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面对灵魂的写作”

2019-11-12 15:39吴道毅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史铁生残疾命运

◆吴道毅

2001年,史铁生在接受法国汉学家安妮的文学访谈时表明了他的文学观念,并将他的创作称为“面对灵魂的写作”。他指出:“根据关注点的不同,我看中国的文学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对生命存有疑问,视写作为对生命价值的探问与寻求,对生活的匡正,这可以说是面对灵魂的写作。二是对社会的不公存有义愤,以写作来针砭时弊、伸张正义,是面对社会的写作。三是根据市场的需要而写作,或曰满足大众的娱乐。”史铁生本人追求的正是“面对灵魂的写作”,这种写作面临的是人的普遍生存困境,探寻的是人的终极生存意义或生命的价值。

一、人本困境与“纯文学”

对史铁生来说,写作是由残疾触发的。正如他所说:“只能说我的病促使我走上写作道路。至少在这之前我没想过会以写作为生。”史铁生二十岁时双腿瘫痪,这对他产生了严重的心理打击,乃至多次想到自杀。因为受到哲人的启发,他开始明白“死是迟早要来临的节日,不必太着急”,进而对残疾、对命运、对人生的局限与意义进行哲学层面的思考与追问,并因此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残疾对他来说虽说是一种“遗憾”,但也变成了一种“意外之喜”。

残疾促使史铁生对命运、对人生的局限和困境进行了根本性的思考,也形成了他独特的文学观念。他发现,残疾并非限于残疾人的身体残疾,而包括所有人的残疾,这种残疾便是生命的局限与困境。他说:“我的残疾主题总是指向人的残疾,而不是残疾人。一切人都有残疾,这种残疾指的是生命的困境,生命的局限,每个人都有局限,每个人都在这样的局限中试图去超越,这好像是生命最根本的东西,人的一切活动都可以归到这里。”而写作就是面对人的根本性生存困境,是运用文学的形式对人生的局限与困境进行哲理层面的思考或追问。

史铁生认为孤独、欲望不能满足的痛苦、死亡或对死亡的恐惧、命运对人的不公或无从改变、苦难等等,就是人的终极困境或人本困境的具体表现。比如,史铁生曾指出:“我曾经说过人有三大根本困境: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欲望,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而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他还指出“命运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来就有走运的和不走运的”。不仅如此,人更是生活在宿命之中,或者说人的生存境遇构成了人无法改变与选择的情境:“所谓命运它不是人可以改变的,人只能在一个规定的条件下去发挥人自身的力量,这种规定的情境就是宿命。比如说你生来就是个女的而不是男的……”就史铁生而言,他的双腿瘫痪就是他本人无法逃避的生存命运,尽管他曾哀叹命运的不公,但却只能徒唤奈何。而无论残疾还是死亡,又意味人生的灾难与悲剧。正如他在《务虚笔记》中指出:“人的本性倾向福音但大的根本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

或许,正是因为这类问题的存在,史铁生才提出了“纯文学”这一概念,并把它与“严肃文学”“通俗文学”区别开来。在1987年发表的《答自己问》一文中,史铁生把文学划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纯文学”,就是对死亡等人生根本性生存困境与人生终极意义的探寻与思考,“譬如对死亡的默想、对生命的沉思,譬如人的欲望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之间的永恒差距,譬如宇宙终归要毁灭那么人的挣扎奋斗意义何在等等,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问题。不依社会制度的异同而有无。因此它是超越着制度和阶级,在探索一条属于全人类的路”。另一种是“严肃文学”,即关注社会政治问题、呼唤社会公平正义的文学,“譬如贫困与奢华与腐败:专制与民主与进步,法律与虚伪与良知等等,这些确实与社会制度等等紧密联系着。文学在这儿为伸张正义而呐喊,促进着社会的进步,这当然是非常必要的,它的必要性非常明显”。再一种是“通俗文学”,它“主要是为着人的娱乐需要,人不能没有娱乐。它还为人们提供知识,人的好奇心需要满足”。史铁生并不排斥后面两种文学的存在价值,但他的这种文学分类无疑在于凸显纯文学的特性与价值,尤其是表明他追求“纯文学”写作的独特创作取向。

