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晓秋
琼犹豫的时间不多,当舅妈告诉她人家等着回话呢,她回了家。说是听听父母的意见,却是谁的意见也都没听,听不进了,那是她的人生大事,谁也替她决定不了。没办法,琼看不到自己前面的路,她只知道每一步向前只能自己迈腿,哪怕是下意识的。准备回家的瞬间其实她已经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是为了让决定更加的坚定。她回家随了父母的愿,相了几场亲后,这些游戏的过程也帮着她奠定离开家乡的决心。是的,这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朴素自然,乡情浓厚,可它却不属于她,正是它的乡里乡气无法承接她的愿望。
琼抵不住成为城里人的诱惑,那像是面前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外表色泽华丽,香味扑鼻,她若张不了口,无论怎样翕动鼻翼,也不过是香味而已,像望梅止渴。也罢,只要这肉是自己的,迟早是要吃的,但要再犹豫下去,肉冷出一层油腻不说,叫人端走也是可能的。而这诱人的外表下面是不是真的是她喜欢的味道,她会不会一口之后便觉腻味,此刻她是顾不上的,没有的时候就想亲近,就愿意拥有,再腻味,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琼暗暗咬着牙应了这门亲,她连父母的阻止也不肯屈从。舅妈原本欢天喜地,是她带了人来相看的琼,想来琼会念她的好,念她的亲。琼却什么都没说,连个装出来的感谢话都没有,脸冷着,神色忧郁暗淡,一副没有天日的暮气。舅妈免不了心生怨气。琼借住在他们家的半年里,从高考备战到放弃高考转而去找工作,她“伺候”了大半年,琼感谢的话只是对舅舅说的,自舅舅让她复读住下来开始,她这个舅妈,被表示最多的就是低眉顺眼的一笑,像是对路人一样,酒窝不浅,但一点也不醉人。她是舅妈啊,难道一个“辛苦”,一句“谢谢”说了会辣舌头?大半年来我对你虽不如女儿那般尽心,可如今是我给你寻了这么体面的婆家,还整天耷拉着个脸什么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要急着把你赶出去——就算是,随便什么理由,甚至连理由都不用,直接让你回农村的家好了。谁欠你啊放家里吃着喝着养着,再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怎么就凄风苦雨、万劫不复的样子。舅妈心里百般不痛快,脸上挂着冷笑,对舅舅说,那利索的态度怕早就想应了吧,不是千金小姐,偏要做出大家闺秀的姿态,我倒真怕了她这犹豫下去,人家会改主意呢。她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犹豫的资本,以人家那条件,倒该是咱担心到嘴的鸭子别飞了。现在好了,鸭子到嘴了,还装出这副样子干嘛?难不成我欠她的,我巴心巴肺是为了她给我摆脸子?舅舅没说话,想着琼耷着眉眼顺应的不开心,有些心疼,自己的亲外甥女,更懂她内心里的痛,他何曾不希望她嫁个好人家,嫁的是爱情,娶她的是无忧。但又怪得了谁呢,琼心甘情愿的事,没有人能拆得了心甘情愿。舅舅的心抽了一下,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远方的迷雾,那是谁也看不透的一层一层的迷蒙,穿进去,里外互相看不见。舅舅叹口气,好像琼陷进那层迷蒙中,四周皆无出路,却又尽是出路,无论怎么穿进穿出,都有方向可以走,至于方向的那端有什么等着,就看你的运气了。舅舅其实也无奈得很。琼的事,没有人能说点什么。她自己应承的,通常都是最后的决定。
琼便这么嫁了。
对于婚嫁仪式,琼没那么看重,嫁的人不如意,再好的婚礼也是烟云,没有人会记得婚礼是否盛大,如果一定要记住点东西,那大概是你嫁给了什么样的人家,找的什么样的男人。而这时的琼,并不希望有人记得,她或男人,他们即将而来的生活。
那个人家很重视对琼的迎娶,不是大张旗鼓,宴请几十张桌子的铺张,而是很另类的铺了几十米的红地毯,像明星穿过一场盛典的走步。还放了好几挂盘起来一米宽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绵延不绝,吵得耳朵都没了,直到鞭炮声停下来,忽然铺天盖地的安静,才觉出原来耳朵还在的。
琼被一拨陌生的面孔围拢着,叽里呱啦,不比一路的鞭炮声音小。她不知道这些人声音叠在一起说了些啥,她不是不懂这里的话,两次复读(第一次是住校,第二次才住进舅舅家)一年多的时间,让她对迥异于自己老家的方言还是能清晰地辨别出来。只是她的心一直在惶然、动荡中。她见到那个男人,远远地立着,脸上没像平时那么生涩僵硬,像块敲不碎的石头,此时却有了笑意,那笑,像墙壁上的涂鸦,或画在脸上的油彩,一团不清不楚的模糊,可以当那是笑,也可以当那是别的表情,比如惊讶或者说柔软。琼与男人见的次数不多,从被相中到同意这门亲,再加上婚礼的筹划,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总共也就见过十来次。都是男人来舅舅家,每次像是被赶着上门似的,屁股只沾着椅子边沿,随时起身走人的样子。舅妈对琼很冷,对男人很热,脸上收不住盎然的笑,像春天里往下泼洒的阳光,躲不开,蒸着热腾腾的水汽。男人不太理会舅妈的热情,只盯着琼说话,结结巴巴的几句,不知是家人教给他的还是凭着他自己的社会阅历自通的,几句说完就没话了。若琼不主动找些话来问,男人可能再坐上几秒钟,就要拔腿走人的。舅妈不计较男人对她的冷漠,坐在旁边观望,嘴角还要挂着含义不明的笑,直到舅舅气急地一步上前,扯着舅妈出门或者去了另外的屋里。男人只有与琼单独相处时,屁股才会往椅子里面挪一挪,身子往上挺挺,直了许多,嘴唇翕动,像是在努力寻找他可能想得到的话题,却终究不知道说什么。他脸上是不知所措的神情,看着琼的眼神没那么傻愣,倒泛着些羞涩,好像寻不出些言辞给琼,是很愧意的。这样不多见的神态,也唯有面对琼时才会惊鸿般一现,像要告诉琼,他其实只是有着憨愣的外表,内心却是有他无法表现和表达的温情。琼心里便也惊鸿般泛起心酸的温热,却不肯叫这样的温热蔓延。明明跳进的不是火坑也是水坑,她何苦要装出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琼起身,把男人带出去。一般也就是一二十分钟,琼独自回来。
