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滢莹
甫跃辉的家乡位于云南中緬边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个“比村庄还要村庄”的地方。在这个名为施甸的县城名下,16个乡镇中只有3个位于相对平坦的坝区,其他都隐匿在崇山峻岭之中,常年交通不便。直到如今,甫跃辉的家里都没有网络,每次领导来邮件,他都得骑着摩托车到县城才能接收。在他家不远的滇缅公路上,两边几十米高的桉树林自然生长,不少村庄因为只有一户人家而被称为“独家村”,静谧与寂寥始终盘旋在山岭之间。
相对封闭的环境,使得这个“家园”并未被现代化侵蚀得七零八落,虽然有些土路成了沥青路,不少破屋也换了新颜,但村民们的生活习惯和质朴、融洽的邻里关系延续至今,他心中完整的乡村图景也得以保存。
身为木匠的儿子,甫跃辉和弟弟最大的嗜好却是读书。农忙时,兄弟俩回家后都要帮着插秧,种稻,一度还要割草喂百来只兔子,闲下来时,手中却总是有本书。为了图个清静,甫跃辉曾爬到家中的斜屋顶上背书。屋顶上的瓦片被厚厚的青苔覆盖,很容易滑倒,他却不觉惧怕,只觉得坐在屋顶上,一面望着辽远天空大地,一面背书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从课本到文学书,他们不放过任何可以借到的书,高中时,兄弟俩互赠的礼物已经是《卡夫卡文集》之类的书。这两个对文学有特殊情感的兄弟,不久后分别考上了复旦和北大。至今,每有自觉满意的作品,甫跃辉都会先发给弟弟看看,让他提提意见。
上大学之前,甫跃辉没出过云南,甚至连县城所属的保山市区都没去过几次。入学时,父亲陪着他坐了一夜的车去昆明,又从昆明坐了近60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上海。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的父子俩在车站出口晕头转向,连怎么坐公交车都不知道。他说,弟弟去北京读书时,是他送的,那时他已经开始渐渐熟悉大城市的生活准则,可以装出一副老练模样。
进大学后,甫跃辉开始真正系统的阅读,从巴尔扎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图书馆成了他最常蹲点的地方,他也逐渐开始尝试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故事。在严歌苓的老师所开设的写作课程上,甫跃辉用四页A4纸所写的故事获得了美国教授的赞许,英语不好的他连自己被表扬都没听懂。而在读研后,他则常因为王安忆学生的身份而引人关注,而这位“严师”的教导则时常令他汗流浃背。因为怕他写得太快,浪费宝贵的触感和生活经验,王安忆曾要求他暂时搁笔。整整一年,甫跃辉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写作学、叙事学的知识,并开始真正萌生了写作的自觉。那个用蹩脚的英文写在A4纸上的故事,最后成为了他备受好评的《初岁》。
在甫跃辉的小说中,乡村经验和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叙述是早期创作的核心,《少年游》《走失在秋天的夜晚》《雀跃》到《鱼王》《鹰王》……故事中反复出现的小镇、河塘、巨木、传说等,不仅是对农耕社会的回望,更是他独特生活经验的展露。即便如此,写作时他也不愿意把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太“实”地记录下来,许多看上去由记忆呈现、拥有实际背景的情节其实并未发生过,而在作品中对于画面感的重视和结构的设置也常让他有“双刃剑”之感。在一些小说中,他对结构的设置、对语言的精雕细琢也已经成了一件不自觉的追求,如此的雕琢是否会影响文气的流畅?他未置可否,但却坚定地说:写作者必须计较。
数年前的一次掸邦之行,给甫跃辉带来了巨大的震动。掸邦位于缅甸东面,当时时局不稳,刚去探友的他被一场持续的枪战堵在了宾馆。这一堵就是十多天,躺在房间,都随时能听到窗外零星的冷枪声。穷极无聊时,他曾偷溜出宾馆置物,眼见有人倒毙在自己面前。这是他第一次和战争离得这么近,和死亡离得这么近。但这段经历从未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不是不写,只是总觉得时候未到,怕随意落笔会浪费积存在心里的那些感触。
如今甫跃辉已经在上海生活了近十个年头,这座太多诱惑的都市里,坚守对于纯文学的信念比他想象中的要难,一种孤寂感始终挥之不去。他目见许多和他同期开始写作的年轻作者,拥有惊人天赋,后来却逐渐转投其他行业,更多的则加入了消费文学的大军。在都市环境的影响下,甫跃辉的创作中也逐渐出现了城市题材,与许多年轻写作者不同,他笔下的城市不是一个个地标和时尚器物的堆砌,而是一种独特的精神意向和气质。在从事编辑工作期间,甫跃辉发现,许多“80后”作者擅写城市里的一些特质,提到堕落就是酒吧、性和毒品,对他而言,这些看似新奇的东西其实十分陈旧,写作上很难突破。在自己的写作中,甫跃辉也是不慌不忙地以一篇篇中短篇作品表达着自己的写作理念,而从未涉足长篇小说。对他来说,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的生活经验都是十分宝贵的,如何表达,有无变化,怎样才能在更丰富层面上展现,都需要更多的研磨。
(选摘自《文学报》2012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