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
倒下床,康二凤感觉自己如同一堆剔了骨头的肉,被杀猪匠噗一声丢在案板上,再也聚敛不起爬起身来的气力。累啊,天不亮起床,吃过夜饭喂过猪,再烧水烫个脚上床,差不多就十点来钟了。一天两天无所谓,长年累月天天这样,再是金刚钻,也禁不住磨损,可是不磨又有啥子办法呢?
外婆,外婆,我去屙尿,听见大黑在哭。正在好睡,外孙果果满嘴惊奇,面团一样搓揉着她。
大黑是她喂的一头大肥猪,果果给它取的名字。康二凤很是泼烦,干涉道:你耳朵打岔,好好睡觉。可声音走拢喉头便歇下脚,思绪飘飘忽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圈里那头周身乌黑发亮的大肥猪,嘴里哼哼唧唧地朝她迎面走来,抬头望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满含求食的渴望。
外婆,大黑真的在哭。不信你去听嘛,哭得好伤心哟。黑暗中,再次响起果果不依不饶的声音。
康二凤被彻底吵清醒了:哎呀,你好烦人!她一般晚上不起夜,倒下床一觉睡成大天光;即使汤汤水水喝多了,夜里尿胀,也憋着熬着,天亮了才起床去解。现在睡意没有了,尿意潮水一样涨满小腹。翻身起床去解,拉亮茅厕屋头的电灯,大黑睡在猪圈里,像平常一样,嘟噜嘟噜地打着呼噜,哪里在哭嘛。解过手,特意走到猪圈面前躬下身子,在大黑背上拍了一巴掌。大黑也许正在梦着娶媳妇,受到猝然一击,嗯了一声以示抗议;稍做停歇,突然身子往前一拱,翻身站了起来,抬头望着康二凤,嘴里喔嗡喔嗡地招呼她。
康二凤的心,被人重重地拧了一把似的,传导出软软的痛。大黑是过年猪,已经请好杀猪匠,天亮就要把它杀掉。为了好打理肠子,让粉肠更多一点更好吃一点,两天没喂大黑吃食了,只喂了一点清水,润着它的嘴筒子。想起吊粉肠,康二凤满是倦容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浅浅的笑意。农村人开玩笑,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给饭吃,戏称吊粉肠。大黑吊了两天粉肠了,以为康二凤来喂它东西,全然没想过好久深更半夜来喂过你吃的嘛,真的是猪!康二凤语调里透着怜爱地对大黑说:去睡喽。随即啪一声拉灭电灯,回床上睡觉。
灯熄的瞬间,黑暗一抱抱住康二凤;同时抱住她的,还有隐隐的内疚与歉意:听说犯人挨枪毙的时候,要专门赏饭,好酒好肉让他敞开肚子吃个饱。可我呢?明天就要杀大黑了,不仅没赏饭,还有意吊它的粉肠,心肠是不是歹毒了一点儿?
大黑该是在哭嘛。果果听见外婆进了睡屋,拱起身子说。
嗯,明天它就不哭了。睡觉。康二凤倒下床拉被条盖上身,又补了一句,早点起床帮着杀猪。
倒下床,合上眼,康二凤的思绪,像一只傍晚吆不进圈的鸡,到处乱跑。
康二凤扳着指头数过日子,大黑喂养了10个月零七天,估计杀得起300斤以上的毛重。大黑是在大山坡陈家买的,老母猪一窝生了9只小猪仔。她去迟了,大的猪仔都被人捉走,剩下一只最小的,还不到5斤,个头非常瘦小,病兮兮风都刮得跑的样子。她想不要,街上去买。可手头紧,没有那么多现钱;事先交了定金,给陈家说好了的,半赊半买,余款两个月后补清,现在食言,情面上过不去,只好用一个稀眼背篼背回家。路上碰着耿幺娘,她往背篼里一看,打了两声啧啧,摇着头说:嗯,怕喂不活哟。“嗯”字拖着长长的尾巴,康二凤的心被“嗯”得活摇活甩没有了底。一分钱一分货,陈家1斤猪儿还少收了她2元钱哩。
