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宽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笔者在撰写《〈李白与杜甫〉研究综述》一文的过程中发现,学术界和社会各界人士对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的认识评价,自20世纪70年代该书问世以来,围绕学术与非学术评价的争论,在40余年间一直持续着。我们甚至可以断言,这样的评价分歧与争议还会长期存在下去。
关于《李白与杜甫》的学术性问题的争论,主要涉及郭沫若在书中对历史人物(李白、杜甫)的评价标准的一致性和作者当时的写作背景与动机等问题。一般而言,学术秉持客观与公正,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应该依照同样的尺度标准进行评价,尽量减少作者的主观好恶和任意轩轾;而如果该书的写作不是以学术评判为主要目的,只是借以寄寓或曲喻其他主旨,评价历史人物是手段而非目的,那么,出现与众不同的观点和结论,就是另一回事了。
总体上看,在刘纳1992年发表《重读〈李白与杜甫〉》以前,学术界一直把此书作为纯学术著作对待,大量批评郭沫若对杜甫不公正评价的论者,均以学术标准和论据反驳郭沫若“扬李抑杜”的观点与证据。这些批评者,以高校和研究机构的学者,尤其是古代文学研究者、杜甫研究者为主体。杜甫研究专家萧涤非即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批评者之一。
萧涤非的《关于〈李白与杜甫〉》,在文章的绪言部分介绍了写作缘起,是作者分别在中山大学、广州语文学会、海南岛民族学院和海南师专作学术报告之后,适逢山东大学校庆举行科学报告会,专门写就的。文章分“扬李抑杜”“曲解杜诗”“误解杜诗”“所谓‘腐肉中毒’”四部分,对郭沫若“挖空心思”贬低杜甫的观点,进行了全面驳斥,认为郭沫若对李白“爱护备至”,对杜甫“深恶痛绝”,是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扬李抑杜”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因为历来的“扬李抑杜”,是在总体肯定李杜伟大成就的前提下来分别二人高下,而郭沫若是“爱之(李)欲其生,恶之(杜)欲其死”的绝对化抑扬。尽管萧涤非被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作为现代“扬杜抑李”派的代表遭受批评,萧氏作此文对已经去世的郭沫若“大有满腔积愤,不吐不快之势”,但不容质疑的是,萧文采用的仍然是规范的学术争鸣方式,从反驳的论点、论据到方法,都符合严格的学术争论标准。文中用郭沫若肯定杜甫和贬低杜甫的自相矛盾之说来反驳郭沫若,典型的例证是关于杜甫食腐肉中毒的驳难。郭沫若根据新旧《唐书·杜甫传》所谓“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的记载,认为是由于耒阳县聂令赠送的牛肉过多,家里又没有冷藏的条件,隔夜以后,牛肉变质,杜甫吃了变质的牛肉,引起中毒而死。萧文则通过计算杜家当时吃饭的人口(8人),每人的食量,聂令所送牛肉的重量(10斤),得出饿了5天的杜甫一家人,一顿就能够把所有牛肉吃光,不可能等到腐烂变质而食,进而否定郭沫若所谓杜甫因食腐肉中毒而死的推断。之所以要采用这样严谨的科学论证方法,是因为当时的研究者,都是把《李白与杜甫》完全作为学术著作看待并加以评判的。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初以前,学术界关于《李白与杜甫》的评价,都采取这样的认识角度和评价标准。