可以说,史铁生对人的根本生存困境的指认与对“纯文学”概念的提出,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自从人类诞生以来,总是有无数的生存困境与难题一直困扰着人类。比如,人为什么受命运的支配?命运为什么那么强大导致人类难以抗拒?为什么命运会不公?死亡对于人生意味着什么?死亡是否彻底消解了人生的意义?人类如何面对死亡带来的精神黑洞与恐惧感?人都最终难免一死,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死亡为什么是人最大也最具有悲剧意味的宿命?为什么人会走向哲学意义的自杀或精神的自杀?为什么在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人们的精神仍然难以获得理想的栖居之所从而只能依旧乞灵于宗教?为什么人间世充满了荒诞、悖论与不可理喻?为什么萨特说的“他人即地狱”就是荒诞?为什么人都难以摆脱加缪《局外人》中墨尔索那种局外人的命运?为什么欲望与生俱来,既盲目又不可遏制并引起人性的异化?为什么人生的意义不能进行或无法得到必然性的解释?人活下去的根本依据从何而来——是先念地存在还是人为的建构?面对死亡,人类如何战胜虚无与寻找意义?这些问题既纷繁复杂,又像谜一样地难以解答,本身充满矛盾与悖论,甚至根本就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人类所能做的,可能只能是不停地追问。而这种追问,永远是路上,永远不会有现存的答案。人类的文化,人文科学或者哲学、文学与宗教,都是这些问题与困境触发的思考,都是对这些问题与困境的追问与解答,体现着人类自身的主观努力。史铁生的“纯文学”,不过是以文学形式对这些问题与困境的思考与追问。换言之,史铁生文学的内在骨子是人生哲学,他运用文学的形式思考人生的终极哲理。而他对人生终极哲理的思考,又是通过文学或美学的形式加以展开。

二、过程哲学与抗争命运

残疾的个人命运使史铁生一直对命运的打击耿耿于怀,也促使他运用文学作品去思考命运,去理解命运的强大与不可抗拒。他写于1987年的《原罪·宿命》就是这样的作品,并带有他强烈的自传色彩。

小说中,莫非在一所中学任教,工作上进取上进,个人才貌双全,乃至好心人不断给他说亲,人生境遇可谓志满意得。在理想主义与爱国主义占主导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已经拿到美国签证,欲到国外攻读教育博士,然后回国以报效祖国。然而,这一切却因为一场车祸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又给他的美好人生带来了毁灭性打击。学校校长太太得了一张歌剧票,看歌剧《货郎与小姐》,因开会不得空,便给了莫非。莫非去剧院看歌剧,途中在包子店吃到最后一个包子,而前面的人排队排了半小时才等到包子熟。在骑自行车途中,莫非的车碰到了一个别人随意甩掉的茄子,最后碰到了行驶的汽车,司机既非酒驾也没违规,完全是正常行驶,并踩了急刹车,刹车又灵,但还是伤着了莫非。结局是莫非被送往医院,脊髓断了,乃至不能治愈。以前教书并有着出国前途的他不得不以残疾为伴,沦落为写小说为生。让莫非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不是校长太太把歌剧票给他,如果不是在包子店吃包子时遭遇的时间差,等等,车祸对他来说就可能不会发生了。“莫非之不幸,盖自那一至五秒的耽误。”车祸对他乃是冥冥之中的一场宿命。正如莫非所说:“我们必须相信这是命。……这就是说,在我骑车出发去看歌剧的时候,上帝已经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在劫难逃。”他的名字“莫非”实际上是对宿命的隐喻。所谓命运或灾难,其实就是宿命,是人无法摆脱的生活魔咒。

