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意识与区域政局
——以护法运动时期粤军“援闽”之役为例

2019-11-12 13:20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年7期

陈 默

地方意识,或者地域观念、地域认同,是民国时期一种独特的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近年来学界已十分重视此种政治文化在宏观历史进程中发挥的作用:不少社会集团的形成,乃是基于对所在省份的认同;一些重大事件的发生,背后有地方意识的参与;而主要政党内部派系斗争的原因,也和地域观念息息相关。而将目光下移至特定时段的某个区域,则不难发现过去人们关于这个地区的认知、看法、感受和情绪,往往蕴藏着惊人的社会、政治能量,对于该区域历史的发展施加着巨大影响。区域内个人和群体的命运或许因之改变,纷繁复杂的区域政局也可能受其左右,产生新的走向。

护法运动时期粤军“援闽”的故事,就是与之相关的一个案例。在受到国民党官方意识形态影响的众多历史叙述中,粤军多被目为一群由机会主义者、阴谋家组成的乌合之众,成为“革命”的对象甚至是“反革命”,其曾经拥护和支持孙中山革命的过往,长期被有意或无意地屏蔽。近年来粤军早期历史的基本脉络得以复原,不过与之有关的许多问题仍缺乏令人满意的答案。尤其是决定着粤军发展轨迹的社会、经济、文化、思想因素,至今仍未得到足够的关注。

既有研究均注意到粤军在登上历史舞台后,其发展便遭遇重重阻碍。然而这支军队仍然在1918年的援闽之役中击败驻守闽南的北方军队,并占据了20余县作为根据地,迅速成长为南方初具影响的武装力量。在影响历史进程的众多因素,地方意识这样一种独特的政治文化可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那么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意识,在粤军建军、扩军和攻闽过程中施加了哪些影响呢?本文立足于文电、书信、报刊等各方材料,尝试对这一问题进行细致梳理,重点关注若干值得注意的历史细节,从政治社会史的角度考察隐藏在粤军发展轨迹背后的地方意识,希望借此加深关于地方意识丰富内涵的理解。

一、“拒桂”情绪之下援闽粤军建立

1917年7月张勋复辟,护法运动拉开序幕。7月6日孙中山由上海启程前往广州,组建新政权对抗北京政府。位于广州的中华民国军政府成立后数月,孙中山与唐继尧、陆荣廷等人的合作破裂,黯然辞去大元帅职,回到了上海。尽管此次南下护法遭遇失败,但孙中山和追随者们并非一无所获:利用“援闽护法”的机会,孙中山及党人联合陈炯明,将前广东省长朱庆澜手里的20营省长亲军改编为援闽粤军,使得他们在广东拥有了可凭恃的力量。

然而粤军自成军伊始,便处于惊涛骇浪之中,支持护法各派政治势力之间的重重矛盾,使得南方的局势异常复杂。后世研究多认为孙中山、陈炯明通过与彼时实际主导广东政局的桂系进行了数个回合的博弈,方才掌握了这支武装,自有其道理。但与此同时,在多方角力的政争中,粤省渐渐高涨的“拒桂”情绪,对变幻无常的政局产生了某种影响,使其稍稍有利于孙、陈。此种来自地方的因素,也可能起到了一定作用。

1916年袁世凯殁后,黎元洪、段祺瑞任命朱庆澜为广东省长。朱庆澜掌握了人数达四万人的广东警卫军,这在政派杂处的广东掀起了不小波澜。1917年,粤省权势格局中占据优势的桂系大老陆荣廷,与他在广东的代言人、桂系出身的广东督军陈炳焜,在通过省议会排挤朱庆澜的同时,也觊觎着广东警卫军的控制权。根据广州美国领事的报告,在孙中山与党人及海军南下之前的7月2日,陈炳焜就“宣布收管朱庆澜省长所辖管的警卫军,并取消(省长兼)警卫军总司令的职衔。为对朱做一让步,留下八千人为省长亲兵,仍归省长统辖”。这8000人马就是朱庆澜手里的20营亲兵。