然而,批评者用学术的方法批评《李白与杜甫》,并不一定就能够做到全面、客观、公正、科学。根据王锦厚《〈李白与杜甫〉的得失》一文的统计,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的十年里,针对《李白与杜甫》的研究论文约有50篇,其中绝大多数文章是持批评观点的,评价一边倒的倾向十分明显。主要体现出以下特点:一是批评角度类似,普遍以批评《李白与杜甫》“扬李抑杜”倾向为角度,范围基本没有超出萧文所涉及的内容,“人民诗人”、“寒士”这些争论的话题,几乎在各文中均被提及,且作为例证的诗篇,差不多都是《夔府书怀》“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官定后戏赠》《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二是“挑刺”式批评,这类文章较少对《李白与杜甫》的学术价值作全面评判,而是基本立足于根据指瑕需要去寻找书中的毛病;恰好郭沫若此书又确实带有一定好恶不公的感情倾向,自然成为批评者的最好口实。当然,其间也有文章从郭沫若为了做李杜评价“翻案”文章的角度来为他的“扬李抑杜”进行辩护的,如李保均《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就对〈李白与杜甫〉的批评同萧涤非等同志商榷》一文认为:郭沫若鉴于历来论者扬杜抑李,所以他“力图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给李杜一个准确的评价,以纠正历来扬杜抑李的偏向与谬误”。显然,这样的辩护显得苍白无力,因为,《李白与杜甫》体现的主观好恶和不客观的抑扬倾向,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方法并不完全相符。
经历十年左右以一边倒批评为主导的研究之后,人们开始对“挑刺”式的批评方法进行反思,意识到应该对《李白与杜甫》的得失和基本价值作全面评估,因此而有王锦厚《〈李白与杜甫〉的得失》和王辉斌《学术中的误区与误区中的学术:重评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两文在1990年同时出现。王锦厚在文中就研究者争论最多的“人民诗人”问题、“爱民”思想倾向问题等,提出对郭沫若观点的认同意见。同时,认为郭沫若在书中表现的个人偏见、“左”的思想、立论武断和资料考证的失误,是其明显的不足。文章最后的总体估价是:《李白与杜甫》“不失为一部有学术价值的书”。王辉斌在文章中指出:“(郭著)于李白部分是考订多于论述,杜甫部分是论述多于考订”,“无论是在哪个部分,虽然都有所偏激乃至较大失误,但事实证明,其创获既多,卓见亦众,故其仍不失为一部颇具学术价值的著作。”两篇文章的评价角度依然是学术本位的,与此前研究者的最大不同,是力求比较全面、公允地判别《李白与杜甫》的学术价值,所得出的结论也基本一致。
最值得注意的,是刘纳在《重读〈李白与杜甫〉》一文中所体现的评价思路和角度的变化。他在文中三次提到《李白与杜甫》不是纯学术著作,文章结论部分明确提出:“用学术的眼光看,《李白与杜甫》不是一本经得起推敲的著作,它缺少学术著作所要求的严谨与郑重,这是一本用文学笔法写成的书,它的色彩和意味,它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它所熔铸的感情活力,都使它不同于一般的学术著作。”那么,刘文认定《李白与杜甫》不是学术著作的根据是什么呢?在其文中可以发现以下几点:
(一)作为评价两位唐代最重要诗人的著作《李白与杜甫》,书中并没有以他们的诗歌艺术成就为重点,而将论述的重点放在说他们的“人生故事”上;
(二)从《关于李白》、《关于杜甫》两大部分的章节内容看,郭沫若最关注的是李白与杜甫的政治表现和政治命运;作者的同情与反感、褒贬与轩轾,都与此直接相关;