捉回家,康二凤用谷草给它做了个窝,用米汤、嫩猪草等精心喂养。大黑体质慢慢增强,渐渐长得油光水滑,一天一个模样。怎样喂猪肉才好吃?康二凤有一套独特经验:从小喂生猪草,红苕,长大用苞谷、黄豆、豆枯催膘,不能沾一点油星子,猪肉吃起来又香又嫩又化渣。女儿敏敏在外打工,说现在的猪肉,不是潲水猪,就是配方饲料猪,肉色看起很鲜嫩,可吃进嘴里像嚼橡皮筋,绵的,不化渣;也不香,满嘴猪屎味道。敏敏说好多年没有吃过她喂的猪肉了,想起肉香的那个味道就口水长流,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过年。康二凤告诉敏敏:我一定好好喂一条,等过年你回来时杀给你吃。
外面打工很辛苦,敏敏电话头说,有时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稍不注意就被罚款扣工钱。康二凤说你就回家来,不要出去打工了。敏敏说不出去打工,果果翻过年坎就要读书了,学费哪里来?康二凤想,这一次敏敏回家过年,给她讲通透一个想了很久的事:在农村,只要肯想办法,还是找得到钱的,比如不养饲料猪和化肥猪,养正宗的纯粮食猪,肉质好味道好,保证价钱贵一倍都有人买;现在大家拿着钱都买不到纯粮食猪肉吃,不要说贵一倍,我敢说再贵一倍都有人买,优质优价嘛。一年喂10来条,每条喂过两三百斤,找过三四万元不存问题,不会比在外面打工差。关键是果果读书,自己睁眼瞎,没办法辅导,敏敏在家里就可以辅导了。大人荒废了就荒废了,娃儿荒废了就是一辈子。这一些道理,这次敏敏回来,要苦口婆心,一五一十地给她说灵醒。
外婆,大黑晓得要杀它不呢?黑暗中,又传来果果的疑问。
康二凤惊疑中略带抱怨:不晓得。你咋个还没睡着呀?
康二凤虽然这样回答果果,但还是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深入细致思前虑后地想了一阵,确保没有当着大黑的面说过半个字要杀它,才松了一口气,合上眼睛。
可刚合上眼睛,康二凤马上又睁开,心又悬了起来:大黑是不是从这两天不拿黄豆给它吃,吊它的粉肠,知道要杀它,不当着我的面哭,哭给果果听,要果果出面替它求情?
外婆,不要杀大黑嘛。你出去干活路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头,杀了就没得哪个陪我耍,陪我摆龙门阵了。果然果果替大黑求情了。
果果的话,说得康二凤心头酸溜溜的。她确实经常把果果一个人丢在家头,丢得寡兮兮的,但不丢又怎么办:要是不杀,你妈就不回来。你说是不杀大黑,还是不要你妈回来?
果果说:不要妈妈回来。
康二凤长叹了一口气:那你还一天到晚想你妈回来呢?睡了!
沉默半晌,一个沙沙沙的声音,搅碎沉沉黑夜,清晰地传进康二凤耳朵里。是风吹得屋侧边竹叶响。隔了一阵,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果果在盖铺盖。不一会儿,响起一个细微的鼻息声,康二凤明白果果睡着了。她想睡过去,腰椎骨疼痛起来,调整睡姿,平躺和侧卧都不舒服;趴着睡,枕头又捂着鼻孔;辗转反侧,叽咕一声,麻雀就在竹林里亮开嗓子了,接着像炒胡豆满锅都在爆一样,叽叽喳喳密不通缝地叫成一派大河涨潮的声息。想到今天要杀过年猪事多,得早点起床,便翻身坐起,穿了棉衣下地,穿好裤子和鞋袜出了屋,梳头洗脸扫地。
