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正如同李商隐《锦瑟》既会是爱情诗,也是悼亡诗,更会被指认为是政治诗一样,面对着范迁的《锦瑟》,我们实际上也可以从“爱情”、“悼亡”以及政治这三个不同的维度来理解。首先,是“爱情”,男主人公“他”,与珏儿、恽姐之间的情感纠葛,称得上缠绵悱恻。其次,是“悼亡”,到文本结尾处,小说中先后登场的几位主要人物,比如“他”、珏儿、汤姆、甚至包括褚君山与毛姨这样带有跑龙套色彩的人物形象,也都逐一不幸弃世。第三,先后两次深度阅读范迁《锦瑟》的过程中,我不由自主地把它与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联系起来。如果说《日瓦戈医生》凝视表现着日瓦戈医生这样的知识分子与苏维埃政局之间的复杂性关联,那么,范迁的《锦瑟》所真切谛视着的,便是男主人公“他”这样的现代知识分子与1949年前后那样一个大历史转折时期中国社会政治之间的种种纠葛。
整部《锦瑟》,出场人物并不算多,前后不过十多位。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个现象是,其他一切人物都有着具体的命名,唯独不仅身居核心地位,而且也同时承担着重要的结构性功能的男主人公,叙述者却并没有给出具体的命名,从始至终都被称为“他”。即使到了不得不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叙述者也仍然还是在以“XXX”代替具体的命名。比如,第二章第二十二节中写到关于“他”的调令:“接上级命令,兹调配XXX去上海市政府工作,请于本月十五日之前到淮阴地区专员署办理行政调配手续。于本月二十日之前,到上海市人民政府干部处报道,不得有误。”很显然,并不是作家范迁不具备给人物命名的能力,而是他打一开始就没想着给这一人物命名。
范迁的拒绝命名,其实是一种叙事策略。由范迁,我们不由自主联想到的,便是鲁迅当年关于阿Q的特别命名方式。直观来看,字母Q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一个后脑勺上长着一根小辫子的清朝时中国人的形象。与鲁迅的命名方式相类似,到了这部《锦瑟》中,范迁其意恐怕也是要充分地凸显出这一“无名”人物形象所承载的普泛与无名。
究其根本,范迁所采取的如此一种有意模糊人物具体姓名的命名方式,其实际的用意可能有二。其一,范迁之所以要刻意地凸显男主人公的抽象性特征,正是为了使“他”成为置身于大历史转折时期身不由己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一种普泛的代表性人物。其二,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身为知识分子的男主人公“他”的具体姓名的缺失,明显象征表现着在一个政治强势的大历史转折时期知识分子主体性的被剥夺。正因为如此,在论述分析的过程中,我们才只能够把这位男主人公称之为“他”。
虽然“他”是为人所羡慕的上海著名学府圣约翰大学一位学业有成的高材生,但现实的生存处境却非常艰难。一时之间,“他”甚至狼狈到了居然要被迫接受下女阿香接济的地步。这个时候,幸亏“他”以自己的才华和容貌得到了出身于高官达贵家庭的女同学艾茉莉的格外青睐,方才得以暂时缓解了生存的窘境。与艾茉莉的亲近和接触,给“他”带来了两种料想不到的后果。
一种后果是,通过艾茉莉的介绍,“他”不仅认识了同样出身于豪富家庭的汤姆也即汤毋忘,而且还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成为了汤姆家的“座上宾”。不仅一度入住汤姆家的上海豪宅,而且还更进一步地入住位于东山乡下的汤家老宅。本来,艾茉莉之所以这么关照垂青于“他”,乃是希望“他”能够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如意郎君。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是,“他”不仅不喜欢艾茉莉,而且还在这个过程中,居然一见钟情,不管不顾地爱上了汤姆新婚没几年的娇妻珏儿。内心里暗恋珏儿倒也还罢了,尤其令汤家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在东山乡下小住期间,格外胆大妄为地拥抱亲吻了美丽温柔的珏儿。