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震
(中国社会科学院 郭沫若纪念馆,北京 100009)
《驳〈说儒〉》是郭沫若研究先秦思想的一篇学术论文,他自己当年很看重这篇史学论文,称其为“十年来研究古代史的一个收获”,且“标示了好些在研究古代史上所应取的方法和态度”。《驳〈说儒〉》现收录在《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的《青铜时代》中。然而,这并非该文的原貌,该文在反驳胡适《说儒》一文的论述之外,还写了其他内容。不过《郭沫若全集》对此没有做出注释说明。所以,我们在阅读时,如果以为这就是关于该文包括写作、内容、发表等等情况的“史实”,则历史在这里是缺失了一些东西的。那么该文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样的呢?
郭沫若开始撰写《驳〈说儒〉》一文在1937年5月,那时他读了胡适1934年发表在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集刊》第4本第3分册上的《说儒》一文。落笔时的题目作《借问胡适》。郭沫若曾记下了撰写该文的经过:5月19日,“读《说儒》。发觉三年丧不行于殷的反证,于卜辞得四例”。于是20日开始“草《借问胡适》,颇顺畅。发觉高宗谅誾三年不言乃患aphasie症”。至22日“将借问胡适草毕”。23日开始“誊写《借问胡适》,誊到第十节,已夜半,发觉正考父铭乃刘歆伪作”。于是,24日继续“赶着把《借问胡适》写好”,午后将文章“寄出”。
《借问胡适》全文十节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替鲁迅说几句话;第二部分,论胡适的态度;第三部分,借问胡适。《借问胡适》包括八题:一、介绍胡适《说儒》一文的基本观点;二、论述“三年之丧”并非殷制;三、对于“高宗谅阴”做了新的解读;四、论证《周易》的制作时代;五、论述《正考父鼎铭》之不足,认为刘歆伪造了《正考父鼎铭》;六、指出《玄鸟》并非预言诗;七、论述殷末的东南经略;八、论述儒的发生与孔子的地位。
文章以《借问胡适——由当前的文化动态说到儒家》为题,发表在7月20日出版的《中华公论》创刊号上。《中华公论》由钱介磐(钱亦石)主编。钱介磐在大革命失败后亦流亡日本,与郭沫若相识。刊物只出了创刊号,即因抗战全面爆发而停刊。文章副标题也许是《中华公论》在发表之际,或是作者在最后寄出文稿时加上的,因为没有这个副标题,人们会觉得文章第一、第二部分的内容是游离于“借问胡适”之外的。
自己颇得意的文章,只在办了一期的刊物上发表,没能得到应有的学术关注,郭沫若觉得是件遗憾的事情,所以从日本归国后,他应该是想到将该文再发表或是出个单行本。于是在1938年7月25日为该文撰写了一篇短序,序文是这样写的:“这篇《反儒家理论之法西斯化》是去年五月尾上作的。那时候我还在日本,费了六天工夫把它写了出来。原题为《借问胡适》,曾经在去年七月廿号出版的《中华公论》的创刊号上发表过。由于卢沟桥事变发生不久,‘八一三’抗战正在酝酿中,那杂志的出版,没有引起注意,同时我这篇论文也就没有发生出任何反响。但这篇论文,是我十年来研究古代史的一个收获,这儿解决了好些悬案,而同时也标示了好些在研究古代史上所应取得的方法和态度。”“胡适应该是看到这篇文章的,迄今一年以上了,尚不曾看见他的答复。大约他对于自己的错误,已经默认了吧。假如他不曾看见,我依然有勇气自行推荐,请他看看。假如他有更好的证据,能够反驳我,我自然欢迎。假如无法反驳,我自然希望他毁掉他那篇《说儒》,一种不正确的见解在世上流传,是误人的事。”
将《借问胡适》欲改题作《反儒家理论之法西斯化》发表或出版,显然是因为抗战(一场反法西斯战争)的政治现实让郭沫若使用了“法西斯化”的概念。然而,他的这一意愿似未能实现,这篇序言也就搁置下来。《借问胡适》后改题作《驳〈说儒〉》,收入重庆文学书店1942年4月初版本《蒲剑集》。在《蒲剑集》的“序”中,郭沫若称:“这里面,特别是《屈原思想》、《驳〈说儒〉》、《读实庵字说》的三篇,我是有充分的自信的。希望读者对于这三篇多翻阅一下。我相信可能对于读者有所贡献。我的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要算是结晶在这儿了。”这是将《反儒家理论之法西斯化》“序”关于《借问胡适》(《驳〈说儒〉》)自我评价的基本意思表达了。收入《蒲剑集》的《驳〈说儒〉》在“替鲁迅说几句话”中删去一段与周作人有关的文字,应该也是因抗战之故——与周作人附逆的政治态度有关。
