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威廉斯对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贡献

2019-11-12 16:03黄开栋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结构主义威廉斯马克思主义

◆黄开栋

雷蒙·威廉斯是英国重要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文化研究的奠基人,他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英国本土文化研究结合起来,在不断汲取和融合其他文化理论成果中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思想,将整个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推向了一个全新的理论高度,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创立和发展作出了重要的理论贡献。

一、威廉斯对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探索

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是战后英国政治与文化的产物,它既受惠于本土特色的“经验主义”传统,又从欧陆马克思主义那里汲取先进的理论成果,最终孕育出自己独特的理论品质。一般来说,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大体上可分为三个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发展阶段。如果从文化研究的理论范式来看,整个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大致可划分为早期的文化主义阶段、中期的结构主义阶段、晚期的后现代主义阶段。如果按文化主题来区分,又可分为早期的工人阶级文化、中期的亚文化与后来的多元文化。如果按解放主体来区分,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早期“明确关注工人阶级的解放,而中期则指向工人阶级和群体,后期指向各边缘群体所构成的从属集团”。以研究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而著称的美国学者丹尼斯·德沃金认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是由威廉斯、汤普森、霍加特等英国第一代新左派思想家所创立并流行于战后至20世纪70年代英国的那种非教条的、批判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威廉斯对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探索,贯穿于整个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三个发展阶段,并发挥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首先,在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早期阶段,威廉斯与霍加特、汤普森一道开启了“文化主义”的先河。他们以文化为核心概念,注重历史的真实性、突出实践的具体性、强调经验的重要性,重启了工人阶级的革命动力。受英国传统的文化批评与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理论影响,威廉斯在批判吸收这两个理论的基础上,推动了“文化主义”的形成。威廉斯作为文化批评传统的继承人,在汲取利维斯主义的基础上将文化批评研究推广到日常生活批评,从而丰富了文化作为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与感性实践的新意涵,开启了对传统文化观念的反思与批判。他肯定了大众阅读有利于工人阶级整体智识的提高,力图通过开展成人教育活动来重塑工人阶级的文化水平。特别是他注重借鉴批评理论中的文本分析方法与民族志方法来开展文化研究,为整个文化主义的理论范式形成铺平了道路。威廉斯充分吸收了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中的研究方法,注重运用唯物史观来研究具体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突出对人民群众及其日常生活的分析与研究,并运用这一方法考察与分析“文化”概念,赋予了文化以“经验性”“日常性”“主体性”的新特征,不仅在理论上充分呼应了历史学的理论观点,也为早期文化研究的成型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其次,在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中期阶段,威廉斯丰富与完善了文化唯物主义,调和了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的理论之争。为了弥补早期文化主义在理论上的缺陷,结构主义的范式遂成为文化研究的理论转折点,并最终走向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鉴于结构主义在理论化程度上比本土的文化主义更具普适性,在第二代新左派的代表人物安德森的领导下,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开始大规模地转向结构主义的理论范式。结构主义的核心是意识形态,在它那里,“文化”与“意识形态”都被视为结构的产物,所以结构主义对文化的这种阐释必然会褫夺文化本身的主体性、能动性、经验性。结构主义的出现的确使得整体的文化研究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尤其是相较于文化主义而言更具理论上的普适性,但是结构主义理论也并非无懈可击,其封闭和循环的结构无意中架空了社会历史的真实存在,成为其最为致命的缺陷。实际上,针对结构主义对文化主义的矫枉过正,第一代新左派的理论家们也分别做出了不同的理论回应。与汤普森的激烈态度不同,威廉斯对结构主义秉持的一种求同存异的态度进行了理论上的调整,在批判的同时也肯定了结构主义的合理之处。威廉斯还对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进行了吸收和改造。文化霸权理论认为意识形态是权力斗争的场所,它并非如结构那样封闭与僵化,从而为文化场域留下了流动的空间。正是在综合吸收了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和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的基础上,威廉斯进一步丰富与完善了文化唯物主义,提出了文化三元动态结构理论,它一方面肯定了“结构”对文化的影响,即肯定了结构对文化意义生成的作用,反思了文化主义过于抽象和注重经验的缺点;另一方面,通过改造文化霸权揭示了文化动态发展的原因,为文化斗争开展提供了行动指南。

最后,在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第三阶段,威廉斯的文化思想为文化研究走向后现代阶段提供了诸多理论上的启示。随着文化在不断深化的社会关系中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文化研究以更为开放的政治和文化视野将各种新兴的后现代理论纳入到自己的研究视域和问题范式中来,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由此转向后现代主义阶段。这一时期的文化研究整合吸收了后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媒介理论与符号学等新的理论资源,从而走向全新的“话语分析”模式,即“把历史、文化、社会和政治都当成不可还原的‘话语性’的东西”。作为一种话语理论,“接合”是整个后马克思主义的核心理论概念,被用来理解意义、价值、关系、身份和取向的活动和过程。实际上,后马克思主义的接合理论正是通过阐述威廉斯的“接合”(Articulation)概念引申拓展而来。在威廉斯那里,接合是“表达、阐述”之意,是一种社会性的文化物质生产方式。他认为语言就是一种能动的、变化的、经验的接合表述,即作为一种社会在场显现在这个世界上。就此而言,威廉斯对接合概念的阐述为接合理论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础。另外,他在历史符号学上的理论建树,同样也为文化研究的后现代转向提供了一定的理论素材。