在第一次拥抱亲吻了珏儿之后,叙述者曾经对“他”的内在精神世界做出过这样的一种深度分析:“作为一个青年男子,他在肉体上需要女人,更在精神上需要有一个爱恋的对象。而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年中,他从来没找到过一个可以寄放他爱情的女人。他的自卑而狷介的性情使他在结交异性的过程中阻碍重重,他的肺病体质使他易于亢奋,又易于消沉。俊朗长相并未如他想象那般给他带来助益,反而使他期望过高,大多数女人不入他眼。以致他怀疑在人生的荒原上到底有没有爱情这样的花朵,或者只是人们杜撰出来的一个新奇的魅惑名词。”然而,与珏儿不期然间的意外邂逅,却使他生出了简直就是不可遏制的爱情的感觉:“可是爱情是无可理喻的,爱情的来临和消逝都不在我们人类的掌控之中,它是一种偶然,更是一种缘分。它在你人生的路上等候着,不动声色,毫无迹象,但有一天跟你突然劈面相遇,一张大网撒开,兜头而来。不管你是柔情似水还是铁面冷心,全逃不过,只好臣伏在它脚下。”如此一种激情勃发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他”因为与珏儿的进一步亲密接触而致使“东窗事发”,最后灰溜溜地被汤家逐出了东山的乡下老宅。
然而,就在和珏儿相识并逐渐坠入爱河的过程中,“他”竟然与房东夏家的女佣阿香发生了充满罪恶感的肉体关系。一方面,“他”非常清楚,自己与阿香之间不仅有着巨大的阶层鸿沟,而且自己不管从哪个角度说都不可能喜欢上这个阿香,但在另一方面,“他”却又特别贪恋阿香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肉体,迫切地想要占有这具青春的躯体。
另一种,当然也是更严重的一种后果,就是“他”的被迫卷入社会政治运动。作为一位一心一意地专注于学业的沪上名校高材生,对于其实无所不在的政治,“他”一向不感兴趣,所持有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然而,尽管醉心于凯恩斯经济学的“他”对社会政治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但在一个大历史转折时期,社会政治却根本就不会放过“他”。与艾茉莉的接触,一方面使“他”不仅莫名其妙地参加了一次学生的游行活动,而且还让“他”成为了敢于和警察对抗的“学生英雄”,另一方面,则使“他”得以结识了不仅思想左倾激进,而且本身就是中共地下党成员的大学生褚君山。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容忽略的一个细节就是,在大家都恭维“他”在游行时的英雄行为时,“他”自己的心理反应:“他心里太晓得了,自己绝不是什么英雄,他绝没有英雄的勇气和胆略。他怕警棍,他怕包打听,也怕提篮桥。游行是被拉了去的,上了报纸只是阴差阳错罢了。”与在社会政治的潮流中做弄潮儿相比较,“他更属意在繁华世界里做一个旁观者,做个过客”。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在一个急剧动荡的大历史转折时期,要想做一个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旁观者,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正如同“他”的参加游行是无意中“被拉了”去,“他”的上报纸也只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一样,本来志不在社会政治的“他”的被迫参加社会政治运动,在意味着知识分子主体性丧失的同时,却也意味着“他”在人生过程中的那样一种总是会被历史大潮裹挟而去的被动姿态。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通过艾茉莉而结识了激进的革命者褚君山,所以,等到“他”在东山乡下意欲与珏儿偷情事败而无处容身以至于走投无路的时候,褚君山的专门来访,便给“他”提供了一个改变自身尴尬生存处境的契机。本来对政治毫无兴趣的一个知识分子,却偏偏走投无路,偏偏要介入到社会政治的大漩涡之中。如此一种人生选择对于“他”的关键性,的确就如同“TO BE OR NOT TO BE?”这一问题对于哈姆莱特一样重要。也因此,“他”才会为此而不断地犹豫徘徊:“实在是难以抉择:他太晓得自己了,决计不是个对政治有抱负的人。首先,他对目前的政局一丝热情也无。读过的书,报上的时事新闻,日常的观察,都告诉他历来中国政治的肮脏与黑暗。