出演帝王将相后,渐渐把戏台上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也带进生活中了。坐车时对大鹏也不谦让,一抽身坐进驾驶室里的副驾上。开车的黑头对他不客气,下去,这哪是你坐的地方。蒋昆耸耸肩,做出不屑理会的样子。黑头索性把他推了下去。蒋昆回到车厢里,气得脸色铁青,车启动后在颠簸中把他的鼻子、眼、嘴巴都给颠歪了。大鹏为了给蒋昆挽回面子,吃饭时推他坐上座,还当众宣布他为副团长。多数人不服气,只是碍于大鹏的颜面都不好说什么。这样一来,以后每到吃饭时蒋昆不再推让,主动坐上座了。
以前无论谁演帝王将相,都是小倩演皇妃或夫人,现在也是。小倩跟蒋昆配戏配了一段时间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说啥都不跟蒋昆配戏了。包乾中想到是他让蒋昆来的,一脸歉疚地问小倩怎么回事,小倩说包叔放心吧,也没什么事,只是这些天心情不好。蒋昆看小倩对他有情绪,就也使起性子来,宣称自己不再演帝王将相了。包乾中跟大鹏商量,坤角中就小倩年轻漂亮,那三个上年纪了,笨手笨脚的,演老丫鬟、老夫人还凑合。于是还让小倩演花旦、青衣,只有委屈蒋昆了,让他暂时演配角。这样一来,又换成包乾中演主角了。只是在一场武打戏中,扮演兵将的蒋昆用枪刺伤了包乾中的胳膊。这种情况历来都有,只是不多见。武打不能玩花架子糊弄观众,要使出真功夫的,有时躲闪不及或是新搭档配合不默契,导致一方被刺伤,但也有泄私愤的。包乾中记得,以前村里的业余剧团演《智取威虎山》,那时戏装少,坐山雕和栾平为争穿那件马甲闹生分。剧情中有坐山雕朝栾平屁股上踢一脚那场戏,但他那一脚是真踢,踢得又准又狠,把栾平的屁股都给踢青了,两人到后台便大吵大闹起来。对于蒋昆那一枪无论是误伤还是真扎,包乾中没多想也没计较。反正伤得也不重,就近去小诊所包扎了一下,照常演出。
这天上午,包乾中去诊所换药,蒋昆要陪他去。他不想再听蒋昆一再道歉的话,他说诊所就在村东头,趁上午不演出,你多给他们传授些戏经,纠正他们在演出时出现的偏差。蒋昆脸一灰,现在没人听我的了。包乾中走到那片竹林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大鹏跟上来了。包乾中说只是换药,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大鹏说想跟你商量点儿事。上那个陡坡时,大鹏喘着气跟包乾中说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但他最担心的是蒋昆,这些天大伙一致坚持要开了他。走出那片竹林,阳光洒到脸上,有种暖融融的感觉。包乾中说,不就是扎我一枪嘛,撵他走显得咱们太小气了,世上人良莠不齐呢。
诊所门前有几棵梧桐树,一辆机动三轮停在斑驳的树影下,那个中年男人半拉屁股跨在座驾上,面无表情。诊所内,大夫隔桌给一个剪短发一脸憔悴的女人号完脉,跟她说这种病都是气上所得,凡事要想开些。大夫腿上有残疾,双手按着膝盖站起来,他用镊子夹着药棉擦拭包乾中胳膊上的伤口,问几天了?包乾中说五天了,在三道坪演出时误伤的。大夫问当时打破伤风针没有,包乾中说打了。这时大鹏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黑头打来的。让他赶快回去,刘非来了,要强行把小倩拖走呢。大鹏抱怨了一句,就他们事多。包乾中也催他赶紧回去,小倩不能走,她是剧团里的台柱子。
大鹏走后,包乾中换过药重新包扎完伤口,也赶紧回剧团。小倩正坐在石磙上哭,脚前擤满了鼻涕。蒋昆在身边安慰她,不断地给她递纸巾。包乾中接着发现,大伙对蒋昆的态度有了改变。老旦跟包乾中说,有时候还真少不了这家伙呢。再看蒋昆,像刚演完了一场接一场紧锣密鼓的武打剧,头上冒着汗,脸上窜着火苗,很激奋的样子。包乾中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刘非是小倩的老公,他是开着别克轿车来的,下车时也不跟大伙打声招呼,直冲小倩,老鹰扑小鸡似的逮住她硬往轿车里塞。大伙上前劝阻,刘非像吃了枪药,这日子没法过了,孩子上学没人接送,超市没人帮我打理!一群无用的老头、老太太被刘非呛得直打愣怔。蒋昆先是冷眼旁观,看刘非关上车门要走,又看到小倩隔着车窗朝他投来求救的目光,这才挺身而出。他让大伙挡在车前,自己过去跟刘非理论,看他把车门关死了,拉不开,索性搬石头砸玻璃。刘非这才打开车门,二人恶狠狠地干了一仗。刘非个子不高但很粗壮,是农村人说的那种车轴汉,一身蛮力。人说好武师打不过个毛戏子,何况刘非不是武师,最终被蒋昆打趴,小倩也被众人抢回。
这天在车厢店演出,村支书点的戏,演《十五贯》。这出戏里边没有大人物,蒋昆不太热衷,推让包乾中演况钟,他演熊友兰,小倩演苏戌娟,大鹏演尤葫芦。包乾中在演出的间歇回到后台,老旦拿出他的手机说刚才响了好几次。他一看是固定电话,不知是谁打的,也没回拨。平时常接到陌生人的电话,给他介绍购物、贷款,或者哪个门店开业、促销之类。小倩从台上下来,跟包乾中说刚才听到有观众抱怨咱们又“倒粪”呢。“倒粪”的意思是抱怨他们剧目重复演出,昨晚他们在出山店演过《十五贯》了,出山店离这儿才几里远。包乾中无奈道,不是咱“倒粪”,是人家村支书点的这出戏啊。但不管怎么说,包乾中还是意识到他们能演出的剧目实在有限,还真得新添些剧目呢。不过老旦说了,古装历史剧也就这么多。包乾中的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迟疑着接听了,习惯性地问哪位领导?没想到对方说是他的老部下,听声音是赵峰。包乾中赶紧说赵书记对不起,刚才在台上演出呢,老了不中用了,退休后也干不了别的什么,跟着剧团瞎胡混呢。赵峰说他听说了,又说他老爸也是这样,退休后才捡起年轻时的爱好,玩起泥塑来,还小有成就在省里拿过奖。赵峰最后跟包乾中说,劳他明天去他办公室一趟,有事跟他商量。包乾中赶紧说好好,也没多问。
包乾中才退休两年,县委大院都是熟人,包括门卫还都认识他,进大门时也没拦住问他找谁。自从随了戏班子,心里的阴霾风吹云散,性格也开朗了,进大门后主动跟人打招呼。赵峰原是县检察院副院长,在包乾中退休时升了院长,现在是县纪委书记。赵峰的办公室在七楼,室内很简陋,书柜靠墙,窗前是他的办公桌。门内左侧还另有一张办公桌,台面上有张悬在支架上的工作照,但不是赵峰本人。包乾中感叹道,赵书记带头廉政呢,也是两人一个办公室?赵峰说只要办公室面积超标,谁都一样。赵峰很忙,不断地接电话,门外还有几个人等着请示什么。但他还是亲自给包乾中泡茶。包乾中伸手夺他手里的茶叶盒,我来我来,看你忙的。赵峰说等我退休了也去剧团给你跑龙套好不好?在台上哭笑打闹,想来真有意思。包乾中说是啊,戏如人生,不仅仅是老有所乐。赵峰说包局长说得对,今儿个请你来,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剧团能否排演一出反贪方面的戏?你知道的,这两年反贪腐的力度越来越大了,文化下乡也要配合反贪工作呢。包乾中听完,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在职的时候。他很响地把水杯放到茶几上,说,虽说我退休了,但这也算我分内之事,坚决完成任务。包乾中说完,忽又面露难色。赵峰笑了,相信难不住你的,当多年反贪局长,有生活有素材,之前又是写材料出身,文笔好。农村话说会拉磨就会拽碾,写作这一行触类旁通。何况你现在又在剧团,整天泡在戏剧里。包乾中站起来说,那我试试吧,你忙,不多坐了。
