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科宇
摘 要:李贺(790-816),福昌县昌谷(今河南宜阳县)人,字长吉,世称“诗鬼”。他与李白、李商隐并称为唐代“三李”。一生困苦、抑郁,仅做过三年从九品的奉礼郎,因病于二十七岁卒。与中国古代传统儒家温柔敦厚的美学观不同,李贺的诗歌是漫长诗歌历史长河中的一大异数,他的二百余首诗,描摹神鬼,追寻时间,构建死亡世界。古人的一些分析往往止于表象,折服于他的意象构建而认为他的诗歌缺乏明确的主题;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常常觉得他的诗阴森,却极难理解他想要表达些什么。本文会从李贺诗篇出发,分析其诗中死亡意象,对特点与风格做出总结,再转向李贺创作死亡意象的多个心理成因,探索李贺和死亡一生的搏杀及其死亡世界的构建,总结李贺“鬼”诗想表达的内核与李贺某些超越时代的特质。
关键词:李贺;鬼诗;死亡意象;创作心理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6-0-03
第一章:李贺诗中死亡意象的特点与风格
第一节:李贺诗中的死亡意象
死亡是中西方文学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中国无数的古典诗歌也触碰了这一意象。诗词中死亡意象涉及的主题主要有悼念亡者、感怀世事等[1],但李贺诗中意象涉 及的则与上述完全不同,是单纯对于死亡自身的吟咏,直接接触与构建了死亡世界。可以说在内容的构建上想象奇诡,在语言的使用上雕琢求奇,在意象的选择上别出心裁。[2]他一些意象的使用和构建是空前绝后的,“老”、“死”、“坟”、“血”、“病”、“鬼”、“魂”、“鸦”等消极阴冷字眼营造出阴森恐怖之气氛。(附表见下)
第二节:李贺诗中死亡意象的特点与风格总结
上表即是李贺诗中主要死亡意象的列举,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对疾病、鬼神、死亡的直接描摹,映照着其对死亡的焦虑与畸形的审美。以下我将对李贺诗中死亡意象的特点与风格做简单总结:
1、强烈的画面感
李贺诗中绝大多数的死亡意象体现出阴森恐怖的特点,也正因如此,给人以强烈的画面感,有震慑心神之效。例如“神弦”系列《神弦曲》首联“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日落时分天马踏云之景,紧接着的“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卒蔡步秋尘”则勾勒出一名在祭坛上祈祷并起舞的巫女形象,“青狸哭血寒狐死”的“血”字更是使整个画面立体起来,让人身临其境[4]。类似的还有《铜驼悲》中“厌见桃花笑,铜驼夜来哭”,赋予桃花和铜驼人的情感,瞬间把人拉倒了画面里,让人不寒而栗。[5]《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梦天》中的“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皆是如此,李贺利用想象与修辞构造画面,将人从现实世界拉进诗中之境。
2、奇诡与瑰丽
李贺诗中死亡意象的运用在同时代诗人中是独树一帜的,可以说是于那个时代不合拍的一种异音。其中最明显的即是其死亡意象兼奇诡与瑰丽于一体,利瓦伊昌在《昌谷诗解序》中就有言:双字词组,必新必奇。[6]例如《感讽 其三》的尾联“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第一句将鬼火拟人化,显得无比诡异,而“幽圹萤扰扰”却又有一种夜晚的寂静美好之感。除此之外,《李凭箜篌引》中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秋来》中的“秋坟鬼唱鲍家诗,恨雪千年土中碧”,《帝子歌》中的“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都体现了李贺诗诡而美的特点。他凭借意象的集合与修辞的运用营造出一种令人敬畏甚至恐惧的美,虚实变换,瑰丽多彩。
3、对现实世界虚无感的排解和个人情感的寄托
虽然李贺写死亡相关的意象时总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但他笔下的鬼魂形象反倒是有种凄婉而亲切的特点。这也是他又一与众不同之处,当时的常人写鬼故事多为阴司报应之事,具有儒家道德教化的特征,但李贺对死亡(鬼魂)世界的构建则是真正与之形成精神、情感共鸣的。他笔下的死亡世界蕴含着其在现实世界的虚无感和个人情感的寄托,某种程度上他构建的死亡世界与现实世界又是相似的。例如上文提到的《秋來》中的“秋坟鬼唱鲍家诗”:鲍照活着的时候声名不显,死后也只有鬼来唱他的诗,说明阳间求不到功名,阴间依然如此,这是对功名虚无、求之不得的排解;而《苏小小墓》中“冷翠烛,劳光彩”一句说鬼火白白闪烁,表明阳间等不到的爱情到阴间仍是奢求,这是爱情的虚无与求之不得的排解;最后《将近酒》中的那句“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是讲活着的时候还可以靠酒麻痹自己,死后连酒都到不了你的坟上,说明麻醉品也是虚无且难以寄托的。
