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五月十六日的那天,你走了。走得很突然,走得让人肝肠寸断……
你走的那天,我正在参加同学聚会。回到家里,电话响起,被告知你出车祸了。那一刻,我痴痴地傻傻地愣了半晌,总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把人认搅了?最终我知道,一点没错是你,你千真万确地走了,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静儿,你就这样走了,永远地绝决地把我们抛在尘世间,任由无尽的思念和悲伤溢满生活的每一天……
你是我的叔伯侄子。可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的亲侄子甚至儿子。你走了,让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切身经历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你走的头天夜里,我梦见了你,你站在路边向我招手,不说话,也没见你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叫我“五姑”。我走近你想拉住你的手,你却跳上一辆黑色的车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你在从宜回兴的路上就被肇事司机撞了个头破血淋!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稀奇古怪的梦引起我的警觉,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提醒你一下,没准就会避免这场惨祸的发生。我恨自己的疏忽大意,更恨那个疏忽大意的司机!你只有二十八岁呀!二十八岁,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有多少故事等着你去抒写,有多少浪漫等着你去经历,有多少幸福等着你去体验,有多少欢乐等着你去播洒……可是从此却永远地空白了!静儿,你知道吗,噩耗传来的瞬间,泪水淹没了我的双眼,一串串泪珠砸得五姑浑身瘫软、痛彻心肺呵……
其实你是经常给五姑发短信的。当你得知五姑有不快和委屈的时候,你总是隔三差五地发。虽然你发的那些幽默的搞怪的甚至是风花雪月的短信让我觉得更适合发给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但我感受到的是一抹春天的气息,一种亲情的温暖。每次看完笑够,还念给你表弟鹏仔一同分享。我比你长十六岁,曾为你洗过尿布,擦过屁眼,见证着你的长大。小时候的你,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唇,胖胖的脸蛋,天生就是一个帅哥胚子。你的哭声也大得惊人,总是飘过院落震着每个人的耳膜。还记得,我母亲——你二婆婆每每要我过去帮你妈洗尿布时,我心里就会嘀咕:为什么不让我抱你呢。我很想抱你逗你玩,而不想和一堆尿布打交道啊。可有一次你真不给我面子。那天,我穿着几年难得买一件的新衣服,还没臭美够,你妈——我的二嫂一把将你塞到我怀里,转身喂猪食去了。没想到,仅仅十几分钟的工夫,你居然干了一件让我气急败坏的大好事——把便便拉到我的新衣服上了。我当时心里烦死了,眼泪就要出来了。你妈也始料未及,一边要我赶快换下来她洗,一边呵斥还听不懂话的你,最后还开玩笑说我要走运了……我记得那一次,因为心疼好不容易才盼到手的新衣服,我生了大半个月的气没到院子东头来抱你。你不会笑话那时的五姑很矫情吧?!
说来真巧,不多久我果然“走运”了。我考进了县文工团,走出了我们那个山旮旯儿。可每逢节假日回家,去逗你玩仍是必不可少的内容。捎给你的三两颗糖果常常乐得你整天围着五姑转来转去,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不知你究竟是喜欢五姑呢还是喜欢看戏,凡是县文工团送戏下乡到本村邻寨,你一定是逢演必看的观众,而且也一定会挤到后台去找我,欢呼雀跃地叫一声“五姑”,然后塞给我三、两把生瓜子或者柿饼核桃什么的。一次,我刚一出场,你一句“這是我五姑”把全场观众的目光拉了过去,我定睛一看,你正架在观众席旁一棵高大的树丫上兴奋地向我挥手。这个节目我无法全身心投入表演,出现了忘词和掉节奏等错误。那一次我被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还在全团演员面前作了平生唯一一次检讨。可我并不生你的气,因为你毕竟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危险,而且自此以后,我还养成了上台表演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分心和走神的好习惯呢。
在我们那个大家族中,论起辈分来,叫我“姑”的侄子侄女不少于八个吧,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印象中背课文背得最快的是你,算算术算得最准的是你,捉迷藏杀羊儿贼精的是你,对三亲六戚最有礼貌的还是你。上小学时,你还当过班长,你家堂屋的正墙上每年都会新增几张你的奖状。二哥二嫂对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所有亲戚也一致认定你长大后会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
可上中学后你开始变了,变得很倔强,很固执,爱讲哥们义气了。因为打抱不平,你和你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高二那年,和你关系要好的一位同学受了欺负,你挺身而出帮好朋友评理,争执中相互动起手来,没料想你竟失手将对方掀翻摔成了骨折。学校要处分你,伤者要找你赔医药费、营养费、护理费和补课费。你那位好朋友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仅剩一位残疾奶奶,根本分担不起这笔沉重的费用。“谁掀谁负责”的处理结果让你追悔莫及,苦不堪言。其实你家也并不宽裕。为平息纠纷,你妈妈找亲戚朋友借了很多钱,还变卖了家里所有的粮食和牲猪。你爸爸本来就有病,急气之下更是雪上加霜。你在深深地自责中一天天沉沦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直到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们才惊异于你的变化。你与你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你说,既然没考上好大学就没必要再读下去。你执拗地回到家里帮父母种田,无论大家怎样苦苦相劝。这并不是我们期望你能过上的好日子啊。静儿,那段时间,我除了对你有唏嘘不已的惋惜,关心太少的懊悔,还有恨铁不成钢的责怪!真的。
终于,你明白了,要想更好地孝敬父母,快速地改变家境贫穷,靠死守几亩薄田是不可能的,继续求学也不现实,于是你走上了农村青年普遍选择的打工之路。在浙江一个农产品加工企业里,你勤奋好学吃苦耐劳,很快成为技术骨干。老板对你器重有加,把你提拔成中层管理人员。你的年薪超过十万,成了家乡打工一族的骄傲。老板的千金似乎也看上了你的英俊和朴实,可在女婿的人选上,老板看中的是当地另一位企业家的公子。他从内心对你家境的贫寒和学历的浅薄存有芥蒂。初恋情殇使你懂得不能满足于现状,你更加如饥似渴地学习生产、销售、管理等知识,立志回乡干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记不清多少次你在电话中和我讲述外面的世界,畅有关项目、产业、资金、人才以及农民工返乡创业优惠政策等等系列话题。好家伙!静儿,你让我真真切切地看到走出去一个懵懂青涩的愣小子,收回来一个成熟睿智的好青年!