包乾中没在县城停留,当即返回演出的地方,回到后台大伙中间,感受到那种大家庭一样的温暖和热烈,心里那种风风火火的感觉被点燃了,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有许多事要做。当时老旦站在进出的地方,掀动着布帘准备登台,花脸正在换戏装。蒋昆在纠正小倩刚才在台上演出时的动作,知道他们已经尽释前嫌,感到很欣慰。大鹏把水杯递给包乾中,笑着说见你回来我才松口气,纪委书记找你,还以为你也犯什么事了。包乾中说,是摊上大事了。蒋昆转身问,是不是要返聘你呢?大伙围上来,问纪委书记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包乾中看前台演出正紧锣密鼓,摇着手说晚上再说,反正与咱们剧团的生存有关。
晚上他们住进一户人家里,这家人集体外出打工,院里的荒草、灌木能埋住人。他们排队绕着灌木把荒草踩出一条路,花脸在后边抠黑头的屁股,催他走快,黑头转身把花脸推到前边。屋里倒清爽整洁,村支书早差人把里边收拾过了。当晚没有月亮,这家人常年外出也断电了,窗台上放了几盏蜡烛。几只昆虫闯进来,在烛光里飞得没头没脑,时不时撞到墙上。蒋昆从地铺上一跃而起,捉住一只昆虫,他从墙脚的杂物中找出一只空罐头瓶,把捉到的昆虫装进去,放在小倩的床头。也许烛光让人怀旧,大伙正说些陈年旧事,包乾中又一下子把他们带回到现实中。包乾中跟大鹏地铺挨地铺,先小声跟他商量了一会儿,接着才向大伙汇报纪委书记赵峰交给他们的任务。文化下乡即将告一段落,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幸好东风西雨,赵书记让咱编排一出反贪剧呢。老旦说反贪剧咱有啊,《下陈州》《海瑞罢官》《刘墉下南京》不都是反贪腐的戏吗?包乾中翻身从地铺上翘起头,赵书记是要求咱们编写排演一出现代反贪剧呢。小倩接着说,包叔,这可是你的长项啊,只要你能编写我们就能排演。蒋昆在地铺上翻动了一下身子,包乾中以为他要说什么,作为反面教材,他想听听他的意见。等了半天,蒋昆只是轻咳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包乾中联系了几个演出地点,交代给大鹏,自己回家专心赶写剧本。多天没回来了,墙脚结了一张蛛网,一只半大的黑蜘蛛沿着边沿正在织网,网上粘着几只蚊子还有一只苍蝇。他没动那张蛛网,开始打扫室内的灰尘。在用毛巾擦拭老伴紫玉的遗像时,紫玉说跟着戏班子乐不思蜀了,回来干什么?他说想你和孩子了。老伴儿撇了撇嘴,说,悠着点儿吧,反了一辈子贪还没反够?在擦拭儿子包国平的遗像时,包国平对他欲言又止,有什么期望和请求写在脸上。他一时没读懂儿子,思绪一直沉浸在要写的反贪剧中。
对于反贪,尽管是自己的生活,有真情实感,人物、素材都是现成的,写起来还是隔行如隔山。好在有那个戏剧专家,憋到水不流的地方,去文化局请教乔局长。几易其稿,头发熬掉了一大把。原来的剧名不理想,太抽象了,换什么剧名呢?转身看到墙脚那张蛛网,干脆叫《网》得了。当看到网上黏着的那只苍蝇时,他也不知道咋就一下子想到了蒋昆。
包乾中把写好的剧本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纪委书记赵峰,又打电话跟他说知道你忙,有时间了看看,不急的。嘴上说不急,心里却比谁都急。没想到赵书记当晚给他打电话,说他已经把他发来的剧本下载到了手机上,在开会的间歇中看了两遍。赵书记对剧本很满意,不仅给予了高度评价,还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让他们抓紧时间排练。
包乾中在家写剧本有两个多月了吧,时间说不上太长,但剧团里发生了不少事。之前大鹏给包乾中打电话,说小倩和刘非正在闹离婚,让他打电话劝劝他女儿。包乾中给小倩打了几次电话,无非说些谁都知道的大道理,维持个家庭不容易,婚姻有几对幸福的?都是凑合着过日子,都是为了孩子。小倩说真的过不成了,水火不容呢。包乾中说要得公道打个颠倒,如果你是刘非,一个人经营超市还要带孩子,你受得了吗?小倩说包叔,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剧团?包乾中说他的意思是凡事要相互体谅。小倩停顿了一下,接着沉吟着说包叔放心吧,我说的只是气话,刘非也不同意跟我离婚。可是没过多久,小倩和蒋昆给包乾中送来一袋喜糖,包乾中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他俩没多坐,小倩要去爱丽丝婚纱店盘头,试穿婚纱,蒋昆邀请包乾中明天参加他们的婚礼。大鹏的心脏病又犯了,这回很严重,在县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包乾中去医院看他,他说自己这次就是保住老命,身体也肯定不行了,戏班子常年在外他也跑不动了。大鹏的意思是让包乾中接手当剧团团长,包乾中说不行不行,我也一把老骨头了。经多次推让,大鹏看包乾中是真心不接受,先嘲笑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从政多年,退休后再到业余剧团当团长,是不是怕同僚们笑话?包乾中握紧他的手说,老伙计,我绝对没那想法。大鹏说,那你给我推荐个人选。包乾中说蒋昆比咱小几岁,年富力强,专业水平又高。大鹏哀叹道,我知道你会推荐他的,但你应该知道我的心脏病是咋严重的,只怕这人以后要祸害咱剧团呢。包乾中说没事儿,里边都是咱的人,还怕他翻天不成。
包乾中带着剧本回到剧团,回到演出的地方。作为新任剧团团长的蒋昆春风满面,带领着大伙列队迎接包乾中。大伙争着问包乾中剧本写好了吗,蒋昆却只字不提剧本的事,只是要在镇上宜宾大酒店给包乾中接风,包乾中不去。蒋昆说房间我都订好了,包乾中说订好了我也不去。包乾中看蒋昆面子上过不去,又说纪委赵书记请他吃饭,都被他谢绝了。
天阴得很重,看要下雨,下午没演出。包乾中想到正好和大伙坐一起讨论剧本,没想到蒋昆安排大伙睡觉,他要带小倩去县城购物。包乾中追出门,叫住他俩,天要下雨呢,别出去了,说着把他带来的剧本递给蒋昆。蒋昆只是草草地翻了翻,又把剧本还给包乾中。他说农村只剩下一些老头老太太了,老年人喜欢看古装历史剧,你弄这现代戏谁看啊?老包用手轻抚着剧本的封皮说,你把农村人小看了,再说这是纪委赵书记给咱们的任务,让咱抓紧排练,早日搬上舞台呢。蒋昆似笑非笑道,咱们是民间剧团,他管不着咱们,咱也高攀不起。这话还真让包乾中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拿眼看小倩。小倩跟蒋昆说咱们早该新添些新剧目了。蒋昆暴躁道,我是团长!小倩逼近他,你的团长是谁让你当的?是包叔让你当的知道不知道?!既然能让你上来也能让你下去,信不信?!