失去军队的朱庆澜,其政治地位日益边缘化,南下的孙中山等人恰逢其时地成为他的天然盟友。得知省长位置不保后,朱庆澜慨然同意将剩余20个营的人马交给陈炯明统领。1917年8月27日朱庆澜受桂系排挤辞职离粤时,即委任陈炯明为省长公署亲军司令,陈炯明“藉此名义接管省长所辖警卫队二十营”。孙中山甫至广州,便通过陈炯明掌握了一支武装,此种良好开局的确有点机缘巧合的意味。

8月31日并无实权的孙中山就任军政府大元帅后,桂系与孙、陈争夺20营亲兵的斗争即告开始。十数日间,强势的桂系督军陈炳焜不断压迫陈炯明,逼其交出兵权;陈炯明则利用南下护法的海军势力,辩称亲兵已改编为海军陆战队,与之巧妙周旋。此时桂系明显占据上风。继任广东省长的粤籍将领李耀汉在9月11日观察:“省署亲军本有二十营,陈君竞存实为总司令。子桥(朱庆澜字,引者注)去后,陈督将司令部撤销,仍改为警卫军,归督军节制,而竞存则倡议改为海军陆战队,现正争执不下。然无论如此,此二十营恐终非省署所有矣。”

为了扭转此种不利局面,孙中山等人依靠海军方面尤其是司令程璧光的支持,保住了亲兵这支武装。少为人知的是,粤人中逐渐萌发的“拒桂”情绪,于此际对于改变力量对比的天平,也起到了较大的作用。首先,孙中山等人主动向粤籍人士示好,传达了党人亲近粤省的讯号。1917年8月朱庆澜辞职之后,广东省议会重新选举省长,孙派核心人物、革命党元老胡汉民本是热门人选,有意参选的粤籍“肇军”头领李耀汉却未被省议会接受。此时孙中山为了赢得粤人的支持,乃命令朱执信在9月初从中斡旋,与李耀汉订立条件,力主胡汉民辞职不就,并指示胡汉民致函省议会推荐李耀汉自代。朱、李所定密约内容虽无从知晓,但省长亲兵继续由陈炯明统领当为其中应有之义。由此孙中山、陈炯明等人通过让渡出省长的职位,暂时获得了广东各界尤其是粤籍省长方面的支持。

与此同时,桂系广东督军陈炳焜因为奉行“大广西主义”,加之行事风格强势,招致了支持护法各派势力的不满,其中尤以粤籍人士为最。粤海关情报显示,陈炳焜任督军期间,在广东废除赌禁并以之谋利,聘请广西人在粤担任要职,并以广东的钱款、军火供应广西,引发了广东地区普遍的不满情绪。当时舆论分析:“粤省民气素张,豪杰又迭出,谁肯干(甘)休”,遭到桂系压制后,“粤人于此当不能无怏怏也”。“拒桂”情绪不断酝酿、升温,以至于时任广东省警察厅长的魏邦平等粤籍将领已在“高唱粤人治粤之调,谋逐陈”。粤人驱逐陈炳焜的计划,孙中山、陈炯明及所掌握的亲兵似未直接参与,但粤人对于桂系的抵制,显然对孙、陈来说颇为有利。不仅如此,陆荣廷为了平息事态,最终将陈炳焜调回广西,另派同为桂系的广惠镇守使莫荣新继任督军,后者于10月10日正式上任。甫才履任的莫荣新“自度资望浅,亦愿结民党以自固”,这对于孙、陈来说更是好上加好。

十多日后,一场由“拒桂”情绪引发的事变,使得局势更偏向于孙、陈一方。之前附桂的东莞籍潮梅镇守使莫擎宇,因无法忍受桂系督军陈炳焜,竟转而接受了北京政府的拉拢,于10月23日通电宣布独立,发兵向西讨伐,驻守福建的北军本已磨刀霍霍,势在大举入侵,此刻即以“驱逐桂系”的名义,秘密派兵进入粤东。既然福建军队侵入广东,率兵御侮、靖卫地方便成为事实上的需要,陈炯明一直宣称掌握亲兵纯为“援闽护法”的说法顿时师出有名。可以说,李耀汉长粤、莫荣新代陈、驻闽北军入寇这三件与“拒桂”相关的事件,对于粤军在政派林立的夹缝中艰难成军,推动不小。