此时,男人脸上挂着让人所见不多的表情,走近来拉琼的手,是旁的人起哄,怂恿他的。他原本还有些抗拒——很少有那么多人在一起对他张着笑脸,他的无所适从很鲜明地坦陈在脸上,激起更多人的欢腾之心,于是鼓励的人也波浪一样此起彼伏。男人也敌不住内心同时涌起的波浪,还有众人欢快的怂恿“去啊去啊,把新娘抱进屋……”汹涌的波浪里,一声盖过一声,刻意要叫琼听到和辨别出来,以示群体中每个个体对她的接纳和热情。琼耷着眼,静静地听着那些声音,她并未抬眼去辨识那些声音,知道是谁又能怎样呢,都是相似的脸,相似的心态,她懒得透过他们的脸看人情世故。她知道,那些人的欢喜里,多是表面的,是欢喜给婚礼这种场合,是欢喜给不远处的公公婆婆的,对她,则是重重油彩粉饰下的同情、怜悯和促狭。
琼的内心已无波澜。再大再狂的风浪都是擦着她的身子过去,掀不动她一丝一毫。她也知道这些人里,很多是借着喜事看热闹的,人们对于不如自己生活好的人总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完全是同情,还有从他人的落魄和不如意中来寻求自己平凡普通生活里的光,以慰藉内心被掩饰的失落和焦灼。琼懂的。但从此她跟这里的很多人一样,都是正经的城里人,要不了多久,她的户口簿上,一个方形的印章里,会赫然有城镇户口这四个字。那是她拿自己的一生换来的改变,在这喜庆的氛围里,她不确定往后、余生将是什么套路,她迎面的,是种什么样的生活,而眼前这个笑得不那么自如的男人,显见,不是能托起她一生的人……
琼心思似海,虽然清楚自己不是嫁给爱情,而是屈服、妥协和迎合现实,她不该对未来有所期待,不该有炫目的想象和依附,可一生漫长,她押进去不就是为了比原来更好?若未来连一丝想象都没有,她活出来的日子满是沙砾,那她的人生,又何须改变?
忽然身子一颤,随即悬空——她果然被他抱了起来,像影视剧里一样,男人勇猛地拦腰抱起女人。周围的人轰地笑起来,哄笑中,有人鼓掌。像是预排好的信号,一个人的掌声带动了更多的掌声,掌声里有了戏谑的喊声,亲一个,亲一个……喊声比掌声更有渲染力,于是很有节奏的掌声里,亲一个变成了随节奏起伏的旋律。琼慌了,腾空而起的身子还没来得及挣扎,以避开那个在起哄中果真压下来的脑袋,便忽地一下,觉出下坠感的瞬间,身子已经落到了地上。更要命的不只是自己没被抱住,是抱着她的人一块儿跌倒,压在她的身上,保持着站立时抱着她的姿势,两只手被压在她的身子下面,上半身滑稽地压在她的胸部。起哄声有瞬间的停止,像汹涌的波涛掀上半空被施了魔法冻住,不尴不尬地悬在那里。但也仅仅静止了几秒,之后有忍不住的吃吃声如纸巾上的水滴,迅速洇开,从而引发出一片隐忍不发的笑,这种笑在人群里更有种秘而不宣的同盟意味。于是,有人假意咳嗽,有人从片刻的愣怔中醒过神,近在身边的赶紧去拉两个新人。
舅妈是这个小城里琼唯一的女宾,本是替代着琼缺席的父母,以长辈的身份牵着琼,和舅舅一起把琼交给男方家庭的那个人。琼不懂这种走红地毡的仪式——大概在这个小城里也是标新立异的吧。舅妈此时却在远远地看着,哄笑声里,她掩面的迅疾让人以为她是在替琼难过——而忽略了她本该站在琼的身边,及时伸出手去扶琼一把。
琼白皙的大脸一片通红。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推开身上的身子时,感到那身子的骨瘦绵软,便忽地住了手。自己那么重,难为这个瘦弱的男人能一气把她横抱起来还坚持了几秒,所有的气力因为这几秒的消耗而殆尽,她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嫌恶地推开他呢。稍一迟疑,男人已经被人扶起来,她的两只胳膊下也多了两双手,正用力地将她向上拉。琼摆脱了那双手,自己侧身从地上爬起,掸掸衣服上沾染的尘土,脸上刚泛出的急躁褪下去。她依然把微笑挂在脸上,像个经历了大风大浪后已不再惧怕接下来的严寒,有种看透一切的淡然。漫溢开的隐忍一点一点收了,但这种场合连空气都沾满了喜庆,即使尴尬也是吉庆的,欢天喜地的。于是笑声重新荡漾。大家簇拥着两个新人到屋里给长辈敬茶。琼的深酒窝始终没有浅下去,这让她显得大气又端庄,连之前摆着公事公办架势、不曾有过适宜笑容的婆婆,都不由得多看了琼几眼,脸上难得地绽放了一丝笑意。工商局干部的身份让婆婆习惯了不苟言笑,或许表情的严肃使她与那些常端着笑容、点头哈腰的人有了差距,但也让她看上去有种令人生畏的戾气,好像一不小心便要气球般爆炸。可见气氛真是相当重要,它像融进清水里的颜色,能很快改变一种质地的环境,它掩盖很多东西,也打开很多情绪。
说是敬茶,其实就是一杯白开水,连热气都快要没了。担任粮食局长的公公看来是真心欢喜,琼的水还没端过来,他双手就伸了出去,喜滋滋地把红包放到托盘上。婆婆则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把手里的红包放出去。这样的迟疑,落进旁人的眼里,自然就有了另外的说法。来的不都是亲戚,还有些吃过酒后没离开的同事。大家于是从那片刻的迟疑中知道了,虽然琼是婆婆选的,但却不是那么满意,是有看法的,带着不情不愿。但为什么还是愿了,娶进门了呢,还不是儿子不上道么,否则,以这般华丽的家庭背景,怎肯娶进来一个脸如盘腰如桶的女子,还是个农村人。婆婆把万分的无奈写在脸上,旁的人也丝毫不差地解读了她脸上的内容。
琼是心思细腻的人,怎能看不懂婆婆的意思,就是想要在人前作个秀,先从气势上碾压她,让她明白自己就是从农村来的,把她娶进门,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她不要以为进了这个家门便拥有某种资本。琼把冷压在心里,面上没有一点表现,依然笑意盎然地伸着放置茶水的托盘说,妈,请喝茶。