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很沉重地砸在身上。小倩返回到屋里,把大伙叫起来,接着把包乾中打印成套的剧本分发给每人一份,让他们先熟悉一下剧情。然后他把蒋昆和小倩叫进另一个单间,商量分派角色的事。蒋昆把脸扭向窗外,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我不在该剧中扮演角色。小倩用讽刺的口味说,你是领导嘛,可以不演角色。包乾中知道蒋昆对演反贪剧敏感、有情绪,但没想到他会这样,想他好歹是团长,总得给个台阶下吧。于是跟蒋昆说,这样吧,你年轻精干有朝气,你在剧中扮演反贪局长,我扮演那个贪官好不好?蒋昆说那太委屈你了。包乾中说委屈啥呀,都是为了演出嘛。蒋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算是默认了。
剧团一般在下午、晚上演出,上午休息。他们挤出上午休息的时间,排练那出反贪剧。文化下乡告一段落,他们不是每天都有演出任务,只是隔三岔五哪里有庙会啦,婚丧嫁娶啦,谁家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大人物衣锦还乡,商场开业或周年庆典,大型建筑竣工才请他们过去。他们回到老家抽空排练反贪新剧。蒋昆对此剧虽有抵触,但让他出演反贪局长还是很投入很来劲儿的。排练中那种沉着冷静,明察秋毫,一招一式拿捏得很到位,把反贪局长演活了。想来他有生活啊,曾经的贪官对反贪局长的观察比谁都细致,精准呢。
纪委书记赵峰多次给包乾中打电话,催问那出反贪剧的排练情况,包乾中说大伙的热情都很高,有的还在梦里背台词呢。赵书记说县里近期将要召开大型反腐工作会议,部署全年反腐工作,要拿这出反贪剧在大会上公演呢。当包乾中把赵书记的意思转告给大伙时,大伙顿时又激动又兴奋,连树上的鸟儿也在枝头上跟着跳跃,喳喳地叫起来。蒋昆却沉不住气了,把包乾中拉到村外的树林边,还是你演反贪局长吧。村外风大,也很冷,包乾中裹紧风衣跟蒋昆说,你年轻比我有精气神儿,大伙对你也一致好评,到这时候了,你咋还有这想法呢?蒋昆苦笑道,到时在大会上公演,一个刚出狱的贪官演反贪局长,会上都是我的老领导老同事,还有当年和你一起办过我案子的人,让我如何面对,情何以堪?到时我怯场了怎么办?包乾中说你想啊,戏已经快排好了,县里又催得紧,临阵换将兵家大忌。蒋昆犹豫了半天,那好吧,到时演砸了你可别埋怨。包乾中从蒋昆肩上摘掉一片从树上落下的枯叶,我相信你的心理素质,相信你能坦然面对,请你也相信自己。
在县反腐工作会议召开的前一天,反贪剧《网》在县大剧院试演。只是小范围内,县纪委、检察院的领导和同志们观看了演出。蒋昆原本出身县专业剧团,重回大剧院演出如鱼得水。不仅没掉链子,且发挥到了极致。有些台词是他即兴加上去的,很增色很出彩,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加上大伙的配合相得益彰,整个剧情高潮迭起。台下的观众不多,掌声却一阵比一阵响亮。演出结束后,纪委书记赵峰上台接见参演人员时认出了蒋昆,感到很意外,但在惊愕间再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不过纪委和检察院也有不少同志持不同意见,认为蒋昆的演艺水平没说的,可在反腐工作大会上让一个刚出狱的贪官演反贪局长,太儿戏了,让人接受不了,怕不但对观众起不到警示、惩戒作用,还会引发非议,产生不良影响呢。赵书记力排众议,说这样更能起到反差效果,一个受过劳教的贪官能把反贪局长演这么好说明了什么,你们以为让贪官再演贪官就起到警示作用了?
反贪剧《网》在县反腐大会上公演那天,观众席前排不仅坐满了县里的领导,没想到市委书记、市长也来了。市领导对该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并当场拍板在全市各县、区巡回演出。包乾中和蒋昆当时还接受了报社、电视台、新媒体记者的采访。
第二天早上,包乾中去村外散步,在村头的高坡上遇到了练腔的小倩,小倩跟他说蒋昆昨晚激动得一夜没合眼。
反贪剧《网》能在全市巡演,大伙做梦都不敢想呢,连包乾中都始料未及,更没想到还能参加省戏剧大赛。一群老头老太太之前大多没去过省城,在包乾中和蒋昆的鼓动下才整装出发。这次没坐他们平常外出演出时那辆破旧的露天卡车,是县里派专车送他们的。靠在舒适的座位上,望着窗外的山水风光,小倩说感觉就像做梦一样。车上还给他们备有饮料、矿泉水、面包、火腿肠。包乾中起身扶着椅背鼓励大家,县里派专车送咱们,还给咱们送这么多好吃的好喝的,都说说该怎么办?大伙说能怎么办,努力演好戏呗。蒋昆忙着给大伙发饮料,又帮老旦咬开包裹火腿肠的胶纸,接着说咱们在剧中无数次地演出过进京赶考,这次咱们可是真真地进京赶考呢,争取考出好成绩,中状元招驸马,不过可都别学陈世美。说得大伙都笑了。
不过连包乾中自己都明白,对大伙鼓励归鼓励,一群老头老太太,能去省城参加演出就不错了,拿大奖中状元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结果出人意料,不仅在参演中一举夺冠,还获得十万元奖金。更没想到的是,还让别的参赛剧团输得心服口服,说难怪他们拿大奖,想想看,让一个反贪局长和一个曾经的贪官感同身受演反贪剧,谁能比得过?