李贺通过这些死亡意象的描摹表明他对现实世界极度的不信任与虚无感。因为在现实中难以排解,他将目光转向死亡世界,尝试使用死亡意象来触碰与构建那个世界。但其实他对死亡世界也是厌恶的,笔下的死亡世界也和现实世界一般不幸福[7],这是他诗中死亡意象的又一特点。而这些特点和他受各种因素而形成的创作心理有关,笔者会在下一章重点论述。
第二章:李贺的死亡阴影——创作心理成因
总结完李贺诗中主要死亡意象的特点与风格,我们可以发现李贺运用的死亡意象极具画面感,并且有一种诡异却绚丽的美感,寄托了他在现实世界压抑的虚无感。由此反观李贺的个人经历,我们会发现他一生都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下,这也是他创作心理的成因。以下我会从家庭环境、身体状况、外部环境三方面进行梳理。
1、家庭环境的影响
李贺出身在一个落魄的贵族家庭,据他自己所言为李唐王孙,是郑王之后。但因为不是嫡系,到他的父辈时已经式微了。李贺的父亲李晋肃曾任边上从事,一个官职低下乃至无法携带家眷的小官,因此李贺儿时经常见不到他,并且他在李贺16岁就去世了,这就导致李贺童年严重的父爱缺失,对他有更多的影响是他的母亲郑氏。高贵身世与现实贫寒生活的对比,母爱多过父爱的童年,都为他敏感忧郁性格的形成埋下了伏笔,也与他日后的创作心理形成呼应。
2、身体状况的影响
李贺自身的身体状况也对他的创作心理形成了影响。首先,李贺的外貌并不是十分好看,史料中记载李贺身材细瘦,通眉长爪[8],这让他对自身有一种自卑感。其次,李贺自幼体弱多病,这可以从他的字“长吉”看出来,他自己的诗中也有如“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的自嘲,说自己不是长寿的人。总而言之,李贺其貌不扬的外表和体弱多病的健康状况(尤其是后者)形成了一种死亡阴影,让他不自觉的思考与死亡相关的问题,这也是其创作心理形成的一大成因。
3、外部环境的影响
除了家庭环境与身体状况外,外部环境也对李贺的创作心理有巨大影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李贺年少成名:他七岁“以长短之歌名动京师”[9],十五岁与李益齐名。因此李贺的自我期许非常高,想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可好景不长,李贺在前往长安应进士举时遭小人陷害,说李贺父名“晋肃”,“晋”与“进”犯讳,逼迫其放弃科举,韩愈有心为其辩护却也是无功而返,这一事件便是李贺遭受的第一重巨大打击。李贺返回家乡昌谷待了一段时间后又返回京城托关系谋取官职,被迫与自己最鄙夷的一群人打交道,这是第二重打击。经考核后李贺被授从九品的“奉礼郎”一职,由此开始“牢落长安”的三年,因为他不擅处理的人际关系与空有抱负却难以实现的现状,愈发抑郁不得志,最终因病情加重返回故乡,这是李贺遭受的第三重打击。年少成名导致的巨大自我期许与空有抱负难以实现的现状两者的强烈矛盾恰恰是李贺创作心理形成的第三大成因。
综上,我们可以发现家庭、身体、外部环境三者给李贺的体验都是不幸福乃至痛苦的,现实世界的抑郁给了他近乎死亡的阴影,也让李贺有了近乎哲学的反思[10],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创作心理。
第三章:李贺与死亡
第一节:李贺与死亡能否达成和解
上一章从三个方面梳理了李贺创作心理的成因,本章则会对李贺与死亡的联系进行更深入的叙述,首先笔者会探讨李贺与死亡能否达成和解。李贺作为中古时期的文人有的能排解死亡的思想其实不外乎儒释道三家,下文我就会对儒释道三家面对死亡的思想与李贺能否凭借此得到解脱进行梳理与探讨。
首先看儒家,儒家对于死亡其实是有些避而不谈的,孔子就有言:“未知生,焉知死[11]。”儒家把生命的出生与消亡看成自然而然的过程,认为死亡是一种必然的客观规律。[12]由此,儒家在面对死亡时是一种以生制死的态度,主张人们追求与构建生命在世时的价值,以此破解对死亡的恐惧乃至超越死亡本身。这也就是《左传》中所提倡的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但是根据上文对李贺个人经历的叙述,我们不难发现他的自我期许与现实状况是严重不符的,仕途的一系列打击让他无法从现实成就中获得认可,也就无法面对死亡本身。
再看道家与佛家,道家认为万物的出生与死亡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道运动的不同形态而已[13],所以道家主张的是直面死亡,认为天地与我为一体,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庄子的“鼓盆而歌”。而佛教则认为世间万物皆是缘起缘灭,固有因果轮回,主张堪破生死、超越俗世。可惜的是,李贺一方面太过年轻,难以拥有两家豁达超然的心态,说堪破就堪破;另一方面,我们不难从李贺的诗作中发现他对宗教其实一直保持冷静审视的态度,笔下的鬼神也是痛苦且难以超脱的。