(三)郭沫若在书中选择了与两位历史人物人生同步的“现在进行时”的观察角度,其间隐约可见时代政治现实和作者的身影,包含了郭沫若自己的情感寄寓,以及对一生的反省与总结。
刘文提出的这些过去不为研究者所特别注意的重要论点,是有某种启迪意义的,它体现了对《李白与杜甫》在认识和评价上的新颖与深入。自刘纳的论文发端,持续到21世纪以来的这些年,人们联系中国20世纪60、70年代特殊的政治、思想和学术背景,以及郭沫若的家庭不幸,把探寻《李白与杜甫》的写作动机与该书主旨作为主要关注对象,提出了“政治迎合说”、“感情寄托说”、“人格解剖说”、“审美取向说”等不同观点。这些观点虽然立论切入点各有不同,但基本倾向于不把《李白与杜甫》作为纯学术著作看待,而是认为书中特别蕴涵了郭沫若特殊处境与心境之下的思想情怀或者政治诉求。
以上诸说中,“政治迎合说”的始作俑者,先于刘纳对《李白与杜甫》的写作动机作出揣测。台湾政治大学教授金达凯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出版的《郭沫若总论:三十至八十年代中共文化活动的缩影》,他在书中明确说:“关于《李白与杜甫》一书的写作动机与目的,大都认为郭沫若是揣摩当时中共统治者的心理,迎合毛泽东的好恶,不惜违反自己以往尊重杜甫的言论,作违心之论。”此后大陆则有余杰《王府花园中的郭沫若》、冯锡刚《郭沫若的晚年岁月》等赓和之声的弥漫,但这类文章都是采用“毛喜欢郭也喜欢”的三段式推论,没有确凿的事实根据作论据支撑。
“感情寄托说”、“人格解剖说”、“审美取向说”几种观点,严格说来都是在刘纳文章的基础上引申出来的,只不过各自有其侧重点,并且加以了适度的拓展与发散而已。如有的文章从文化学的角度,通过对《李白与杜甫》内容主旨的仔细分析,提出了值得寻思的历史文化课题。刘茂林《向暮春风杨柳枝:再论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认为,《李白与杜甫》意不在对李杜优劣的评判,也不在去翻无关紧要的历史陈案,也不在表示凤凰更生,更不是投人所好,而是“借助于李白与杜甫的人生旅程、人格缺陷和仕途坎坷,向人们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作为一代诗雄,在盛唐时代,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幸结局?”曾永成《〈李白与杜甫〉:沉重的精神涅槃——郭沫若对中国“庸人气味”的批判》提出,郭沫若晚年写作《李白与杜甫》,意在通过对李白、杜甫的政治性评论,对自己进行一次灵魂解剖,解剖的重点,就是以李白、杜甫为标本,展开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身上普遍存在的“庸人气味”的批判,并揭示由此造成的文人命运悲剧。张顺发《仕人格与仕途圆融之两难——〈李白与杜甫〉管窥》也认为,郭著除了反思和总结人生外,还体现了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关注,及对“文革”肆意虐杀知识分子的罪行进行了隐晦曲折的批判和思考。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李白与杜甫》研究,结合时代政治形势和郭沫若身世遭遇对其写作动机和表达主题的探寻,成为压倒性趋势。这一趋势的形成和发展,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其积极的意义在于:首先,它标志着研究的深化和思路的拓展,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就事论事的狭隘,“挑刺”式的“庸俗批评”,有利于“知人论世”的客观评价。其次,这样的评价视角,有利于解释郭沫若为什么对李白和杜甫两位唐代诗人有着那样的欠理性和欠客观的“抑”“扬”倾向,为郭沫若带着明显的主观和感情倾向评价李杜寻找时代和作者自身的某些深层原因。