婆婆端了茶,面儿上呢,这么多眼睛盯着,时间长了容易招非议。她在家是个强势之人,但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把分寸拿捏得准。于是,她拿茶杯象征性地在唇边抿了抿,将红包给出去,收回手,却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叹得真轻,只是气息微微长了些,在嘈杂的人声里,谁会注意到那长了些的声气呢。人是自己选的,这是所有看过的人中学历最高的了:高中毕业。除了有点胖,相貌没啥可挑剔,当然最令她不满的,就是农村户口。可是她又何曾不知,她的不甘心其实是虚的,虽说儿子有正式工作,但那死不开窍的样子,好点儿的人家怎么肯把女儿嫁给他?当时放出风时,说是想要嫁到她家的女子多的是,那都是她说出来撑自己场面,唬别人的,她不能跟人说,介绍给她儿子的多是农村的,有长得好看点的,家境困顿不说,连小学都没毕业,算个数还要掰指头,坐没个坐相,说话一张口就是要给多少彩礼,家里的收入是要掌上一半,还要接触两年后才考虑结婚……有家境好点儿的,满脸的痘坑,眼睛不那么聚光,却把自己当成了仙女,张口还要解决工作,得是正式的编制,不能是这个月不知下个月事的那种;最离谱的是婚后不住婆家——不住婆家你这算结的哪门子婚?最后才相中了琼。琼是外县的,看得敷衍,是看过千帆有些绝望的意思,怎么说他们家庭条件在县城里虽不是屈指可数,但也算拔尖儿,怎么就找不到条件合适的姑娘,而要找外县农村的?但琼的高中学历还是打动了她。有文化比什么都强,农村就农村的吧。把话撂下,怕不够有吸引力,又加了句,结婚半年内解决户口和工作,她知道这对琼来说,才最有吸引力——其实也想过,只要结了婚,都是自家儿媳妇了,能使上的劲自然不会保留,不然一个吃商品粮的家庭里戳着个农村户口,怎么都不好看。至于工作,更好说了,先去粮店当临时工,有个当局长的公公镇守在那里,就算是临时工,怕是别人巴结还来不及,不用担心被人轻瞧。果然,琼像是被诱捕的鱼,在香甜的诱饵面前坦坦荡荡地上钩了,而且,除了诱饵,并没提任何条件。这有点让人吃惊,毕竟没有条件的儿媳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也超出现有的社会认知。短暂的惊讶和感动之后,婆婆开始警惕了,她想一个不带任何条件的人,心里说不定有着更多的想法,她不能松懈,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保证未来儿子在家庭中的地位,还有她的地位不被僭越和取代。
走过婚礼这个过场,日子就算开始了。日子长,都在规划着未来,谁知道日子最后在各自的规划中会变成什么样呢。
琼轻轻叹一口气,看着男人不知世有魏晋的呆愣模样,她想,从这刻开始,她和男人就被绑在一起——生活。
过日子比不得相亲定亲的那段时间,很多想法和情绪都是能藏的藏,能捂的捂,尽可能把最鲜亮的东西呈现出来,给对方,也给外面的人来品评。就如衣锦还乡,别人只看到还乡的华丽,华丽背后的辛酸苦楚谁去关注,谁又肯把背后的辛酸苦楚展示出来给别人看呢,都是做足表面就好。结了婚便不一样,成了一家人,每天不说耳鬓厮磨,也是日日要相见的,一张桌上吃饭,一个屋子里相处,互相之间,避得开眼神,避不开碰撞。于是收着的不收了,含着的也不含了,摩擦像窥视许久的险恶之人,带着森森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蹿出来,张牙舞爪。
20世纪80年代的小县城,除了一些大的行政单位和企业,很少单位有食堂的,有些说是食堂,不过是单位人员不多,大张旗鼓开个食堂未免浪费,就请个人帮着做做饭,给点劳务费,用度不高,吃的也精致,算是单位的福利。没有这种福利的单位,大家都习惯三餐在家里吃。有些离家远,住宿舍的,也会想方设法弄个电炉子,炒一两个菜,或者几个人今天你买蔬菜明天我买肉地在一起打平伙,或者AA制凑在一起到外面叫几个菜换个口味,调剂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钱,所以大食堂形成不了主流。琼的婆婆在工商局,一个部门副主任,没啥实权,但比普通工作人员清闲。工商局没有小食堂,粮食局也没有小食堂,婆婆中午蹬着自行车回家做饭,一家几口人的吃喝,都依赖着她。菜是早上买好的——买菜也方便,早一些,有挑着担子叫卖的流动菜农,一斤青椒,两把油菜,很是方便。要想丰富点呢,就去城东城西,两个大的菜市场,也不远,骑自行车几分钟就到了。婆婆回家先蒸上米饭,把菜洗好后,两三个菜匆匆一炒,饭还没蒸好,菜已经热腾腾地在桌上候着。所以那时的午饭,多是简单,复杂丰富的是晚饭,不再是三两个菜的急迫仓促,而是煎煮炖熬轮番上阵,锅碗瓢盆唱响一场真正的生活节奏,像要把午餐的简单补回来一般。这自是与后来“中午吃好,晚饭吃少”的养生理念不相符的,但在还是为了生计的那个年代,养生的概念尤其在小城里并没有兴起,能吃饱喝好,已经是生活富足的表现了。
男人的妹妹和妹夫都是县中学的老师,离家近,中午只要不是上最后一节课就会提前回娘家来,家里的饭菜毕竟吃惯了,只有上课晚了才去学校食堂。晚饭则毫不含糊,不用回自家开火,现成的,还丰盛,吃什么都没有意见。
