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超
我孤独地坐在一叶扁舟上。
黑暗,在四周弥漫着,弥散着黑暗独有的气息。像布幔罩住了苍穹,像大雨滂沱的深夜。在这漆黑的夜里沉下来,沉住气,沉下心,甚至沉沦住光阴。让整个身躯沉下去,沉陷在软柔的放松里,只剩两只眼睛,向前探寻着光影。
孤独在黑暗里光临,这不应是一叶扁舟呵,该是坐一千多号人的大船。人头攒拥,一票难求。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多少人渴望登上这条梦之舟,获得点精神的愉悦。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环顾四周,孑然一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波涛汹涌。我害怕。
不应该是这样,这是承载着无数人青春和梦想的舟船啊!那黑暗里的光影,演绎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来来去去、分分合合,我们为之哭,为之笑,为之感动,为之愤怒。这是大众共同的梦呀!人活着,都不要梦了吗?
我是个爱梦的人,可眼前的黑暗,明明要把这梦吞噬了去,令人不寒而栗……
灯亮了,赵师傅说,全场就剩你一个人了,我们要冲洗场子了,明天早上有个会!我讲那我走吧,他说不用不用,你看你的,只要把脚搁上椅子就行了。
水“哗哗”地就冲了下来,另外的两男一女在用竹丝扫帚打扫着,“哗哗唰唰”,银幕上的对话已听不清楚。赵师傅是邻居,我来看电影都是“白看”,不买票的。我是影院的常年影评评委,经理们也熟。他们说要看电影来好咧!我总是厚着脸白看。白看也是看,这场子里总是冷得瘆人,来个白看的,也添点人气。
放映员下来了:就一个人看啦,停了吧?赵师傅说,你放你的,一个人也要放,我们打扫完了就走!
灯又熄了,黑暗重新包裹过来。空气里散发着水门汀的气味,间或有肯德基的鸡香味,那是影院正门里飘过来的。“禁止吸烟”“安全门”的灯光在黑暗里机械地亮着,侧门厚厚的布帘遮不住隔壁舞厅的霓虹,五颜六色的光闪烁在湿湿的水门汀上,挤眉弄眼。
大厅里空荡荡的。隔着玻璃墙,肯德基里热闹非凡,时髦的少男少女们啃着舶来的快餐,享受着舶来的快乐。厅里有道门通着隔壁,但只有几个嬉闹的顽童不时推门过来,又追逐过去。
值班的老头有点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看“专场”的怪物。“香格里拉”歌厅、游戏机室、小卖部、服装店、饮食店……时髦的店铺像一个个妖艳的女郎,扑入眼帘,争相献媚。占据影院主体门面的肯德基,窗明几净,灯火灿灿,使人联想到有钱的阔佬。挤到一边的影院分明是迟暮的老女人,冷落得有些凄美。
“看电影?你还去看电影?”每当和人谈到电影,总会听到这种语气的诘问,那瞪大的眼珠里,分明露出发现落伍的怪物的神情。
今夜,我有些孤独。下雨了吗?衣衫湿了,可能是水溅的。再一摸,脸颊也湿了。
小城不大,有两家放电影的场所。一家叫“人民电影院”,一家叫“大众影剧院”。院如其名,确是人民大众聚集娱乐的地方。不过小城里人习惯叫它们“电影院”“戏馆子”。电影院在城中心,专门放电影用的。戏馆子里有戏演戏,无戏亦放映。看戏的地方北方人叫戏园子,这里称戏馆子,像茶馆、饭馆、旅馆一样,都属消遣的去處。那时的拷贝少,电影院和戏馆子放着一样的片子,时间上差了半小时。这边放完一盘,马上由送片员骑脚踏车送片。送片员一路吆喝,车蹬得只见腾灰不见人影。路人一听“跑片”的呼声,自觉地避让开来,因为救场如救火,耽误了人家看电影是大事。后来饭局宴请因分不开身,要两边应酬,把“跑片”一词引用过来,倒也有几分贴切。
