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
孙传奇的大名叫孙科技。
我在青海格尔木销售分公司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党委副书记兼副总经理。他说,咱也没干啥惊天动地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工资。
我说,你的名字科技含量很高啊,咋起的?
嗨,他笑了,我出生那年,北京正好开科学大会,提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大夫问给我起啥名?我爸抓抓脑壳,说要不请村里算命的给起个?我大伯说,请啥算命的?这不都开会了吗?科技是生产力,这娃以后也是生产力,就叫个孙科技吧!
哈哈哈!孙传奇又是咋来的?
别提了,那是我第一次领工资落下的雅号……
李老师,那不叫传奇,活生生一吃货的现实版。
那是2001年,我刚来中石油的时候,单位初建,一切还没走向正轨,干了两个月没发工资。人事处说,先借给你们每人600块,发了工资再扣。那时候,工资定的每月500块,扣光一个月还不够。
管他呢,钱拿到手了才是真的!
我从农村出来,哪儿见过这么多钱?脑袋一下子就肿了。
跟我一块儿工作的金乃仓,之前开过录像厅、小书店,见过世面见过钱。我俩臭味相投,一见面就蛤蟆绿豆对上眼。
他说,这回有钱啦,走,我带你去开荤!
我俩来到西宁樱花广场,溜达了一圈儿,就钻进了刚开张的大超市。好家伙,花花绿绿,铺天盖地,让人神经错乱。以前我知道这地方,但从没进来过。没钱来干吗?我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俩眼不够使,不知道买啥好。
乃仓说,你别瞎看了,跟上我,今天我主导。
来到卖康师傅绿茶的摊位前——
这个喝过没?
没。
买两箱!
好家伙,一箱24瓶。卖主当时就乐傻了。
来到卖果冻的摊位前——
这个吃过没?
没。
大碗的来两斤,小碗的来两斤!
得,又乐傻一位卖主。
来到卖玉米软糖的摊位前——
这个吃过没?
没。
来两斤!
我俩提着这些东西,来到樱花廣场,往地上一坐。
乃仓说,吃起来!你没吃过的今天管饱,直接脱贫!
我俩一口气,把48瓶康师傅绿茶当啤酒喝了,四斤大小果冻吃了,两斤玉米软糖吃了,扔了一地糖纸。路人看见了,吓得绕着走。
从此,我再也不沾这三样东西了。别说沾,一提起来就犯迷糊。
但当时吃美了,觉得没白来世上一遭。
乃仓问,还能吃不?
能。
跟我走!
又来到卖水煎包的摊位前——
这个吃过没?
没。
吃!
水煎包是牛肉粉条馅儿的,香味儿直冲脑壳。一屉20多个,一般人撑死了吃一屉,要不两三个人吃一屉。我俩大马金刀一坐,连吃了七屉!卖主没乐傻,吓傻了。这才是序曲,吃了干的,还有稀的呢。摊儿上有胡辣汤、小米粥。乃仓说,喝!我俩就喝开了。又是胡辣汤,又是小米粥。我们去的早,排在了前边。端出一锅是我俩的,再端出一锅,还是我们俩的。端出第三锅时,排队的人想总该是他们的了吧?没想到卖主说,还是这二位爷的!哥儿几个再等等!
哪想到,第四锅,第五锅,第六锅,第七锅,全是我俩的。
排队的直接就走了。实在等不住了。
我俩咋那么能吃?没别的毛病,就是饿的。肚子里没油水,干瘦干瘦的。一上秤,我80多斤,他90多斤。我腰围一尺五,他腰围一尺七,我俩出去买裤子都买不上。当地男人没这么细的腰,我俩买了现场就得改,不改一提溜就到脖子根儿。
我第一个月工资就这么造的。还是借的。
单位的人一吐大舌头,哎哟喂,传奇呀!
说起来,我能进中石油,功劳全在奶奶。
咋呢?进这么高大上的单位,没文化想都别想,认识谁都不好使。
我的文化是被奶奶从小逼出来的。
还记得那是夏天的晚上,我跟奶奶坐在场院里,数天上的星星。
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星星呀星星数不完。
奶奶说,科技,你啥时候给咱们村考出个大学生!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啥叫大学生。
奶奶说,你读完小学,又读初中、高中,完了再读就是大学生。
我掐指头一算,哎哟,那要十几年,太长了!