在有利的情势之下,孙中山的代表于11月下旬向陆荣廷提出20营亲兵由陈炯明统带,终获后者的默许,命陈炯明前来面商相关事宜。1917年12月4日,陈炯明正式通电孙中山、陆荣廷诸人:“炯明受任为攻闽粤军总司令,拨师二十营,编配出发,经于江日(三日)就职视事”。至此,粤军作为一支与革命党关系紧密的军事力量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在此过程中,广东军、政两界以及民众的“拒桂”情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帮助孙中山、陈炯明在政争中暂时得到了权益。而此种情绪,何尝不是地方意识的一种具体表现。

二、惠、潮、梅民众的支持与粤军军饷的解决

1918年初援闽粤军从广州出发进驻粤东的惠(州)、潮(州)、梅(县)地区,开始与福建军队进行数月的对峙。在这几个月之中,孙中山、陈炯明与桂系的矛盾所引发的政争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并最终白热化,导致粤军扩军备战的努力时刻受制于人,尤其在军饷方面更是左支右绌。按照“无饷不聚兵”的惯例,等待孙中山、陈炯明的本该是闹饷、哗变乃至解体的结局,然而某种源自地方意识的力量在此间发挥了作用,有效纾解了粤军的困局,帮助孙、陈二人继续掌握住了队伍,使得局势再度好转。

自1918年1月12日陈炯明誓师出征开始,支持护法各派政治势力之间的矛盾,就时时制约着粤军的生存和发展。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观察到,南方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团结,各个领袖均是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其中孙中山、陈炯明与桂系莫荣新的矛盾又最为尖锐,所引发的对立对粤军产生了诸多不利的影响,其对立的焦点则是困扰粤军的饷银问题。

粤军于1、2月间到达潮、梅之后,数千人马便陷入无饷可发的窘境。陈炯明遂致电广东督军莫荣新求饷,无奈此前桂系与孙、陈的关系已趋恶化,双方的政争逐渐公开,莫荣新也换了一副面孔,不再答复陈炯明。此时陈炯明更期盼的,是孙中山的军政府可以募得款项以充军饷。可惜军政府缺乏实权,无款可拨,除了间或汇来零星经费外,无法在经费上为粤军提供可靠的保障。

1918年3月,军政府意外地向外国领事团成功收回了广东的盐税。可是桂系暗使广东督军署数度从中作梗,人马已近万人的援闽粤军,分不到盐税的一分一毫。万般无奈的陈炯明终于铤而走险,在4月26日私自下令不允惠州出产的食盐配运出境,仅许其在当地销卖,并在盐价上抽捐充饷。5月初,陈炯明采取进一步行动,“将潮梅各属财权收归自设之筹饷局便宜罗掘”,不归广东政府管理。此后,桂系掌控的广东督军署也迫于各方压力,令省财政厅逐月向粤军拨发军饷,只是数量较承诺的9万元稍少,为7.8万元。上述款项加在一起与粤军实际的需要之间,仍存在着不小的距离。4月11日粤军参谋长邓铿致函孙中山,痛陈粤军在经费上的窘迫:正常情况粤军每月需要15万元方才可以满足日常需要,但5个月以来粤军领到的各类款项共计不足30万元,“欠饷累月”,“为饷之掣肘,致不能急进攻者一”。

粤军在惠、潮、梅等地得以生存和发展,实际上更倚重于另外一种力量——当地民众基于纯朴的乡土观念,一直支持着缺饷少弹的粤军。陈炯明遂借助此种民意,积极广开财源,收获了多笔资金。惠、潮、梅等地民间可靠的后援,帮助粤军渡过了财政危机。粤军在所处大环境步履维艰之际,小环境却迎来了转机。

