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镖(小说)

2019-11-12 14:18
鸭绿江 2019年23期
关键词:李教授

项 静

1

五一劳动节放假,我搭乘729路公交车到放鹤路虹梅南路下车,转闵行10路公交车去召稼楼。还没有从冬天苏醒的人还穿着轻薄羽绒服、呢子外套,从公交上下来,细密的雨点逼得很多人不敢下车,有人骂天气无常,有人说预报不准,害死行人,两步路那边响晴的天到这里下雨啦。司机着急催促,放鹤路虹梅南路到了,放鹤路虹梅南路到了,快下车。像一群鸭子被人拿着竹竿推下了水,扑棱棱也就开始游泳了,没带雨伞的人一骨碌跨到高架桥下面避雨。马路左边是一排冗长的门头房,卷帘门齐整地关闭着,二层是一家连锁宾馆,红色边框的广告字,填充了淡黄色底衬,好像十几年前的样式,雨幕挡住了字体的光泽,周围空无一人。右边是闲置的农田,被围墙拦住了,还是能感到朦胧的绿植探出墙来。

挎着黄牛皮包的爷叔兴致挺高,像意外的放风,踮着脚尖到处打量,这鬼地方荒凉的。两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姐妹,一个挽着另一个的胳膊,两个人总是趴在耳朵边上讲话,窸窸窣窣的低音让人耳朵犯痒。矮胖的姑娘一路低头看手机,黑色短皮衣内衬红色连衣裙。唯一带伞的是一个高个子男孩,伞压低扛在肩膀上,隔几米远看过去,只露出白色的耳机线,黄色宽松卫衣松垮地搭在牛仔裤上,挽起的裤脚悬在高帮鞋上。

节日高峰加下雨,下一班车一直不来。

有人嘟囔新闻上说出车祸了,一时半会儿没车过来,堵住了。有人打开手机刷屏,有人叫车,前面排了90多人了。精瘦的爷叔神情笃定,晃来晃去一会儿就看了三次公交车站牌。他凑到我跟前问,去哪里啦?我肩胛骨的部分震动了一下,往后边挪动了一下,把包挎到前面,抱在身上,顿时暖和一点,去召稼楼。召稼楼有什么好看的?我去亲戚家。你还在读书哦?不是啦,早毕业了。我朝他笑笑,借过,我到那边抽支烟。爷叔跟牢我,从皮包里抽出两支熊猫,一支递给我,一支含在嘴巴里。我说我有,他悬在空中的手,中指那颗亮闪闪的黄金板戒,不容我拒绝。我接过来,顺手给他点了烟。我们并排站着,阵势一致地朝前吐出螺旋状的烟圈,它们到达不了雨幕就散开了。我也去召稼楼,他朝我诡秘地一笑。我没想好怎么答话,姑姑的电话打过来,说好了六点到,怎么还没到啊?我说到放鹤路了,公交车一直不来。这么重要的事儿,搭什么公交车呀,拎不清,她直接挂了手机。

我打开新闻,刷一会儿娱乐消息,又看了看朋友圈,没什么新鲜事儿,跟以前的每一天差不多一样,晒照片的还在晒照片,沉默的还在沉默,偶尔有几篇文章,翻了翻题目却看不下去。爷叔叹了一口气,他还在我旁边。他侧过身子来说,今天我插友聚会,插友你懂吧?我往后退了一步,插队的朋友?哦哟,你知道的呀!他声音的尾巴尖利起来,另外几个人都朝我们看。他声音又大了一倍,我们去召稼楼一道划船,这鬼天气不知道划得到吧。红裙子的女孩说,小雨转晴的,一会儿就停的。爷叔说,你的裙子老好看了,有品位。姐妹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说,这样搭配洋气的,小姑娘这么穿赞的。红裙子女孩说,两位阿姨皮肤老好了,爷叔也凑过来认真打量。姐妹花说,不好这么近看的,没礼貌。爷叔说老瓜皮了。姐妹花笑作一团,你说实话的,六十五岁了好能好到哪里去啦。爷叔说,看不出六十岁,顶多五十五,气质好的。众人一起笑,跟新年家庭聚会一样。高个子男生被高分贝打扰到,拉下耳机探听了一下,没发现异常旋即戴上。