在回去的路上,大伙在车上一个个两眼放光,像服了兴奋剂。包乾中望着大伙说,感觉都年轻了十岁。花脸回他道,没见你自己,头发都变黑了。坐在前排的蒋昆回身跟大伙说,别只说些住五星级宾馆啦,参观小浪底、黄河大桥啦,要总结总结其他参赛剧团的优点,找出自己的不足。蒋昆首先从自己身上找不足,说他还没达到××剧团演武将那个二花脸的刚柔并济,觉得自己在演出上刚度有余,柔度不足。大伙于是七嘴八舌,那个××专业剧团,唱花旦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对,叫柳叶青的,她的调门比咱花哨,咱们的老腔老调得改改了。“金不换”演的《七品芝麻官》,虽多处地方画蛇添足,但还是有所创新。咱们这次获大奖,仅仅是沾了新编反贪剧的光。大伙最后说到那十万元奖金,都说包乾中和蒋昆是主演,劳苦功高,分钱时他俩应该多分点儿,可他俩一致坚持和大伙平分。蒋昆站起来说,剧本是包乾中弄的,给他多分点儿我赞成,至于我——和大家同打虎同吃肉。车在高速路上开得飞快,包乾中起身又坐下了。他说大伙想想,我一个孤老头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大伙感叹道,你呀你呀,以前演出后给你分的钱,都又给剧团添置戏装、道具了。
到县城后,车直接开进县里最豪华的揽月大酒店,县纪委书记赵峰和县文化局乔局长早在那里恭候他们,还在摘星厅摆了三大桌酒宴给他们接风。饭后,包乾中在送大伙上车时,蒋昆乘酒兴把他也拉到了车上,要他跟他们一起回白沙河老家。小倩说刚才我爹打电话,也要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呢。包乾中笑着说,是不是又要我跟他通腿呢?以前在外演出,晚上俺俩经常睡一个被窝。包乾中望一眼车窗外向后迅疾倒退的树影和街景,其实还真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呢。
大鹏家的院里院外全亮着灯,走进灯影里,包乾中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农村菜肴那种特有的直透肺腑的醇香,这种香味是城市的酒店里没有的。大鹏拄着拐杖迎出门,翘着白胡子跟大伙说,知道县里已经给你们接风了,可我还是要请大伙进屋喝我一杯酒,吃我一口菜。大伙也不谦让,一窝蜂涌进堂屋。菜是一大铁锅红萝卜羊肉汤,一大洋铁盆猪肉炖粉条。酒是邻近镇上小酒厂产的罐装65度的烈酒“三步倒”。大鹏让小倩给大伙盛汤,一路风寒,先让大伙喝口热汤暖暖身子。自己又抱起黧色陶罐给大伙倒酒。大伙都说还是咱家里的酒喝着可口,家里的肉吃着香。大伙陆续散去后,大鹏要包乾中坐下陪他喝两杯。包乾中不让他喝,还说自己在县里的接风宴上喝了不少,也不能再喝了。大鹏说那你只陪我喝一杯。蒋昆也要坐下来陪他俩喝,小倩不让他再喝了,使劲把他往卧室里推。县里的接风宴上,县领导们敬酒都是冲着蒋昆来的,就他喝得最多。大鹏又冲着卧室门说,赶紧把那十万元奖金分下去,今儿都腊月十六啦,眼看就过年了。蒋昆在里边应声道,明天就分。
大鹏知道自己的身体,酒只抿了一小口,跟包乾中说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记不记得咱剧团是哪年成立的?包乾中也抿了一小口酒,想了想说,是七八年还是七九年也记不清了。大鹏说那时候剧团里全是年轻人,朝气蓬勃,当初小倩妈本来是看上你的。包乾中脸一红,哪有这事儿。大鹏挤着眼笑了一下,谁让你考大学走了,小倩妈最后才跟了我。有风吹进来,很冷,电灯都在头顶打起哆嗦来,包乾中起身关了门,又跟大鹏继续聊起来。他说现在剧团对外演出虽说有了些门路,但演出队伍青黄不接,得招收新人呢。大鹏在椅子上动了一下身子,今晚让你回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事呢。不过两人都叹起气来,一时面露愁色。包乾中出去解手,看月亮正南了,回屋跟大鹏说天冷,睡床上说吧,今晚咱俩还通腿。大鹏站起来说,通腿通腿。
躺在被窝里,不知和大鹏聊了多久,聊着聊就睡着了,也没相互打声招呼。包乾中是被蒋昆接连打电话的声音惊醒的,太阳爬上东厢房的屋顶了,光秃秃的树影在窗内摇曳。蒋昆在电话上重复着相同的话,早饭后别往那儿去,过来把奖金分了,眼看要过年了。包乾中没敢惊动大鹏,自己赶紧穿衣起床。刚蹬上保暖裤,隔窗看见花脸走进院子,跟蒋昆说吃了早饭准备进城给老伴买冬装呢,听说东北人在老桥南头卖皮货,纯毛,便宜得很。接着老旦也走进院子,朝花脸屁股上拍一巴掌,你兔孙比我来得还早呢。
大伙陆续赶来,习惯性地进入平时聚会、排演的东厢房。沿着墙根放有一圈板凳,包乾中和大鹏进来坐下后,大伙才都坐下了。蒋昆在堂屋西间的卧室里迟迟没出来,大伙边等他边说着话。黑头一脸新奇地说他早上起来看见一群大雁从头顶飞过,老旦说她也看见了,排成人字形,有一只孤雁落在后边。大伙顿时满脸兴奋,都说多少年没看见大雁了。在包乾中的感觉中,大伙在前墙、后墙坐成两排,仿佛也成了人字形。蒋昆拎着一只鼓囊囊的手提袋进来了,老旦指着他说,他就像追上雁群的那只孤雁,在人字形中间加了一个点。
蒋昆把手提袋拎到胸前,对大伙说这是咱们得的那十万元奖金,说我有个想法,咱们成天为观众演出,今儿个我想咱们自己款待自己一次,每人唱一段。我当裁判,按谁唱得好给谁发奖金,大伙说行不行?大伙虽觉得这是两码事,但都不愿违他心愿,你是团长,又是这出获奖剧的主演,就按你说的。包乾中也觉得这样不合常理,但为了打圆场,就指着大鹏说,咱们今儿是为老团长演出呢。大伙接着说那十万元奖金也该有老团长一份。大鹏起身向大伙鞠躬道,谢谢大家,我无功不受禄,多天没跟大伙一起唱戏了,今儿能看你们演出比什么都高兴。
蒋昆让包乾中先唱,他要唱《包公辞朝》中的唱段。大鹏扯着他的衣襟说,不准你辞朝,还唱《下陈州》吧。包乾中唱过《下陈州》里的唱段,黑头接着唱《包公辞朝》,小倩来段《西厢记》里红娘的唱段。该老旦唱了,大伙起哄让她唱《寡妇思春》……