可是,康二凤仍然慵懒地躺在床上,是灵魂起了床,肉身还赖在床上没动。她很感慨:一天累到黑,好久才能丢丢心心地睡个安稳觉哟,怕只有等到两脚一伸,两眼一闭的那一天了。哎!康二凤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有人敲门,果果喊道:外婆,钱表公来了。她彻底清醒过来,运了运力,收拢散了架瘫在床上的身子,双手反撑在铺面上艰难地起了床。
果果的钱表公是杀猪匠。康二凤请他时,犹豫了半天才拿定主意。
村里有两个杀猪匠,一个是詹树生,俩爷子牛高马大,孔武有劲,两三百斤的猪,主人家帮着按一下,两爷子就能搞定。另一个是钱长生,个子力气都要比詹树生矮小一点,杀猪也是父子兵,但儿子嫌杀猪不挣钱,拆他老子的台,城里打工去了,钱长生只有单枪匹马,需要请帮工才杀得死猪。康二凤抠着花白的脑壳想,请哪个好点呢?毕竟同钱长生住在一面山坡上,又是姨孃老表,请詹树生不请他,怕他说生意照顾外人不照顾亲戚,才请了钱长生。
没想到钱长生装家伙的背篼一搁,一句话就把康二凤问来愣起:帮忙的呢?康二凤梳着头发,钢夹儿衔进嘴里;把发髻挽好,取下钢夹儿别好,心情凉冰冰地说:我心想你会带人来,就没有喊得有人来帮忙。钱长生说:你去喊两个人来帮忙,我一个人杀不死。康二凤说:我以为像詹树生那样,你自带帮手。钱长生说:带一个帮手要多开一份工钱,主人家有人帮忙就可以少开工钱。康二凤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安慰:我以为杀猪是论条数开工钱的,没想你论人。
得挖地灶才好烫猪毛。钱长生叫康二凤找出一把锄头,提在手里朝敞坝边上走去:你把人请起来,我这地灶也差不多砌好了。康二凤脸上愁云笼罩:我到哪里去请人嘛。钱长生说:去喊你大哥噻。不提还好,提起康二凤心里就是气,还是亲大哥,五姓外人都不如。大哥家里喂有一条牛,她去租来犁田,大哥借口轮子排满了,租给外人犁,都不租给她犁。康二凤牛踩乌龟背,气死一淌血,从此断绝来往,在路上碰到也装着不认识。她不好把兄妹之间的家丑暴露在钱长生面前,推口说大哥外出打工去了。钱长生说:回家来了,昨下午我都看见他牵起孙孙在商店头买东西。康二凤听钱长生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只好敷衍着说好嘛。
康二凤解下围腰布,拍拍身上的灰尘,叮嘱在檐坎下用一根竹片挑一条毛毛虫耍的果果:不要调皮,我出去一趟。
请谁呢?至少请两个人。走在路上,康二凤不知道该朝南还是往北,心里翻腾起很深的后悔,该请詹树生俩爷子的。碰到大竹湾张幺娘,问康二凤到哪儿去,康二凤撒谎掩窘:去土地庙商店买盐巴。
康二凤没有目标信步继续往前走,酸楚的苦水不断在心里汹涌。早晓得该得多生两个娃儿的,家里要忙要紧,就不用请人帮忙了。怀的第二胎,都7个月了,被人举报,抓去乡卫生院强制人流,还是男孩,她心子都痛脱了;要是生下来,今年32岁,就能帮着按猪杀,用不着自己这样伤心到处找人帮忙了。已经3年没杀年猪了,虽然每年都喂了几条大肥猪,但都是卖给猪贩子;过年要吃肉,把特意喂的那一条吆到回龙场屠宰场去杀,留半边回家来吃就够了。
康二凤走了几户人家,有的不在家,有的在家不得空,有的明明在打牌也推说有事,没有人愿意帮她的忙。她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黄桷塝半坡上那一根5个人才能合抱的黄桷树下,望着灰蒙蒙的天深入细致地想了半天,似乎也不好请恰当的人帮忙。