早在援闽粤军成立之初,陈炯明等人便有意识地将粤军建构为“广东人的子弟兵”,以求获得民众和舆论的支持。1月12日,陈炯民发表援闽誓师词中,就明确表示:“今受任援闽,吾粤人三千万实为本军之后盾,后方接济自不虞缺乏,所望同心一德,成为父子兄弟之师,以破犬羊凶逆之众”。1月25日,陈炯明在出师通电中,再度强调“此次出师援闽,承吾粤父老嘱望之殷,孙大元帅责勉之切,日初督军寄托之重,邦人诸友驰电敦促”。2月4日陈炯明抵达汕头后,更是对其父老发表了情真意切的桑梓之情:“炯明甫入乡门,责任援闽,未能遍阅十五属询问我父老兄弟之疾苦,立马抚衷,愧感交萦。然为乡除害,义不容辞。一日在潮,自有一日恭敬之责。”

粤军上述形象的建构,对于其在惠、潮、梅地区得以立足极为重要。当地民众(尤其是潮汕人)一旦接受粤军是“子弟兵”而非外省而来的“客军”,在乡土观念的带动下,粤军动员、征用当地人力、物力便具有了相当程度的政治正当性(political legitimacy),具体运作也会顺遂许多。根据当时在粤军总部担任经理局长的张醁村回忆,粤军得到“粤东人民的拥护和支持”后,“在筹饷、筹弹、筹械、募兵等方面都具备比较优越的条件,得以顺利进行”。局势显然发生了有利于粤军的变化。

值得关注的是,粤军甫进入惠、潮、梅地区,陈炯明便获得了介入当地政务的名义。1918年2月,广东督军莫荣新因潮梅镇守使、桂系将领刘志陆遭当地民众反对,被逼无奈拟委任陈炯明代理潮梅镇守使,陈氏初坚辞不就,最后却接受了惠潮梅军务督办的职务。军务督办虽系临时职务,但权力范围超过了镇守使,对于陈炯明在广阔的地域筹款、筹饷更为有利。陈炯明出任此一职务,相当程度是民意簇拥的结果。态度中立的《申报》报道:“汕头商民对于陈总司令感情素恰,当陈公未到之先,即有汕头首富数人提议合集巨款补助粤军”,陈炯明3月1日到达汕头后,商会“宣言乐输军饷”,陈氏“深致谢意,始终未派人收捐,盖不忍加重人民负担也”。如此叙述与孟子所说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颇有几分相似,虽不排除一定的修辞成分,但亦可一窥陈炯明与粤军在当地受欢迎的程度。

因而在稍后数月间,当粤军人数扩充、需饷孔急之时,陈炯明以军务督办的身份开捐征税、广辟财路,或能够得到相当一部分粤人的理解,在当地所遇阻力也不是太大。4月8日,陈炯明在财政终告不支,以攻闽部队“数逾万余,计需军费不敷甚钜[巨]”为由,“特与潮汕商会绅董商借军饷二十万元”。如此大的数额,本足以引发民变;但由于当地绅商对于粤军友善的态度,这样的临时性借款果真到账,解了粤军的燃眉之急。

陈炯明心中清楚,临时性借款只可偶尔应急,不是长久之计;在当地的特种行业中想办法抽取钱款,或许才是他更为关注的。惠、潮、梅地区的传统出产为盐,陈炯明已经冒着政治风险决意私自截留,却仍然不敷开支。此时革命党内通晓经济的廖仲恺为陈炯明出谋划策,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在当地新发现的钨矿上做文章,然而思路却迥异。4月9日廖仲恺致电陈炯明,询问“君武现长交通,果有矿办,恺当代聘专家来汕,如何?”陈炯明对于由廖仲恺寻觅专家开发新矿、售卖矿石获利的兴趣不大,他更关心的是如何从既有产出中抽取捐税。陈炯明把握住矿商对于广东省钨锰矿专卖政策的抵制心理,毅然派员进省请示取消此项政策,粤省当局迫于压力应允恢复自由采运政策。

