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 李 屹
“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是20世纪中国历史中的大事件,常常被合并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不过这种合并起来的称呼,在当时并不流行,至三四十年代才开始见于报刊论战之中。合而言之并非后人偷懒省事,而是因为它们关联密切,产生的合力对历史发展产生了决定性作用五四运动作为学生自发的爱国运动,在政治、经济、外交等各个领域发生了久远的影响,20世纪因“学生运动”而开启了新的历史篇章,因“红色革命”才完成了现代中华民族的独立和建国;新文化运动则是思想文化领域里的里程碑事件,在此之前中国文学艺术和思想观念已有“现代性”的种子,但新文化运动直接触发了读书人群体的整体转变,并在现代的报刊、书籍和电影媒介中产生了关于“科学”“民主”“文明”“政府”和“国家”等内容的激烈讨论。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能被整合成一个影响力持久且具有现代开端意义的事件,其核心原因是它们都是现代启蒙的产物,是关于启蒙的思想精神和实践活动的言与行。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启蒙学生与读书人后的必然结果,而新文化运动被五四运动这种偶然的、突发的紧急事件所加速催化,启蒙思想很快借着“求新”的诉求在群众中传开,五四新文化运动因启蒙而起,又将启蒙推广扩大。当严家炎、高旭东等学者重新审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时,认为晚清民初的翻译、文学和论争中就已经显现出与传统文学截然不同的面貌,现代文学的起点应早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甲午海战失利,使得“中体西用”之梦随即破灭,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通过翻译、讲演和小说创作把西方进化论、自由学说、社会与政府理论等知识向中国传播,以西方的“体”来克服传统的积弱弊病,“中国告别了中体西用,即告别了在‘用’的方面近代化而‘体’的方面要保持传统的文化选择”,中国现代的启蒙也自此开始。启蒙问题贯穿了整个现代中国历史的发展,在关键的转折点上引发了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行为方式的变更,五四新文化运动更是具有全面敞开的启蒙特征,是中国启蒙运动史的重要一环。
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对历史(包括精神史)就会进行重新诠释,当然这种重新诠释未必就是恰如其分的至论。李泽厚曾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救亡压倒启蒙”来形容五四启蒙精神流失的根源,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这篇长文中,他提炼出“启蒙”与“救亡”这对关键词来概括中国现代思想史的主题,并以“启蒙”与“救亡”的张力关系切入中国现代历史发展的思想结构。李泽厚认为,“反封建”是启蒙的主要任务,而启蒙因种种问题一直未能完成这一思想任务,屡次被“救亡”这一建立民族国家的需求所打断,救亡与革命排挤启蒙运动,使封建主义“趁机复活”,直接导致了三十年的动荡。
这种诠释确有一语惊人的效果,并为理解中国历史、文学和政治的发展变革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范式,同时在八十年代引发了关于“如何看待五四”“如何看待启蒙”等大讨论。这一诠释,已成为纪念“五四”、重新反思“五四”时避不开的话题。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断取得伟大成就,在“五四”百年纪念的今天回首反思“启蒙”与“救亡”的问题,有些争论已显得过时,有些论断需在新的语境中加以更新。尤其是,把“启蒙”与“救亡”二元对立起来,认为它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样的思考方式本身带有显著的冷战意识形态特点,启蒙是否,必然意味着西方现代化的历史逻辑,救亡又是否,必然指向排除他国模式的民族国家之路,此乃二元结构无法解决的问题。