大沟头那座小青瓦房,落进了她有一点昏花的眼里。那里住着一个人,叫甫明宣。那年康二凤赶场回来,背了一大背杂七杂八的东西,很重,腰又痛,走得艰难痛苦,一步三歇。赶场回来的甫明宣见了,主动帮她背回家。康二凤很感激,留他吃午饭。甫明宣不,要走,康二凤诚意挽留。村上一个是非婆看见了,跑去给甫明宣的婆娘说,甫明宣的娘婆不分青红皂白,撵去康二凤家里大吵大闹,骂康二凤勾引她的男人,弄得一村人个个皆知。娘家人听见了,觉得脸面扫地,断绝同康二凤来往。大哥不租牛给她犁田,是先有这一件事堵在心头。
没两年,一场感冒引发重症肝炎,医得不及时,阎王收走了甫明宣婆娘的命,也没跟甫明宣留下一男半女,甫明宣成了鳏夫。康二凤呢,男人患白血病几年前去世,幸好留下一女。康二凤动过念头,甫明宣老实勤快,个子不高但很铁实,力气也大,年轻时水谷子要挑两三百斤;抽水机铸铁管子,别人两人抬一根,他一个人扛一根跑得飞快;两人的年龄也差不多,同甫明宣组织成一个家庭很合适。她逗女儿敏敏:我给你找一个后爹你愿不愿意?敏敏嘴筒子一翘:不!康二凤便死了心思,巴心巴肝把敏敏盘大。为避免众人闲话,康二凤再没有同甫明宣往来。凭直觉判断,甫明宣是喜欢她的;找甫明宣帮忙,绝对一棒棒一口垆缸,踏实。但事情不大,长舌妇们嚼起舌根儿来大;这么多年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现在去沾惹是非不值得。
竹冲湾鲁平贵在挖土。他与康二凤老公是初中同学,一直在外打工,前年脚摔断回家再没出去,彼此关系平淡但没有恶感,请他帮个忙应该愿意?再说就帮着按一下猪,也耽搁不到好多时间。康二凤便朝鲁平贵走去。呃,要不要酬谢他一下呢?割一块肉送他;要不,中午请他吃刨猪汤。
鲁平贵一句话,把康二凤心里熊熊燃烧的希望浇熄:我要挖地撒葱米籽。康二凤有一些尴尬,愣了愣道:我开你工钱。鲁平贵停住手里的活,扭过头,冷着脸,如同受了奇耻大辱:你认为有钱就好不得了啊?有钱就随便请得动人?对不起,我要挖地,你去请别个。说完话,往掌心里吐了一团口水,搓了搓,高高举起锄头,噗一声把锄板全部挖进泥土里——他心里憋着一口气。
康二凤脸红失色,窘迫得手足无处放。事后大竹湾张幺娘才给她解开这个谜:鲁平贵接儿媳妇,计划摆30桌,结果只摆了22桌,还剩8桌没人坐,亮台了,鲁平贵觉得很没面子。当时鲁平贵计划了康二凤要去的,结果没见到她的影子;你不给我面子,我凭啥子要给你面子呢?
实在找不到恰当的人帮忙,康二凤横下心来,去找甫明宣,是非婆们要嚼舌根就让她们去嚼。
甫明宣正在吃早饭,做梦都想不到康二凤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如同臣子见了君王临幸,霍地从板凳上站起身,嘴一咧,饭从嘴里掉了几颗出来,忙伸手接住,脸上爬满僵硬窘迫的干笑。康二凤抿嘴一笑:想请你帮个忙。甫明宣爽快答道:好啊。一没问帮啥子忙,碗一推就要关门跟康二凤走。康二凤说:帮我按一下猪来杀。你把饭吃了嘛。甫明宣仍然说没得事。
出了门,走上路,康二凤站住了脚,满脸愁云地说:我还要请一个人。甫明宣干干地笑笑问:猪有好重哟?康二凤说两三百斤。甫明宣说:问题不大,我以前帮人按猪杀都是一个人,应该按得住。康二凤听甫明宣这样说,脸上愁云风吹散:那就太麻烦你了。想到跟甫明宣两人一路走起有点那个,扯谎道:我去土地庙买包盐巴,家里有人,你先去,我随后就回家。