钨矿恢复自由开采运输后,陈炯明得以坐收钨矿税,等同于新开了一个财源。4月18日,廖仲恺再度致电陈炯明,建议他用钨矿、铁矿“用以抵押借款”,向外商借钱;或“用合资开采名义”,取得外商资金。然而陈炯明的招数仍与之不同,他将广东省财政厅所规定的每担5元的钨矿税提升为10元7角,使得这个新财源轻易扩大一倍。据汕头美国领事报告,美国商人雷查生的一批钨矿在惠州遭到扣留,就是因为没有足额缴纳陈炯明所规定的税钱。陈炯明此举充满机诈权变,实际效果似乎还不错。邹鲁就认为,粤军通过钨矿税的征收,勉强维持了饷项的开支。

除向商人借款、加倍征收钨矿税外,陈炯明以军务督办的身份在潮、梅成立了筹饷局,解决了一部分军饷。另外,陈炯明还开设验契处,征收改官产盐漏为私人房屋者之契税。平心而论,陈炯明上述举措无一不损害了惠、潮、梅各阶层民众的利益,部分捐税承商人亦通过舆论表达过不满。不过,当地多数绅商百姓尽管承受着不小的经济压力,但仍在乡土观念的驱动下,对“子弟兵”的行为抱以难得的容忍。

当1918年10月,莫荣新断然解除陈炯明军务督办职务,命其停止征收捐税,闽、粤两地的议员反而联衔函请莫荣新缓办此事,称粤军“悬师深入,劳费尤巨,不得已而有就地筹款之事,非就地筹款无以充军饷……且所筹者只为矿捐、盐漏不扰及闾阎之事”。粤籍议员简经纶也上书为陈炯明辩护:“查督办征收各款于本省预决算案尚无动摇,揆之财务、行政不相妨害”,请求保留陈炯明的职务。依照常理推断,陈炯明去职自然可望减轻当地负担,可是粤人反而不欲去陈,足见乡土观念作为地方意识的一种表现,的确有其影响力。当时上海知名报人姚鹓雏评论,粤军“赖潮梅父老乐输之诚,得供一日两餐之食”。“乐输之诚”四字或许真是惠、潮、梅民众态度的高度概括,也是当地政局变迁的真实写照。

三、援闽之役中的“闽人治闽”风潮

驻扎于惠、潮、梅地区的粤军在当地民众的输诚之下,逐渐解决了必要的军饷及其他问题,于1918年5月中旬转守为攻,出人意料地仅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就战胜强敌,接连攻克汀州、漳州,控制了闽南20余县。这三个多月粤军攻略闽南的战役过程,前人记述和后人研究已比较详细和充分,兹不赘述。关于粤军胜利的原因,自然与其作战英勇有关,从报端、文电中均可看出援闽战争确实激烈。不过,兵力没有优势、经费又不充裕的粤军出境作战并取得胜利,单凭背水一战的气概或许远远不够。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时期福建尤其是闽南民众的“自治”诉求,在援闽之役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粤军在军事上攻闽的同时,成功地唤醒闽南民众掀起了“闽人治闽”的风潮。此风潮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悄然改变了闽南政治局势,并为粤军提供了实实在在的帮助。

1918年1、2月间、粤军驻军惠、潮、梅地区与北洋军队对垒之初,陈炯明等人便着手对福建民众进行宣传,试图将粤军攻闽的动机解释为替闽人驱逐北洋派来的李厚基,希求得福建民众的谅解。陈炯明在《援闽粤军总司令布告》中明言:粤军“援闽”,是因为福建督军李厚基不仅“甘为叛逆,协[胁]迫总统,解散国会”,而且“盘踞福建,蹂躏人民”,“就地方说,是福建人民的公敌”。粤军的义务是“援助福建的同胞,驱逐李逆,替国民制裁他”。他承诺驱逐李厚基后,他会“收回地方政权,交还闽省国民,实行地方自治,谋地方人民永久幸福”。对于当地民众而言,倾向皖系的福建督军李厚基和参与“护法”的粤军同属于外来势力,均可能被闽人排斥;不过当李厚基继续维护北京政府在福建的权威,而粤军提出还“闽政”于“闽民”时,情况便可能大有不同。