像他这样一个书生,不掂清自己的斤两,贸然卷入政治漩涡中去,只会是飞蛾扑火。”此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实,就充分证明着“他”自己此种预感的正确性。但不管怎么说,在即将彻底改朝换代的1949年前夕,置身于极度严重的生存困境中的知识分子“他”,除了接受褚君山的建议去苏北参加革命之外,其实并没有其他的道路可以选择。唯其因为这次人生选择对“他”的未来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所以,范迁才会借助于叙述者之口大发人生感慨:“许多年后,他常会想道,如果没有褚君山的来扬州探访,他的人生会如何度过?也许他托人求情,最终谋到一个县城中学的教职?做个孩子头,一辈子吃粉笔灰。或者做个什么小作坊的低等职员,为了工资袋里可怜的几张钞票,跟每个人陪笑脸,窝窝囊囊过一辈子?以他孤傲不合群的个性,更有可能的是什么事也做不成,东碰西撞,每况愈下地落入底层,最终贫病交加,了此残生。”“但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在茫茫人世之上,不可知的‘天意’主宰着一切。天意蕴含在事情运转的内核之中,天意呈现在蛛网般错综迷乱之中,天意不会顾到人的意愿或向往,天意把人驱赶入某个时世运行之中,或茂盛,或干枯,或顺畅,或窒塞。”
在范迁的这部《锦瑟》中,叙述者跳身而出,对于这样一种可谓是神秘莫测带有突出吊诡色彩的命运感的议论性文字,可以说并不少见。比如,就在“他”1949年后再次回到上海,即将以征收房产的干部身份出现在汤姆和珏儿夫妇之前的时候,叙述者写到:“而今,他再一次回到上海,以一个身负征收房产的干部身份。本来,他以为经过了这么多年,经过大起伏大波折,一切美好和痛楚的记忆都已经远去,他可以从容地面对人生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晓得,关于这幢房子,关于住在这幢房子的人,在他的人生中刻下多么深的痕迹,记忆没有消失,只是被封闭了起来,在黑暗的河道里涌动。他知道潮水般涌出的记忆将会具有巨大的摧毁力量,因此,他一直害怕去启动那扇闸门。”细细品味这段叙事话语,其中一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吊诡命运变迁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情。再比如,在“他”与恽姐开始逐渐接近的时候,“他不做声,心里想:男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身不由己的。命运给你安排了一条路,你也只有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前面有啥转折,变化,也是不可知的。
说到《锦瑟》对于命运感的传达与表现,无论如何都不容忽略的一个重要细节,就是当年“他”在东山乡下小住的时候,在紫金庵里偶遇一老道时的测字算命。在当时,面对着“他”报出的一个“珏”字,老道给出的说法是:“玉属其主,其主为王,其王无首,其象危厄,其厄难解。”紧接着,老道又说:“恕我直言,客官求缘如是问一女子的话,必是诸多烦难,情伤不已。”到最后,老道又给出了一段充满神秘色彩的偈语来:“青灯黄卷紫金庵,牛鼻道人说玉缘。/太虚幻境常寂寞,色空之地多迷情。/三生石上前世定,蓦然回首曾相识。/红尘几世堪不破,半为孽债半为心。/改换门庭求达意,身心两端不由己。/芳魂已逝月才圆,蓝田种玉收成难。/火到炽时燃己身,情到深处情也损。/世人哪识其中谛,飞蛾扑火犹痴迷。”只要将老道的这些说法、偈语与《锦瑟》中“他”、珏儿、汤姆等人的人生轨迹联系在一起加以考察,我们就不难发现,很多对人物命运走向的暗示性表达。比如,老道的第一种说法,很显然是在预言汤姆未来的悲剧命运。前两句,毫无疑问是在“珏”字上做文章。后边的三句,就是在前边两句的基础上所进一步的发挥了。尤其“其王无首”一句,表面上是说“王”字上什么也没有,实际上却是在暗示汤姆一种逃无可逃的非正常死亡命运。同样的道理,如果说中间“情伤不已”的那段话,所预言表达的,乃是“他”和珏儿之间那段非常令人伤感的情缘纠葛的话,那么,最后的一段偈语所暗示表达的,很显然更多是以“他”为核心的若干主要人物未来的情感与命运走向。尤其不容忽视的是,在这段偈语中,也还明显包含着一种“情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训诫意味。只可惜“当局者迷”,当时的“他”们一味地沉迷于对人生与情感的种种憧憬与想象中,根本就不懂得偈语中的禅意和劝诫意味。事实上,也正因为一直沉迷于其中而不得顿悟,所以,“他”和珏儿们方才在此后的二三十年间上演了一幕幕可谓是惨不忍睹的人生悲剧。
