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苏皖
摘 要: 法国作家司汤达的长篇小说《红与黑》一向被誉为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本文从成长小说的视域对其进行分析判定和重新解读,力图发掘小说中所蕴含的教育价值。
关键词: 成长小说 红与黑 教育价值
1830年问世于法国巴黎的司汤达的长篇小说《红与黑》,塑造了文学史上的“青年野心家——于连·索雷尔”这一经典人物形象。由于司汤达对人物心理活动与深层意识的剖析和挖掘远超同时代作家,并且小说真实反映了1814年法国波旁王朝复辟以后的社会面貌,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和时代色彩,因此《红与黑》一贯被作为心理小说或批判现实主义小说解读。笔者认为《红与黑》同样是一部杰出的成长小说,其展现了外省小城的木匠之子于连艰难坎坷的成长心路和波澜起伏却早夭的一生,并且针对“克服自卑情绪、正确看待自我”等青春期心理问题,对当代青少年具有重要的教育价值。
一
成长是人类社会中一种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更是人类个体生命的重要体验。“成长”与“爱、死亡、生命”一样,是文学主要探索与表现的对象,在文学书写的诸多主题中具有经典性与永恒性。作为一种独特的小说样式,“成长小说”发轫于十八世纪中后期的德国,与德语词汇中的“bildungsroman”一词直接对应,其中“bildung”有“塑造、教育”之意,说明成长小说在诞生之初便承担着重要的教育功能。对成长小说而言,除了审美特征与叙事结构的特殊性外,教育功能是其区别于其他小说样式的重要特点。就如威廉·狄尔泰所描述的那样,成长小说是一种“教育”和“成长”既交相辉映又呈现出不同表征的小说样式①。当成长小说不能发挥教育作用时,它与其他小说样式相比就不再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红与黑》作为成长小说,主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维里埃尔市的木匠之子于连·索雷尔,自幼在父亲与兄长的言语侮辱与拳打脚踢中长大,造成其敏感易怒、自卑善妒的扭曲性格。所幸他得到老外科军医的悉心教育,从小怀有英雄主义精神与远大抱负。他先后成为市长儿子的家庭教师与侯爵的秘书,并与市长夫人与侯爵小姐萌生“心灵之爱”与“头脑之爱”,但他最初的正义感与济世情怀逐渐被野心和冷漠掩盖。最后他因射杀市长夫人被抓入狱,死亡前的精神危机使他看清并放下了如影随形的自卑与野心,终于实现了心灵的超越。
对一部通俗的成长小说而言,作品需以成长主人公的青春期为书写中心,主人公的成长内容包括生理成长(性的成长是核心事件)与心理成长,并且成长主人公的长大离不开“成长引路人”的帮助与指引。
在《红与黑》中,司汤达将小说的历史背景设置为1825年至1829年的法国,与之对应的情节时间点是于连在18岁时首次出场,22岁时被判死刑。作者借于连的回忆描摹了其童年时期的成长经历,但小说主要以他的青春期为书写中心,并且通过描写于连首次与德·雷纳尔夫人的深夜幽会,刻画了于连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成长。另外,在小说中于连有过多位成长的引路人,老外科军医、好友富凯、谢朗与皮拉尔两位神父等都给予过于连成长的帮助。最后纵观于连“幼稚—受挫—觉醒”的过程,显然《红与黑》完全符合一部经典成长小说的审美与叙事特征。
然而,反观作者司汤达的生平,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位具有高度政治热情、一生信仰启蒙运动思想并自称“雅各宾党人”的作家或许并未重视小说的教育作用,他创作《红与黑》的初衷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批判被教会与保皇党人所控制的黑暗社会,因此他将揭露贝藏松神学院丑恶内幕的那些章节视作小说“最精彩的部分”。不过,正是因为作者的无意说教,这部小说并没有长篇累牍令人厌倦的道德评判,司汤达只是以凝练简约的语言描述了于连早夭的一生和两段惊世骇俗的“越轨爱情”,但无疑于连的成长故事为无数青少年读者带来了震撼、激励与反思,因此小说本身具有教育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二
不同于那些聚焦于主人公外部世界磨炼经历的成长小说,《红与黑》的独特之处在于司汤达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于连的成长心理,将一个出身低微但志向远大的少年的自卑与自负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令他成长之路上的每一丝心理波澜都映现在了纸页上。卡夫卡曾说:“书必须是凿破我们心中冰封的海洋的一把斧子。”司汤达正是以一种“内在书写”的方式超越了以往宏大的叙事传统,凿破了读者“冰封的心海”。因此,每一个读者都或多或少能从于连的沉思与心理独白中体味到自己成长时的某种心境。这种真实的代入感更加有益于成长小说发挥教育功能,能促使青少年读者从虚拟的文本中汲取现实生活的经验与教训。
具体论及《红与黑》的教育意义,便不得不分析主人公于连的形象。墨罗蒂在论述十九世纪成长小说的形式功能时提出:“古典的崇高叙事或英雄叙事被颠覆了”,并且“小说呈现给读者一个多面的、反英雄化的主人公”②。《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正是这样一个“多面的、反英雄化”的人物。
从正面看,于连身上的许多特质是打动人心的——虽然出身低微,但他有着强烈的进取意识,他追求的不是富凯那样“保证生活舒适的碌碌无为”,而是“英雄的梦想”,他不甘心重复父辈的命运,一心要打破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的壁垒。英雄主义气概和反抗精神是于连这个人物的根本魅力所在,他的奋斗激励和鼓舞了那些同样出身低微但有着远大抱负的少年,更击中了每一个读者心中对自主、自强、自由的渴望。正因如此,高尔基认为:于连·索雷尔是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中一系列反叛资本主义社会的英雄人物的“始祖”。