钱长生已经打好土灶,取了一块门板安在灶边,放了谷草垫着,做好烫猪毛准备。又从屋里抬出两条吃饭板凳,找绳子把板凳脚拴紧做杀凳。见康二凤请来的人是甫明宣,他帮人杀猪时,甫明宣给他打过下手按过猪,一个人就搞定了,便夸康二凤请得好,把大力士请来了。然后拍了拍手上泥巴,叫康二凤把猪吆出来。
好。康二凤说着,走进猪圈屋,抽开猪圈门闩,大黑睏在圈里丝纹不动。康二凤说:晚上你不是想我拿东西给你吃吗?快点起来嘛,这就拿东西你吃,大黑仍然不为所动。康二凤叫果果从猪圈门里钻进去,拿一根楠竹丫枝把它抽起来。果果不,央求道,不要杀大黑。
也许大黑听了果果通风报信,突然意识到灾祸降临,喔嗡一声翻身爬起,抬头怨怼地望着康二凤,眼里寒光闪闪。
康二凤觉得平时给你好吃好喝,老祖先人一样供养你;今天该你感恩回报了,你这样望着我,简直白眼狼,算白养了你。心里窝着气,从猪圈门钻进去,举起楠竹丫枝就给大黑抽去,边抽边吼道:出去。
大黑把屁股紧紧抵住猪圈,对抽来的楠竹丫枝不躲不闪。康二凤见大黑藐视她,用力更大,抽得更密集,到后来几乎是气急败坏。突然,大黑喔嗡一声往前一蹿。康二凤猝不及防,身子往后退,撞在猪圈上,髋关骨撞得揪心疼痛,楠竹丫枝舞得更圆,手下得更重。大黑一副打得断骨头打不断筋的模样硬抗着,嘴里哼哼唧唧地没躲没闪。康二凤说:你不要认为你身上肉多,禁得住抽。仍然狂抽不止。也许大黑被抽痛了,嗡一声朝前一蹿,掉转头望着康二凤,似乎满腹委屈,反驳着康二凤:你要我感恩可以,但你不能要我的命噻;啥子都好说好商量,你要我的命,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了。
果果央求道:外婆,打得痛,不要打大黑了嘛。
钱长生帮腔道:你把它打反性了,更不得出来。说着,从一担箩篼上抽下一根箩索,钻进猪圈套在大黑颈子上,做出安排:甫明宣进来,帮着抽猪屁股;康二凤你把手插进大黑的前胯里,用力往前抽,我喊一二三,一齐用力把猪往圈外拖。
钱长生说完,把箩索搭在肩膀上,腰往前面躬成拉船状:一、二、三!大黑死死趴在猪圈里,圈的下面横着一根栅栏,帮了大黑大忙;它两前脚插在栅栏下面,像加了铆钉一样。
不知哪里也在杀年猪,传来猪被按上杀凳时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年关,猪们的鬼门关。大黑听见了同类的惨叫,更是死死地趴在地上不走。
这是力量的抗衡,意志的对垒,生死的搏击。康二凤要大黑死,要大黑化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新年里的欢声笑语,母女团聚的其乐融融;大黑要想活,想看一眼新年新鲜的太阳,是红的还是绿的;印证一下太监一样的身子骨,见了美眉,究竟有没有欲望的冲动。
可惜力量悬殊,虽然果果哀求外婆放了它,不要杀它,但过年要吃肉的高涨欲望,把三个万物灵长的意志激励得如同鼓胀的船帆,拉的拉,推的推,掀的掀,经过一番搏击,还是把大黑强行弄到了杀凳面前。