琼是新妇,家中原貌如此,自是不会说什么。嫁是嫁过来了,却发现男人是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纵然妹妹是嫁出去的,却更受照顾,嘘寒问暖不说,饮食也是尽着妹妹和妹夫的口味,倘若哪天夫妻俩不过来,婆婆没了积极性,手下明显敷衍得很,大抵也就是为了一个吃饱而已。起初几天,大概是碍于琼刚进门,大家还有些端持,对男人的声气还好着,虽然那“好”里还是能看出些不耐烦。几天之后原形毕露,开始吆来喝去,眼里的嫌恶落尽,连妹夫都不给好脸色。男人在外面受尽欺负,还懂得用一副不屑的样子掩饰,在家里他拿什么掩饰呢?每一个细胞里生长出来的芽苗家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憨里带几分傻气除了让家人羞耻之外,没有一样能让人引以为豪的——若非要说优点的话,那就是至今没给家人惹出过什么祸端。反应慢的人有反应慢的乖巧,行事不急,不太容易受人蛊惑,也就出不了大岔子。至于在单位,好好一个岗位却被人弄去看自行车,那也是他无知而努力的结果,其实不算坏事儿,他不正好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么,有自己能做下来而且还做得很好的工作,他挺开心,并不觉得这是被人打发了。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这么努力,却依然得不到家里人的赞扬和鼓励,他们对他如初,带着极度的厌烦。他不能从家人这种挤压和倾轧中放松下来,只能一回家便躲进自己屋里,不与家里人多照面。完全不照面又不行,要吃饭啊,不上桌子,搛些菜坐到旁边,还不能坐到沙发上,怕被指手画脚说把菜汁油脂什么的弄到上面,把干干净净的沙发布弄得一片脏污。他蹴在沙发旁边,像只哈巴狗,孤零零的。男人习惯成自然的被孤立,琼看在了眼里。刚进入这个家,不适感如同一根不知道扎在身上哪块儿的刺,恶作剧般,扎得这里那里都不舒服,却又上下左右遍寻不着。男人就是女人的面子,男人如同一摊泥,被踩上一脚都嫌脏,她还有什么面子可说?
琼不当这个家,她也没法把一回家就蹿进房间的男人拉到客厅。她将男人拉进过厨房,试图帮婆婆做些什么。婆婆一见儿子进来,眉头一下攒得很紧,挥手赶苍蝇般,快走快走,够乱的,别来添乱。琼的笑脸还没绽放开,一个“妈”字未及出口,便被男人受辱般的怒气带出了厨房。琼以为男人受了这般气总会有些脾气,做些什么任性的事吧,却没有,一到开饭,听到招呼,又一脸怯怯的笑意出来了,盛了饭,缩到沙发跟前。琼给自己的男人搛搛菜算是关照了,就是这样的关照,还要惹来小姑子的笑话,哎哟,嫂子这是真心疼我哥呢。琼说,总得有人疼啊,一个大活人,不能走哪都跟一团空气似的。小姑子依旧笑道,怕是我哥不会领嫂子的这情吧。琼没抬头,却说,夫妻间,谈啥领不领情,一家人互相关照不是本分吗。婆婆拿碗墩到桌上说,吃饭哪来那么多话,这里又不是讲台,也不是戏台。面儿上是说女儿,一棍子抡过去打的却是琼。琼不说话,端起碗站起来,又搛了几筷子菜,起身挤到男人旁边,同一个动作蹴着,把菜拨给男人,低头吃开了。男人吃几口,见琼碗里的菜不多,又搛回来给琼。琼一笑,酒窝深深。男人是没被这样关爱过,见琼和他一个动作蹴着,不觉寒碜,倒欢喜起来,欢喜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手轻轻戳戳琼的酒窝,嘿嘿地笑,嘴咧得里面的饭粒往外落。饭桌上的小姑子别过头,轻呼一声妈哎,这够腻味的啊。赶紧低头扒拉碗里的饭,身子却像过了电一样,抖索个不停,最后实在忍不住,笑倒在旁边丈夫身上。婆婆瞪了女儿一眼,没说话。难得的静默,唯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此起彼伏。
婆婆不待见儿子,却防备着琼对儿子的不好。从她相看琼的第一眼,就知道琼的心气儿高,她是利用了这份心气儿,才让琼成了儿媳。琼愿嫁,只是因了儿子有正式工作,虽然他的能力不能胜任他所在学校的任何一个岗位,最后只好专设了一个看自行车的岗,可不管干什么,儿子都有正经编制的。他漫长的反射弧让他成为别人口中的“有智力问题”,其实他哪里笨了?做什么事不都是一板一眼认真去做的,他把自行车棚打理得多好,那些新旧不一、型号不同的自行车,在他手下像列队的战士一样表现出错落有致的齐整。从他接手这样的工作,偌大的学校再没有随便乱放的自行车,没有被遗弃在某个角落的废铁。婆婆这般一想,倒觉得儿子有儿子的好,这么多年虽说没少让人烦心——他的努力总是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还时常不期然地给人制造出一些小小的麻烦,但他并不是叫人揪心的那种顽劣不堪,他安静,安静得完全可以被忽视,所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他,视他为空气一样的存在。就算这样被忽略,他还是蓬蓬勃勃地长在面前,像堵墙一样无法越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终归不忍他毫无价值的存在。为了他未来的生活(也为了自家颜面,而且似乎这个理由更胜甚于前面的),他们动用储备多年的关系,几乎是举全家之力,包括当时还没有正式成为亲家的妹妹的准公公,求爷爷告奶奶,散出去不少银子才得来这么个指标,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干部编制。可这有什么用呢,千辛万苦化为乌有,竟然成了一个看自行车的干部编制,简直是“暴殄天物”。不怪家里人视他为空气,本来是为了颜面才煞费苦心,可是这脸面还是让他丢尽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费心拉下脸去求告,低声下气地赔笑,她不心疼送出去的礼品,只想起他们夫妻曾耷着眉眼谄媚别人的样子时,心里便升起怒火。这也是她不肯待见儿子的原因之一。
只是她不喜欢儿子,却不能让别人嫌弃,尤其是娶进门的儿媳,再心高气傲,再表现不俗地不要任何彩礼,却终是有所图,不是不俗的清清白白。虽说她看中的是琼的学历,那不仅仅代表着琼的智慧。可一旦成了婆媳,婆婆又不得不防备这种智慧,她是做好准备与琼打一场持久战的,为了儿子——做母亲的,不会真的决绝地放弃对孩子的保护之情,她的防范,在意识里同样是一堵墙,藏刀匿枪,是把未来将儿子当猎物要生剥了的琼隔绝在外的架势。然而,琼并不强势,至少不是她想象中的对抗性侵略——来自农村的泼辣与粗鄙,琼没有,当然不是一点没有,只是时日短,琼藏得深,还没露出来吧,不过这肯定是迟早的,若不然,以她与大学擦肩而过的高中生身份,没有所图,怎么肯嫁给她初中勉强毕业、脑袋不那么灵光的儿子呢?