一个小时后车终于来了。爷叔一马当先钻进闵行10路,两姐妹随后,接着是红裙子姑娘,我和高个子男生并排殿后挤上去。雨水稀疏地打在身上,衣服微潮,扑过来的气息觉得凉丝丝的。车厢里挤挤挨挨,乱糟糟的,有人打电话卖房子,有人跟家里汇报路况,有人劝停电话那头的人:一会儿再讲,车上太乱听不清。售票员让卖房子的人轻点声,他回嘴,我在谈生意啊!售票员提高嗓门说,你不要影响别人。我影响谁啦!咦咦咦,啧啧啧。第二站到了,姐妹花噘着嘴,搀扶着走到后门下车了。高个子男生稳稳拉住吊环,闭着眼睛沉醉。红裙子找到了座位开始刷手机。爷叔已经靠在后排的椅背上熟睡。

我一直醒着,思量着如何跟他们说一句再见,红裙子没有朝我看过一次,高个子到下车的时候才睁开过眼睛。我在召稼楼下车,下车后停顿了一分钟,爷叔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好像根本认不出我,又好像一下子被荒野和夜色吞没了。

2

李教授出版了一部知青题材的小说《陆林传》,我跟李教授一起到他的母校书院做一场新书发布会。上午主办方安排了故地重游,由一位新入职的女编辑陪同打理,我和何教授沿着从河西走到河东,穿过隧道,绕校园一圈环行。他一边走一边感叹,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农田,树林里经常有野鹿出没,獐子也不时探过头来凝视他们。女编辑忍不住欢呼,太有趣了,眼中再次露出崇拜的光。李教授轻轻颔首,略过递过来的眼神,再次感叹,岁月不是一支梭子,而是一枚回旋镖。女编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为什么是回旋镖?李教授说走得乏了,我们在书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一会儿吧。

女编辑说,里面有休息室,怎么能让您坐门口呢。李教授说我们一起坐那里吃一支三色鹿的冰激凌吧,以前经常这么干的。我赶紧进便利店买了三支冰激凌,我、女编辑、李教授并排坐在台阶上,太阳没有夏季那般炽热难耐,台阶是和煦温热的。李教授领衔,挖了一口冰激凌送进嘴巴,他说还是那个味道。我不爱吃甜食,也跟着挖了一口,冰凉滑腻,微甜还不至于败坏胃口,我说,这个的确好吃。女编辑说她更喜欢哈根达斯经典款的,这个有点杂。李教授说,你们可能不相信,以前坐在我旁边一起吃三色鹿冰激凌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小姑娘即时站起来,李教授你不要这么吓人吧。再看时,李教授已经泪眼婆娑。一人向壁,众人不欢。任何怀旧的场景,都不可贸然参与进去,我暗暗寻找撤离的路径。恰好主办方来电话催促午餐,李教授才擦干眼泪,整理了下领带,起身去餐厅。

午餐是上海菜,先上来的是红烧烤麸、香煎带鱼、酱鸭、三黄鸡、糟毛豆,一碟一碟排好。我和小姑娘一样一样捡着吃,走一上午路,胃口大开,李教授一直等到腌笃鲜上来才有说话的兴致。他问你们有没有发现《陆林传》里面的上菜次序,开头也经常是这几个凉菜。李教授知识渊博,熟悉上海菜哦!我外婆家在上海,我小时候在龙江路的弄堂里跟着外婆,读小学才回安徽。妈妈1967年下放安徽农村,嫁给了爸爸,后来他们一起到马鞍山钢厂工作。我从读书时起就一直想回到上海,考大学我所有的志愿都是上海的学校。

《陆林传》就是您父母生活为原形的吧?当然是的,我最熟悉他们的生活。我们家说上海话,爸爸跟妈妈学,说得非常地道,吃上海菜式,他们都叫我小上海。知青大规模回城以后他们比较孤单,留下的人太少了。去年他们回到上海居住,反而各种抱怨不适应,处处觉得不像上海的样子。我在这里读书四年,也不习惯上海生活,跟我家里的生活不一样。家里生活是什么样?就是小说写的那样子,下午我重点谈谈,在一群安徽人中保持着上海的生活习惯,保持过分反而变了形。

发布会上,李教授从小时候的生活讲起,再讲到上海的求学生涯,最后以在美国发现自己的写作能力结束。他说三个场景之间,彼此融合交缠,互相发现。作为主持人,我除了介绍李教授的学术研究成果和新创作的作品名称、题材,一句话都没插进去。但活动很成功,发布会结束,学生们久久不肯离去,围着李教授继续提问。以后在新闻上陆续看到李教授在各个城市的新书巡回宣传,夏季结束,李教授回美国。