钱长生立即吩咐康二凤:快点把接猪血的盆子端过来,抓一把盐巴放在里面;另外找一个家伙,舀两瓢水在里面一起提来。康二凤按钱长生吩咐做好准备。钱长生把套住大黑颈子的箩索交给甫明宣,叫他拉住不要松手,提过装了杀猪工具的家伙背篼,拿出杀猪刀,又做出新一轮安排:甫明宣你把箩索拿给康二凤,一手抓死大黑尾巴,一手抠紧大黑后腿大胯,一齐用力把大黑拉在杀猪板凳上。他看康二凤和甫明宣准备停当,把杀猪刀衔在嘴里,一手抓住大黑一个耳朵,一手搂住大黑下巴,喊了一声,起!也许大黑想着自己行将毙命,再挣扎也是徒劳,不如乖乖地认罪伏法,给辛勤喂养自己的主人留个乖觉顺从的好印象;也许内心充满莫大的悲伤与胆寒,思虑着如何摆脱命运恶魔的困厄而一时发愣,身子往天上一飘,被拉在了杀凳上。康二凤一手抓着大黑的一只前脚,整个身子扑在它的腰上;甫明宣一手抓住它的尾巴,一手逮住一只后腿,膝盖头紧紧压住它的后胛骨上。钱长生呢,前倾的身子卡住它的脑壳,左手搂紧它的嘴筒子,把颈脖子扳直,右手取下衔在嘴里的刀,只见空中寒光一闪,锋利的刀尖戳向大黑的颈脖子。
意外出现了,并且场面惨烈。
杀猪匠钱长生也觉得奇怪,杀了一辈子猪,还没遇到过这样温顺的猪,以为它是哑巴猪,以为注射过麻药的猪,以为这单活路好做,这份工钱好挣。哪想到进刀的刹那间,大黑陡然哇啦一声惊叫,四脚弹簧似的猛力一弹,滚落下地。钱长生不是脚挪动得快,杀猪刀差一颗米掉来栽在脚掌上。一双新皮鞋,女儿送他过年穿的。他说有穿天天都是年,就拿来穿了。婆娘还说他,你出去杀猪穿得啷好的做啥子嘛。他说猪还不是一条命,送它上路也得人模人样点儿。
康二凤则身子往后一扬,一屁股摔在地上,反手撑住,吃了一个“坐墩肉”,疼痛感从尾椎骨通过脊椎、颈椎传导到脑门心,眉斜嘴歪,脸色瓦灰。外孙果果要扶她起来,她火爆爆地吼道:走开。果果好心没得到好报,委屈地让到一旁。
悲催莫过甫明宣。杀猪按猪头部位,称按头把;按肩胛骨部位,称按二把;按猪尾巴部位,称按三把。甫明宣按的是三把。他如大敌当前,严阵以待,要好好地在请他的主人面前表现一把,让主人感到没有白请他,抓紧大黑后脚尾巴的同时,把身子的全部重量死死地压在大黑的身上。感觉大黑一动不动,丫头小媳妇一样低眉顺眼斯斯文文,心想完全是牛刀杀鸡,小题大做,胸中蓄满的胀鼓鼓的力气稍稍瘪了瘪。就在瘪的当口上,大黑猛然一挣,滚落下地,甫明宣哎呀一声怪叫,双手触电般捂向裤裆,身子萎缩成一团,脸青面黑,虚汗直冒。康二凤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泥巴,问甫明宣咋个了?甫明宣嘴里咝咝抽冷气,一脸焦烂,不好说出那个隐秘部位,咬住疼痛摇摇头说没事。康二凤明白了,不便多问;同时还明白,大黑很聪明,表面温顺,等你轻而易举拉上杀凳,实际上是麻痹你,让你放松警惕,然后它攒足力气,拼命一搏,求得解脱。康二凤不禁心火一冒,从地上捡了锅铲把把粗细的一根树条子,气急败坏地朝大黑撵去。果果见了,大声喊道:大黑,快点走。
吃家饭,屙野屎。康二凤见果果不是帮她拦住大黑,反而助长大黑逃生,心里涌起怨愤,快步撵上大黑,瞅准屁股就是一棒棒。大黑正往坡下走去,挨了这闷棒,身子往前一蹿,滚进了门口那块冬水田里,淹了大半个身子,只有背脊和头浮在水面上。康二凤气急败坏,找来一根晒衣杆,对准大黑屁股一阵胡乱猛戳。大黑往田中间划去,掉头静静地望着康二凤,嘴里喔嗡喔嗡的,像挑战康二凤:来嘛,来嘛。康二凤心里恶气盘旋,晒衣杆够不着,抓起地上的泥巴坨坨、石块、鹅卵石等,哪样顺手就捡哪样朝大黑砸去。大黑躲避着,在水里扑腾着,水花四溅,搅起的团团浑水如天空乌云翻滚。钱长生赶来助阵,但只有干望着。水至少淹拢膝盖头,不下田去根本把大黑吆不上坎来。天气冷,水砭骨头,康二凤风湿病,肯定不能下田。钱长生不愿意下,帮着捡石头鹅卵石砸。甫明宣可以下,但他还在院坝里捂着裤裆,痛得鼻歪嘴斜不能动弹。果果说:不砸死都怕要冷死。大黑,我来救你。说着,他脱掉鞋子裤子,把上半身衣服卷到胸口上面,梭下田,蹚着淹过胯子的水朝大黑走去。