担心琼慢待了儿子,虎视眈眈中又看不惯琼对儿子的好,那种好,太过刻意,像是顽童高高举起手里没有糖的葫芦串,带着促狭的得意,要突出家里人对儿子的嫌弃,也是突出与儿子的夫妻关系,从另一个方面说,也是强调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
婆婆是见惯繁杂人事的人,纵使琼不显山露水地低调存在,依然让婆婆不安起来。强劲的对手不是粗蛮的莽打莽撞,哭闹喧天,而是不露声色的和风细雨,那种无形的侵蚀才是漫长的煎熬。婆婆观察了一段日子,琼依然是新媳妇的模样,并未因日子的开始而不耐,她没有来自乡村的鄙陋和胆怯,也没有摊手摊脚的率性。她对儿子的陪伴很坚持,坚持得让当粮食局局长的父亲开始不好意思,觉得一家人对儿子和琼的漠视有些不近人情,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儿子,和娶进门不久的儿媳妇,怎么与女儿女婿的态度就那么泾渭分明呢?感觉这东西很奇妙,之前没啥想法的时候,粮食局局长也没觉着儿子在他们的视线和话题之外有什么不妥,而琼的加入,则壮大了儿子的弱势,那弱,便山一般翻越不过,庞大扎眼得像是对家庭群体性倾轧的一种昭告。粮食局局长自然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时不时地掂着筷子指着蹴在一起的琼夫妇说,你们,你们上桌来。又不是要饭的,那么局促做什么,吃个饭吗,一家人至于要分出等级来么。后面那话是说给老婆听的。琼瞄了一眼婆婆,没吭声。男人却像是得到暗示,被大赦似的,碗筷捉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拉起琼,依旧看不出难堪,还很开心的样子,走走走,我们坐桌上吃。有些讨好的意思,也有被大赦的欢欣。琼不抗拒,耷着眉眼顺从地跟着男人坐到了饭桌边。男人一坐上饭桌,不再是蜷在一旁的萎靡,变得活跃了,不停给琼搛菜,根本无视其他人的冷漠,一副翻身做主,终于扬眉吐气的样子。
这算是恩仇尽泯,一家人终于正常地坐到了一张饭桌旁。
婆婆没说话,妹妹深呼一口气,脸上张开笑说,瞧瞧我哥,没知过我们谁的冷热,倒对嫂子真心疼爱呢,看来我哥这么多年,深情都一直藏而不发,专程等着嫂子呢。转过头对自己丈夫说,你要像我哥对我嫂子这般用心待我,知道不?妹夫笑着很配合地点头。琼慢慢扒着饭,给男人说了一句,这么大人了,吃饭该坐哪儿都不知道,还要招呼啊,记得以后在别人家里该规矩还得规矩,随意不得。男人嘴里含着饭,唔唔点着头,明显是没大听进。
妹妹反应快,说,琼,还是你厉害,我妈照顾了我哥这么多年,倒不如你这几天的调教有效,看来我哥娶对了人。
妹妹比琼长两岁,有时叫琼嫂子,有时直呼琼。
琼说,我希望没嫁错人家。
妹妹笑了笑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并不满地都是。顿了顿,拿筷子点了点她哥,一脸促狭的样子又说,当然也包括我哥,绝对万里挑一。
婆婆微蹙了眉头说,每天都有戏,还能不能让人安静吃一顿饭了?有事没事的,你们都不要整那么多名堂,赶紧吃完该干吗干吗去。
婆婆心思绵长,她可不是局长丈夫那样直来直去的想法。她觉得琼的心机过人,表面上一切风轻云淡,可谁知道平静之下蕴藏着怎样的波云诡谲呢,就瞅琼那眼神,没一点初入这个家的怯懦,看透一切又像是掌控一切似的。她猜不透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姑娘,貌似很随和,但随和之中,由内而外则散发着一种凛然,让人担心她时刻要拔身而起,揭竿造反。婆婆私下思量,有些后悔,儿子脑子缺根弦,本该给他寻个头脑简单、心思透亮的女人才好,没读过书有什么关系,举止粗俗些也没关系,那些都是可以调教的。这是给儿子找老婆,怎么虚荣起来,相中人家有文化呢,有文化也是别人的文化,不可能补给儿子吧!婆婆忍不住懊恼,虽说相处时间不长,却已认定,自己看中的是不是匹骏马不知道,但儿子,只会是最糟糕的驭手。
婆婆决定调教琼。
一个新妇的开始,自然是从家务着手,而家务的开端,就是做饭。婆婆给丈夫给儿女做饭心甘情愿,几十年的生活形态,形成了惯性之后,就从没想过改变。女儿嫁人,带着女婿上门吃喝,她纵有情绪,也不能表露,女婿机灵,长相好,嘴也甜,自是比儿子要赏心悦目。何况她也不舍得女儿像她这样工作之外全忙于家务,成为别人家的保姆。但琼就不一样了,她来自农村,做惯粗活吃惯粗粮,理当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总不能单纯是来享受的吧,一个反应慢的儿子已经够她操碎心的,难不成还要她承接儿媳的生活继续操劳?她的家有着那么多的光华,可谁知道这光华的背后,她在阴影里行走的狼狈和疲乏。如今终于有了接班人,她怎可能舍弃婆婆的威严,继续低声下气地替他们洗碗掂勺。