如何面对和超越人生的困境?如何抗争命运?史铁生提出的方案是过程哲学。史铁生高呼:“过程,对,过程,只剩了过程。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么光荣呀,伟大呀,天才呀,壮烈呀,博学呀,这个呀那个呀,都不行,都不是绝境的对手,只要你最关心的是目的而不是过程你无论怎样都得落入绝境,只要你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你就别想走出绝境。过程——只剩了它了。”短篇小说《命若琴弦》、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等便是这种过程哲学的形象阐释与美学申发,并且具体展示了这种过程哲学的具体内涵。

不妨疏理一下《命若琴弦》的主要故事情节:一老一少一对瞎子师徒弹着三弦、走乡串户卖唱为生。这天,年过七十的老瞎子终于弹断了第一千根弦,为此他将实现五十年的宿愿:取出琴盒中的药方到药店抓药,从而治好眼疾,重见光明。这个药方是他的师父在他二十岁时给他留下的,当时临终的师父告诫他:只有弹断了一千根弦,才能取出琴盒中的药方。他师父一生曾弹断了八百根弦。让老瞎子失望的是,当他取出弦盒中的药方之后,发现所谓药方不过就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字儿都没有。老瞎子无法实现重见光明的希望,顿时绝望到了极点,感到一辈子的努力就白费了。但当冷静下来,想起当初师父告诫他的话“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后,老瞎子终于明白:人生的“目的本来没有”,但“他的一辈子都被那虚设的目的拉紧,于是生活中叮叮当当才有了生气。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于是,老瞎子如法炮制,将那张药方封进徒弟的琴盒,并告诉徒弟只有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后,才可取出药方抓药治眼,让眼睛复明。

很明显,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寓言,它所诠释的是关于人生终极意义的存在哲学。一方面,人生的目的是虚无的。对小说中的三代瞎子来讲,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重见光明,然而这却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虚假的梦想,或者说到头来他们的梦想无不以破灭而告终。就活着来说,人类似乎无法获得一种必然性的精神支点,无法给出确定性答案,甚至可能本身也没有答案。怪不得史铁生说:“丰衣足食、移山填海、航空航天,总之属于经济和科学的一切事,都证明人类‘确实有办法’。但是,比如痛苦不灭,比如战争不停,比如命运无常,证明人类也常常处于‘实在没办法’的地位。这时我们肯定会问:我们原本是想到哪儿去?我们压根儿为什么要活着?”更重要的是,“人是要死的,对于必死的人(以及归于毁灭的这个宇宙)来说,一切目的都是空的”。人生意义的虚无最终导致了人生的荒诞,如同加缪《西绪福斯神话》中的西绪福斯遭受天神的惩罚而周而复始、徒劳无功地推着沉重的巨石上山一样。

另一方面,尽管人生的目的是虚无,但人生必须有此目的,如同两位老瞎子分别为自己的徒弟开出虚假的药方一样。这恰是人生的悖论,体现出虚与实的辩证统一。因为有了目的或追求,人生才会充实。恰如琴弦,只有绷紧了才能弹出美妙的音乐。虽然人生的目的是虚的,但因为人是具有主观能动性或智慧的动物,所以人类有可能虚设人生的目的,或者说主观地建构人生的意义。人生必须有所追求,人生的意义在于通过虚设人生的目的而努力追求,而不在于目的本身,而在于这种追求的过程。史铁生解释说:“现在我想,只有更重视了过程,人才能更重视精神的实现与升华,而不致被名利情的占有欲(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升华纯然是无休止的一个过程,不指望在任何一个目的上停下来,因而不会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馈,因而不会在怨天尤人中让恨与泪拥塞住生命以致营营琐琐。肉体虽也是过程,但因其不能区分于狗及其它,所以人的过程根本是心路历程。可光是这样的‘空观’似仍不够。目的虽空但必须设置,否则过程将通向何方呢?哪儿也不通向的过程又如何能为过程呢?没有一个魂牵梦绕的目标,我们如何能激越不已满怀豪情地追求寻觅呢?无此追求寻觅,精神又靠什么能获得辉煌的实现呢?如果我们不信目的为真,我们就会无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们不明白目的为空,到头来我们就难逃绝望,既不能以奋斗的过程为乐,又不能在面对死亡时不惊不悔。”如果说,人生的目的虚假是一种命运与荒诞的话,那么,设置这种目的——哪怕是虚设,为此以实际的行动去追求人生,正是对命运与荒诞的挑战与抗争。这同样有如加缪笔下的西绪福斯一样,永不停息地推着巨石上山,实际上也是对荒诞的反抗,并由此彰显出人类的尊严和价值。