但过于忽略《李白与杜甫》的学术性,恐怕既非事实,也难以全面、准确评估《李白与杜甫》的真实价值。无论《李白与杜甫》写作时作者的处境与心境如何,该书的学术取向与学术性质都是不能否定的事实。无论全书大量征引李、杜诗歌作为内证,还是设立专章专节对他们的出生、家世、生平、仕途、交际、生活状况等进行详尽考述,甚至广泛考察了那个时期重大的政治事件如安史之乱、李亨与李璘的权力之争、道教文化在唐代的发展、藩镇割据对文人政治命运的重要影响等相当广泛的社会内容,最后还专门附录了《李白杜甫年表》。所有这些,都清楚表明《李白与杜甫》是按照学术研究的思维方法和写作规范完成的,并且确实考证清楚了一些关于李、杜生平史实的重大问题,比如李白的出身地,经郭沫若此书的考订,确定其出生于中亚碎叶城,被当时中国外交部用于证明我国领土主权的有力历史证据。刘纳文章所列举的《李白与杜甫》不是纯学术著作的依据,仔细看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我们不能认为评说李、杜人生故事、政治表现与政治命运就不属于学术研究范围,蕴含时代色彩及作者的情感寄予的研究就不是学术研究方式,恰恰相反,郭沫若的学术活动始终是与时代政治和主观情感紧密联系着的,失去了这些,就不能成就20世纪集政治、文学与学术于一身的郭沫若,也根本漠视了郭沫若一生的学术动机与学术特性。
郭沫若对李、杜的抑扬倾向,容或与当时的政治背景和作者的特别心境有关,但这些因素对书中基本观点的确立只能构成某些影响,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而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郭沫若个性鲜明的学术思维及其对于历史人物的独特评价方式。郭沫若晚年对李白与杜甫带有一定主观倾向的评价,的确带有非科学与非理性的色彩,研究者应该正视和承认这一点,就像他对曹操、武则天等历史人物的评价一样,不必就是公正客观、人人认同的不易之论,因为学术的真谛在于各抒己见,自由探索,寻求真理。《李白与杜甫》作为郭沫若晚年的重要学术著作,就像他所建立的结构宏大的学术殿堂一样,有瑕疵,有敷漏,甚至评价标准有所失衡,但同时又充分彰显了郭沫若一贯的大胆、求新和不拘常套的研究作风,以及坚持学术为现实需要服务的价值取向,这正好体现了郭沫若独特的学术思维和研究风格,其所得与所失均与此相关。片面回护郭沫若,与全盘否定郭沫若,同样无益于对现代文化巨人郭沫若的客观评价,也无益于当代的学术进步和文化建设。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自问世以来在社会上引起的巨大争议,放在其一生的学术生涯中来观察其实并非个例,反而成为其学术人生中的一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
比如众所周知的上世纪20年代五四运动前后世人皆视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文化为腐朽反动思想文化的典型,郭沫若却与众不同地公开宣扬“崇拜”“袒护”孔子,并且坚持要把秦汉以前的儒家与以后的儒家相区别,认为孔子所缔造的秦汉以前的儒家文化,是与宗教神权和君主集权相反对的进步思想之集中体现,其所倡导的世界观、历史观和人生哲学,都体现了与时俱进的思想品质,与历史发展潮流和文明进步趋势相一致。今天看来,对于郭沫若当年关于孔子和儒家的认识评价,未必完全科学严谨,也未必人人赞同,但孔子思想和儒家文化的确有很多合理与富于营养的成分,其对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文化产生了超过所有其他诸子百家思想文化的深刻而广泛影响,并且仍然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与文化建设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仅此即可证明其生命力与历史作用不容抹杀。