奶奶说,不读书就成不了人,成也是个废人。你必须去给我上学!没有书包,奶奶给你缝个袋子;没有馒头,奶奶给你蒸。你走着、爬着也得去上学。咱们孙家谁都可以要饭,只有你不能!你是我的长孙,你必须给我学出去,必须给我考大学!
奶奶这些话,够我用一辈子。
我也用了一辈子。
老人去年才走的,活了九十多。
她六十岁的时候,还一个字不识。到了八十岁,电视上所有的字都能认。她用实际行动给我做了榜样。
我童年的印象,一个是奶奶跟我说的这些话,一个是村口的老井。
那是方圆数十里唯一一口甜水井。每天一大早,挑水的男人们就在井边排起队,蜿蜒而坐。坐的姿势都一样,扁担横在水桶上,屁股坐在扁担上。在袅袅升起的旱烟中,寒暄家常,间或开怀大笑。打水靠辘轳,古老又质朴。放辘轳是个把式活儿,呼啸的空桶牵着井绳奔向深藏的甘露,桶底碰到水面的那一声脆响,在幽幽的井壁回荡,算是对早起辛劳的一份回报。地里缺水,十年九旱,人们眼看着庄稼活生生干死。老井里的水太少了,哪儿能浇地啊,连吃都不够。挑水的男人们鸡叫头遍准起,起晚的只有对着淘上来的泥叹气。偶尔,也会有女人来挑。村里有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孩,上四年级,漂亮又活泼,村里的孩子不管男的女的,都爱跟她玩儿。她家离老井近,她就承担起家里的吃水。一天早上,她死了,死在了井里。她用辘轳放桶下井时,辘轳转得太快,井绳把她卷进了井里。村里的人都去救,会水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爸,一个是外来户。外来户当时正在地里干活儿,听到消息,跟大家一起奔向老井。她爸连衣服都没脱就下去了。起初女孩还活着,大家围在井口,听见她喊爸爸救我!她爸下去后,用裤带把她绑在自己身上,双手抓住井绳,喊了一声拉!井上的人们就拼命摇辘轳,眼看人快到井口,裤带断了,她爸撕肝裂肺地号。那悲声在我耳边响了一辈子,那惨景在我眼前过了很多遍。下去的是她爸一人,上来还是她爸一人。后来,外来户赶来,又下了井。捞上来人已经凉了。
她死了。死在甘甜的井水里。
女孩的死,奶奶数星星时说的话,成为我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奶奶看我的每个眼神里,都是你要好好学,你要考大学!
我上小学的日子非常苦。学校在一座古庙里,没电,没灯,都是自己提着煤油灯去。那个灯是我自己做的。我家是离学校最远的,每天早早起来,背上馒头就走。为了抄近路,我在玉米地里钻了三天,到底钻出一条路。肚子饿了,一路吃生玉米。没有喝水缸子,在垃圾里捡了个破碗,上面还有个豁口。不是淘沟里的水喝,就是路过人家的门前讨一口。上初中时,学校更远了,爸给我弄了一辆自行车,28加重的。我又瘦又小,才一米二,骑不上去,只能从大梁底下掏着脚蹬,整个车都是歪的。有一天,我从一个大坡往下冲,迎面来了车,心里一慌,连人带车掉进沟里。车闸从嘴里戳进去,戳断了三颗门牙,流了一脖子血。吃不了饭,喝不了水,一吃一喝就疼。整整疼了四年。
但是,想起奶奶的话,我忍住了。我坚持了。我不服输。
像一只小蚂蚁在无边的树上爬,我在上学的路上蹒跚前行,好不容易熬到了高考。
班主任对我说,科技,你有潜力,相信你能考好。现在还有八个月,你排个时间表好好温习,尽最大努力展现一把!
我说,您放心,就是为了奶奶,我也要努力。
那八个月的时间,不知啥叫吃饭,啥叫睡觉。
高考的时候,第一门考英语,第二门考化学。英语马马虎虎,化学是我最拿手的。一打开卷子,哇,都是我会做的。甚至有一道题我还给同学们演示过。老天太照顾我了!一激动,血上头,我一屁股从板凳上摔下来。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监考的老师不知从啥地方弄了一杯红糖水,俩人合力把我架起来,夹住了,把红糖水给我灌下去。我没死。我睁眼了。这时候,离收卷只有30分钟了。我答得飞起来,两个小时的卷子,我只答了30分钟,有几道选择题都没来得及做。最拿手的化学考砸了!