每次回家探亲,你都会给亲戚朋友捎回大包小包的礼物。其实你在外面相当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除了应付场面必备的几身行头和购买的各类书籍,年轻人的时髦消费你大多不愿涉猎。但你对需要帮助的亲友乡邻却出手大方。垭那边的余婆婆老伴儿死得早,儿子患有眼疾丧失劳动能力,常常无钱看病,你多次接济。你还出了一大笔钱彻底解决了院子里的饮水问题,家家户户吃上清冽甘甜的自来水。
最难忘的是前年春节,你回家后,打电话接所有在外工作的亲戚回老家吃年猪肉。那段时间我过得很不开心,不愿出门,就故意推辞说请不动假。你发现端倪,在电话中反复邀请五姑回老家散心,并一再强调如果不答应回去就亲自到城里来接。为了不格外给你增添负担,我只允许你在家里等我。可车刚到站停稳,就发现已在风雪中静候多时的你。你用冻僵的手接过行李,拉着你的表弟,一路嘘寒问暖,呵前护后,亲情的温暖把烦恼融化得无影无踪。你的人缘极好,只要你一回来,你家就成了打工仔和亲友们的快乐大本营。那一次在老家,你忙进忙出,有礼有节,所有的亲戚都暗暗羡慕二嫂有福气。你大姑爹举着酒杯开玩笑追问你什么时候娶一房好媳妇进门,让大家尽快喝上喜酒?你踌躇满志而又满脸调皮地说:“报告各位长辈,本人公司开张之日就是个人问题进入议事日程之时。”亲友们笑得前仰后合,连连夸你“有志气”。没想到你对事业婚姻的“宣言”竟成了难以为继的“绝言”?!
五姑真的非常喜欢你,可是却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其他侄男侄女无论是升大学还是结婚,我都尽己所能地资助过他们,唯独你,让我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机会送给你。去年春节你到我家来拜年,我执意要给你买套西服。你长得板板正正,穿西服绝对有款有型。可你坚辞不受,说结婚的时候我如不买你还不干呢!我问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儿?你脱口而出:找五姑这种有才有貌、能干善良的女子。呵,你倒挺会讨好五姑!你还没大没小地问起我的初恋,问得我面红耳赤,毕竟我是你的姑啊。我想训你几句,可看着你纯洁疑问的眼神,我还是告诉你了。那个时候,我是把你当好朋友的。
蒼天不公,长歌当哭。静儿,难道你真的走了吗?
你那么年轻,那么有朝气,我不相信你就这么走了,真的,永远也不相信。我快速地打开手机,回答我所拨打的用户不存在;又赶忙打开电脑,希望在这里找到你。可我搜索了无数遍,仍没有你的任何片言。这么说你真的走了?真的匆忙地狠心地没来得及叫一声“爸--妈--”、没给亲朋好友留下半句话就走了?!
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描述那天送你上山时一幕幕悲痛欲绝的情景。我只想告诉你,你爸爸从你去世那天起,每天都必须到你坟前坐上一会,嘀咕一阵,风雨无阻,从不间断,才五十多岁的人可头发已经全白了;你妈虽然被拦着无法天天到你坟前,她却整天抱着你的遗像以泪洗面,体重减轻了二十多斤;逢年过节,所有亲戚都会放下农活或工作不约而同来到枫香树垭,为的是去看看你,给你烧上几把纸,燃上几烛香,陪陪你的爸妈;院子里的人已自发凑钱请石匠为你雕刻了一座高级墓碑,拟定择一黄道吉日安放;你的音容笑貌总是隔三差五在五姑眼前和梦中浮现,每每回到老家,我都要到你小时候经常做游戏的地方驻足良久;每每经过你出事的地点,我都会心情沉痛得双泪长流……
静儿,你为你的父母攒下了一大笔钱,现在他们已用其中一部分购买了养老金、医保金,你的爱将陪伴他们走过余生;静儿,你为你的亲友留下了许许多多温馨回忆,这些已成为他们人生路上的精神财富,你的情将激励他们走好人生:如果,世间有天堂鸟,那么,请捎上我们的祝福,飞到你的身边,吟唱一首五月的挽歌;如果,天堂有花瓣雨,那么,请洒下我们的心愿,约定在来生,咱们还做一家人。
静儿,我的小侄,你在那边好好安息吧!
(作者介绍:万国清,剧作家,湖北省兴山县文联秘书长,《香溪河》执行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