分钱时蒋昆跟大伙说,我是根据刚才每人的唱段,按照我自己的评判标准分的钱,有的分得多点儿,有的分得少点儿,总之差距不是太大。分得多的别高兴,分得少的别见怪。大伙都说我们少分点儿没意见,你和包乾中应该多分点儿。
下午,天上突然堆满乌云,一时稳风静暖,包乾中知道这是下雪的前兆。他要回城里,去公路边坐车,走出村才觉得冷,手插进口袋时碰到上午分的钱,想着用这钱给卡车焊接个顶棚,这样就能给大伙遮风挡雨了。手机响了,花脸打来的,问他分了多少钱。包乾中觉得花脸不该问这些,他说我还没数呢。花脸让他数数,包乾中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嫌自己分少了?花脸说是分得多了,不只他一个人分多了,大伙都分多了。蒋昆说有的分得多,有的分得少,其实不是这样。大伙相互打电话问了,每人平均都分了5000元。包乾中转回到村口,靠着那黄楝树把钱数了,也是5000元。这不对啊,剧团演职人员加上乐队21个人,就是平分,每人分4795元才对呢。这么说肯定漏掉了一个人,可当时眼睁睁看着都分到钱了啊。不行,得回去找他。
大鹏家的东厢房里,大伙把蒋昆围在中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蒋昆张口结舌,红着脸倒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包乾中挤进人围,对大伙说他知道怎么回事,就像传说中的那个牧马人,骑着马数马少了一只——蒋昆分钱时肯定是把自己漏掉了。大伙纷纷要求把多分的钱退给蒋昆,蒋昆不得已才向大伙道出实情。他先向窗外张望了一眼,小声说不能让岳父听见,给他丢脸呢。接着说他对不起大家,之前他为了给小倩买戒指,挪用了剧团的公款。
包乾中一路感叹。回城后的第二天,才听说当时大伙散去后凑钱买了一只羊,在黑头家宰杀了,晚上请蒋昆过去喝酒。蒋昆平时不贪杯,当晚却喝得烂醉如泥,说出的话也全是醉话。说他当初来剧团不只是为了混饭吃,他是个官迷,出狱后万念俱灰,忽然想到在戏台上演帝王将相能过官瘾。可是,当我演帝王将相后又觉得那是画饼充饥,台上演皇帝锦衣玉食,宫妃三千,可是台下呢?囊中羞涩光棍一条——我得有钱有女人啊。不瞒您说,当时小倩跟刘非闹离婚,就是我怂恿调拨的。大伙看蒋昆越说越不像话,纷纷劝他别说了别说了。小倩却拦住大伙说,让他说完,他这人我知道,把话说完心里才痛快。蒋昆接着说,自打包乾中让他出演反贪局长,又受到市县领导的好评,还在省里拿了大奖,咋就有种再生的感觉呢。蒋昆第二天酒醒后要求辞职,说他不配当剧团团长,可大伙还是原谅了他。
城东一种烟大户五十六岁喜得双胞胎,唱三天大戏。白沙河豫剧团在那儿演出的第二天,台上正演《凤仪亭》,包乾中饰董卓,蒋昆饰吕布。董卓持宝剑追吕布下,到后台他的手机响了。对方说话瓮声瓮气,都盖过前台的锣鼓声了。说他是西北乡二郎庙村的,姓潘,大家都叫他潘主任。潘主任说当月农历十六是他老娘八十八岁寿诞,老娘一生爱看戏,尤其最爱看梆子戏。可他老娘啥戏都看遍了,想看出没看过的戏。包乾中说没问题,我们手里有出新编的现代反贪剧《网》,这剧还拿过省里的戏剧大奖呢,保管她老人家没看过。潘主任说我可不管你拿过什么戏剧大奖,老娘爱看的是古装历史剧。包乾中迟疑道,那好吧,我们会让她老人家满意的。潘主任用蛮横的口气跟他说,如果能哄我老娘高兴,戏价好商量,如果让我老娘不高兴,可别怪我不客气。包乾中挺了挺脖梗,想说那你另请高明吧,话到嘴边又打住了。那出反贪局在全市巡演告一段落,这些天他们在外演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正为此犯愁呢。
演出结束后,在去吃饭的路上,包乾中跟蒋昆说有个叫潘主任的人刚才给他打电话,这人太蛮横要求太苛刻了。蒋昆说,你咋不回绝他?小倩追上来,不用回绝,我们有办法对付。大伙也追上来跟包乾中说,这回不用劳你编剧了,看我们的。包乾中把疑惑写到脸上,看你们的?大伙顿时七嘴八舌,说以前他们去湖北山窝里演出,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好几天,所有剧目都演完了还不让走。咋办呢?几个人圪蹴到树荫下一合计就是一出新编历史剧。古装历史剧就那几个戏串子,要么奸臣害忠臣,要么公子遭难小姐养汉,要么老员外嫌贫爱富……只用换换人名、朝代就行了。包乾中和蒋昆相视一笑,蒋昆说好啊,戏唱多了人人都成剧作家了。包乾中还是不放心,要求大伙在集体创作完成后,先给他讲讲剧情。
只是一顿饭工夫,大伙集思广益,你一言我一语,把《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粮》《雷公子投亲》或掐头去尾或拦腰斩去,再拼接到一起,一出新编历史剧诞生了。包乾中担心道,这样怕是不行吧,要不再加些新情节?他们说加新情节还得记词、排演呢,时间来不及了。再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糊弄她就跟玩儿似的。包乾中觉得这样有点儿对不住人家,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二郎庙村离县城五十里,路越走越差,路面上全是载重车辆砸出的坑洼,一路沙尘弥漫。小倩在车上咳嗽一声,用纸巾掩着口鼻说,感觉像是去打仗呢。途中绕过一座山过了两条河。山上有矿,矿区一片乌烟瘴气。河上的黄沙早被掏空,露着干瘪丑陋的河床,可仍有不少拉沙的车辆在路上往返。
刚看到二郎庙村时觉得很霸气,走近时才发现是潘主任家自建的高楼大厦。除他家之外,村上的房屋几乎全掩映在树木中。二郎庙村坐落在一处土山的山坡上,还没进村,潘主任家三进的大宅院尽收眼底,宫殿般金碧辉煌。驾车的黑头感叹道我的妈呀,这家人敢情是当朝宰相!