我觉得自己废了,连高考志愿都没填。
公布成绩那天,爸让我去学校看分。我不想去,丢死人了!一直在家里磨蹭,天黑了还没走。
爸就骂我,你还是不是男人?你是男人就去看!就是考个零分,你也是孙家的人。这回考砸了,咱也死心了,往后你也别学了。
奶奶听见了,大声喝斥,你说啥呢!
老爸不吭声了。
学校离家有四十多里。我说,爸,我骑你的摩托车去。
爸说,不行!那个破车,再把你摔了。
妈心疼我,知道我车技好,就把备用钥匙偷偷塞给了我。说你要慢骑啊,对妈要负责!
我说,放心吧,天黑我开着灯。
摩托车一响,爸就追出来。哪儿还追得上?气得回家把锅都砸了。他怕我路上出事。爸是好人。
我骑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校长、老师,还有我们这届的同学,都聚集在大门口,黑压压的。忽听人群里喊,那不是孙科技吗?他来啦!人们一下子乱起来。
我一个头三个大!
坏了,这是等着我批斗啊!
班主任第一個冲上来,科技,你考了全校第二名!
啊?
你考了651分!
多少?
651!
我惊叫一声,从车上掉下来。
我连高考志愿都没填!
我连看分都不敢来!
我考了651分!
物理老师和化学老师一起拽住我,像拽住一头驴。
物理老师说,走,到我家喝酒去!
化学老师说,走,到我家吃肉去!
我物理考了全校最高分。
化学虽然没考好,分数也高出老师的预料。
两个老师,一左一右,我分身无术。
最后,还是物理老师占了上风。
他说,我家开了小卖铺,你回家刚好从我家过,走!
我用摩托车带上他。呜!
我俩一直喝到凌晨两点,把他家小卖铺里的啤酒全喝光了。
那时候没电话,跟谁都没法儿联系。我去学校看成绩,四十里山路一去不回,村里开了锅!全村人把所有进村的路口都站满了。提着马灯,打着手电,吵吵嚷嚷,望眼欲穿。
奶奶蒙准了我要从村东的路口回来。她和我妈、我妹站在村东头等。
天再黑,我也能看见她们大睁的眼睛!
科技回来啦!科技回来啦!乡亲们喜大普奔。
奶奶第一句话就问,考得咋样?
我说,奶奶,我先不能跟您说,我不敢跟您说!
奶奶两眼死盯着我,好像分数在我脸上。
我拉着奶奶往家走。远远地,看见爸站在房顶上。
我家盖的房子,房顶是平的,庄稼下来能铺在上面晒。
我连跑带跳上了房顶。
爸问,考了多少分?
651!
啥?
651!
爸听清楚了。
可是,没有笑容,一脸惊恐。
科技,你千万别跟村里人说!万一判分的弄错了,让人家笑话!
就这样,全家闷着声,谁问都不说。
奶奶嘀咕,错不了,那分就是我孙子的。
爸说,又不是您判。
直到有一天,军医大通知录取我了,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没填志愿吗?为啥被军医大录取了呢?
原来,爸跟学校说,我家科技没填志愿,干脆让他参军去吧。我考了这么高的分,一听说要参军,军医大就录取了。
很快,体检通过了,政审通过了。
军医大高高兴兴来提档,想不到——
我档案没了!
哎哟,哪儿去了?
西北农大捷足先登了!
奶奶说,我的好孙子,我到底盼来这一天,奶奶闭眼也满足了!
我说,奶奶,您睁着眼,看我把大学好好读完,回来再跟您一起数星星!