在《好运设计》一文中,史铁生还运用散文形式大力张扬过程哲学。不妨引出下面的两段论述:

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侯,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现在你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想你会说得多么自信,现在你对一切神灵鬼怪说谢谢你们给我的好运,你看看谁还能说不。

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够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看到了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但这虚无与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无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却不惊慌,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

这些表述,无疑可以看作是包括《命若琴弦》在内的史铁生多数小说主题的内核。

三、宗教精神与爱和美

史铁生把过程哲学当成了战胜虚无的强有力手段,同时也寻求用宗教精神来夯实人生的意义。康德指出,人是自然的立法者,人类通过建构知识、运用概念与理论模型来认识、解释与把握世界,既是一种策略与必需,又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如果不这样,人类无法把握与解释这个世界。人生的意义本来是空白的,是人类自己赋予了人生以意义,人生意义反过来使人生有了精神的支撑。在很大程度上,宗教就是利用或然性的理论来强调人生意义的必然性。换言之,宗教对人生意义的建构不是依靠理性精神与科学原理,而是依靠不能进行科学解释的神或信仰。根据宗教的解释,神或信仰都是先天的存在,它们制造或召唤着人活着的意义。或者说,人生的意义是神决定的,甚至神就是意义。在宗教学说中,人生的意义因此披上了神的外衣,实际上体现了人自身对人生意义的一种先天式预设。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史铁生走向了宗教哲学,走向了宗教人生价值观。

然而史铁生心目中的宗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或具体的宗教如基督教或佛教等,而体现了对宗教方法论的借鉴。对于宗教的某些本体论精神,史铁生是持否定和批判态度的。在欲望问题上,宗教大都坚持取缔或否定的态度——这甚至表现出宗教本体论的人生观或价值观。史铁生认为,欲望是不能取消的,取消欲望是错误的,不现实的,取消了欲望就是取消了人生。他指出:“如果欲望就是歧途,大致就应该相信为人即是歧途。”“我们都应该对欲望抱有某种程度的尊重,就像我们不论做怎样的旅行……这样说吧:生命即欲望。……欲望不在,祈盼何由?甚至生命也无从诞生。”因此,“欲望不可能无,也不应该无”。所以,史铁生的宗教观念并不等于一般意义的宗教哲学。

对史铁生而言,所谓宗教乃是一种精神,或者说神恰恰是指人的精神。正如他所说:“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描述和引导。”有了精神,人活着就有了动力的源泉,有了信念的支撑,甚至有了追求的目标。

这种精神或被史铁生具体解释为“乐观的奋斗”:“人的力量就是在这样一个悲剧的背景下做乐观的奋斗。我所说的三大困境又是人快乐的根源。”或被他解释为“喜剧的演出”:“所谓宿命就是无奈,所以我说是在悲剧的背景下做喜剧的演出,你不承认这种悲剧的背景,你是个傻瓜;你不做这种喜剧的奋斗,你是个懦夫。”或被他解释为对过程的追求:“面对悲剧的背景,必死的归宿,如果从此就灰溜溜地不思振作,除了抱怨和哀叹再无其他作为,这样的人真是惨透了。有悟性的人会想:既然只能走在这条路上,为什么不在这条路上纵情歌舞一番呢?于是一路上他不羁不绊,挥洒自如,把上帝赐于他的高山和深渊都笑着接过来玩了一回,玩得兴致盎然且回味无穷,那他就算活出来了,生命其实只是一个过程。”他认为摆脱死神诱惑只有两种办法,不是装傻就是明白过程就是目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史铁生所指的这种精神当中,爱占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史铁生这样指出:“人类在绝境或迷途上,爱而悲,悲而爱,互相牵着手在眼见无路的地方为了活而舍死地朝前走,这便是佛及一切神灵的诞生,这便是宗教精神的引出,也便是艺术之根吧。”爱构成了宗教或精神的动力源泉,爱情、亲情、友情与人类的大爱,或人道情怀,给人类的精神注入了强心针,构成了战胜虚无与绝望的强大力量,给人类的活着提供了意义的关联性,也弥补了理性精神自身的匮乏或冷漠无情的一面,从非理性的一端、情感的一端给人类活着的意义给予了解释,提供了精神的热力。文学或艺术的意义与价值,正在于通过美学形式对精神与爱加以美的渲染,加以美学形式的展开。科学的真、宗教或伦理的善与艺术的美最终形成了三流汇合,合成了一体。正如史铁生指出:“宗教和艺术总是难解难分的,我一直这么看:好的宗教必进入艺术境界,好的艺术必源于宗教精神。”爱也是欲望的归途:“即昂扬的欲望除非皈依了爱愿,才会有其永远的路途。”