吃饭时没看到潘主任,估计他正忙呢,母亲八十八岁寿诞,今儿个大宴宾客。大门外的场地上停满了小轿车,上边落满了鲜红的炮纸。有几个年轻人在门口一箱接一箱地放烟花,大白天,烟花在空中爆响,只冒起一串串白烟,泛起点点火星。潘主任的一个堂弟接待了他们,在一处厢房里摆了两大桌,全鸡全羊,烟是大中华,酒是茅台。没几个人会抽烟,他们也都说不喝酒,下午还要演出呢。
下午演出时仍没看到潘村长。戏台搭在他家大门前宽阔的场地上,场地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周边有花坛、冬青树,还有路灯。潘主任的老娘端坐在太师椅上,被四个壮汉从大门内抬出,安放在戏台前边。那四个壮汉全是潘主任的弟弟,他们保镖一样站在老娘身后。老寿星倒是衣着简朴,显得慈眉善目,笑时露出满口白牙,看样子身体很硬朗,是个可爱又有福气的老太太。
站在戏台也就离太阳近了那么一点儿,但感觉热量全洒在他们身上了,大伙全都热得浑身冒火。包乾中演嫌贫爱富的老员外,蒋昆演落魄秀才,小倩演小姐。戏虽是凑出来的,可他们从唱腔到动作一招一式拿出的全是真功夫,使尽浑身解数。怎么搞的,老寿星的脸色咋就越来越难看呢?当那落魄秀才得到小姐的暗中资助,正要进京赶考求取功名时,台下的老寿星终于忍无可忍,只见龙头拐杖击地,朝他们喊了句什么他们也没听见。
接着是老寿星的四个儿子替她高喊道:“别唱了!”
包乾中一下子僵在戏台上。机灵的蒋昆一溜烟跑下去,跑到老寿星跟前,问是不是哪点儿冒犯了老人家。老寿星问他们唱的是哪出戏?蒋昆顿时张口结舌。老寿星抖着满头银发说,你们拿《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粮》《雷公子投亲》煮成一锅粥来糊弄我,我看过的戏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老寿星的四个儿子正要对蒋昆发飙,老寿星嗯一声止住了他们。蒋昆赶紧道歉,老寿星,今年恰逢闰六月,后六月的今天我们再来给你祝寿好不好?让你再活八十八岁,到时保证给你献上一出你真正没看过的好戏。老寿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还差不多。包乾中也从台上跑下来,跟老寿星说我们本来有出你没看过的现代戏,可潘主任说你只喜欢看古装历史剧。老寿星说他瞎掰呢,不管是历史剧还是现代戏,只要是我没看过的都喜欢。
包乾中和蒋昆赶紧跑进后台,对着正不知所措的大伙说,换装换装。
老寿星看完他们演的反贪剧《网》很满意,说还是现代戏接地气。连其他观众们也都围上来说很有警示和教育意义呢。老寿星还对她的儿子们说,多给他们些戏钱,人家跑恁远不容易。接着跟包乾中和蒋昆说,后六月的今天,我在这儿等着看你们的新戏呢。包乾中问老寿星喜欢看什么题材的戏,她说最喜欢那些打打闹闹的戏,惊心动魄呢。
回去的路上,包乾中在卡车上看落日正圆,只是眨眼工夫,那落日出溜不见了,天很快黑下来。回头问蒋昆,老寿星说她喜欢看打打闹闹惊心动魄的戏,你看写什么好呢?蒋昆不假思索地说,打黑啊。包乾中一拳砸到蒋昆的肩膀上,对,就写打黑。
包乾中再次把自己关进家门,十天没出来。那张蛛网原来只有洗脸盆大小,现在跟簸箩那么大了。那只蜘蛛也长成蝉一样的个头,嘴里正叼着一只蚊虫。就像自己人一样,蜘蛛对他没有丝毫戒备,他也没有惊扰它。面对紫玉和儿子的遗像,尤其是儿子期待的目光给他增添了一种新的使命感。
儿子包国平小时候让包乾中伤透了脑筋,顽皮、捣蛋,不务学业,整天和一些不良少年狼群狗伙。直到上初中时,校园里发生了一桩学生持刀杀人案,包国平一夜之间便长大了,高中毕业时一心要报考警校,却遭到了紫玉的反对。紫玉说你爸当反贪局长得罪了多少人,曾有人扬言要报复他呢,我成天为他提心吊胆,你再当个警察,整天与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再让我为你提心吊胆,还让妈活不活了。但是在包乾中的鼓励和支持下,包国平还是报考了警校。不幸被紫玉言中,包国平警校毕业后到本县公安局上班没一年,在一次打黑抓捕行动中,被黑老大连捅数刀不幸身亡。紫玉原本身患疾病,哪受得了这种打击,不久便在悲痛中离世。不过,她始终没有抱怨包乾中一声。
当包乾中把儿子包国平写进剧情中,他考虑的就不仅仅是为潘主任的老娘演出了。他想到儿子从警校毕业才参加工作,还没有谈女朋友,又特意给儿子安排了一个未婚妻。他俩在剧情中并肩作战,一起和黑恶势力作斗争。由此想到世上最称心如意的事莫过于文学创作,无论谁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蒋昆带剧团在下边演出,开始没敢催包乾中,等了十天后有点儿等不及了,打电话问他写好没有。当时包乾中在电脑上刚把那出完稿的打黑剧校对了一遍。坐在紫玉和儿子的遗像前写这出打黑剧比之前写那出反贪剧更加得心应手,简直一气呵成,剧名也信手拈来——《斩首》。包乾中跟蒋昆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们在哪儿演出,我过去。蒋昆说在你老家白沙河村,大伙都在等着排演你的新剧呢。上次他是先到楼下的文印部,把那出反贪剧复印成十多份,带着剧本去剧团的。现在他在电脑上摸索着把《斩首》下载到手机上,再发到剧团每人的微信上,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呢。
大伙全聚集在大鹏家的三间东厢房里,除了大鹏和蒋昆翁婿俩在门口下象棋,其他人都在低头看手机。屋里静得没一点儿声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当包乾中出现在门口,他们呼啦站起来,争着说正在手机上熟记你的《斩首》呢。大伙都说这出打黑剧《斩首》比那出反贪剧《网》情节紧凑,更具戏剧性和冲击力。蒋昆捏着棋子说也更具感染力,其实他对剧本看得更仔细,还从中挑出了一些错别字和病句。