大学的生活终身难忘,就像歌里唱的,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我的同学崔天被车撞了。他跟我不是一个班的,但他是我的发小。一块儿读的初中、高中,又一块儿考上了西北农大。那时候,西安的黑市上有卖旧自行车的,很便宜。崔天约了个同班同学,跟他一起去买。到了地方,同学没看上,他自己买了一辆。在回来的路上,他骑车带着同学,被一辆逆行的汽车撞了。俩人都受了伤。送医院一查,同学只是外伤,崔天不光是外伤,还有内伤。脾脏破裂,肺叶受损。
崔天家很穷,住的是草房,根本拿不起医疗费。那个同学家有钱。两家人一起去找肇事司机刘老三。想不到他是个小流氓,张嘴就说你们想找死啊!有钱那家人一看惹不起,就跟崔天他爸妈说,咱惹不起躲得起。这样吧,一事两办,你家办你家的,我家办我家的。各治各的病,各花各的钱。说完就带孩子去医院了。崔天家惨了,不抢救只能死。学校出面掏了抢救费,随后就不想管了,说崔天违反校规,出远门不请假,应该自己负责。
崔天躺在ICU,他爸妈给刘老三下跪磕头,说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刘老三说,不关我的事,凭啥让我出钱?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非常生气,明明他逆行撞人,咋不关他的事?后来我才知道,刘老三在事故管理科有人,他串通交警把肇事现场改了,逆行改成同行。这样一来,崔天反而占了机动车主道,成了主要责任,刘老三只是附带责任,轻多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
不行,这事我要管!
我当时留着胡子,又黑又瘦,不像学生,像在社会上混的。
我站在刘老三跟前,盯着他看。
刘老三嘴里叼着烟,对崔天的爸妈吼,事故科都说了,你们家儿子主责,没我的事,我拿啥钱?
我突然冲上去,出手一指刘老三——
这是医院,你把烟给我拿出去抽,要么就在这儿给我掐掉!
刘老三吓了一跳。
谁敢跟他这样说话?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程咬金?
他两眼虎着我,我第二句话跟着爆发——
刘老三,你逆行撞人还耍横!我知道你家!我给你15分钟,你赶快把救人的钱拿来,不然我让你活不过今天!快滚!
这一嗓子,彻底把刘老三镇住了。
当时,老师、同学都在场,他们也被吓得不轻。但谁都没吭声。
没吭声倒好了,形成肃杀的氛围。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刘老三乖乖回家拿了4000块,说家里就这么多,再想辦法凑。
我知道你家,我让你活不过今天,都是我现编的。
想没想后果?想了。无非是玩命,脑袋掉了碗大疤,豁出去了!
初战告捷,给了我信心。第二天一早,我又冲到事故管理科去了。老师们不放心,紧跟在我后面。乌泱泱一队人马。
我买了一包九块钱的烟,进屋先发了一圈儿。
交警们嘻嘻哈哈抽着烟,我突然一拍桌子,啪!——
前天你们出现场的时候,我们也出现场了!你们拍了照,我们也拍了照。刘老三已经认罪掏钱了!你们要是懂得规矩,把事故恢复原状,我今天就啥也不说了。要不然,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我扭头就走。
一屋子交警全傻了。
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我是干啥的。
后来,事故科重新鉴定了交通事故,刘老三负全责。
刘老三一分不少交了医疗费,还掏了营养费、误工费。
那个同学他爸找到我,说我家孩子花了几万,你也帮我们去要吧。我说老爷子,我今天不叫你叔了,你说一事两办,你家办你家的,他家办他家的,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吗?
他爸蔫了。
一件事把人心看透。
孙科技正跟我说得来劲儿,手机响了。
是媳妇来的,说家里炖了鸡,让他晚上回家吃饭。
我说,嘿哟,够心疼你的。你俩咋认识的?
嗨,孙科技笑了,过程太简单了!我打提前量,先说说。
说起这事,也算我的罗曼蒂克史吧。
没有史,就一次。
像人家说的,没看见林子,先在一个树上吊死了。
好在老天看我可怜,给了我个优秀媳妇。
前奏非常简单,都瑞咪发嗦啦西,七个音就用了三个。
我一直单身,公司领导就惦记。有一天,领导给我打电话,说孙科技,你到我办公室来!我就去了。一进屋,就看见我未来媳妇坐在那儿。领导说,我给你介绍这个姑娘,人家是大学生,没谈过恋爱,人不错。我观察好几年了。你看没看上?领导这么直白,我连看都没敢看,就说看上了。很好。领导又问我未来媳妇,你看科技咋样?我未来媳妇说,我不喜欢戴眼镜的,他不戴眼镜。领导说那你就是喜欢呗。未来媳妇说,我喜欢不行,还得看我爸妈呢。领导说,那就领他见去,丑媳妇早晚见婆婆,丑男人早晚见岳丈!