恰在这时“联省自治”的风潮已经山雨欲来,各方舆论正在大力鼓吹相关言论。粤军宣传的“地方自治”借此东风,较大概率会得到闽人的欢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厚基在应对此次危机时,却一味向北京政府求援引客军入闽,这从反方面刺激了福建民众的“自治”诉求,客观上削弱了李氏在福建的统治基础。1917年10月23日战事尚未开始,李厚基就致电北京国务院,称福建“防地空虚”,希望北京“增加相当之兵力”。待1918年1月闽粤正式开始对峙,李厚基与部将臧致平更迭次电告北京政府,要求派兵支援。对东南地区始终抱有兴趣的张作霖反应最为积极,于2月6日即陆续派出奉军南下,搭船赴闽。4、5月之交,浙江督军杨善德也命童保暄领一个师(兵力超过11个营)开赴闽南前线。至5月开战之后,李厚基续遣使者前往奉天请求张作霖派兵入闽。大量的北洋军队涌入福建,还未及与粤军交火,却先将“八闽豪杰”激怒,后者在“自治”诉求的引领下纷纷起兵反抗,掀起了“闽人治闽”的风潮。1918年4月4日《香港华字日报》载:闽东的大刀会率先宣布起义,“以驱逐李厚基,拒逐北军为目的”,并派代表联络陈炯明,商讨计划“以为粤军攻闽之助”。

粤军既有宣传在先,革命党在福建又拥有一定人脉,导致此时“闽人治闽”风潮“靶向”攻击特定对象,其表现是只“驱李”而不“拒粤”。粤籍老革命党人莫雄回忆:“许崇智原是辛亥革命福建首义之新军协统,光复后任师长,癸丑之役曾任福建讨袁军总司令,在福建颇有声望。这里有不少许崇智的旧部,闻许崇智率粤军开到,便纷纷归顺于革命军”。《申报》载:3月底许崇智入闽后,驻守武平、上杭的两营福建军队,“该营长官闻系许崇智之旧部,已与粤军通气,一经游说,当可不战自降”。6月11日长沙《大公报》刊文称:“福建许崇智旧部甚多,兼援闽某军之将士亦多同情于孙氏者,将来交绥时能不反戈与否虽未可知,而闽疆军事则已在在皆足与民党乐观”。

“闽人治闽”风潮愈演愈烈之际,粤军还推波助澜,特授意著名闽籍革命党人赵声的兄弟赵光在当地组织民军。赵光民军在粤军的接济下人数迅速逾万,6月中下旬泉州、德化等县闻风披靡,纷纷反正。甚至粤军在大埔前线遭遇失利之际,民军仍四处出没,以游击战的方式袭扰入闽北军的后方。7、8月间,赵光民军所控制的地域与粤军夺取的数县已经连成一片。长沙《大公报》9月12日的一篇分析文章指出:“闽省所恃以攻粤者,北军之外,厥惟浙军,又有闽省旧日之警卫军。南军自得孙道仁之协助,而攻闽之许崇智又为前时之福建都督,故秘密运动闽之旧警卫军已多响应。日前南军之屡得福建各地,其得力即关乎此”,十分清楚地说明了粤军得胜的原因。

1918年8月30日,“闽人治闽”的波澜已演成巨浪,导致闽南政局攻守势易。这天,粤军俨然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入了漳州。上海《民国日报》转载《字林西报》报道称“此间人民多数表示同情于南方,南军之行为亦颇有秩序”。稍后该报继而报道:粤军“深得闽人之敬重,欢迎之电,络绎不绝”,泉州等地的商团也派代表“莅漳州大营,详达闽人公意”。这些表述或略有夸张,但闽南民众对于粤军攻闽据漳的认可,似无疑义。总而言之,闽人被唤醒的“自治”诉求,与掀起的“闽人治闽”风潮,一定程度改变了闽南的局势,对于粤军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做出了贡献。而这一切,显然又与地方意识息息相关。