又如上世纪30、40年代对于先秦诸子的研究,采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进行历史研究者并不止郭沫若一人,但郭沫若研究墨子、韩非子、秦始皇等历史人物所得出的结论,是与几乎所有使用各种研究方法的研究者所得出的结论都不相同的。跟一般研究者认为墨子所代表的平民社会阶层的立场观点不同,郭沫若坚持认为墨子的思想完全基于“帝王本位”或“站在王公大人立场”,倡导宗教迷信、信奉鬼神的愚民政策,是站在没落贵族的“公家”一方说话的。笔者曾撰文对此进行了专门论证分析,可供读者参考。
韩非子素来被誉为中国古代法家乃至诸子思想的集大成者,他思想深邃,言辞犀利,辩驳说难,所向披靡,不仅以此在当时征服了许多诸侯贵人,而且在后世也赢得了很好的评价声誉,包括郭沫若本人,对《韩非子》一书的文彩及论辩技巧也相当推崇。郭沫若一方面论述韩非综合了法家代表人物商鞅、申不害的法术思想,同时证明在他的思想体系中,还大量吸收了墨家、道家和儒家的部分思想,正是由于其思想成分的丰富性,故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里,韩非思想的影响是相当大的。但郭沫若却在感情上极其“不喜欢”韩非其人,整整花了三四个月时间才写成《韩非子的批判》,并且写作过程极为艰难而充满苦恼。在评判上也更集中于指出其对后世统治者玩弄权术、专用威权的负面作用上,故而给韩非思想学说定位于“帝王本位”或者“君主本位”,不言而喻是倾向于否定性负面评价为主了。笔者撰有《郭沫若韩非子批判论析》一文对其中得失有所论列,此不赘言。
秦始皇是结束战国群雄割据完成古代中国大一统的第一人,无论历来正史还是现代评论,对此都未加以否认。但郭沫若对于秦始皇的基本评价,却是总体趋于负面和批评性的。他对秦始皇政治上的高度独裁专制、治国上的严刑峻法、文化上的焚书坑儒均尖锐指责,并且毫不含糊地把秦始皇称为“大独裁者”,认为其自诩为“至上神的化身”,日益迷信神仙,妄图长生不死,不承认宇宙变化和文明进化的客观规律,希望秦王朝的统治能够千万世传之无穷。这些观念都是与历史发展和文明进步相背离的,甚至显得极为无知与痴妄。秦始皇的这些思想观念,与其尊称为“仲父”的吕不韦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观念矛盾及关系紧张,甚至严重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其中的根本原因,郭沫若给出的解释认为,是由于“吕不韦是封建思想的代表,秦始皇则依然站在奴隶主的立场。”二者具有顺应历史潮流与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本质差别。笔者从分析吕不韦所著《吕氏春秋》一书的思想倾向与基本内容入手,对郭沫若论述秦始皇和吕不韦两人的深刻矛盾进行梳理辨析,写成专文,试图还原其学术思维逻辑与评判标准,希望能够为研究者提供某种参考。
回到《李白与杜甫》对于李、杜二人的评价问题上。这两位唐代最伟大的诗人,虽然他们各自的身世遭遇不完全相同,时人及后来对他们的评价也不尽一致,但大约从宋代起,主流的评价观点逐渐倾向于二人不宜轩轾,他们各自都有不能被对方所取代的独特之处,甚至可以作为浪漫型与写实型的两个杰出代表和示范,为后世创作者提供不同的艺术创作遵循。尽管事实上历代学习模仿杜甫者居多,而嗣响李白者寥寥无几。这主要是因为李白的天赋与奇思妙想,难以被学习模仿者真正学到,而杜甫诗歌的章法技巧更多是“人工”所致,具有学习模仿的具体路径。