开始,琼随着婆婆做饭。刚过门几日,婆婆还没有像旧式婆婆那样,简单粗暴地、一股脑地把厨房把家里琐碎的事务扔给琼。琼起初是“伴”厨,只是形式上的,不过是一日三餐打打下手,比如洗好菜,把预备工作都准备好,再视婆婆炒菜的进度或要求,切点葱姜,拍点蒜,瞅着油盐酱醋什么的不够了,赶紧出门去买。小商店开的多,哪个角落里都会有那么一两家,平常的零零碎碎一应俱全,买什么有什么,还不用自己到处搜寻,店主直接把想买的拿出来了。不像后来的超市,惊人地大,反而时常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繁如牛毛的商品中晕头转向。
琼不排斥这样的帮忙。一家人的饭菜,婆婆还要上班,骑车跑回家再一个人忙乎,她袖手看着,干等吃饭也说不过去,何况她没什么事,跟着做做饭也是本分。打过一段下手之后,估摸着琼对做饭的接受程度,对家里人口味不同的掌握,有些潜力的样子,婆婆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了,不是办公室坐久了腰酸疼,自行车蹬得急了腿疼,就是吃了一路的灰,呼吸不畅,咳得很,要么肩周炎犯了,刀提不起来,或者膝盖发软,久站吃不消,还有胃反酸,肝脏部位怎么隐隐疼起来……每天的病况不一样,却似乎确实是婆婆的病。人过了中年,正擦着老年的边界线行走,免不了身上生出各种不适和病痛来。慢慢地,婆婆有意识地退出厨房这个阵地。战场上的火头军,最是离不得,又最不上档次,有过无功的角色。琼自小就学会了照顾自己,她的适应能力强,这得益于父亲是教师,一个人管理着一个乡村学校的同时,对琼姐妹的教育也是严厉和有效的。她没有把婆婆一步步远离厨房的借口当回事,生活生活,不就是在烟火中才能生可活吗,谁离得了!琼没有推却,很爽快地接过厨房的权利,这似乎是她早都想到过的,婆婆能扭捏一阵子才退隐反而让她有些没想到,原来婆婆也不是尖利如刀砍斧劈,干净利落的不带一丝泥水。琼不带怨恨,一个人果真乒乒乓乓地在厨房忙活起来。对于做饭,她本来就得心应手,何况,进入这个家,在这个家里有一席之地,她总得掌握点什么,光靠自己男人是不行的,他根本就不在这家人的眼里,他像个秤砣,只是压秤的。她要依赖他,就要托起他来,不然他和她,最后都会沉没。拿什么托呢?对琼来说,男人只是她用来改变命运的道具,虽然这道具将一生随行,她未来的人生或许不会如她想象的那么顺畅和得意,但那只是未来。未来有多少人能预测得到呢?她与男人自然谈不上有爱,她只能用一种与爱无关的行为来提升婚姻的价值。她能把一生押给婚姻,又怎会计较这稳步人生里一些小小的算计,何况,她也需求着以最快的方式进入这个在她眼里背景奢华的家庭。她相信付出总会有回报的。
回报或者会有,只是并不是琼想要的那种。
琼不太懂,在婆婆手里,一切都井然有序,生活静水流深,看不出多少水花来。到了她的手上,魔术般,有了淤积,有了一个个堰塞湖。
琼独自待在家的时候,对一切倒也应付自如,不过是做做饭,收拾收拾一下家,收拾完了,再像旧时的女人,倚在窗口看不远处的人来人往,想想自己数月来的经历,又不免惆怅。从放弃复读参加高考,到寻求工作,急于脱离农村成为真正的城里人,琼是经过漫长的心里炼狱,当她越来越觉前程无望,婚姻便只能成为她唯一可渡的桥。可三个多月了,她除了已为人妇,在夫家重陷入了她曾经要逃离的那种只知柴米油盐的生活——甚至,她连柴米油盐都是不知的,因为她手头并无一分的收入,只是婆婆每周给她些家用,大概是紧着之前的费用给的,有些局促,琼只能省下来自己。没有收入的却要操持着一个家,就像隔空取物般,不担心取不上,只不知你取到的究竟是什么。这不免让人煎熬,像一头撞在软的包装物上,不锐利,却闷闷地疼,波纹一样漫漶。其他再无改变,户口依然还在老家,工作也无迹象。有时,她去舅舅家,原想跟舅舅倾诉一下内心的苦闷,却见舅妈的脸色仍是从前那般,不阴不阳,像家里来的是上门讨债的。偶尔也会莫名地热情一下,问一些婆婆家的事,听闻琼的户口并未转过来,原来答应的工作也依旧没解决,很释然似的舒了口气,语气里的试探意味顿时就没了,鞭子般呼呼带着风声而来,瞧瞧,瞧瞧你嫁的这一家,也就是羊屎球球外面光,那样的儿子你说你怎么就敢答应嫁过去,倒不如找个平常人家,男人体贴懂事……她却忘了,不过几个月前,她嫌着琼的犹豫,琼答应下来后的低落情绪。舅舅只能安慰琼,转户口和安排工作都不是寻常人能轻易办到的,再给点时间,怎么说也是人家儿媳,哪能忘了这个碴呢?