二、威廉斯对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贡献

威廉斯作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开拓者,他通过观照工人阶级的文化问题,重启工人阶级的革命动力,肯定了文化领域对工人阶级的解放作用。作为结构主义转型期的主要推动者,他在结构主义的冲击下,改造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思想,丰富与完善了文化唯物主义,提出了文化动态三元结构理论,将文化阐释为斗争和解放的重要场域。作为文化研究走向后现代阶段的启发者,他的“接合”理论与符号学为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注入了诸多的活力因素,将文化的解放力量推向到更为开阔的语言表意世界。具体来说,威廉斯对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创建并推动了“文化研究”范式,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视角。威廉斯作为“文化研究”的开创性人物,极大地丰富和完善了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理论。具体来说,一是让“大众”在文化研究的领域找到一席之地。他从现实社会的共同经验中来理解文化,并且将文化界定为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这背后不仅是对精英文化立场所展开的彻底批判,同时也是对“大众”在参与文化建设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的一种积极肯定。他主张消除文化间的等级,以平等的态度来审视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差异,否认它们在审美上的高低,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求得二者的实质性共存。正是由于威廉斯对“大众”的正名,文化研究的目的不再停留于过去那种仅限于伟大理论作品的剖析,而是走向了更为广泛的“大众”日常生活世界。二是开启了跨学科的研究范式。由于文化研究自身的理论特点和现实需要,威廉斯开创了从多个学科的视角对文化予以研究的先河,他在考察不同的文化形式和分析具体的问题时,往往都会从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整体视域出发,力求从它们的交互关系中寻找解决的路径。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威廉斯从社会学那里吸收了开展大众文化的制度分析,从文学批评那里提取了文本分析的方法,借用政治经济学阐释了文化的生产、分配、流通和消费,还借鉴霸权理论来理解文化的动态结构。这种全方位的考察和多种多样的文化形式将文化研究塑造成为一种典型的跨学科研究。通过从各个理论话语中吸收文化理论元素,威廉斯使得文化研究交汇了历史主义、结构主义、符号学、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等不同的理论话语,游走于语言学、人类学、文学批评、心理学、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等等各个学科之间。三是将文化与政治进行深度融合。霍尔在评价威廉斯的文化思想时提到,威廉斯的文化思想能够为重新描述社会主义提供一种全新的理论话语,特别是他所提供的文化分析方法在整个新左派政治理论中始终处于核心地位。文化研究的兴起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回应现实的政治问题,威廉斯等新左派成员将文化与政治进行深度融合也可看作积极应对社会生活多元化发展和走出社会主义政治困境的一种理论尝试。威廉斯从文化领域对资本主义所展开的全方位分析与批判,不仅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图景的分析与诊断,还揭示出资产阶级意识霸权在文化领域中的建构过程与运作机制,从而为工人阶级重启革命动力打破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注入了理论源泉。从根本上说,这种鲜明的政治意图不仅蕴含了对当下社会生活的深刻关切,更体现出一种为未来寻找积极的替代方案而做出的努力建构。由此可见,文化研究的创建和发展并不仅仅只是针对文化自身的研究,它更是一种从文化视域对政治和社会所开展的研究。

第二,拓展和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寻求了一个新的解读方法。威廉斯始终秉持马克思主义的一贯立场,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拥护社会主义的革命斗争,坚定共产主义的信仰。文化唯物主义的提出,表明威廉斯不仅遵循和继承了历史唯物主义,还从文化维度拓展与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

其一,从文化维度拓展和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能动性”思想。他通过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命题“基础与上层建筑”,揭示了二者之间的能动关系。一方面,他将“上层建筑”纳入到文化实践的范畴之内,消解了对“上层建筑”传统的“被动的”“反映式”的抽象表述;另一方面,他把“基础”的活动界定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种状态,通过用“中介论”取代“反映论”的方式阐述了基础与上层建筑间能动辩证关系,进而避免了历史唯物主义走向唯心主义的解读。

其二,从文化维度阐释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创造性”思想。威廉斯向我们所证明的就是,文化作为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它与整个社会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作为一种物质实践性的文化既是人类创造自身历史过程的精神描述,同时也是人类创造自身历史的全部生活方式。就此而言,脱离文化的唯经济论无法从真正意义上揭示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

其三,从文化维度拓展与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主体性”思想。“现实的人”是贯穿整个历史唯物主义的一条重要原则,它所凸显的是社会历史的整体发展从来离不开作为实践主体的“现实的人”。威廉斯从日常生活经验中来观照“主体”的生存境遇,在他看来,现实的人不外乎就是日常生活中鲜活的个体,现实的主体就是特定社会感觉结构的经验产物。为此,他极其注重“经验”在文化实践中所扮演的角色,并揭示了这种经验对主体的作用。在他看来,“主体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实践活动建构自身,依据不同的实践,不同的主体形成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些生活方式所构成的整体就是文化”。因此,威廉斯从文化维度进一步对主体性予以深度解读,肯定了现实的人的重要理论意义。