关于“他”走上革命道路之后的人生历程,范迁又以1949年为界进行了两个不同时段的分别叙述。我们先来看1949年之前的这一个时段。这一个时段,在《锦瑟》中主要对应于第二章“忘川之水”中。在这一部分,借助于初始参加革命队伍之后的知识分子“他”的观察视角,范迁对革命做出了深入透辟的批判性反思。
盐东镇最富有的地主,名叫祝子规,拥有两百多亩土地。多少带有一点戏剧性巧合意味的是,这位盐东镇的大地主祝子规,竟然是科长祝文南的亲生父亲。用当地知根知底的老鸭巴的话来说,祝文南之所以会像今天这样有出息,全凭了祝子规把他送到南京求学的缘故:“祝少爷是俺看着长大的。后来上南京读洋学堂……”“祝老头五个闺女,就这一个儿子,从小金贵得不行,十几岁就送到南京读书,用去的银洋,只怕摞起来比人还高呢。”然而很大程度上,祝文南的仕途升迁,与他后来在土改中的大义灭亲存在着紧密的内在关联。范迁写出了革命者祝文南人性构成的某种复杂性。并进一步地将这种批判性反思推进到了国族文化的层面上:“想来中国人真是个奇怪的民族,说是三千年煌煌文明历史,排出了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地君亲师之序,钟鼓礼乐,香火祭配,像煞有介事似地。但只要牵涉到实际利益,什么天条地律都是狗屁。为争夺朝纲,兄弟阋墙互残,为了女人,君臣倾轧,普通人分家但有一点不均,亲兄弟还可弄个你死我活。中国人的知与理,理与行,行与现实,都各行其是。在历史一个个大小漩涡之间,只有一艘黑色渡舟,这渡舟的名字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祝文南土改中大义灭亲的弑父行为,便可以看作中国文化此种特色一个极其形象的注脚。
其次,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段感情经历。在由于围棋方面的特殊才能被上调到总部工作之后,“他”意外地邂逅了共产党内一位高级干部的少妻恽姐。关于这位恽姐,“他听人说起,这女子本是国立中央大学一个出挑人物,到了苏北之后,嫁给了一个高级干部。两人年龄悬殊,结婚之后生了小孩,却仍在外面活跃,扮戏演讲扭秧歌,风头极盛。高级干部工作忙碌,对年少妻子又极是宠爱,放任她自由行事。偶尔也会传出些风言风语,人们只碍了高级干部的身份名声,也不多作声张。”毫无疑问,恽姐与这位高级干部乃是典型的政治联姻,其中,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的缺位,是显而易见的一种客观事实。作家借助于“他”和恽姐的这一段情感经历,真正意欲写出的,乃是置身于革命的现实处境与文化氛围里,类似于恽姐这样的女性毫无人身与情感自由可言的悲惨境遇。也正是在和“他”干柴烈火之后不久,“他”就从梁政委那里得知了恽姐闹离婚的惊人消息。梁政委说:“先告诉你一个情况,我军区文工团副团长恽韵同志向组织打了报告,要离婚。”这里,一个必须看到的事实就是,正如同《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的那个高官丈夫,容得安娜的偷情,但却容不得她的离婚要求一样,《锦瑟》中的这位高级干部以及他所隶属于其中的政治组织,可以对恽姐偶然的红杏出墙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却容不得她从自由理念出发的离婚要求。对此,梁政委曾经给出过可谓一针见血的说明:“我们也知道,问题不全在你这方面,恽韵同志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还是很严重的,给人抓了不少小辫子。我们为了维护首长的威信,也对她批评教育过多次,但是要离婚,整个瞎胡闹!还要不要组织性和原则性呢!”实际上,也正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当恽姐向“他”强调一种婚姻自由的理念的时候,“他”才会如此郑重地提醒恽姐:“你如果要和资本家离婚嫁给共产党,那是婚姻自由。如果你要跟共产党离婚嫁给资本家,那就是组织原则了。”此诚所谓内外有别者是也。