舅舅说的没错,其实这个时候,身为粮食局局长的公公已经着手在安排琼去中心粮店上班。转城镇户口,有稳定的工作是琼嫁入的条件,也是婆婆当时抛出的筹码——或者叫诱饵,对具有较高文化程度的琼而言,这大概是唯一能开花的语言。当然,婆婆并不是抛空,她有足够的底气做到这些,不然,她以何为骄傲?她只是想要琼知道,并不是什么人都会如她的嫁入那般轻易,太轻易得到的东西,人是不懂得珍惜的,而这些原本最应该被珍惜的,自然是她的儿子。
果然,粮食局局长公公不负所望,摆平了局里那几声愤愤不平的反对声,不过是个临时工的岗位,又没有利用职务之便给转正,有什么可反对的呢?几家粮店本来就有用工需求,谁进不是进,何况他并没有随意安插过人,有些要转正的人只要条件符合,他从未因人而阻止过。
粮食局局长有粮食局局长的权威,强行进入,也未尝不可,只是为了表现民主,多了几句话而已。没想到一民主,还真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他就几句话,反对的人不好意思反对了,是啊,他们能插进来自家人,局长怎么就不行?他家儿子刚给娶的媳妇,还是高中毕业,以这样的文化程度,就是直接转正进来做管理人员也未尝不可。招过来只是个临时工已是很低的底线了,他们连这都容不下,未免太自私了吧!
将心比心,想到局长的儿子,反对的人内心深处为自家儿女的普通平凡但健康正常而深感慰藉,即使心里有想法也都没想法了,说什么呢,局长没把儿子留到局里已经不错了,千辛万苦弄了个指标,放到学校里,瞅瞅都把学校给为难成啥了,硬是单设了看自行车的岗,倒挺叫人心疼。有人难免会想,这编制若是自家儿女的,是不是光景大不同……忍不住心里又酸又涩,复杂了起来。
琼进粮店的事就这么定了。
听闻这个消息,琼的心里涌起一波一波的浪,有种要号啕的冲动。虽是临时工,可公公说了,好好做事,等过个一年半载,条件符合了,就给她转正。琼想,一转了正,她就是正经的国家干部——就算不是干部,也是职工,她再也不用羡慕旁的人。她终于感受到婚姻带来的福利,数月来滞涩的胸闷一扫而光,她看到明媚的阳光下很多东西在熠熠闪光,甚至连男人那呆愣的笑容都有了光芒。
因了公公的局长身份,倒没人敢小觑琼,她先是在中心粮店当开票员。粮店在县城中心地段,门店面积几乎占了两层楼房的整一层,四五个柜台,光是开票收票复核的就有三四个人,还不说装卸的、发货的、称重的。琼呢,倒不是很忙,不再是粮食短缺的时候,买粮油面粉的人,除非是遇重大节日赶着趟,排长队扎堆的情况才会出现。虽然不忙,但是八个小时的班是要坐满的,中午不休息,轮换着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琼很珍惜这样的工作,虽然不是正式职工,可有她想象中被人高看一眼的感觉,她喜欢柜台前的人用那种小心、带着讨好的神态看她,向她咨询,关于价钱,关于数量,甚至与这些都无关的事情。有很巴结的人,艳羡的目光看她,不停找些话来说,一见琼的笑,便也没来由地铺开一脸的笑容和满足。琼是粮店里最温和热情的人了,有时候开完票收过钱之后,看等着称重的人多了些,她也会过去帮忙,如去旁边的库房取店里缺失的,搭手帮着抬东西,或者给人看秤。都是小事,看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很努力的工作态度。
于是,有人把好评反馈给粮店经理,经理又上报到局里,当年底,琼被上报了优秀——原本优秀是不会给一个才上班几个月的临时工的,但琼是局长的儿媳啊。于是琼进粮店半年,被评了优秀。这是前所未有的。
琼很欣喜,工作上的认可使她对生活充满了极大的信心。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有野心的人,但她不否认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只是,这种憧憬往往在她的目光停在自己男人身上时,便幻化为满眼的泡沫。她自然无法像其他女人一样,让男人成为身上最耀眼的配饰,或者华丽的背景图,男人让她获得这世间归属于她的华丽,但男人却又分明是她最大的短板,连最为平乏普通的关照她都享受不到。一切,都得自己去打拼和粉饰。
琼原以为,自己上班之后,婆婆会在家务中给她搭把手,毕竟她的工作性质是八个小时坐班制,中午时间并不能从容回家像之前那样做好饭菜等着大家的归来。她只能利用换班吃饭的那一个小时冲回家,洗切蒸炒,匆忙应对雷打不动的家人们午餐。饭未做好,大家已陆续归来,有说有笑。妹妹倒少有以前的疲惫之态,却也依然事不关己地坐到沙发上,嚷嚷着饿死了,午饭越吃越没了质量。没有谁在意她紧不紧张,甚至男人都对琼抱怨饭做得不及时。大家吃完饭再一推碗各自去休息,没人关注琼有些天没坐到桌前吃饭了。男人起初还有些犹豫,他在等琼,有琼在身边时没人会对他被吆来喝去,偶然声气大了,也让琼用不同的说辞给挡回去时。甚至,在一些话题的议论中,他也可以表达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情绪。很多时候没人接他的话茬,唯有琼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时不时地应和着他的话。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让男人的怯懦稀薄了很多,他的脸上不再是掩盖着紧张和苦楚的冷漠神情,而是如同刚刚出芽的春天,带了些羞涩的盎然。而一旦琼不在跟前,他的胆怯又蓬勃起来。他不敢搛过多的菜,琼搛给他的时候,丝毫不顾忌嘲笑和冷眼,他由此也顺理成章地理直气壮着——连琼都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琼鼓励了他的胆气,可当他发现自己唯在琼跟前才有这份气壮时,他忍不住跟着他们一起对琼指手划脚起来,似乎这样的投诚,他便能得到家人的认可,他们才是真正的亲人,与琼是泾渭分明的。但没有琼在身边,他的内心又软弱无助,父母和妹妹并不因他加入对琼的声讨而多出几分温情,他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更多的嫌恶。