于是,未来媳妇就安排去见她爸妈。
很关键。很重要。千钧一发。机不可失。
见面之前,未来丈母娘问闺女,小孙爱吃啥?咱们在家请他吃个饭。未来媳妇就问我,我妈问你爱吃啥?我说好吃不过饺子!她就跟她妈说,小孙爱吃饺子。啊,行,饺子好,又是主食,又是副食。你看老太太这词儿用得多精准,主食就是面,副食就是馅儿。
家宴的食谱有了。包啥馅儿呢?
她妈又问,小孙爱吃啥馅儿?
我转而回答,茴香的。
结果,买不上茴香。又问,香菜吃吗?吃!
未来丈母娘一拍大腿,就包猪肉香菜馅儿!
见面那天,是星期六,刚好未来小舅子也在家,全家包饺子迎接我。未来丈母娘说,包一回不容易,咱们多包点儿,包一个星期的,冻上,留着日后吃!
一家四口干开了,拌馅儿,擀皮儿,包。
包了一整天,打算冻上吃一个星期!
我大老远赶来了。一进门,未来丈母娘就说,你走累了,你先吃!说完,就下了一碗饺子,端上来让我吃。我不懂得让,确实也走累了,拿起筷子就吃。嗨呀,薄皮大馅儿,猪肉香菜,那叫一个好吃!猪八戒吃人参果,眨眼一碗没了。我把筷子放在碗上。我们陕西人吃好了饭,筷子要往碗上放,不能放桌子上。放桌子上没礼貌。未来丈母娘说,哎哟,吃完了?再上!又下了一碗端上来。风卷残云,眨眼又没了,筷子又放碗上了。他们也不说话,又上。他们上,我就吃,稀里糊涂,一直吃,吃出一头汗。
只见未来老丈人端了一碗饺子汤,从厨房出来,吸溜着喝。
我说,叔,咋不吃饺子先喝汤呢?
未来老丈人扭头走了,啥也没说。
然后,未来小舅子也出来了,也端了一碗汤,说哥,你挺逮啊!
逮,是当地土话,意思是:美好。
我说,我咋逮了?
这时,未来媳妇过来了,说你就这么能吃?我们一家人四口,一个星期的饺子,都叫你一个人给吃光了!我们全家人只好喝汤了!
啊?!
我吓出一个大饱嗝儿。
我说,你们一劲儿下,我不敢说,怕不吃不礼貌。
那你吃饱没?
我都撑得回不去了。
你吃撑了,为啥还把筷子放碗上?
這,这有啥讲究?
在我们这儿,筷子放碗上就是没吃饱,还要吃。吃饱了筷子就放桌子上了。懂吗?
哎哟妈耶,你咋不早跟我说?看把我撑的!
第一次见面,以我吃饺子他们喝汤胜利结束了。
我走后,未来丈母娘说,闺女啊,这姓孙的你别谈了,饭量太大,咱家养不起!你说他这饺子咋吃的?一顿能吃三四斤。就算一斤14块,他吃三四斤,一顿就干掉四五十块!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够他吃吗?
未来媳妇没说话,心里还琢磨,咋不早告诉他筷子放哪儿!
未来老丈人来了一句,我看这孩子挺好,实在!能吃还能干呢!成不成的,老人别吱声,让闺女自己决定!
得,未来老丈人一锤定音,我俩就算成了。
为啥?媳妇知道我冤枉。另外,我也不戴眼镜。
老丈人也没白夸我,后来我救了他一命。
咋回事儿?听我慢慢说——
结婚以后,我就不叫老丈人了,叫不好成了老脏人。
我改叫岳父了,这多有品位。
岳父以前在藏区工作。他老乡多,爱喝酒,喝的都是人家自己酿的酒,结果落了病,胆囊里全是沙子。那天,他吃了一块油大的羊肉,胆管给堵了。发烧,疼。我小舅子刚开始有点儿大意了,想着往常也疼。可是,到半夜就不行了。赶紧打120送康乐医院。小舅子悄悄给我打了电话,我恨不得坐火箭赶到了医院。没敢给媳妇说,也没敢跟丈母娘说。医院一看,人不行了,说只有找李院长了。现在人家都睡了,又是七十的老人了,咋整?我一听要找李院长,心里咯噔一下,跟他有一面之交。那年石油公司体检,我路过他办公室,打了个招呼,说久仰您大名!本来是个尊重的话,想不到老人就让我进去了,还给我留了名片。现在,为了救岳父,我也顾不得是半夜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想不到老人刚睡,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伙子,你叫孙科技。你放心,我十分钟就到。说完,老人披上睡衣,开车冲到医院,来了就进手术室。
手术动了三个多小时。
凌晨四点,他出来了,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是女婿。
我还以为是儿子!你岳父情况很危险,全力抢救也只有一成希望,而且家里资金要雄厚。你现在拿个主意。
我说,没问题,全力抢救,这个板我拍定了!