实际的情形是,面对着来自于组织的严厉批判与阻止,“他”和恽姐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或许与“他”曾经亲眼目睹过祝文南下令枪决他亲爹的那幕残酷场景有关,“他”最终选择的是退缩,是服从组织和原则:“这并不是他的选择,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人,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向往着家庭、温情、自由恋爱、自我选择。但现实太强大了,他不可能与之抗拒。不但他,连整个国家社稷,都在这现实面前分崩离析,前几天有消息传来,上海已经被三面包围,铁桶一般。国民党政权高官,上海的有钱人纷纷出逃,到香港的船票被炒成天价。”与“他”的顺从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恽姐因为选择了不妥协的对抗而最终落到了发疯这样一种非常不堪的人生境地之中。某种意义上说,恽姐也同样是一位“阁楼上的疯女人”,只不过迫使她成为疯女人的根本原因,已经不再仅仅只是所谓的男权文化机制。就此而言,范迁通过对恽姐悲剧命运的真切书写,对中国现代革命做出了深刻的反思。
我们再来看1949年之后的这一时段。如果说在前一个时段,范迁的叙事焦点主要落脚到了祝文南与恽姐这两位人物形象身上,那么,到了被命名为“永劫回归”的这一个时段,作家的叙事焦点就再一次回归到了男主人公“他”的身上。与“他”当年灰溜溜地被迫离开上海相比,1949年后重新回到上海的“他”,已然成为了历史的胜利者,多少带有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报道之后,他这位苏区来的干部,被上海军管会行政处任命为民政科的副科长,行政级别定为十八级,月工资是八十七元五角。”既然是以历史胜利者的姿态归来,倘若“他”能够如同战友小崔那样以一种“识时务者”的心态顺应社会政治的大潮,而不是“不识时务”地逆历史潮流而动,那么,“他”也就很可能如同小崔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地最终升迁为某部门的行政长官。遗憾之处在于,在参加革命以来,“他”虽然已经亲眼目睹了不少如同祝文南和恽姐这样反差巨大的不同际遇,而且也非常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做才能够讨好新政权,但身为知识分子的“他”内心深处却总是会有一条人性的底线不可逾越。关键的问题是,一旦“他”听从了内心的召唤,恪守了人性的底线,就必然会触犯新政权的诸多禁忌。这样一来,虽然身为胜利者,但一种悲剧性命运的最终生成,却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事实上,也正是在完成征收房产的过程中,“他”与故人珏儿、汤姆他们再度重逢。其实,在面对自己当年曾经短暂寄居于其间的那幢米色房子的时候,“他”就不仅曾经设想过,而且也真心希望珏儿和汤姆他们早已远走高飞了。没想到,敲开门之后,所见到的,除了老女人毛姨之外,便是珏儿和汤姆夫妇了。尤其是与内心里始终没有忘怀的珏儿的再次重逢,被范迁处理的举重若轻:“随着一声声脚步声下楼梯来,他站起身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突然有一股昏眩之感,直到珏儿进了客厅,跟他打招呼,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以致张口结舌。好容易镇定下来,抬头望去,珏儿穿了件半旧宝蓝色的丝棉夹袄,家居的暗棕色缎裤,还是像他印象中那样恬淡静雅。珏儿客气但友好地向他问候,好像他们之间一点也没有发生过芥蒂……三年多的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真是微乎其微,想到此,他心里忽然抽搐了一下,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在他口腔里。”只有在这一次再度重逢后,“他”才发现,其实珏儿一直就深埋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然而正是故人珏儿和汤姆夫妇在“他”生命中的再度出现,给“他”带来了一连串的厄运。尽管说“他”一直心念旧情,利用手中的权力竭尽所能地保护着汤姆家的房产,但因为汤姆和珏儿他们无意间得罪了当年曾经给他们家开过很多年车的老朱,所以老朱多次不管不顾地举报汤姆和珏儿这样的资本家依然占据着大房子,依然过着奢靡的生活,到这个时候,仅仅依靠“他”的力量实在已经无法保住汤姆家的房产了。不仅如此,因为汤姆当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友人藏了一支枪,而且这个把柄还被无赖汉老朱紧紧抓住不放的缘故,尽管有“他”出面竭尽所能地利用和战友小崔的关系疏通说情,但由于此事性质的非同一般,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汤姆不仅最终逃无可逃地被判处了二十年有期徒刑,而且连家属的面都不允许见一下就被远远地发配到了遥远的青海去服刑。