琼此时是顾不上男人的。纵使男人的眼神扯着她的出出进进,她看到里面的哀求多过在桌上吃饭的欢悦。琼时间紧迫,匆匆把厨房整理一下,到餐桌前一看,傻眼了,除了沾在盘子边枯干的菜叶,就只剩下盘底的汤汁,还有汤汁里若隐若现的蒜末。正经的菜呢,是一点不剩。好像琼是个保姆,这份忙碌只是为了他们的一顿饭。琼心里哀号一声,胸口腾起一股浊气,闷闷地上下突奔,却怎么也寻不到突破口。琼来不及收拾碗筷,只能把残肴剩汁一股脑儿浇到饭盒里,带着未及吃的午饭冲回粮店。等下午下班回来,她发现中午饭桌上的残局还在,并未有人因她的仓促离开而帮忙收拾。琼终于觉出心酸,表面繁华热闹的家庭,骨子里的自私冷漠像一把冰刀,寒彻刺进她的每一丝骨缝,冻得她忍不住颤抖。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家里,并不是她有多努力就能被认可,在他们的眼里,她就是个被某种利益交换来的物件,他们可以达成她的意愿,却不会付之以真情,以怜惜。琼抿紧唇,她不能让眼泪轻易流出,被家庭认可靠的不是眼泪,但那是什么,她也疑惑,心与心,不是靠着靠着就亲近的,这是俯仰之间的距离。只要她仰着吃力,他们便俯首不屑。
琼的爆发似乎没有一点征兆。大概是疲乏得不肯言语,在男人嬉戏般的逗引中,先前常有的微笑也消失了——对男人,尽管她已经褪尽最初的耐心,却还是让两个酒窝挂在脸上,努力着不在人前让男人看到她素净脸上的肃穆之气。只是男人不懂,他的世界里并未因为琼的进入而变得温存,只是因了每日的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而挑起了被埋没的欢畅。至于琼的处境,琼的情绪变化,他并不敏锐,也不会在意。这才是琼最沮丧而悲伤之处。
相比男人,婆婆是琼不能翻越的另一个山头。她像个变脸大师,不再隐约含蓄地拿捏作态,她果然刀劈斧砍般凌厉起来,动辄把脸一绷,饭桌上指责琼没有刀工,菜不分种类,无一不是三刀两剁,敷衍了事。
生活哪能这般粗糙呢,就算是翻耕田地,还有个深入浅出,还分个精耕细作呢。琼认真了刀工,婆婆又嫌菜炒得不好,盐放多了或少了,肉炒老了,跟皮筋一样,哪里能嚼得动?这些菜味道太鲜了,不知道加了几多味精,又不是做体力活的,靠调料来提高味蕾的敏感度;还有腥膻之气的放少了葱姜蒜,菜少了,油多了,米饭软成稀饭或夹生难咽。这都是关乎琼厨艺的,各人口味不一,琼倒无话可说,不辩解,低眉顺眼地说一声,知道了,下次我注意些。到了下次,新的不满,新的措辞,琼还是这样应答。说得厌倦时,婆婆会睨着琼问道,你父母还好吧?琼莫名其妙,怎么说着说着一下子问候起她父母来了。她小心翼翼地点了头,说声还好,静等婆婆的意图。婆婆说,还好就好,父母那这要有什么难处你跟我们吱一声,能帮的我们帮一把,这边家里你心思还是要多用些,不能开支上去了,饭菜质量反而低了,大家都不容易呢。琼这才明白过来,婆婆的心思果然弯弯绕绕的,倒怀疑起她来。那么薄的费用,还能推算出一笔大的额外开销。琼苦心操持,竟是有过无功,还莫名受冤,心里的怒火如山野的风吹过,升腾出更加炽烈的火焰,烧得她满心焦苦。
思虑之下,琼跟婆婆说,以后还是由婆婆来照料这个家,她上班时间紧,每日奔波已是心力交瘁,笨拙如她,大概也只适合像妹妹妹夫那样,在各种繁杂事务里袖起手作壁上观,最多也只能是搭手帮忙,而独立操持,那是再也不能了。不等婆婆回应,琼扔下手里的活计径自去了粮店。下午,她也推说有事,不肯回家。
只当琼一时赌气,一家人在欢腾的等候才渐渐明白琼的决绝。渐暗的天色里,终于没人说话,连饿都不喊了。婆婆意识到等只是在浪费时间,压着怒火给一家人做了一顿简陋的晚餐。
男人虽不谙事,还是意识到了气氛不对,难得执着地说要等琼回来一起吃。婆婆的怒气打开,收不住了,指着儿子骂了个痛快淋漓,当然指的是儿子,骂的却是琼,把农村人所有的毛病都掼在琼的身:自私、狭隘、偏执、占便宜、自以为是、毫无家教……骂得尽情,却也没忘收着自己,没挑脏的字眼,也不涉琼的祖宗八代。但她没意识到,这其实是所有人身上都会沾染的毛病,或多或少,或隐或现。男人吓得连碗都不敢端,蹴在沙发边上不再吭声。妹妹和妹夫也有所意识,静好的岁月不再,大概,白吃白喝逍遥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琼只是提出,要和男人单立门户——一直以来,男人的工资都是交由婆婆,这种固定的模式即使婚后都没能改变,琼要带走几年来属于男人的那部分。婆婆不允,连公公也不肯,儿子如此不济,在他们的护翼之下,好歹安然,一旦离开他们的羽翼,谁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琼或者对儿子够好,但那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琼去意已决,婚礼上的红地毡以别于小城常态庸俗的婚礼让她有过瞬间的激荡之情,她以为那是一种意象,意味着她和男人的日子,但她也依然清晰地记得,男人抱起她摔倒在地时响起的哄笑,那些无所顾忌的笑声中漫延的鄙视,像极了她眼神瞥过舅妈时同样鄙夷的神态。也许一开始就是误判,是她高估了自己对某种生活的期待,她其实并不愿意用被践踏的尊严来换取城里人的优越——被俯视被轻贱得久了,她反而不肯固执地仰首,她渴望用平视的目光来审视自己,还有这种生活。
她没有想,之所以渴望,是因为她其实已经得到,在粮店,那些羡慕和仰视。
最不悦的是公公,他说,你的户口已经在办理中,在粮站你还只是个临时工,现在有传粮食部门以后要市场化,稍有个风吹草动,你们会是被最早清理掉的,政策范围内,那时我就没办法关照了。
琼咬着牙,正要决绝地说她可以不要这份工作,她只要独立的、没有任何成见、被善待的生活。公公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叹了一口气,又说,只待户口解决,我已经做好申请提前退休的准备,条件是给你个转正指标。你们若是执意单立门户,也只能随你们去,但我的决定也是可以改变的。
琼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