从郭沫若的性格气质看,无疑他更接近李白,虽然其自言关于诗歌修养的形成,受到了包括李、杜在内的众多唐代诗人的影响,但无论其早年信奉泛神论,还是主张“生命文学”,喜欢书写“自我”,非常注重创作中的“灵感”体验,这些都清楚表明郭沫若的艺术性格从一开始就属于典型的浪漫气质类型。《女神》中最具代表性的诗篇如《凤凰涅槃》之类,毫无疑问就是这种创作个性与风格的突出显示。郭沫若后来不止一次地追忆当年写作《女神》代表诗篇“灵感袭来”时的奇妙感受,遗憾那样的体验之后很少再现。“破坏”式的自我彰显,“狂飙”式的神思飞扬,他公开声言“文艺家仿佛如宗教家所幻想出的神明”,这些观念明确体现了郭沫若的本然天性,也是其诗歌艺术的生命本质所在。就此而言,其与李白具有性分所近的亲近感和相似艺术风格特征,是一点不足为怪的。将此与政治上“迎合”毛泽东的喜好混为一谈,是很牵强和不怀好意的。
至于其对杜甫的认识与接受,情况似乎就显得更复杂些。笔者曾撰《从苏轼、郭沫若对杜甫评价的异同看其接受的差异性》一文,论及郭沫若在不同历史阶段认识和评价杜甫观点发生重大改变的具体事实,提出:“郭沫若对杜甫的认识与评价,从上世纪20年代到60、70年代,经历了曲折而巨大的变化,总体呈现为一个波浪起伏的发展过程。”他20年代学习并高度肯定杜甫,40年代用“人民本位”评价历史人物时却对杜甫视若不见,几乎未有提及,而到60年代又对杜甫及其诗歌体现的“人民性”大加褒奖,对自身关于杜甫评价的几番改变以及相似标准评价同一个人存在的自相矛盾浑然不觉,这着实不免让人感到困惑,甚至会对郭沫若学术研究的严肃性提出质疑。这也就是数十年间某些人关于郭沫若《李白与杜甫》带有明确“政治动机”写作的各种揣度不绝于耳的部分原因所在。
对于那些坚持郭沫若写作《李白与杜甫》是为了“迎合”毛泽东喜好观点的论者,我们姑且不去讨论他们这样说的政治动机何在,就拿前述郭沫若评价孔子、韩非、秦始皇的与众不同观点作比较,也足以证明其说法难以成立。因为郭沫若非常清楚毛泽东一贯批判孔子,充分肯定韩非和秦始皇,甚至公开以当代秦始皇自居!如果真要迎合,郭沫若就应该在更早时期对这些历史人物的评价秉持完全与之相同的观点(后文将论及于此),既可以最大限度避免政治风险,也大大减少学术界和社会各方面对他的非难与咨议。而在“文革”期间毛泽东对《十批判书》及其所体现的崇儒反法观点表示明确否定的特殊历史背景下,郭沫若没有必要冒贬低杜甫的风险,因为人们都知道杜甫的主导思想是“奉儒”的。
事实上,早在1968年10月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就明确谈到自己对孔子及郭沫若《十批判书》的以下看法:“我这个人有点偏向,不那么喜欢孔夫子。赞成说他代表奴隶主、旧贵族的观点,不赞成说他代表新兴地主阶级。因此郭老的《十批判书》崇儒反法,我也不那么赞成。”话虽显得比较委婉,但其批判锋芒是没有掩饰的。五年以后的1973年5月,毛泽东写了一首五言诗点名批评郭沫若:“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同年8月,毛泽东又让江青记录下他口授的七律诗《读〈封建论〉·赠郭老》:“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多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是以赠诗的方式正式对郭沫若本人表明更加严厉的批判立场,既指出孔子的学说是“秕糠”,必须彻底批判和完全摒弃,又为《十批判书》作了“不是好文章”的政治定性。看来自“文革”开始不久,郭沫若就知道毛泽东对他评价古代历史人物不认同的政治立场,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特殊政治背景之下和可能遭到政治打击的敏感时点,郭沫若还要冒着政治风险,公开出版其容易引起学术批评争议或在政治上无限上纲加以严重罪名的《李白与杜甫》!