小伙子,我不能保证把人救过来,这么多年,我见这个病是第二例。第一例花了一百多万也没救过来。
我说,就是把我卖了,也要全力抢救!
好吧!
一直抢救到凌晨,我丈母娘知道了。一跑到医院就瘫地上了。岳父昏迷了,心脏已经休克过一次。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就在这要命的时候,传来坏消息,老家地震,我爸摔进坑里不省人事了。家里人赶紧送县医院。大夫说,颅内出血了,估计没多大希望,救过来也瘫痪。咋整?我妈说瘫痪了也救,只要人活着,我养他。不幸中的万幸,脑外科主任是我爸的老同学,把我爸认出来,啥费也没交,直接动手术。来不及开颅,在头上打个眼儿,把血抽了出来。
两件事搅在一块儿了!
我跟丈母娘说,我得回去。
她说你快走吧!
从西宁赶回县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爸从手术室推出来,麻药还没过,不认识我。大夫说,手术成功,但还有三天危险期。
就在这时,岳母给我来电话,说我岳父肺衰竭了,医院要上呼吸机,全家人都不同意,不签字。家里开了家庭会,不想救了,要放弃。呼吸机一上,是按分钟收费的,怕钱白花了。他们把后事都安排了。在这生命垂危的关头,李院长让我丈母娘拿主意,丈母娘没招儿,拿不出主意,就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说,人只要活着,坚决不放弃!不管能不能救,救了以后咋样,都不管,先救人!
丈母娘说,我听你的。
我问,字谁签?
她说,不管谁签都行。
我说,签我的!
后来,医院里所有的单子,化验单,抢救单,病危通知,都是我签字。
不就是钱吗?我不信我这一辈子还不清!
我这边儿守着爸,那边儿每天给丈母娘打电话问岳父。
三天后,爸危险期过了。大夫说没问题了,救过来了。
岳父那边儿还很严重,我还得赶过去。我妈不高兴,我爸说你去吧,都是老人,我这边儿没事了。
我赶回西宁,媳妇就问了我一句话,科技,你觉着咋办?
我说,你啥也不用管,你告诉你家所有亲戚,说我孙科技救岳父救定了,不管是卖房子也罢,砸锅卖铁也罢,我救定了!他们谁也不用出钱,谁也不用找医生找药。我来了,有我就行。他们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去忙!
媳妇说,有你这句话就行。
我说,你回去把妈照看好,把儿子照顾好,医院你就不用管了。
说老实话,我当时也没多大信心。
但是,我有这个勇气!
我要尽最大的努力,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
岳父的治疗,据说创了青海的记录,呼吸机上了整整56天。其间,所有重大医疗方案都是我签的字,我出的钱。我到处借钱。幸亏有中石油这样的好单位、好同事,单位给了钱不说,同事你两万,他三万,说拿去吧,不用还了。更有的说这是我的工资卡,里头有多少钱不知道,密码我给你写上,你随用随取!
拿着这张工资卡,我哭了三天。
医院一看,女婿能对岳父这样也感动了。我都没张口,医院就主动减免了大部分费用。
一百多万的治疗费,我总共才干花了四十来万!
要搁现在,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你想借钱都借不到。不兴借钱!
岳父的病终于好了,我头上的天开了!
到现在,他已经活了十多年。家住四楼能自己走下来,还能打一块钱的小麻将。他的碗不让别人洗,他自己洗。
李老师,你看,我打提前量说罗曼蒂克,一说就说了这么多。还是把话收回来,接着说我上大学吧。
前面说了,大学的日子很难忘。就像那首歌唱的,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学一毕业,就面临找工作,各奔东西。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同学们纷纷找到心仪的工作,我还“待字闺中”,不免有几分着急。
一天夜里,我从实验室出来,迎面刮来一阵风,只听咔嚓一声,路边宣传栏里的布告被风刮下來,整个糊在我的头上。
我吓了一跳,一把扯下来。
想不到,这么一扯,扯出了名堂。
咋回事?