之后,郭沫若即按照这个文本将《驳〈说儒〉》收入东南出版社1945年4月出版的《先秦学术述林》,又收入群益出版社1946年5月出版的《青铜时代》。于是,海燕出版社1949年7月出版的《今昔蒲剑》中《蒲剑集》即不再收录《驳〈说儒〉》,《蒲剑集》的“序”也删掉了,作者另写了一篇《后序》,序文中没有再提及《驳〈说儒〉》等三篇文章。
1954年6月人民出版社版《青铜时代》由作者重新订定,其中《驳〈说儒〉》一文,将群益版《青铜时代》中的文本删去了“替鲁迅说几句话”、“论胡适的态度”两节,以原第三节“谈到《说儒》”为篇首第一节,并改小标题作“《说儒》的基础建立在一个对比上”。之后,作者在订定《沫若文集》,及作者去世后编辑出版的《郭沫若全集》,均循此文本辑录《驳〈说儒〉》。
郭沫若的文章作品多有在发表后收入集子,或集子再版的过程中进行删改的情况,譬如,《女神》中的一些诗篇编入《沫若诗集》时作了修改、《甲骨文字研究》改订本删去了初版本17篇中的9篇等等。但《驳〈说儒〉》一文删去前两节的易动,与此却不尽相同,它不是对于文本或内容的局部删削改动,而是将文章的两部分整体移出。这种情形与该文最初的撰写缘起有关。事实上,郭沫若在读到胡适的《说儒》一文落笔撰写《借问胡适》的同一天,先是读到了“胡适关于文化动态的讨论”,并决定“做文驳斥”。
所谓“关于文化动态的讨论”,是指此前文坛上发生的一件事情:苏雪林写文攻击诽谤刚刚辞世不久的鲁迅。此事与胡适有关联。苏雪林在1936年11月12日撰写了一篇长达四千言的《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破口大骂鲁迅。蔡元培没有搭理她。苏雪林又在11月18日撰写了《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肆无忌惮地攻击、辱骂鲁迅。胡适给她回复了信,但信中只是劝其不要攻击“私人行为”,论人“总须持平”云云。苏雪林将《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发表于1937年《奔涛》创刊号,把她自己和胡适的那些言论公诸于文坛。郭沫若早就听闻此事,但一直未读到苏、胡的文字。直到5月19日接到国内朋友寄来杂志,才得以知晓详情,于是愤而提笔,“做文驳斥”。苏雪林是胡适的学生,她攻击鲁迅是借致胡适信函的形式,胡适亦复信作答。所以,郭沫若不只要批驳苏雪林,也要批驳胡适复信的内容及其处理此事的方式。于是,他在同一天内产生了两个写作动机,而它们又都与胡适相关,所以便落笔在一篇文字的构思之中。
“替鲁迅说几句话”首先抨击了苏雪林攻击鲁迅的种种“不成话”,然后批评胡适道:“她本是写给你的信,而是要望你给‘一种正确的指示’的,你口口声声以‘说平实话’‘听平实话’自命的博士,为什么不稍稍言行相顾一下,把那种含血喷人的私信遏勒起来呢?你一方面既贩卖‘持平’,一方面又‘同情愤慨’,不唯把她给你的信听其发表,而且把你给她的信也‘允许发表’,这岂不是既已借刀杀人,而又来假惺惺地装个正经吗?这样,自然也是一种战略,然而这战略实在是早已陈腐得发生了黑垢。到了二十世纪的现代,还要发挥着我们所固有的鞭尸戮墓的传统,而且还要想‘使敌党俛首心服’,我们博士——我真不知道该下怎样的批评才好。”
言及“替鲁迅说几句话”,郭沫若写道:“鲁迅之受青年爱戴并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事出偶然,青年们尽可以来拥戴我郭沫若,或尽可以去拥戴你胡适之,然而不去不来,偏要拥戴鲁迅,这并不是偶然的。鲁迅之受人责备,是因为他爱骂人,但他为什么要骂?他所骂的究竟是否该骂?有的也在说鲁迅世故,但以鲁迅的名望,学殖,经验,他如真正‘世故’得一点,就对于该骂的对象都应该闭口不骂,或者不由自己来骂,那样,我看他是尽可以得到高官厚禄,安富尊荣,或至少是可以保持得着一个大学教授的。但他偏偏不出此,而要嫉恶如仇,见狗就打,甘抛弃一切,做着一条光棍到死。这,决不是胸有城府或稍微有点打算的人所能办得到的。同一样是骂人,而鲁迅之所受青年爱戴是因为他所骂的对象,既成的社会恶,为无染的青年所未具有。鲁迅之骂是出于爱,他是爱后一代人,怕他们沾染了积习,故不惜呕尽心血,替青年们作指路的工夫,说这儿有条蛇,那儿有只虎,这儿有个坑,那儿有个坎,然而也并不是叫他们一味回避,而是鼓励他们把那蛇虎驱掉,把那坎陷填平。为蛇虎坎陷者要恨他是理所当然,为青年者要爱戴他不也是事之所必然吗?”“鲁迅与我非亲非友,照一般人的乃至和鲁迅亲近者的见解说来,似乎我还是鲁迅的仇人。假使鲁迅还在,这种跡近阿谀的话,其实我也不想说,因为我自己还没有诚实到那步田地。然而同一是骂人,像胡适博士和某女士的那种骂法,就骂断武汉北平的几条街,我相信,对于中国的文化,中国的青年,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