记忆中的电影院,是小城的聚焦中心。娱乐生活的单调乏味,使看场电影成了一种大享受。电影票和当时的肉票、豆腐票一样,都是紧俏之物。那时在电影院上班可比眼下的公务员吃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谁不巴结着、呵奉着?电影票也成了职工的福利,每一场一人只摊几张。没熟人想看电影?排长队去吧。那售票窗口像个小门洞,上面还装着铁栅栏,门洞仅供一只手进入,钱送进去,票扔出来,几排几号,听天由命。你肯定连售票员的脸长什么样都没瞧见,就被后面挤上来的人搡开了。紧俏的票人更挤,有浑身是劲的小伙子爬上人墙,死命地把手伸进铁栅栏里,一只手的门洞卡住了几只手,大家不肯让,票捏到手皮上有几道血口子那是常事。有时年少气盛的愣头青们为买票动起手来,那也是常事。说是打架,只不过推搡几下,边上人一劝亦罢了。城小,一聊一扯,弄不好还是沾亲带故的。
影院前东西两旁有玻璃长窗,里面贴些影讯、影评什么的。间或也有书画、篆刻作品展出,候场的人们可在那里消磨一段辰光。窗廊下面白天也有租小人书的摊子,租书人提供小凳子让你坐。我们没钱租就在别人后面半蹲着蹭看,有时租书人看得慢了,不识相地喊“翻啊!”大都遭人白眼,或干脆把书一收。也不脸红,换个人蹲下继续看白书。
夜幕降临,人潮水般地涌来。“瓜子,瓜子,5分钱一包!”“茴香豆!茴香豆!”“棒冰,3分一支咧!”小商小贩的吆喝一声接一声,吊着人们的胃口。进电影院是要严格检票的,因为那一指宽的票上分明写着:一人一票,对号入座。席间还有检票员查票,遇有站立者或可疑者电筒一晃你的脸:把票根拿出来!严厉的语气和态度,不亚于今天上飞机时的安检。散场了,前场的人从边门涌出,后场的人又从正门涌进。潮来潮去的攒拥里,人们像赶潮的鱼儿,在光影的虚幻中享受片刻的欢愉。为光影里的人哭,为故事里的人笑,哭过笑过以后又觉着自己傻。在单调枯燥的日子里,人人都好像傻得可爱,傻得无怨无悔。
那时男女青年谈恋爱,“看电影”可是里程碑式的一步。一对陌生的男女经人介绍,如果肯一起看电影,证明有戏了。应该是男的先进场,女孩等正片前的《新闻简报》放得差不多了,姗姗来迟,一为掩人耳目,一为略显矜持。《新闻简报》多放些“祖国形势一片大好”之类短片,配合宣传教育。第一次看电影,两人互不搭话,正襟危坐之时双目紧盯银幕,生怕前后排有熟人窥见。小城太小,熟人太多。电影未映完,必有一人先撤,要不灯光大亮之时难免尴尬。只有到两人熟了,关系确定下来,始敢趁着幕间的黑暗偷偷拉拉手。或是男娃悄悄塞过一包瓜子去,让女娃边磕边看。电影看过三次,大概可以筹办婚事了。双方要是不合适,哪会看三次电影,买票易哉?
电影院这个红娘,不知成全了多少夫妻。
影院那时没有空调,天寒地冻,踩着雪走进影院,觉着座位窄了。搓手擦脸之间,光影在白布上演着别人的故事,看着看着,忘记冷了。溽暑酷夏,一只只吊扇从芦苇编织的天花板上垂下来,长长的铁杆连着旋转的叶片,像是悬在空中的大蜻蜓。偶尔有一二只大蜻蜓不转,观众便嚷嚷,服务员赶紧拿来长竹竿去拨弄那叶片,就像乡下的孩子用蛛网粘树上的知了。影院两边墙的窗户是木板做的,可以上下翻转。一到天黑气温下降了,服务员便又用竹竿去捅开那窗户,散散室内的热气。吊扇不知何时也停转了,为了省电。
1964年5月的一天,小城里万人空巷,争去电影院观看热门影片《杨乃武与小白菜》。
我尚年幼,母亲、外婆带着我和几个邻居去看6点多的首场,母亲即将临盆,挺着个大肚子。散场后走到大同巷的青石长巷中,突然“轰”的一声闷响,地晃了一下,周围窗户玻璃震得直响。过了一会儿,消息传来:不得了,电影院里有人扔炸弹了,死伤了不知多少人!大人们面面相觑,要是晚一场……父亲从乡下急赶回家,他吓得腿都软了,以为一家人从此阴阳两隔!见我们没事,方才长吁一口气。两天后,母亲生下了我的弟弟。这件被称为“全国第二大案”的罕见之事,后來真相大白。公安局一个叫钟勤的科长,为了泄私愤,给对立面制造麻烦,竟把民兵上缴的手榴弹从影院的翻转窗户里扔了进去,当场把一女孩炸死,几人成重伤,几十人轻伤。钟勤后来被查出抓获,几年后在小城里开了公判大会,宣判枪决,立即执行。这次又是万人空巷。几十年后我们大杂院里住来一家三口,那女主人据说就是当年被炸伤着的女孩,邻居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点伤情来。看电影看出人命关天的大事,也算小城里人人津津乐道几十年的新鲜事。