据阎纲2015年11月19日在《北京晚报》撰文追忆严文井的叙述,在上世纪40年代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期间,毛泽东邀请任职鲁艺的严文井、何其芳、曹葆华讨论历史人物评价和文艺创作等相关话题,严文井问毛泽东个人是喜欢李白还是杜甫的问题,毛回答说:“我喜欢李白,但李有道士气。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场(接着,谈《聊斋》、谈话剧,然后补充说),杜甫是哭哭啼啼的现实主义。”那些说《李白与杜甫》是为了迎合毛泽东喜欢李白、不喜欢杜甫个人爱好的人,他们是不是没有注意到,早在40年代毛泽东就清楚表达过喜欢李白、不喜欢杜甫,且把杜甫的政治诗歌定位于“小地主”阶级立场的客观事实?倘若像他们猜测的那样,郭沫若40年代本就应该积极“迎合”毛泽东的观点,写出《李白与杜甫》,何必要等到60、70年代?他何苦还要在60年代为杜诗体现的“人民性”大唱赞歌?这显然是于情于理都难以解释通透的。
人们议论和评价郭沫若的学术成就及其所惯用的学术方法,始终绕不开其极为明显的时代性特征和实用性价值取向问题。笔者曾就此进行探讨分析,认为这与郭沫若所处的时代变局现实需要及其所接受的蜀学治学方法与精神密切关联,指出:“在批判古今研究者学术观念方法及评价结论的同时,郭沫若从未放松对自己已有研究结论与学术成果的反省和自我批判,所持的观点也随着时代形势发展与自身认识改变而不断变化。”二者在郭沫若身上共同作用且完美结合,造就了中国现代“球形”文化巨人郭沫若,也必然造成人们对其成就与得失的持续争议,中间包括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对其恶意攻击与无情诋毁。
郭沫若一生勤奋好学,重视学术,且善于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他广泛涉猎众多学术领域,从社会科学到自然科学,都有所建树,尤其在文学、历史、古文字、考古、翻译、书法等人文科学领域,皆能独树一帜,自成一家,成就巨大,成果丰硕,蔚为大观。但郭沫若从不为学术而学术。他所从事的学术活动,总是基于社会现实的需要,为思考探索现实问题去从学术研究中寻求答案。郭沫若在为1929年撰成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作《自序》时说:“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认清楚过往的来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以学术的方法“清算”过往社会只是手段,目的在于实现对未来社会的“待望”,并为决定国家和民族未来的“去向”作探寻与思考。很清楚,现实社会发展的要求,是郭沫若研究历史乃至一切学术活动的全部动机,而研究的结果,必须以有助于决定时代走向未来的行动为取向。这是郭沫若一生追求和坚持的学术原则,也是其最基本的治学动力所在。基于时代需要选择研究对象,确定研究内容,学术思维与治学逻辑随着时代需要而不断调整变化,就成为郭沫若一生治学的必由之路,也是其学术研究的显著特征。学术观点随着自身思想转换而改变,学术研究过程中不断进行主观反思与自我“批判”,就成为郭沫若用学术研究的方法回答时代命题不停进行自我纠偏甚至自我否定的惯常做法。因此,在1944年出版《十批判书》时,郭沫若撰写了长篇序文《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开篇即言:
关于秦以前的古代社会的研究,我前后费了将近十五年的工夫,现在是达到了能够自我批判的时候。
我首先要谴责自己。我在一九三〇年发表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那一本书,虽然博得了很多的读者,实在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一直到现在还留下相当深刻的影响。有的朋友还沿用着我的错误的征引而又引导另一错误的判断,因此关于古代的面貌引起了许多的混乱。这个责任,现在由我自己来清算,我想是应该的,也是颇合时宜的。
在1953年新版《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引言》中,郭沫若再次直言不讳地谈到该书原版的不少观点错误:
这是“用科学的历史观点研究和解释历史”的草创时期的东西,它在中国古代的社会机构和意识形态的分析和批判上虽然贡献了一些新的见解,但主要由于材料的时代性未能划分清楚,却轻率地提出了好些错误的结论。这些本质上的错误,二十几年来我在逐步地加以清算。