收入《蒲剑集》时被删去的那一段与周作人有关的文字,是郭沫若赞誉周作人为文的话,且借以评说鲁迅。这其实是颇有意思的一件史实。郭沫若与周作人是在1934年夏,周作人与夫人“小寓江户”期间得以面识,并互有过往。郭沫若后来有两次撰文中写到周作人,一次是《国难声中怀知堂》(作于1937年8月)一文,对周作人的文学创作评价颇高。另一次就是《借问胡适》删去的这段文字。他是这样写的:“最近读了周作人写的谈文字狱,所谈的是关于李卓吾的事,那文章我觉得写得极好。像那样的文章,我可以坦白地说,我是‘俛首心服’的。文末引余永甯著李卓吾先生告文,那里面有几句话,尤其吃得双圈——‘为己之极急于为人。为人之极至于无己’。知堂说,‘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是的,我是要高举着两只手,——跳起来赞成的。知堂又说,‘凡是以思想问题受迫害的人大抵都如此,他真岂有惑世诬民的目的,只是自有所得,不忍独秘,思以利他,终乃至于损己而无怨’,像这种才是真正的‘平实话’,这说来真是娓娓中听的。我觉得鲁迅的态度也就是,至少也近于是余永甯所说的那种境地。”
“论胡适的态度”一节还是针对胡适信函内容的批评,是郭沫若对于胡适为人处世的一番评论。文中写道:“我觉得,他是过于自负了一点,而且不免也过于自私,他的党派意识似乎很强,除掉于他自己或他周围的人有些决定的好处之外,他往往会睁着眼睛大胆地抹煞人和事实的存在的。更把这些话归纳成为格言式的表现时,我觉得他的态度是,至少也有点是‘为己之极,至于无人。为人之极,急于为己’。我这并不是存心刻薄,或信口开河,我们就根据他那信中的自画自赞是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的。”
“替鲁迅说几句话”、“论胡适的态度”两节所写文字与“驳《说儒》”,虽然都与胡适相关,但从内容上说的确相去较远,所论涉及文化学术的不同领域。因此,郭沫若后来在订定史学论集《青铜时代》的时候,只保留了文章的“驳《说儒》”部分,应该说是一个恰当的处理。遗憾的是“替鲁迅说几句话”、“论胡适的态度”的文字,虽然不是因为内容的删改被移除,但后来囿于编辑体例(以作者生前最后订定的集子或文章文本辑录)却未能收入《郭沫若全集》,且似仍因体例之故,无法收入正在编辑进行中的《郭沫若全集补编》(因其非佚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替鲁迅说几句话”、“论胡适的态度”,将佚失于完整的《郭沫若全集》之外,且不再为人所知。
怎样弥补此一缺憾呢?在梳理相关史料时,我发现曾出版过的一本书应该有助于解决这个问题。这本书是由舒沛泉编的《新文选》第一册,桂林前导书局1937年9月出版。这本“文选”不是作家作品的选本,而是辑录了当时报刊上发表的有关时政、时事的文章、通讯报道的一本“文选”。在《新文选》第一册32篇文章中辑录了两篇郭沫若的文章:《替鲁迅先生说几句话》(目录作此篇题,文内则作《替鲁迅说几句话》)、《论胡适的态度》,与两篇报道,一篇是《立报》刊登(7月31日)的《郭沫若访问记》,一篇是罗伦的《郭沫若先生的〈归国志感〉》。两篇文章均出自《中华公论》创刊号。7月末发表的文章,9月即已被选编入《新文选》出版,《新文选》的时效性还是很强的。
舒沛泉编辑《新文选》选用郭沫若的文章,是否得到郭沫若的授权或首肯,我们不得而知。但舒沛泉在当时编辑的几本书中都辑录有郭沫若的文章作品,如:《新文选》第二册收录了《前线归来》;《汉奸》收录了《不要怕死》;《中日全面抗战》收录了《抗战与觉悟》、《全面抗战的再认识》、《我们为什么抗战》等,它们亦都由前导书局出版。这些显然不是那种随意而作的编辑出版行为。
有过这样一个“文选”本子的出版,《替鲁迅说几句话》和《论胡适的态度》应该能够视为单独成文刊出(发表),且为未经删削的文本。那么,这样就可以认为其具备了作为佚文的“身份”。将这两篇佚文辑入《郭沫若全集补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而《借问胡适》一文事实上则已经衍变成三篇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