剧中的两个正面人物——打黑英雄和他的未婚妻(女民警)分别由蒋昆和小倩饰演。大鹏出院后经过一年多的休养,身体显得更硬朗了,加上剧团有了生机,女婿蒋昆洗心革面,心情也越来越好,要求也给他个角色。蒋昆说正伏天,等秋后凉快了再让他老人家出马。
蒋昆知道剧中的打黑英雄是包乾中儿子包国平的原型,他想再现包国平本人的形象,这样对包乾中心理上也是一种安慰。蒋昆问包乾中手机里存有包国平的照片吗?包乾中说有,好些张呢。包乾中打开手机上的相册,里边还有包国平的视频。蒋昆拿着包乾中的手机一个人跑到水塘边,靠在那棵柳树上看了半天,回来跟包乾中说你儿子长这么帅,这么阳光,我怕是演不好呢。包乾中说我相信你能演好的,不过我是让你从艺术上再现英雄形象,不是让你演活我的儿子。可蒋昆还是说,通过视频不仅看到了包国平的英雄形象,还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会争取把包国平演活,让包乾中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饰演女民警的小倩也凑上来跟包乾中说,只要蒋昆能把你儿子演活,我就是你儿媳妇了。包乾中顿时百感交集,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在衣襟上。
村上来了个野郎中,高喊着专治腰疼腿疼,坐骨神经疼……边喊边往人多的地方走。并走到大鹏家的院门前,一片鼓乐声中看到包乾中、蒋昆他们在排演剧目,当他得知此剧是为二郎庙村潘主任的老娘闰六月的第二个生日准备的,突然语出惊人——那老寿星死了。不可能,这家伙胡诌呢,前六月他们去给潘主任的老娘祝寿,见那老寿星精神矍铄,说话跟响钟似的。前天潘主任还给包乾中打电话呢,问他老娘要的那出戏排演好没有?可别误了她老人家的生日。今儿个是闰六月十五,明天就是那老寿星的第二个寿诞日,怎么就赶巧死了?那野郎中接着说他住的村子和二郎庙村挨村,潘主任的老娘昨晚还好好的,睡前还喝了一杯牛奶,今儿早上喊她起来吃饭喊不应了,人到了这年纪就像熟透的甜瓜,说落蒂就落蒂连点儿声响都没有。
《斩首》在排演中再经包乾中加工补充,日臻完美。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大伙正兴致勃勃,突然传来噩讯,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鼓乐也随即戛然而止。小倩斜靠在枣树上垂头丧气,白费劲了。花脸收起搭在桃树枝上的衣衫,下田给花生打药去。蒋昆拿眼看包乾中,包乾中大声说都别走,说他耗尽心血编写这出打黑剧,咱们冒着酷暑排演《斩首》不仅仅是为了给潘主任的老娘庆生呢。请大家相信,这出打黑剧会比那出反贪戏更火,等着看吧!包乾中这么一说,才把大伙的情绪稳定下来。接着他又跟大伙说,明儿个我回县城跟政法委联系一下,现在正打黑呢。
第二天上午,包乾中在公路边坐上一辆回城的客车,一路绿树浓荫。手机响了,没想到是潘主任打来的,潘主任的雷声把耳膜都震破了,咋球搞的?!都快晌午了还不见你们过来!?包乾中一惊,知道昨天的消息有假,他没敢多问什么,只说他们在半路上,马上到。接完电话赶紧让司机停车,下车后拦了一辆出租车,边往回赶边给蒋昆打电话,赶紧通知大伙集合,潘主任的老娘又活了。
包乾中赶回到村上,大伙也在大鹏家门前聚齐了,忙乱着往卡车上装戏箱,道具。看样子都是刚从田里回来,衣服被露水打湿了,手上还粘着泥土。
途中依旧沙尘满天,河上仍然不见黄沙,但仍有拉沙的车辆在路上往返。绕过那座矿山时,突然听见矿区杀声震天,只见有两拨人在械斗,一片刀光剑影……
卡车驶进二郎庙村,听到鞭炮声他们没感到意外,当听到播放的哀乐时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这还是潘主任的家吗?大门外的广场上搭起的灵棚跟城堡似的,老寿星放大的遗像摆放在正中央,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三牲,两只胳膊粗的蜡烛(长明灯)流着血红的眼泪。吊丧的队伍排出一条长龙,在村街上蜿蜒看不到尽头。太阳下、树荫里全是人,还有些熟悉的身影,包乾中和蒋昆认出是从县城来的公职人员。
还是上次那个潘主任的堂弟接待他们的。吃饭时潘主任出现了,头扎孝布腰勒麻匹。即便重孝在身,他的样子还是很瘆人的,冲天眉豹子眼,满脸横肉,身量跟头大象似的,说话的声音震得窗玻璃直打颤。潘主任捉起酒瓶,都给我听好了,老娘一生爱看戏,这是她老人家看的最后一场戏。话还没说完,他的四个弟弟旋风般裹进门来,他们好像刚从外边回来,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头上脸上蹿着火苗,显得杀气腾腾。他们几乎是齐声向潘主任汇报,大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潘主任瞪起豹眼,都给我戴孝去!
按照潘主任的要求,搭起的戏台对应着灵棚,面对老寿星的遗像,她老人家是唯一的观众。饰演男民警的蒋昆身上透着凛然正气,真真地把包乾中的儿子包国平演活了。包乾中也真真地觉得儿子就在眼前,音容笑貌如电光石火惊心动魄。一时间,巨大的亲情海浪般朝他袭来。同时他觉得潘村长的老娘对演出也很满意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剧中有个叫老虎的黑社会老大,当他指使手下把开矿的竞争对手置之死地时,民警破门而入。就在这当口,台下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潘主任在他老娘的遗像边拔地而起,一声狂吼雷喝电闪:
“停——!”