为了化解以“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诠释“五四”的思维定式所带来的问题,已有学者引入其他思考来说明“救亡”与“启蒙”的关系背后,还有着更多因素在影响中国现代史的进程。秦晖把“启蒙”的内涵进行细分,认为真正被“救亡”这一社会层面问题所压倒的是“个人”,个人主义的被排斥,个性精神的被压抑,是导致启蒙难以继续的原因;李杨则从“救亡”入手,提出五四新文化运动及其之后的“救亡”与“独立”主题,都是民族国家的现代化问题,所以当启蒙从“个人”问题变成“民族国家”问题时,“救亡”是现代启蒙的题中之义。然而引入“个人”“民主”和“民族国家”这些话题,启蒙更像是时事政治的“副产品”,其丰富驳杂的内涵未能被提炼出来,其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思想精神则被大大低估。“救亡压倒启蒙”论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历史价值的误判即在于此:早在晚清民初就已生根发芽、因五四新文化运动而风起云涌的启蒙思想,并不依附于“救亡”话题,远大于“民族国家现代性”的范畴。因此,回到20世纪启蒙思潮最为汹涌的关键时段,以“何谓启蒙”为出发点去探索启蒙在历史中的变体及其影响,才能真正帮助我们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给我们留下的宝贵财富。
晚清以降的“西学东渐”持续冲击着读书人的价值观,读书人开始认识到个人仕途与国家气运都在面临着巨大挑战。被康有为推为精通西学第一人的严复,在甲午战争后发表《论世变之亟》《辟韩》《原强》《救亡决论》等文,向中国人系统地译介西方的世界观、认识论、逻辑学、伦理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等名著,尤其是《天演论》的翻译,成为一代中国读书人睁眼看世界的“醒世恒言”。严复在《原强》中倡导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吹响了现代启蒙的第一声号角。
“儒家传统”是“旧世界”的思想和文化根基,因而现代启蒙就具有反传统特征。严复的《辟韩》、谭嗣同的《仁学》都是冲决罗网的论著。这里尤其要略加详论的是康有为和他的弟子梁启超的“托古改制”。这不是完全遵从传统,而恰恰是对儒家的认同发生了歧义与分歧,引入西学之后的中国知识界开始萌发了疑古的现代思考。维新变法的思想核心来自于“托古改制”,康有为认为世界大变,儒学内部出了问题,致使儒学的政教无法解释新的潮流,而孔子学说的本来面貌并不僵化。他与梁启超一起推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和《春秋董氏学》等书,将一个能适应世界新潮的“改革”的孔学推向晚清的文化舞台和政治中心。尽管康有为、梁启超此时想以儒教正信之说重整晚清帝国的政治与文化,但正信与异端之争撕裂了人们对道统的想象,分歧越来越大。“尊孔”和“疑孔”“反孔”两军对垒之势也因此在公共媒体空间(报刊、讲演)中摆上明面,康有为力证儒学乃立国根基,最能配合中国文化对帝国制度进行改革的学说,甚至从谶纬之学中广引例证来把孔子推为国教教主,以立说建教的方式对抗基督教的来犯。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发芽,他的引证成为人们质疑与反叛的对象。“国家思想、民族主义之潮流猛烈冲击儒教的普遍主义”,“清代朴学无征不信的治学传统融合西洋近代科学观念,持续挑战宗教化的儒学及孔子”,“它们与明末以降反对政治化程朱理学的赓续不绝之声浪汇聚合流,终乃激荡出新文化运动反孔批儒的最强音”。
梁启超一度对“托古改制”抱有希望,“兴民权”“开民智”曾是他的振兴构想。他在湖南的时务学堂等不仅向学子,也向普通百姓演说讲法,然而收效甚微。敷衍了事的民众和绅吏让梁启超更感急迫,他认为国家制度改变,普通百姓都能“自主”,能认识到自己的权利,就能承担起义务,此乃“兴民权”主张的缘起。究竟是民智先开从而认识到权利和义务,还是民权先兴才能从腐朽的八股中挣脱出来,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和《中国积弱溯源论》等文章中循环往复,却始终未有定论。直到维新变法破产,梁启超东渡日本,在被清朝政府通缉的压力下开始彻底反思“儒家文化”,更加激烈而彻底地把中国的危机和问题归结为国人的“奴隶性”上。他的激烈反传统引起了康有为的批评。康有为以法国大革命的惨祸劝诫梁启超,小心界定“自由”“权利”。梁启超以决然的态度回信道:“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甚至,他将这种奴隶性视为传染病,导致举国不振,近乎亡国:
盖其自居奴隶时所受之耻辱苦孽,还以取偿于彼所奴隶视之之人,故虽日日为奴而不觉其苦,反觉其乐;不觉其辱,反觉其荣焉。不见夫土豪乎,皂役乎,彼入而见长官也,局脊瑟缩无所容,吮痈舐痔无不至,及出而武断乡曲,则如虎付翼,择肉而食,而小民之畏彼媚彼奔走而奉养彼者,固自不乏人矣。若是乎,则彼之得者,足以偿所失而有余也;若是乎,奴隶不可为而果可为也。是以一国之人转相仿效,如蚁附膻,如蝇逐臭,如疫症之播染,如肺病之传种。
梁启超强调“奴隶性”是国人不自由、无权利的根由,这种想法在两年后促使他创办了两个刊物:《新民丛报》和《新小说》,“奴隶性”的话题成为一时热点。
从国民性的角度如此猛烈地批判中国人,超越了礼教的等级划分,直指向人的奴性。这是比“科技”和“制度”问题更加根本、更加彻底的质疑。儒家学说内部的论证逻辑从根上被打破,中国人对“自由”“权利”“责任”等人生观念的看法从儒学所构建的“仁”“义”“礼”的世界里跳了出来,完全换了一种方式去发问、去争论。梁启超东渡日本后质疑他和老师康有为曾坚守的那个中国传统,呼吁“新国家”“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风俗”“新学艺”“新人心”“新人格”,并寄希望于“新小说”——“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之故”。梁启超在论文和小说中不断批判奴隶性,并寄希望于小说和思想论著,则是有意地将“启蒙”从“革新”的乱局中提炼出来。由于梁启超的倡导,翻译小说与创作小说像雨后春笋般在中华大地上蔓延开来,有力地促进了启蒙。
梁启超认为统治中国千年的儒家学说蒙蔽了人的求知与求真之心,他在经历维新失败之后与清政府拉开了距离,从权力中心跳出来反观权力对于思想的影响,才对“奴隶性”有所体察。东渡日本后的梁启超,更进一步看到日本启蒙学者著书立说的影响力,围绕在《明六杂志》的福泽谕吉、加藤弘之和中村正直等人的思想让梁启超觉得亲切,他们提出的“白话”“风俗道德”“国民性”“奴性”等话题影响了他的思路。日本知识分子的启蒙方式让梁启超看到了启蒙救国的可能。在这一时期里,梁启超借道日本引入西方现代思想,从而彻底转化自己的话语方式——批判奴隶性,反叛自己的传统,启蒙最初的温床由此生成。可以说,梁启超是在严复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之后,以“新民”著称的杰出的启蒙思想家。
尽管我们可以把陈天华的 《警世钟》《狮子吼》《猛回头》与邹容的《革命军》算作革命派的启蒙;然而相比之下,革命派忽视了启蒙。革命派中最看重启蒙的是鲁迅,如果改良派退出历史舞台后,革命派的启蒙能够唱响《文化偏至论》(思想文化)与《摩罗诗力说》(文学艺术)的双重变奏,那么十年后的“五四”就不会那么无可替代与耀人眼目。因为在《文化偏至论》与《摩罗诗力说》中,以个人为核心的伦理革命与文学革命这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内容都被重点地加以阐发。虽然鲁迅以办《新生》发起一场文化运动的美梦还未成形就已随风飘走,然而从历史的缝隙所泄露出来的点滴光线仍然足够辉煌。鲁迅属于被冷落的启蒙先驱,自《摩罗诗力说》起,他便高举反传统的旗帜,援引世界上弱小国家奋起反抗的恶魔精神,对僵死和吃人的正统举起投枪。十年后由陈独秀、胡适开路的“五四”成就了鲁迅的启蒙伟业,然而若不是鲁迅将其十年前被人遗忘的文章收集到《坟》中,并在《呐喊·自序》中回忆曾有发起文艺运动的往事,那段惊世骇俗的“五四”启蒙前奏就真的被人忘却了。