“文革”来了,电影院、戏馆子里热闹得开了锅。今天“东方红”宣告成立革命队伍,明天“工农兵”宣誓将红旗插遍全球。有一天“工农兵”在戏馆子里聚会,被以学生为主的“东方红”发现,大街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任何人不得出入。“工农兵”代表像困兽一般被围三天三夜,戏馆子对面的小副食店连盐都卖光了。革命的勇士们终于挺不住了,只得宣布自己是“保皇派”,承认对方是“革命派”。“东方红”大获全胜,鞭炮放得小城的青砖黛瓦直摇晃。但没过几天,形势发生了大逆转,以退伍军人为主的“工农兵”掌握了枪杆子,动嘴没本事咱动枪。这下“东方红”傻了眼,除了嚷嚷几声“要文斗,不要武斗”之外,赶紧跑到山里“打游击”去了。
我家住戏馆子附近,那真人真事的上演,比电影好看。
电影院前的广场上,砌起了一个大砖塔,塔为长方形,四面都画了毛主席的像。画像的人姓蒋,是个美术老师,他的爱人也是老师,和我母亲是同事。女教师们空下来就喜欢打听蒋老师的事。那时能画这么大主席像的人,可是了不得!蒋夫人也爱说,每次叽叽喳喳地,忽然大家又哈哈大笑,个个花枝乱颤,大概是说到了什么床第之间的事,我们小孩子听不懂。
在8亿人民8个戏的年代,我们已经难得走进影院了。有时学校包场,看样板戏,5分钱一张票,我们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我们太熟悉了,上面的每一句戏词、每一段唱腔,大家都烂熟于心,于是上面一边放,下边齐声唱,电影院来了合唱团。唱了几段,大家又没心思了,趁着黑躲起了猫猫,东藏西伏,大呼小喊,电影院成了游乐场,老师吼都喝不住。我们班的两个促狭鬼,掏出小鸡鸡撒尿玩,尿沿着水门汀的坡度往下淌,在光阴的照射下像极两条游动的水蛇,两人喊“我的远!”“我的远!”踩到尿的女生嚷了起来,老师来捉人,两个鬼早躲到厕所里去了。
有一部电影我个人以为是应该载入史册的,尽管大部分人可能已经忘记了它,那就是朝鲜影片《卖花姑娘》。什么叫人人争看,什么叫街谈巷议,什么叫一票难求,在这轰动一时的影片中表现得前无先例,后无来者。先传这部片子是“哭片”,谁要进影院要备3条手绢,后传有人一连看了18遍!有人打赌,谁要看时不哭,宁输一桌酒水!就这么传来传去,传得神乎其神。电影院前的广场上人挤着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重复一句话:“有票多吗?”远在山区,难得进城的农民也闻讯赶来,在影院前的售票处铁栏杆前打上地铺通宵排队,一边唠家常,一边谈论卖花姑娘的传闻。“卖花来哟,卖花来哟,花儿鲜哟花儿香!”当那感伤的歌声一响,大妈大婶、姐姐妹妹们早已哭了个稀里哗啦!老爷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是坐在一个角落里,衣袖擦湿了半截。在看惯了《鲜花盛开的村庄》之类的歌颂片后,一部简简单单的悲情片,攒足了我们的眼泪。
罗马尼亚的影片《多瑙河之波》上映,在小伙子们中间热烈传谈着。有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这部外国片里,罕见地出现了男女接吻的镜头,冗长乏味的等待后,仅仅为的就是看几秒钟的一瞬。在一个禁欲的年头,这几秒钟已足以使无数青年男女热血沸腾。但没过多久,那几秒钟的镜头还是被剪除了。
我那时最羡慕的人,就是邻居童师傅,他是电影院的放映员。他能有本事从一个小窗口把光和影投射到银幕上,演绎出千百样的故事,让人笑,让人哭,他是个魔术师。他可以边工作边看电影,还有什么工作比这个更让人羡慕的呢?
