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锦
迷梦
那是一条由血色残阳所铺饰的古道。岁月在这里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我似乎能嗅到历史带来的沧桑。
远远地,古道的尽头,传来沙哑且厚重的声音:“窍以黄龙盘秀气,爱征孕育之奇;丹甲负青文,遂洩乾坤之蕴……”
暮色递嬗间,我仿佛看见一名男子身披树叶制成的蓑衣,冒雨前行。他踏着沉着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走到一个陌生的山洞中,借着阴雨下略显昏暗的光芒,看到了里面野兽的带着湿泥的脚印。于是他拿出了藏在蓑衣下的已经晒干的树叶,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用血在上面描摹出了这野兽的脚印的痕迹。他抬起手臂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焦急地等待着树叶上血迹变干。而后他珍而珍之地又将那树叶藏进了蓑衣下的怀中,又踏上了前行的脚步。
后来我又看见,还是那个男子。他走到了那个山洞,山洞的内壁,挂着的是数不清的结绳和画有野兽的脚印的树叶,每个结绳和每片树叶都一一对应。结绳上因为抚摸次数过多,有些甚至已经有了磨损。男子走进家中,从怀中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出那几片今日冒着风雨搜集、记录下来的图案印记。将那些树叶按照次序,用干草做成的细绳穿起来挂在原本结绳的下方。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有一天,他家中内壁挂着的结绳都有记有图案的树叶与之匹配,他忽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霎时间,天雨粟,鬼夜哭。他知道,他成功地结束了结绳记事的历史。文字诞生,民智开启,华服蔽体,文明肇始。于是他将那些结绳一一拆卸下,只留下满壁的树叶,忽然转过头,对我笑了。
我忽而从梦中惊醒,半晌才回过神来。阒寂无人處,一阵风拂过,原本的那一页上乾隆年间的《祭仓圣文》业已翻过,一夜无话。
生地
我姓仓,出生在仓颉村。仓颉村旁边有座仓颉山,仓颉山上有座仓颉庙。我的祖辈说,我们是侯冈仓颉的后代。
侯冈仓颉正是中国文字的始祖。仓颉,原姓侯冈,名颉。仓颉造字功昭日月,德配天地,被尊为“造字圣人”
现有的资料上显示,仓颉一生记史著书,征战四方,辛勤造字教字,化育民众,传播中原的铸造青铜器和养蚕种麻技术,足迹遍布中国的大江南北。他的族人在随他教字的途中,分别留在陕西、江苏等地,建立了数个仓颉村。
我可以想象到,当年的文字始祖仓颉走到长江边上,认识了这个部落的人,手把手教他们识字。后来他的族人有些留在了这个部落,留下了世世相传的仓姓和口口相传的故事。
对于住在仓颉村的我来说,我不仅因为姓仓而骄傲,更因为仓姓背后所代表的文化而自豪。我知道,这是民族的信仰,是中华民族的图腾。
曾有外人让我们离开仓颉村,这里与城市的繁华相去甚远。可是我们不同意。哪怕是自然的灾祸或是人为的强制,我们都愿意坚守作为仓颉后人、作为华夏子孙的文化坚持: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
礼祭
谷雨祭仓圣。
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十五,是谷雨的前一天。空气中弥漫着朦胧的细雨,阳光因为天气的缘故只有些许几缕洒在了大地上。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祭台上摆着青铜鼎样式的祭器香台。两侧分别是一株黄中泛青的麦穗和一坛米酒。麦穗旁有一件陶器皿,里面盛着摆放成八卦图案的白米和黑米。祭司将一双手伸进青铜器皿里的清水中,再洗净伸出来,在清水上方轻轻甩了一下,又用新的毛巾擦干了手。然后他转身,端起了原本就准备好的三炷香,正对着眼前的仓颉石像,恭恭敬敬地三次鞠躬,又郑重地将那三炷香插进香台,行完了上香礼。
“盘古开天,人类繁衍,洪荒世界,蒙昧无边……”我看着祭司手中捧着几张泛黄的纸页,听着他口中读着的祭文。他的声音是浑厚中带着些沧桑,直击人的内心深处,心弦震颤,仿佛触碰到了历史的壁垒。
我在朦胧中仿佛看见那仓颉石像的面孔渐渐灵动起来。他双眸有了色彩,是黑色的深邃;他双唇微微抿起,是面容整肃中的生气;他耳畔的发丝在空中飘扬,又因为雨点的重量只有细微的弧度。
“肃对圣像,此心耿耿,佑我华夏,展翅腾飞。伏惟尚飨!”细雨朦胧中,祭文也行将读完。我看着村民们自主地排起了长队,一个个上前祭拜,鞠躬、叩首,如是三次。
我恍惚间又看见,他在细雨蒙蒙下看着他后人眼中的虔诚与坚定,忽然欣慰地笑了。
苦旅
踏着清晨的几缕阳光,我来到当年“文字始创地、史官肇任处”的仓子头。我眼前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个汉字在天空中轻灵地舞动着,嗅着鼻间弥漫着的浓郁的上古文明气息。
其实我膝下早已子孙环绕,身子也没有年轻时候的利索。但是我一想到作为一个仓颉后代,心中总是有着一种冲动。我冲动地想着,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的时候,我可以去河南省鲁县,在先祖仓颉的故乡,带着他们,去寻根。
如今这冲动终于变成了现实,尽管我知道这注定是一段苦旅。我不知道,在文字被历史的风云掩盖的今天,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文字背后的重量;我不知道,在他们名的前面的仓姓,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仓字背负的沉重责任;我不知道,如今一步一步踏上了这仓子头,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步履之下泥土的厚重。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耳顺之年身躯的苍老年迈,带着他们来到这片土地上,他们是否能感受到先祖灵魂的震颤?
年月过去的太久,他们也太年轻,没有我的良多慨叹。先祖造的字,一笔一画都有奥秘,方寸之间囊括了天地宇宙。仓颉陵的香火从来不曾断绝,仓子溪的清水从来不曾浑浊。它们所承载的,不止是香火和清水,更是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传承。
我抱着刚满八岁的小孙女,拉起她的小手指着正对面的远处的仓颉像,说道:“那是我们的祖先,我们是侯冈仓颉的后代。”
无意中我瞥见陵外有一棵苍老的大槐树,阳光从树叶间漏了出来,上面有一朵刚开的槐花。我知道,那是民族新生的希望。
蹀躞徘徊至此,应当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