所以以笔者之见,李贺难以从儒释道三家的思想获得解脱,与死亡达成和解。由此他选择了一条异于常人的道路——深入到死亡世界的内部,与死亡裸裎相见。
第二节:李贺与死亡的裸裎相见
自我期许与现实的强烈矛盾、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都导致了李贺内心的躁动与挣扎,让他感觉死神就在背后追逐,必须与之对抗。
但又因为李贺无法与死亡达成和解,他就选择突入死亡内部,构建一个个阴森恐怖的死亡世界。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态度,希望依靠对死亡世界的想象来熟悉死亡,并以此破除对死亡的恐惧,与其进行搏杀。这也就是李贺诗有中大量死亡意象的一个本质原因。
第四章:结语
李贺的“鬼诗”描摹鬼魅与死亡世界,掺杂的大量死亡意象奇诡而绚丽,具有强烈的画面感。这一切都源于其内心的抑郁与挣扎而起的幻影,诗中压抑敏感与张牙舞爪的两面正是他與死亡阴影一生的追逐与对抗。无法与死亡和解,就用死亡意象构建死亡世界,活着找不到答案便去死后找,活人不可交便去与鬼神对话。但诸如此类凭主观意念臆造出来的幻境终究难以长时间维系,李贺对于“死”的探索,最终以对“死”的否定来结束,表明其对于现实世界还是有所留恋的[14],这样的归宿并不是他的真正所求,这也就是李贺“鬼”诗与蕴含死亡意象的真正内核。
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贺这种纯粹对于死亡的描写与中国古代传统“温柔敦厚”的美学观及“诗言志”的传统截然不同,体现了一种超越时代的“现代主义”美。
注释:
[1]莫砺锋,《莫砺锋诗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2月第1版),页316-320。
[2]李昕,〈李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文学研究》2011年第11期,页63。
[3]本表格引自李昕的〈李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见李昕,〈李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文学研究》2011年第11期,页63-64。
[4]同注2,页65。
[5]李卓藩,《李贺诗新探》,(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5月初版),页87。
[6]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10月版),页23。
[7]同注2,页65。
[8]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版),页5。
[9]《唐摭言》载“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湜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
[10]同注2,页66。
[11]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12月版),页162-163。
[12]孟淑媛,〈儒道佛生死观的比较〉,《理论建设》2011年第6期,页97-98。
[13]同前注。
[14]同注2,页66。
参考文献:
书籍:
[1]莫砺锋,《莫砺锋诗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2月第1版)。
[2]李卓藩,《李贺诗新探》,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5月初版)。
[3]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10月版)。
[4]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版)。
[5]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12月版)。
论文:
[1]李昕,〈李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文学研究》第11期(2011年)。
[2]孟淑媛,〈儒道佛生死观的比较〉,《理论建设》第6期(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