布告是扯下来了,可上面粘的一小张A4纸,还贴在我脸上。我抓住刚要扔,哎哟,慢着,好像是招聘启事!
凑到路灯下一看,可不是招聘启事嘛!
哪儿的啊?
中国石油的!
这正是我想去的单位啊!
我一阵小激动。
再一看,坏了,招聘时间都过一个月了!
不行,管它过不过,上边有电话,有联系人,这个机会我得争取。神州大地,没有好办的事,也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看你是不是真想办。
回到宿舍,打开灯,我两眼盯着联系人的名字,刘贵洲。
我心里念着,贵洲啊,贵洲啊,你不是贵粥,你是我的贵人哪,我要给你打电话,我要让你过了期还把我招走。我给你打电话,你会说啥呢?我又咋回答呢?
嗯,不能急着打,成败在此一话!
想来想去,我决定先列一个提纲,把他可能要说的话都列出来,把我如何回答也写出来,然后演练几遍,烂熟于心,对答如流。
就这样,心机满满,准备了一晚上。
第二天,拨通了电话。果不其然,他进了我的套儿——
我去学校招聘你为什么不来?
刘老师,真的很抱歉,这些日子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想着将来离开学校了,再做啥实验也没这么好的条件了。所以发现您的招聘晚了,真是后悔莫及呀!
你学的什么专业?
土壤化学。
那跟我们石油有什么关系?我们想招财会、机电、建工、环保。
刘老师,刘老师,土壤化学就属于环保啊!
嗯,也对。
刘老师,您让我到中石油干啥都行,倒贴都行!
哈哈!中石油哪有倒贴的?
刘老师,只要能去,我真的倒贴都行!
那为啥?
因为我爱中石油!我爸就是中石油的老人!我是油二代呀!
啊?你是油二代?
是啊,我是油二代。刘老师,还有比油二代更爱中石油的吗?
对对,你说的对。可是,名额都满啦,对不起你啦,小伙子!
说完,把电话撂了。
他把电话撂了,我可不撂,换着电话天天给他打。怕电话号熟了他不接。每打之前,我都列提纲,设计好围追堵截。
就这样,纠缠了差不多一个月。
有一天,他忍不住说,小伙子,我看你挺有韧劲,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我还真没见过。那天你说是油二代,我还真动了心,挨着省给你查。现在,只有西藏销售还有一个名额,其他板块你别想了。炼化,炼油,油田,都满了。只能去西藏销售,你去不去?
我说,去!
好,那你把就业协议书给我寄来,我把章给你盖了。
太感谢您了,刘老师!
感谢过后,第二天我就反悔了。
为啥?我刚做了肠息肉手术,大夫说,西藏你不能去,海拔太高,去西宁还差不多。
大夫说西藏不行西宁还差不多,本来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我倒走心了。西宁的海拔就是比西藏低。
我打电话给刘老师,把做手术的事说了。
他说,哎哟,人命关天,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西宁我没把握人家还要不要人?你得自己跑一趟。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去找个人。
谢谢您啦,我跑!
我生平第一次坐飞机,自费飞到西宁,找到了刘老师介绍的人,当时的人事处副处长向俊玲,处长孙永超也在。他们一听我的来意,就现场出题,考我数学、作文。我当场答完后,三天没理我。
我心里25只耗子百爪挠。
第四天,我忍不住了,就上门去找。
孙处接待了我,说你答题还不错,就是招聘时间过了。
我说,如果您们还有指标,您们认为不违反大原则,我请求收下我,我愿意为中石油尽一份力,愿意扎根青海高原。
谁让你跑来的?
刘贵洲刘老师。要不你们给他打个电话?
孙处当时就拨通了电话。
恩人刘老师说,对,是我叫他去的。咱们家的油二代呀,听听他这名字就错不了,孙科技!
孙处放下电话,恭喜你,小伙子,签协议吧!
就这样,我来到了中石油。
老爸说,到了你还是接了我的班,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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