记得念五年级的时候,同班农村的同学说他们村上放电影,是《地雷战》,我们相约去近郊的乡村去看。乡下的场园上用竹竿支起了一块白布,四乡八邻的乡亲赶来了,场园上坐满了人。虽然是部老得掉了牙的片子,但大家的脸上依然流露着过节一样的兴奋。贫乏的娱乐生活,已使人们把看场电影当作精神享受的大餐,人除了填饱肚皮,看来还需要点别的。
日本鬼子开始冲锋了,那猪头小队长用指挥刀一指,喊:“屙屎阿点点!”(冲锋)大家哄笑起来!孩子们拼命学着喊:“屙屎阿点点!”电影放完时,我突然发现城里来的同学走散了。月色皎洁,沿着田埂往城里走,我一个人有点害怕。突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袭来,我还没明白过来,背上就挨了一小板凳,接着又有人冲上推了我一把:“叫你到老子家村上来白看!”我落荒而逃,像一只丧家之犬。远远看见,同班的同学在远处偷笑,是他们叫村上的细伢打城里人的!明天过来回到班上,那几个农村同学无事人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也没告诉老师,谁让你看了人家的电影?
那个年头,一个村一个村追着看电影的人,不在少数。放映员也会在影片结束时预告,明天在什么村放什么片子。
我看得最多的一部电影,叫《一个护士的故事》。
我陆续看了7遍,不光看,回家后夜不能寐。写吧,写感受,写向往,写满了几本日记本。这是一部朝鲜故事片,讲的是一名女护士在战场上,为保护伤员英勇牺牲的经历。青春的冲动,使我觉着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上战场与敌人拼杀,或为战友牺牲生命!我能记住影片里每一句对白、每一段音乐。夜里躺在黑暗里,满脑子是那电影里的画面。一哼那旋律,浑身就毛孔扩张,激动不已!我还和一名已到部队当了兵的同学通信,通篇谈的,就是这部影片,信厚厚的一摞。有一天,在路上我捡到一小段电影胶片,那上面分明写着“一个护士的故事”。像做梦一样,怎么会那么巧?这胶片上的字是手写的,可能是影片的预告,冥冥中我觉着感动了上天!我把小胶片贴在日记簿前,继续写。
我每看一场电影,都在小本子上记下片名、时间、地点,并把票根贴在本子上。上海大光明、国泰,南京大华、曙光……我把电影当作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了!以至有一次路过上海电影制片厂,拼命往里张望,想象这造梦的工厂里面肯定会有无数的秘密。自己也曾幻想有一天走在马路上,被导演发现,说你正好符合我影片里的一个角色……
光影投到银幕上,在造着人生的梦。人生的梦,浓缩成光影,诉说着过去和未来。影院,在光影里演绎了无数的故事之后,自己也将成为光阴里的故事。光阴似水,人们有了电视,有了电脑,有了卡拉0K,有了3G手机……就不要电影了吗?
电影的辉煌,成了一去不复返的往事。人们总爱追逐那新鲜光亮的时髦,把千人大影院、大剧场,当作过时的老古董无情地抛弃。有人说,小城的电影院要不是为了每年一次的“两会”,早就拆掉了。现在国外院线的五星级电影院都进来了,高清晰数字机器,超级震撼音响,真皮座椅,几十人的小厅……你那大影院留着干吗?放一场进几个人,连电费都收不到!
大影院的退出历史舞台,看来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我依然留恋。在浮华的喧嚣里,已很难找到一个安顿心灵的场所了。我总是在感到孤独的时候,过来陪陪比我更孤独的老朋友。尽管她老了,尽管我也不再年轻。
影院可以拆掉重建,但拆不掉的,是人生中光阴里的那段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