然而,正如同珏儿所感悟到的“以前张爱玲的书上说过:还有更大的毁灭在前头。那时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总算明白了”那样,对于“他”和珏儿来说,的确也还有更大的毁灭隐伏在他们人生的前路上。去青海服刑没几年,汤姆就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一方面,汤姆已然亡故,另一方面,“他”对于珏儿依然旧情不忘,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就是他们俩历尽坎坷之后的结合。虽然说他们俩这个时候的结合,其实更多地带有在困境中彼此扶持的相濡以沫的意味。然而,在那个把一个人的社会政治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畸形政治年代,“他”这样的国家干部与珏儿这样的资本家遗孀的结合,必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事实上,一知道“他”要和珏儿结合的消息,“他”过去的战友小崔就已经表现出了明确的反对态度:“啥?就是老公私藏手枪被捉起来的那个女人?啥?老公已经死在了青海。你要和她结婚?我看你是热昏了吧!你究竟中了什么邪?前途还要不要?告诉你一件事,所有的人都有个档案,家庭、亲属、成分、社会关系、政治背景,无一遗漏。她是反革命家属,你跟她结了婚,等于给自己涂上污点。今后入党提升都会受到影响。我看你还要慎重考虑,不要昏了头。”到最后,“他”果然为自己的这一桩婚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民政处的处分下来了,是由副科长将为科员,工资减掉半级。在科里宣布时,办公室的同事都用了异样的眼光看他。他在其中感到侮辱的意味,冲动之下,直想如珏儿所说的辞职算了。最后还是隐忍下来。”
“他”终于没有逃过第二批右派的名单:“局里颁布的第二批右派分子帽子的名单,他名字赫然列于其中。局里还宣布,右派分子凡是有行政级别的,一律降级。他被将为二十四级,行政级别中最低一级。薪水也相应降为四十九元。”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到“他”被划成右派被打入政治另册,坠入人生最低谷之后,“他”才彻底认识到历史劫难的无法逃避,以及人生命运的吊诡与无常,当年的那位其实曾经一度自视甚高的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他”,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自己所期望的辉煌人生的反面:“当年在圣约翰大学读政治经济学,亚当·斯密、马尔萨斯、凯恩斯、弗里德曼、卢卡斯理论都琅琅上口,自忖大才堪用,人生即将飞扬。哪里想到十几年之后,落到了拎了只人造革包抢购草纸?人生落差竟如此之大。当然政权易手,社会的变迁是主要的原因,但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就没有做过推波助澜的事情嘛?风起于青萍之末,摧城掠地。社会变成这个样子,看起来每个人都没有责任,但实质上每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如“他”自己,倘若当年有足够的勇气承担起对恽姐的责任来,或许恽姐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悲惨的。
最后,只能引用范迁在《锦瑟》中曾经引用过的穆旦的诗句,来凭吊如同“他”这样的知识分子的亡魂,来为我们的这篇批评文章作结:“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