改良派的启蒙与革命派的启蒙虽有时代差异,但后来都汇入“五四”的启蒙大潮中,且二者有其一致之处——在自己的国家作为落后民族被列强欺凌的语境中,启蒙的目的就是救亡。严复与梁启超如此,鲁迅也是如此。鲁迅有一段话,把启蒙与救亡水乳交融的关系表述得非常清楚,就是“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用鲁迅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说,就是“个人的自大”乃是国家与民族进步富强的动因。这也是鲁迅从留日时期到五四时期为什么都能够容纳“托尼学说”——因为不张扬尼采学说就无法自强强国,而不张扬托尔斯泰学说就无法反对帝国主义侵略,鲁迅启蒙思想的基石就是救亡!在五四运动中,当热烈响应新文化运动的北京大学学生傅斯年、罗家伦等,作为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带领学生走向天安门广场时,当1919年6月11日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陈独秀到北京前门外闹市区散发《北京市民宣言》时,人们会感到“文化五四”与“政治五四”根本就难以分开,而将启蒙与救亡强行加以分离又是多么不得要领!
五四运动发生时,启蒙已经在知识界产生了深广的影响,并通过现代媒介的传播影响到普罗大众。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人们不会把启蒙局限于“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北京大学早在1920年就已成立“北大平民夜校”,“劳工神圣”观点中已闪烁着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群众观;也没有把“救亡”单纯理解为要建立起“民族国家”,无政府主义思潮、新村运动也是“救亡”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启蒙”被局限于自由主义、个人主义,而“救亡”被定义为建立和维护“民族国家”,这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呈现出的中国现代启蒙的极大误解。美国学者舒衡哲(Vera Schwarcz)坦言自己也曾有类似的误解:“我误以为1910年代末期的思想解放运动已结出了丰硕的果实——1949年的政治解放与1966—1969年间的文化破坏运动。”这种误解,是受“启蒙”与“救亡”二元对立关系的影响,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思想被救亡所压倒,所以之后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思想受到了损伤,新文化也因此被政治事件所破坏。但这并非是启蒙被压倒了,而是启蒙推动了历史的进程,人们在启蒙之后发展出新的政治、文化和文学艺术。
如果一直延续着“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思考下去,启蒙的内涵与精神将被窄化为知识分子的个人意志,“自我意志”“祛魅”和“理解”“推理”等启蒙要素会被视为少数知识分子独有之物,这是知识霸权的启蒙观,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反对和质疑的对象。当我们反思为什么中国启蒙运动经历了近百年,仍然会出现一些可怕的、枉顾人性、真理和历史规律的事件,我们需要严厉批判和彻底反思的应该是政治权力。“‘政治意识形态’的‘权力话语’借着‘民间话语’消解‘个人话语’,才是五四启蒙精神变质的奥妙所在。”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对“立人”问题的讨论已达白热化,留洋知识分子们借助不同的域外理论送来启蒙之药。早在梁启超的《新民议》《论中国国民之品格》等文章中就开始借用“国民性”这类话语,“奴隶性”作为国民性中最恶劣、最致命的问题被上升到国家存亡的高度。很多小说、故事,都借此将文化的问题变成民族国家的“寓言”,有人提出它们是20世纪中国启蒙文学的起点。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倡导在文化中进行国民性批判的学者提出“国民性是中国启蒙运动的主要对象”,“于是,唤醒和教育国民的责任自然落在了他们自己在内的一小部分知识分子精英的肩头上”。然而现代启蒙的复杂性在于,当少数的超人般的狂人、疯子被推崇时,一定会有这种超人跪倒在人力车夫面前的画面,甚至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与《一件小事》等小说中都存在这种悖论,更何况后来在延安是集团性地消解“五四”推崇的个人主义,将“五四”反对的国民性载体群众看成是神圣性的黄金。在这里不存在启蒙压倒救亡、救亡压倒启蒙的问题,而是那种启蒙更有利于救亡的问题。