台上没有停,蒋昆和所有参演人员继续演出。戏是演给他老娘的,又不是演给他看的,他老娘对演出很满意。再说“老虎”还没伏法呢,我们凭什么停!潘主任一挥手,他的两个弟弟飞身上台暴打蒋昆,却没占到便宜。蒋昆是练过武功的,又经常登台真枪实刀演武打剧。潘主任又是一挥手,他的另外两个弟弟也上台助战,四人合力群殴蒋昆。当他们头上的孝布、腰里勒的麻匹被打散飘落到戏台上,蒋昆才被他们打翻在地。
蒋昆被打伤,最伤心的人是包乾中。本来他儿子包国平又活了,可他们又把他儿子的影子从蒋昆身上打没了。蒋昆的脸上身上满是淤青,腿瘸了,肋骨断了三根。潘主任甩给他们两扎大钞,说一万是他们的戏钱,一万是蒋昆的医疗费。蒋昆先是不接钱,包乾中给他使了个眼色,才把钱接住了。潘主任还警告他们不许再报警——刚才包乾中打电话报警了,但当地派出所一直没出警。
他们把蒋昆送进县医院,小倩留下照顾。包乾中对大伙说,都回去把田里活干利索,等蒋昆伤好了再联系演出。黑头和花脸不甘心,咱们挨了打就算了?包乾中说放心吧,哪能跟他算了?
包乾中独自来到紧挨着二郎庙村的黄沙镇,想听听那里的街谈巷议,晚上就在一处家庭宾馆住下来。上午去宾馆对面的一家茶馆喝茶,里边尽是些老人,咯咯地咳嗽着,朝地上吐着痰,话题天南海北。窗前那几位老人围着矮桌交头接耳,边喝茶边小声议论,只是街上车马喧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包乾中掏出烟,装作向他们借火,就近坐下。
“前天去二郎庙看戏没有?”
“戏台对着灵棚,只为潘主任的老娘演出呢。”
“听说他们把唱戏的打了?”
“也是该打,他们咋不知道潘主任的小名也叫老虎呢?”
“不仅剧中的黑老大也叫老虎,剧情中如非法采沙、霸占别人的煤矿、开赌场、放高利贷,打死人拿钱摆平,与潘主任的恶行一一对应,如出一辙呢。”
下午,包乾中戴上墨镜在街上转悠,单往人多的地方走,想再打听些什么。走到一家超市门口,他看到醉醺醺的潘村长和两个同样醉醺醺的民警从对面皇姑洗脚城出来,坐进一辆奔驰轿车里。车开始跑得很慢,包乾中尾随到小镇外的岔路口,看奔驰跑得没影了,他就顺着一条土路朝河上走。路被轧出很深的车辙,有的跟刀棱似的,在上边走不稳,只好攀上沟坎走在很窄的田梗上。当他走到河上,赫然看到河边的耕地里停着几辆大卡车,几台钩机挖着耕地里的沙往卡车上装。挖出的大坑比河床还要深。包乾中这才明白之前为什么在公路上看到河里的沙被淘空殆尽,路上仍有拉沙的车辆在往返。接着他又打听到,那些耕地全是潘主任从农户手中霸占过来的,还打死打伤过人。当时他把这些写进那出打黑剧中只是他的想象,如今才眼见为实,更没想到潘主任也叫老虎,以他为首在当地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黑社会组织,豢养打手上百余人。
包乾中在黄沙镇住了三天,回县城后直接去医院看蒋昆。蒋昆刚打完点滴,护士正在给他拔针头。小倩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包乾中,刚才蒋昆还在说不知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也不打个电话。包乾中接过苹果又递给蒋昆,说他独闯了一趟虎穴。蒋昆从床上坐起来,问摸到什么情况了?包乾中看蒋昆脸上的淤青没了,我只问你现在能不能登台演出?蒋昆没马上答复,下床去了一趟卫生间,等他出来才跟包乾中说,你看,我走路都不瘸了。小倩说你这只是小动作,上台演出肯定还会瘸的,况且肋骨还没长好。蒋昆说肋骨长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妨碍演出的。当时包乾中只顾跟蒋昆和小倩说话,临走时才发现另外两张病床上躺着两个人,他们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被挤变形了的脸。一个胳膊上悬着吊带,一个腿上打着石膏。
第二天早上刚过八点,包乾中就站在紫玉和包国平的遗像前,拨通了公安局牛局长的电话,问他上午有事吗?想去他办公室坐会儿。牛局长说他上午去县委会议礼堂,参加全县继续深化“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动员部署会议,这会儿正在路上,接着问老领导有什么指示?包乾中说剧团继上演那出反贪剧《网》之后,又排演了一出打黑剧《斩首》,想先在咱们公安局会议礼堂试演,能给个方便吗?牛局长赶紧说,你这是在支持我们打黑除恶工作啊——你看什么时间,要不今晚?
当晚,白沙河豫剧团在县公安局会议礼堂演出打黑剧《斩首》,面对台下一百多名公安干警,大伙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感觉真真地和他们一起参加了打黑行动。不用说演出很成功。让包乾中小有遗憾的是,扮演打黑英雄的蒋昆在抓捕“老虎”和他搏斗时,因身体剧烈运动再次伤及那几根尚未痊愈的肋骨,在剧疼中蹲下了身子,好在坚持着没有倒下。没想到在演出结束时,几个年轻民警围上来,称赞蒋昆不仅把他们的战友——包国平演活了,一些细节还非常逼真。当时包国平和那个黑老大搏斗时他们也在场,包国平在身中数刀后还真蹲下了身子。
趁牛局长上台跟大伙一一握手时,包乾中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对他说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来演出的。牛局长一个愣怔,不仅是来演出的,那是?包乾中说他们是来报案的。牛局长又一个愣怔,那你到我办公室来讲讲案情,有材料吗?包乾中说他们演的这出打黑剧就是案情,就是报案材料。剧情原本是虚构的,没想到被黄沙镇二郎庙村潘主任对号入座了,更没想到连绰号也一样,潘主任的小名也叫老虎。
牛局长从警多年,接待过无数个报案者,还从来没遇到过通过戏剧演出来报案的呢。剧情触目惊心,牛局长非常重视,当即把包乾中和蒋昆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蒋昆先从牛皮纸袋里取出在医院拍的片子让牛局长过目,包乾中又从手机里调出他在黄沙镇附近的河滩上拍下的钩机在耕地里淘沙,还有矿区两拨人打杀的视频播放给牛局长。没想到蒋昆也拍有视频,和他同病房的那两个人就是在矿区被潘主任的弟兄们打残的。牛局长看后很震惊,包乾中又将了他一军,他们可能有保护伞,当时蒋昆在戏台上被打,他报案了,但当地派出所一直没出警,还有些政府官员……你办案会有阻力的。牛局长拍着桌子说,这次打黑除恶行动是由党中央统一部署的,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白沙河业余剧团演出的打黑剧《斩首》在全市巡演后,接着在全省巡演。那天包乾中接到公安局牛局长的电话,说他们对黄沙镇二郎庙村以潘主任潘老虎为首的黑社会组织,历经了两个多月的调查取证及抓捕追逃工作,其涉案成员一百余人被一网打尽,目前正在深挖其保护伞。包乾中接完电话,一脸幸福地望着身边的蒋昆,他不仅把包国平演活了,还继续了他儿子的打黑行动,就连小倩的身体里也孕育了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