他经常发给我打猎的图片,也发给那个女编辑,女编辑总是发信息吐槽,不知道回什么。我说,他应该发给了每一个参与过这本书的宣传的人,想回就回,不回也没关系。照片上李教授扛着猎枪,一白一灰两只巨型秋田犬一前一后奔跑在田野中。秋天来了,枫红嫩寒,整个背景都是苍黄的。有时候他发给我一些读者的评价:“写得认真,认真的人值得认真对待。”“一种和时代裂痕碰撞,和人性的幽微纠缠产生出来的深刻的力量和回响。”“写出了人生的尴尬和时代的回旋镖。”有时候他让我再继续谈谈对里面一个人物、一段故事的看法,或者自顾自地跟我炫耀他的得意之处。由于时差,他总是在半夜发出自己的心声。即使熬夜的时刻,看到了微信,也懒得去回复,我觉得那应该是熟睡的时间,不想被打扰,况且这是一组群发的消息。出于礼貌,考虑回复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钟,那时候吃过早餐,处于无所事事的空隙中。我敲下两句自己的感受,我说我喜欢你们一家人在异乡的感觉。他说那种感觉你并不懂得。过了两天我回他,那是独一无二的经验,却不是独一无二的感觉。他半夜发,我早上或者中午回,有时候会隔一两天。我们始终没有点对点说上话,我们总在不同的时间说一些给对方的话。就像高度延宕地投掷棒球。

前天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发了一条微信,因为曾经帮助过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持续不断地给他点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停,他一开始觉得惶恐,后来也就不以为意,直到前天发现朋友不再点赞,不意竟得到其去世的消息。看到这条微信,我想起李教授,以及和他若有若无的对话。

3

那天是周日,校园里空荡荡的。午饭时间,我从第一教学楼出发去夏雨厅便利店,拿着HDMI电缆线问售货员有没有合适的转换器。售货员特别忙,她说这里只卖充电器。我把货架上的所有货品都扫视了一遍,没有一款合适的数据线。今天既然已经出来了,再折返也是浪费时间,在APP上寻找电脑维修点,基本都要出校园,但我想这个两千余亩地的小王国,每个人都靠电脑和手机生活,不可能没有电脑配件出售,只不过它相对于一个陌生人藏匿得比较深。

隔壁是大学生活动中心,快递、银行、咖啡馆还有一些演出活动都在这个地带,是一个可能的地方,步行过去十分钟。一层入口是学校文创产品专卖店,大厅里空荡荡的,几张桌子上围坐着周末写论文的学生,榨汁机刺耳的声音,人们都充耳不闻。我走进去文创店问志愿者,他说,这里没有数据线,你去尽头的全家看看。全家现在几乎就是餐厅,卤煮的味道,加热了咖喱饭的冲味,咖啡的香气,让人喘不过气来。两位售货员小姐在轮番加热食品、磨咖啡,数码货架上都是单一的手机充电线、充电器、移动充电器。我到门口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等眼前这一拨排队取餐的人散去,拿出HDMI电缆线问售货员有没有转换器,售货员说没有,你去河西餐厅附近看看,那边是本科生公寓,生活区可能有电脑修理中心。

已经十一月份了,骤热的天气让人仿佛回到了夏天,浑身有一种黏滞的燥热。去河西有一段距离,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车带起了一阵风,抵消了焦躁和炎热。方向已有,过程延迟一会儿也没关系,索性沿着大夏路骑行,转到河滨路,沿路到达尽头,看到保安再折返。道路两旁是各个学院的标志、依然郁葱的树木,大草坪上有遛孩子和狗的附近居民,远远看着两个并排行走在林荫道上的背影,像在欧洲小镇的花园中漫步,河边放置着醒目的提醒标牌:请勿下河游泳,禁止垂钓。在校园里骑行,就像被投放到一片海域中,随波逐流。校园又像一个巨大的降落伞,盖住了每一个人,在里面只能埋头前进,看不到尽头。念挂着HDMI转换器,还是要去剑川路门。从大夏路穿越隧道,两旁的涂鸦,是莫名其妙的引渡,汉服社、武术协会、象棋、围棋、话剧社的logo像门口招徕的女人一样,对路过的人招手,不知道那些图画后面到底是什么,是海洋上的舰艇吗,还是树屋?