四、结 论

不难发现,援闽粤军成立之初广东政、军两界的“拒桂”情绪,惠、潮、梅地区绅商百姓对于粤军的支持,闽南民众发动“闽人治闽”风潮襄助粤军,背后都贯穿着相近的主题——清季民初甚嚣尘上的地方意识。和近代中国最具威力的民族主义思潮相似,地方意识其实是一柄双刃剑,人们往往注意到其“反抗”的一面,却常常忽略其“建设”的力量。各类地方意识持续释放着社会、政治能量,加上护法运动的背景为孙中山起事赋予了合法性,南方内部反桂势力客观上对粤军进行了支持,南北对峙的格局又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空间, 1917年至1918年粤、闽地区的政局因之发生改变。孙中山、陈炯明方可能接管了省长亲兵,组建援闽粤军在惠、潮、梅地区站稳了脚跟,并幸运地攻入闽南夺得一块根据地。

上述三种地方意识虽属于同一个范畴,但具体内涵又存在明显区别。广东政、军两界的“拒桂”情绪,其旨在反对桂系入粤,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无条件地支持孙中山、陈炯明接管省长亲兵。虽然此时孙中山的革命团体中大多数成员属粤籍,但此“粤”非彼“粤”,他们多系“番禺捕属”一类的外省人后裔(如胡汉民、汪精卫、朱执信、古应芬等),在广府人、潮汕人、客家人看来“血统”本不那么纯正。只有在共同的他者——桂系面前,双方才可能建立起省籍认同。加之革命党在省长人选问题上又主动示好,孙中山及其团体逐渐被认为是广东本土权益的代言人,开始得到粤省政、军两届有限的支持。

相较于广东人在客军进入后得以加深的省籍认同,惠、潮、梅地区民众的乡土观念显然就要源远流长得多。独特的地域文化使得数百年间潮汕地区自成一系,形成了与外部世界天然的区隔,而其内部也依靠“熟人社会”的人际网络蕴含了巨大的内聚力。因而粤军一旦被其认为是子弟兵,便容易得到更多的保护和支持。诚如费孝通所揭示的,乡土观念得以发挥作用相当依赖于个人的私人联系。而粤军的领导人陈炯明恰好又是当地极富人望、深得民心的人物。他的家族在海丰县颇有影响,陈炯明本人青年时在当地与马育航、钟景棠等人兴办实业、倡议地方自治、禁绝鸦片、反抗贪官,得到了当地普遍的拥护。因而当他亲率人马回到家乡,很快便出现“军政财政皆归独断,颇有割据一方之势”,亦不足为奇。

“闽人治闽”风潮“驱李助粤”的独特表现,其实渗透了自清季以来对国人甚巨的南北之别。自1884年甲申易枢起,朝野内部便出现了南、北之分化。而民初以来的政局变化,更是加重了南、北之间分歧,在护法运动时大抵形成了由北洋控制、支持武力统一的北方和由反北洋统治、倾向地方自治的南方相互对抗的局面。地缘的区分因政治的对立变得更加明显。对于地处南方的福建而言,此时北京政府“以客凌主”的姿态自然不能被闽人所接受,而粤军虽然也是客军,但同为南方人的身份在当时南北对立的语境中更易被包容和接受。粤军的宣传和革命党的动员得以奏效,也多缘于此。值得一提的是,福建民众这种有趣的南北观一直持续到了数年后的北伐时期,并以相似的方式帮助北伐军在福建取得了胜利。

由此可见,以上三种虽同属于地方意识的范畴,但实际各有侧重,对于援闽粤军所产生的建设性影响,也强弱不一,值得细细分析和梳理。须指出的是,省籍认同、乡土观念、南北之别只是中国近现代史中地方意识所包含的一部分,地方意识的内涵与其具体表现,其实要丰富得多。同样,地方意识作为此一时段重要的政治文化,其持续时间远不止于护法运动时期,辐射范围也绝不限于粤军活动的闽粤地区。随着地方意识研究的推进,不同时空政局的变迁可能又多一重解释,学界对于不少史事和人物的理解也会因之持续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