大黑站在水中一动不动,抬起嘴筒子,发出嗡嗡的声音,像在给果果打招呼。果果靠近大黑,凑近大黑耳朵,不知道说了几句啥子,猪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到田坎边上。田坎有点高,大黑爬不上来。果果拿来一块木板搭在田里,大黑顺着木板爬上田坎,裹了一身泥浆,成了黄猪。不要动,果果在大黑背脊上轻轻地拍了拍说。大黑听话地站在飕飕的寒风中,一动不动,听凭果果戽水给它冲洗,又回家找来干帕子给大黑揩干。大黑嘴里唔啦唔的,很感激的样子。康二凤制止果果:你管它做啥子,等会儿烫毛的时候就打整干净了。果果说就是不要杀它。
康二凤的手机响了。女儿敏敏打来的,说她快拢回龙场了,东西多,去接她一下。康二凤心里窝着火:正在杀猪,忙得很,你寄放点在回龙场刘三婶那里,以后抽空去拿就是了。揣手机时顺便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还说中午吃刨猪汤,心里不爽,没好气地对果果说:去回龙场接你妈。果果嘴筒子一翘道:不。仍然给大黑揩着身子。
康二凤用脚踢大黑屁股,要它走。钱长生拉大黑的耳朵。大黑索性趴在了地上,正眼不看康二凤和钱长生一眼,一副以死相拼模样。康二凤说:干脆就把它杀死在这里。钱长生说:这里不好杀。你还是再去找点人来,力气大的就找一个,要是力气小的,得找两个,把它弄到敞坝头杀凳上才好杀。
提起还要找人,康二凤一肚子的抱怨又冒出头来,千错万错还是错在自己定盘星没定准,要是请詹树生就没得这一些事,都是被照顾亲戚关系害的;就是吆到回龙场去杀都比这好,自己图方便,结果捡了便宜柴,烧烂夹鼎锅。想到这里,康二凤又重重地在大黑屁股上踹了一脚。大黑鼻音很重地嗡了一声,似乎在说:滚。天气很冷,大黑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康二凤说:冷死算了,免得劳神费力去杀。钱长生说:没放过血的猪肉红浸浸的,像瘟猪肉,不好看。吃起来虽然不影响口感,但想着心头会发腻。康二凤想,看来还得再请人帮忙才行,可是实在不好请人啊。
你帮我请两个嘛,我出钱。康二凤可怜兮兮地望着钱长生。
钱长生坚定地摇摇头:还是你去请。
我哪里去请嘛,干脆两棒棒敲死算喽,瘟猪肉就瘟猪肉。
康二凤满脸的无可奈何,脚步迟缓地朝坡下走去,边走又把村上的人家过了一遍筛子,真的找不到恰当的帮忙人,只有厚着脸皮去找大哥和弟弟康三坡算了。他们认为我跟甫明宣有关系,剪了娘家人的眉毛,那是旁人打胡乱说;我劳力弱,娘家人肯搭手,我会找五姓外人帮忙吗?要是娘家人真的不愿意帮这个忙,休怪我真的做出扫他们脸的事。
康大明正在灶房门口拔鸡毛,康三坡也在大哥家里,同一个侄儿一个侄女在桌子上斗地主。康二凤从气氛上判断,大哥家今天中午应该是吃团年饭。要是以前,她也会在大哥家里来团年的,不禁心里涌起缕缕酸楚,装着没有任何成见隔阂一样,大大方方地说:今天我的脚还洗得干净,赶上团年饭了。
康三坡白了她一眼,侄儿侄女们也没有招呼她。康大明抹抹手上的鸡毛,冷着脸走过来问她:你跑起来做啥子?康二凤脸上汪着僵硬的笑:家里年猪杀不死,想请大哥和老三帮个忙。康大明说:你少来我们家头逛,是不是嫌康家的脸还没被你丢完?请人帮忙,你存得有情没得嘛?康二凤说:没有。康大明说:对啰,你不晓得现在人际关系变了,人家有事,你要去帮忙存情,你有事人家才来还你的情,嗯?你晓得鲁平贵是咋个说你的啵?说不管哪家有红白喜事,从来没看见你去帮过忙;不相信你家里就万事不求人,等你求人时再说,跪着求都不会来帮你的忙。