从反面看,于连这个亦正亦邪的人物“邪”在其扭曲的性格:极端的自卑与自负——自卑令他自私、善妒、不信任他人,自负使他虚荣、残酷、野心勃勃。除了外部社会的压制外,于连的命运悲剧很大程度上正是性格悲剧。小说首先在第四章“父与子”揭示了造成于连自卑性格的根本原因:索雷尔老爹“对于连非常不满意”,于连“爱读书的怪癖叫他厌恶透顶”,他认为于连是一个“该死的书呆子、该死的伪君子”,于连专心看书时没听见父亲的声音便“被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鲜血直流”。正是因为自幼遭到父亲与兄长的鄙弃与打骂,于连尚未发展健全的人格中深深埋下了自卑敏感、自我仇视的种子。
当德·雷纳尔夫人满怀善意地试图给他一些金钱资助时,他火冒三丈地拒绝:“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并不卑贱。”当夫人最小的儿子与他亲近时,他认为:“这些孩子亲近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刚买来的小猎狗一样。”
于连的自卑是深入骨髓的,甚至从个体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于连的自负实际上是对其自卑心理的“补偿”。小说第七章从德·雷纳尔夫人的视角写道:“在客厅里,不管他的态度多么谦逊,她都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胜过上她家里来的任何一个人。”于连的自负,既是因为他的才华与聪慧,更是因为他需要在想象中将自己居于高位,对那些实际的贵族表现出鄙视不屑,以此获得一种虚幻的满足。
作者不止一次描写过于连在高山上的沉思,当他站在高山的巨大岩石上,这种远远高出世间所有人的物理位置是“他渴望达到的精神世界的位置”,他看见雄鹰在天空中盘旋时,他羡慕那只猛禽的“力量”与“孤独”。
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于连在自我意识建构的过程中出现了异化与偏差,导致他将“理想的自己”误认为“现实的自己”。因此,当理想与现实存在巨大落差时,于连“一直过着完全由想象和不信任构成的孤独生活”,孤傲与自负令他始终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使他无法接纳平凡的自己,无法脚踏实地过一种安稳的生活。最后正是因为这种孤傲与自负,于连拒绝在被审的法庭上为自己的罪行辩驳,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哈贝马斯认为:“只有在成为中心的群体认同语境中,自我认同才能形成。”③对于连来说,自卑造成的“自我厌恶”与自负造成的“无法自我接纳”,根本上都是因为缺失这种“群体认同”中发展起来的“自我认同”。由此,自卑促進了自负,自负又强化了自卑,缺失“自我认同”造成身份焦虑,使他无法享受“平静的幸福”。直到被捕入狱,深刻的自省才让他终于超越枷锁般禁锢他的自卑与自负,在死亡的鞭策下实现心灵的平衡。
三
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曾提出“个人在历史中成长”的观点,说明个人的成长始终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存在着互文性,因此文学对个人成长的描摹,更是对成长主人公所处的那段历史的深度窥视和记录。《红与黑》不仅叙写了主人公于连的成长历程,更展现了隐匿于“个人成长”背后的“历史成长”,以于连个人的悲剧,映射了那一代深受启蒙思想熏陶的青年奋力抵抗黑暗社会却注定溃败的成长悲剧。
每一段历史都有相似之处,每一个年代都存在教育失败的原生家庭与个人难以抗衡的社会阴影。纵观于连不懈奋斗的短暂生命与艰辛坎坷的成长心路,《红与黑》的教育价值对青少年读者而言,既有激励,更多的是严厉的警示:一个人必须走出原生家庭的阴影,超越自卑心理,正确看待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否则将面临成长夭折的悲剧下场。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曾说:“人类是各种各样的自卑情节发展的载体。”他认为:“我们生活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假如我们因自卑而将自己孤立,我们必将自取灭亡。”从这个角度来看,《红与黑》的教育价值更具有普适意义。无论是因为身体残疾、童年阴影,抑或是奋斗过程中的压力与落差感带来的自卑感,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无一例外都要面对自卑心理。青少年应意识到自卑是一种无法避免的情绪,在成长过程中需坦然接纳自卑心理;正确看待自己的能力,为自己“设立有意义的目标”并努力培养社会责任感,意识到这个社会上人们的合作“需要许多不同的特点”,从而做到真正的“超越自卑”。
注释:
①张国龙.成长小说概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13.
②王炎.成长的终结?——解析福兰克·墨罗蒂的《世界的存在方式》[J].外国文学,2006(2).
③[德]哈贝马斯,著.郭官义,译.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96.
参考文献:
[1][法]司汤达,著.郝运,译.红与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2]张国龙.成长小说概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
[3][奥地利]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著.曹晚红,译.自卑与超越[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