其四,从文化维度拓展与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阶级性”思想。马克思与恩格斯曾强调人类历史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注重阶级分析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重要方法。在威廉斯看来,将阶级看作一个无关紧要的过时概念的观点是无法成立的,现代的社会体系仍然是建立在经济的阶级基础之上的。文化的阶级性和不平等性恰好揭示了我们的社会仍然是一个阶级的社会。为此威廉斯始终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从工人阶级文化入手对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展开深入的批判,旨在从工人阶级的生活方式中找到打开构建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的新密匙。

其五,从文化维度丰富和拓展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性”思想。威廉斯对语言和各种文化机制在建构社会过程中所隐存的社会作用和社会权力进行了深入研究,通过社会物质生产多样性和社会关系的角度来阐释“意义和价值”的产生过程,进而从语言学的层面拓宽了“实践”范畴,揭示了语言所具有的独特的“表意实践”和“社会表征”的作用,进一步丰富了实践的文化内涵。

第三,继承与发展了马克思的解放思想,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开辟了一条新的解放路径。威廉斯曾明确表示,共同文化的构建不是为了一种抽象的理念,而是因为我们需要这种理念才能生存下去。在他看来,共同文化所秉持的是全人类的发展视角,它遵循的是人类解放的价值维度。实际上,威廉斯共同文化思想与马克思哲学的人类解放维度具有高度内在统一性,是对人的解放研究和探索的逻辑展开。

众所周知,马克思的全部思想都是以现实的人为起点的,其最根本的关怀是人,其本质是一种充满了解放意蕴的理论学说。“解放”是一种实践过程,但它更是一种观念和思想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威廉斯可以被看作是从文化领域积极践行这一原则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从文化解放的层面继承与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解放思想,特别是继承与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有关解放的整体性意蕴。如果说人的解放是贯穿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说的主线,那么整体性就是人的解放内在规定性。因为无论是从历史性上来看,还是从共时性来理解,人的解放始终是作为一个整体过程的具体展开。正因如此,威廉斯在探讨文化与解放的关系时,也始终注意把握解放的这种整体性。在他看来,文化是一种整体生活方式,文化解放就是有关整体生活方式的解放,是有关“整体性”的解放。它既包涵了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又贯穿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只有整体性的解放才是人的真正解放。可以说,他所提出的“共同文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整体性概念,其终极目标就在于真理的发现或人类的解放。共同文化的宗旨是让人类大众能够全面自由地参与到社会历史的发展中来,最终目的就是要构建一个整体生活意义和价值的文化共同体。在这一文化共同体那里,每一个个体都能在文化实践中创造价值和意义,从而实现整体生活方式的解放。因此,共同文化也可以被看作是人类解放在文化领域内的深入和展开。

威廉斯不仅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解放理念,他还将其付诸于现实的解放实践,即通过社会主义运动的形式来实现人的解放。他主张从文化领域来构建平等、自由、民主的社会主义社会。在他看来,一个成功的社会主义运动不仅是一场有组织的现实运动,更是一场极富感情和想象的运动。“漫长的革命”就是他对这种运动、价值、意义的感知。为此,他借助于文化革命的方式一方面对当下社会进行全面诊断和详尽批判,另一方面为践行人类全面发展的目标提供一种现实依据和行动指南。正如他反复强调的那样,推动漫长的革命得以进行的人类源自这么一种信念,即坚信通过破除旧的社会形式所造成的各种压力和束缚,通过发现新的共同的制度,人能够主导自己的生活。

注释:

[1]不过由于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发展的特殊性,学界对其时间跨度界定也存在着一定的分歧。例如有的学者就认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形成于20世纪40年代,有的则认为形成于50年代,同样地,有的学者认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终结于70年代,而有的则倾向于终结于80年代,还有的认为直到伯明翰中心的关闭才意味着文化马克思主义的真正结束。

[2]徐满泽、刘卓红:《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解放主体理论的三次变迁》,《广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

[3]保罗·鲍曼:《后马克思主义与文化研究》,黄晓武译,江苏人民出版社,第4页。

[4]接合(Articulation)有“清晰表达”之意,又有“连接”、“贯通”之意,威廉斯用此词凸显语言活动的建构性。在他看来,“意义”并不是现实生活本身所固有的,它是处于特定社会关系中的人们通过语言表意活动选择、确立、建构出来的。

[5]陆扬、王毅:《文化研究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页。

[6]张一兵:《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中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1页。

猜你喜欢
结构主义威廉斯马克思主义
深刻认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经验
《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的结构主义解读
妈妈的红沙发
结构主义教育思想对现代教育的启示
关于影片《赎罪》的艺术批评
论马克思主义党建学说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内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