在宁静的天地中,凹进去的孟宪承书院和青色砖石结构的大夏书院,就像车墩影视城里的布景,这地方根本不是生活区,是表演区。我买了三色杯冰激凌,想起李教授来做活动的那天,我们三个人坐在台阶上吃冰激凌。他写的《陆林传》,小说中的陆林向往的就是这种生活吧,他们的生活是那么颠沛流离,跟着父母由新加坡取道广州,再落地上海,被迫去安徽,再到雷池,住进山间小屋,他每天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自我演绎的就是宁静的生活。他写毛笔字,抚平衣服的皱褶,喝一杯甜酒。再把这些看起来不符合规定的器具藏匿到梨木盒子里,再把它们送到地窖里,如此往复,不怨不怒。有一个男孩子左手提着四五只压扁的纸箱子,右手里是一只黑色塑胶袋,他温柔的声音传得很远,“阿姨,这些都是可回收垃圾,我给您放这里。”他和环卫工人阿姨一起挑挑拣拣的背影映衬着斜阳。经一个路过的学生指引,终于到达目的地,河西餐厅一楼的确有一家配件店,但没有合适的型号,店主让我周一再来。我周一当然不会来的,我无法等待那么久。

4

我姑姑在召稼楼新购了房子,不知道怎么想的,老了之后要回归郊区。她说这里除了看病不方便,其他都方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方便也会翘辫子,想多了没用。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活不明白,我姑姑是从小就明白的,小时候读书不会,她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就不要浪费那些钱,干脆出来做活儿。她在弄堂里帮人糊纸盒子,一只盒子七分钱,她每天加班加点不肯休息,挣了钱给爷娘买好吃的,给自己买衣服、做头发,她一辈子就讲究吃得好穿得好。到了结婚的年纪,她左挑右拣,寻了棉纺厂做工的姑夫。姑姑一马当先,跟着姑夫去家里吃饭,有好长一段时间,日日跟着他回家,不到晚上八点不回家,周围人都说她浮浪不自重,连家里人都骂起她来。她有她的道理,不去他家里怎么知道一家人合得来合不来呀,性格好比钱多重要。

姑姑和姑夫的确是一对神仙眷侣,姑夫下岗那阵,多少夫妻分道扬镳,他们不吵不闹,两个人帮衬着去广州倒卖衣服,七浦路早早顶了一家门头出来。起早贪黑,但舍得吃舍得喝,两个人顺水顺风,一家子人各有分工,两夫妇忙生意,老人带孩子,每一个人都不掉队,儿子乖巧懂事,老人体恤,儿子考了东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去美国深造。唯一耽误的是,姑夫中年以后成了药罐子,六十岁就去世了。姑姑说,千算万算,这一条没算到,他小时候营养不良,身体成本不好。七浦路升级,小商店拆迁,姑姑盘算了下家产,卖掉市区的房子搬到郊区,小房子置换大房子,还有一笔准备进养老院的钱。爱交际的人家里总会成为聚会地点,认识了一帮同龄朋友,结伴去农家乐和出国旅游。她说世界宽阔了,大家要互相帮衬,我朋友的女儿你要不要看看。你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什么都不懂,现在男少女多,男生吃香的,你爸妈稀里糊涂,自己家庭都搞不好,我要为你考虑考虑将来的家庭。

我说不要住在郊区。她鄙夷地啐了一口,人家郊区的姑娘家里几套房子呢,你一辈子不用干活儿。我说我是劳碌命,无论如何都会干活儿的。她说别说废话,“五一”过来一起吃饭。我到姑姑家的时候,已经八点,他们吃了简餐,收拾停当。没有带雨伞导致浑身湿透。姑姑一边开门一边训斥,就是个傻子,没伞你可以叫我去接你呀!我说你出去滑倒了我可赔付不起。姑姑开始骂我乌鸦嘴,她说可以叫小付出去接你呀。我才看到客厅里立着那位叫付锦的姑娘,旁边坐着的应该就是她的爸爸妈妈。我朝他们颔首打招呼。在我换鞋的空当,有两位邻居按门铃进来,是预约过来打牌的,带上姑娘的爸妈,凑起搭子上楼去玩,看起来是轻车熟路了,姑姑钻进厨房给我热饭。

我正要跟付锦详细介绍一下自己,她说不要理他们,我们就应付一下,如果我不来,他们打牌的友谊就僵局了。我说原来如此啊,那我们尽力配合吧。姑姑端上为我留的饭菜,丢下我俩上楼去招呼同伴们,我在拘谨中胡乱吃了几口饭。饭后,跟付锦到召稼楼去散步,我们一问一答,很快就没什么话说。我想下一次她肯定不会再来了,回程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徘徊着一个念头,三天假期我要每天都到古镇来逛逛,说不定会遇到那位来游玩的爷叔。毕竟这个镇小得像一片温暖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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