大哥的话,把康二凤说得像树桩一样站在那里。这些年来,她确实没有出去帮过忙。女婿不争气,在城里打工,不好好找事做,赌博拉下几十万元债,给水公司借,还不起,人家要追杀他;怕牵扯到家里,女儿敏敏逼迫跟他离婚。之后,敏敏外出打工,把一岁多的果果丢在家里让她带。果果很黏她,到哪里走一步,果果都要哭着闹着撵路。把果果带去,又爱调皮捣蛋,招惹是非。前年老糖房蔡家接媳妇,带果果去吃酒,他开头跟一个娃儿打架,后来耍火柴差点把房子给人家点燃。男人又死得早,女儿在外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她想一年喂几头猪,卖点钱把房子修一下,还要跟外孙存点钱起来,以防不时之需。这样一来,康二凤就有干不完的活路。她安排自己:白天做田间地头的活路,晚上做家里的活路。一天到黑,丢了扬叉拿扫把,难得有一刻娴静的工夫。长年高强度劳动,落下腰椎间盘突出、骨质增生、风湿病等缠疾,经常痛得直不起腰来。近两三年,她根本抽不出时间出去帮忙,与村里人的关系,越来越冷淡,越来越疏远。想起这些,她就心头发酸,眼里含泪:我不是有意不出去帮忙的,是家里丢不脱手,没得办法。大哥说:哪个又一天耍到黑,没得事做呢?这都不说,你喂猪用尿素催肥,有没有这个事?你听人家是咋个骂你的?黑心烂肠,死儿绝女。康二凤低低切切地说:现在我要专门喂纯粮食猪了,过年叫你外甥女敏敏回来,就是要给她说这个事,叫她不要出去打工了,跟我一起喂正宗的粮食猪,挽回名声。大哥说:你这种钻进钱眼里去了的人,我不想再给你两个谈了,康家人的脸被你丢完了,你少到这里来走。说着扭身拔鸡毛去了。
康二凤见大哥走了,康三坡和侄儿侄女打着牌,瞟都没有瞟她一眼,更不要说帮忙。她心里发酸,两腿发软,差一点跪下去,汪一声哭开去。但她竭力忍耐着,克制着,没让眼里的泪水掉下来,扭头走了。她告诫自己,宁愿不杀年猪,也不得给人下跪。
满腹心酸地回到家里,钱长生见她一个人,睁大那双三角眼不解地问:你请的人呢?康二凤话中怨气火气丧气夹杂:请不到人,算了,不杀了。说着把站在院坝头的大黑,捡了一根竹丫枝,吭哧吭哧地吆进猪圈关上。钱长生见康二凤不是说来耍的,冷冷地把杀猪工具捡进背篼,甩在肩膀上背着走了。路上碰着鲁平贵,问他哪里杀猪来。他说康二凤家。鲁平贵说:猪都没听见叫一声你就杀死了,手艺高超啊。钱长生说:没有人帮康二凤的忙,我杀不死猪。鲁平贵嘴巴快,以钱长生杀跑跑猪为由头,把这当笑话到处说。当然这是后话。
甫明宣听说不杀猪了,脸上涌起几缕寡淡的讪笑。他还没有缓过劲来,一动步胯子就扯得生痛。他坚持着站起身,对康二凤说,对不起,没有帮到忙,一扭一扭地走了。康二凤不好挽留,也不忍心人家就这样走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说对不起,慢走。
果果站在大门口,右手二指尖衔在嘴角里,转动着小眼睛,见康二凤把杀猪的板凳抬进屋,一抱抱住康二凤的大腿,悲悲切切地说:外婆,我想妈妈了,把大黑杀了嘛。
康二凤腾出一只手,摸着果果的头,望着院坝外面,两眼空空洞洞,心里五味俱陈。喔…喔…。山湾里,哪家在杀年猪,惊天扯地的嚎叫声,箭一样射进康二凤的耳朵里。她的心猛然一颤,眼窝子发烫,对果果说:走,我们去接你妈妈,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