如此坦诚而严肃地对自己学术研究方法和成果结论进行一再的自我“清算”“批判”,公开承认错误,主动承担责任,对于像郭沫若这样在上世纪40、50年代已经具有很高学术地位与很大社会影响的人而言,尤其显得非常难得。郭沫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的思想观念与学术研究方法在不断与时俱进,用此时的已知材料和学术眼光去审视十几年、二十几年前的研究成果与研究结论,已经被证明是错误观点或者过时判断了。其实,郭沫若自己开展的反思与批判,放在一般研究者那里,可能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原谅甚至辩解,不会主动自揭伤疤;就连读者,也不难理解作者多年前的研究方法之不完善,研究结论之某些差错,因为今之视昨,犹明之视今,研究求索原本就是一个不断接近真理的动态进程,很难说有止境或者终点,对于人文科学课题,尤应作如是观。
显然,郭沫若学术研究的时代性特征,是由其明确的实用性价值取向所决定的。理解郭沫若学术研究的实用性价值取向,既可以从他自幼树立的济世报国的人生志向上寻找根源,也可以从其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和时代新思潮影响寻找联系,还可以从其生于斯长于斯的蜀文化孕育熏陶的成长环境中发现营养土壤,这些都曾对郭沫若学术观念的形成及学术方法的使用产生过不同作用。而真正重要的,是郭沫若在20世纪时代大变局的风云激荡之中,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的救国救民历史使命感与责任担当。他幼年探求新知,早年出洋求学,为参加革命而投笔从戎,为投身抗战而别妇抛雛勇赴国难,为全民抗战而坚持战斗在国统区白色恐怖之下,为建立新中国而奔走四方,面对这些重大人生选择和改变命运的进退荣辱,郭沫若都经受住了时代的考验,践行了自己的理想信念。
郭沫若一生的学术研究,始终坚持服务现实、服务革命、服务人民的目标与原则。这在其数十年的历史研究中体现最为充分。其最重要的学术著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十批判书》等,作者在“自序”或“后记”中一再申明此旨,前文的相关引述已经足以说明问题。而当现实矛盾、革命形势、人民需要发生变化时,他便及时改变研究方向,调整研究重点。比如郭沫若上世纪20、30年代重点在于对古代社会结构及社会形态演变的研究,那是他刚刚接受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方法,用以观照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发展轨迹的初步尝试,目的在于探究中国古代历史发展规律,为半殖民地、半封建旧中国寻找未来去向和行动目标。因此,他自己把《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称为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姊妹篇”。而到40年代,他就把研究重点放在了古代社会意识形态的观察剖析上了。这从郭沫若自身的学术研究逻辑看,似乎也算顺理成章。但更为深层的原因,显然在于此时郭沫若正在国统区领导并从事着文化抗战工作,其工作的重心之一——文化宣传,就是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思想上、精神上、文化上凝聚民族共识与斗争意志,以不断增强夺取抗战胜利的信心,成为郭沫若认为此时最紧要的任务。他在1941年撰文阐述抗战文化的作用与任务时明确指出:“四年来我国动员一切力量抗战,一切服从于抗战,文化也服从于抗战。四年来我国的文化运动,是‘五四’以来我国反帝反封建的文化的发扬与光大,是我们抗战建国的一种主要斗争武器。这武器在‘七七’前完成了‘七七’抗战意识动员的准备工作,抗战起后担负起在文化上、思想意识上,动员全国人民为抗战建国而奋斗的伟大任务。”他在这一时期的研究中特别强调“人民本位”,反对“帝王本位”,强烈抨击专制独裁,以至于对法家思想家韩非,对完成中国大一统伟业的秦始皇不惜用偏激的批评或者片面性的判断去评述,应该说都有着特定时代需要和自身处境心境的复杂原因。
郭沫若自己在1945年为《十批判书》《青铜时代》出版写“后记”时讲过:“我的从事古代学术的研究,事实上是娱情聊胜于无的事。假如有更多的实际工作给我做,我倒也并不甘心做一个旧书本子里的蠹鱼。”其实,郭沫若在当时的情势下说这番话,带有明显的牢骚意味是不言而喻的,我们不会相信他的学术研究,只满足于做旧书本子的蠹鱼。而他在该文所说的另一番话,倒是非常中肯并值得引起我们重视的,他说:“尤其辩证唯物论给了我精神上的启蒙,我从学习着使用这个钥匙,才认真把人生和学问上的无门关参破了,我才认真明白了做人和做学问的意义。”历史唯物主义不仅要求学术研究尊重客观实际,而且要遵循事物内在规律。郭沫若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研究方法以后,既对他的学术研究提供了正确的思想指引,也让其懂得了学问与人生是密不可分的,只有学问为人生所用,为现实需要服务,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体现其有意义的当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