在《务虚笔记》中,爱情、死亡与艺术等等成为史铁生重点思考或思辩的对象与主题。比如,通过画家Z与女中学教师的交往,史铁生思考了什么是爱情与什么是艺术的问题,也讨论了爱情与艺术之间的密切联系。画家Z当上了帆布厂仓库保管员后,在仓库中布置了一间画室,把厂里废弃的帆布作画布,在业余时间不断作画,画艺达到了高深的境界,乃至成为一个有才华的画家。女中学教师O偶然来到画室,精神与灵魂、心灵与情感瞬间被画家Z的画作所震撼,爱上了画家Z,并迅速与丈夫离了婚。她爱上画家Z,大致出于这样的心理,这种心理包括对艺术、对美的景仰与对画家Z才华的爱慕。她从与画家Z的性爱中获得生命的激情,她甚至甘愿忍受画家某些性虐待的怪癖,从画家Z粗野的性爱举动中获得欢悦。她爱画家Z,就是“爱他的征服”甚至“爱自己的被征服”,就是因为被征服而产生的对他的崇拜。她的人生的意义,也正是对这种爱情过程的享受。而画家Z不在乎O结过婚,不再有青春少女那种鲜嫩的身体,而把她比作夏天,有一种成熟的美。在他的心中,O就是美的化身。他对O的爱,就是对美的追求与体验。

而画家Z与女教师O的这种爱情的发生,又和艺术相关,或者说与画家Z的画作中的艺术精神与艺术气质有关。在画家Z的画作中,浸透一种超越世俗生活、超越金钱、权势的高贵的精神。对女教师O而言,她的爱也正是源于高贵的艺术精神。画家Z认为,“艺术是高贵的,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什么是艺术?高贵就是艺术,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画家Z或许只是一个相貌寻常的人,家庭背景也很普通。但他却在贫寒的人生背景下通过绘画而营造了一种高贵的艺术精神,并因此收获了女中学历史教师O对他的爱情。他绘画的成功同时也是事业的成功,在这种成功的树上结出了爱情的果实。

注释:

[1]史铁生、安妮:《写作与超越时代的可能性》,《北京文学》,2001年第12期。

[2][3]史铁生、张专:《一个作家的生命体验》,《北京广播学院学报》,1994年第3期。

[4][6][19]史铁生:《一个作家的生命体验》,《史铁生作品全编》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76页,175页,177页。

[5][10][14]史铁生:《好运设计》,《史铁生作品全编》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4页,70页,71页。

[7]史铁生:《务虚笔记》,《史铁生作品全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8页。

[8]史铁生:《答自己问》,《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页。

[9]史铁生:《原罪·宿命》,《史铁生作品全编》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28页。

[11][12][13]史铁生:《写作的事》,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页,27页,44-45页。

[15][17][20][21]史铁生:《给杨晓敏》,《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页,170页,171-172页,172页。

[16][22]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史铁生作品全编》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6页。

[18]史铁生:《我二十一岁那年》,《史铁生作品全编》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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