可以说,“五四”式启蒙的消亡,并不是李泽厚所说的“救亡压倒了启蒙”,而是随着新的意识形态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个性精神的批判与对集体主义的张扬,最终使启蒙主体(拥有现代意识的知识者)与启蒙客体(传统的普通民众)发生了颠倒——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比,被认为是不干净的,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所以,知识分子应该到工农群众的生活实践中改造世界观。因此,我们必须承认,经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启蒙仍然存在,但已经与“五四”式的狂人唤醒民众的启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看不到这种变化,妄谈救亡压倒启蒙,就是这一学说难以令人信服的症结。
百年之后,站在历史的长河岸边,我们扪心自问:启蒙被压倒了吗,启蒙消失了吗?没有。启蒙将现代中国人从蒙昧状态拖了出来,经历了各种形式的对传统的批判反省,现代中国人的思考方式已经不再是“君臣父子”式的了,即便是“救国”之时,启蒙仍然推动着一些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救亡之心,不免就此而起了。然我倒不一定宿命。……我只是不愿见到自己的国家被政府罢了。但是我要做得更多……我相信,要改变世界便需变人性和变制度。……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千万注意的那一“真”字。换言之,便是“说实话”。再说,就是要痛揭人类的疮疤;物物事事提出它的本来面目。……总而言之,就是要打破一切幻念迷信独断等等。(张申府:《给周作人》,《京报副刊》,1925年8月19日)
凡是启蒙运动必然反迷信,反武断,反盲从,反权威,反传统。而历史上的启蒙运动尤其在于反封建。也可以说,武断,独断,垄断,都是启蒙运动所必反。……多年的打倒孔家店也许孔子已经打倒了,但是孔家店的恶流却仍然保留着,漫延着。至于科学与民主,本都是客观的东西。而那时的文人滥调,却把它人格化起来,称什么先生,真无当于道理。至少就我个人而论,我以为对这两口号至少都应下一转语。就是:“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科学与民主”,“第一要自主”……(张申府:《什么是新启蒙运动》,《月报(学术栏)》,1937年第1卷第7期)
启蒙像是铁屋子里突然点亮的火种,人们一旦见过这把火,就很难再遗忘其“照亮”“祛魅”之功效,这种文化记忆和智慧的传承可以上升为文明的印记,而在后代中流传。也许有人用这把火来取暖,有人用它来烧材,还有人取火后借此把自己塑造成偶像,但这都不是它在中国现代文明史上的真正意义和内涵。1919年,胡适援引尼采的话来说明他为什么要参与“新思潮”。他强调“重新评估所有价值”,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这股浪潮,区别于晚清民初以来的思想,因为它把人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提到自我意识的层面,这股浪潮的最终目的不是攻击儒家或某个流派的旧观点,也不是要用西方的信仰来取代旧信仰,而是要告诉人们,你被蒙蔽了,你可以通过自主地推断和思考什么是新事物。而这种“启蒙”的方法将长久有效,价值观应被时刻思考,它是否还符合时代的需要,这就是新思潮即启蒙的真正含义。
如此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要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五四”的启蒙与康德、罗素、福柯等西方哲学家对启蒙的定义和解释并无差别,并与西方历次的启蒙运动共同构成了人类文明进步的思想和精神力量。百年中国的启蒙,没有也不可能被救亡压倒——启蒙带来的结果是多样的,历史由此也变得丰富多彩。只要被启蒙过的人回想起那道火光,就会恍然悟到: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而启蒙之光在,人就有了走出黑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