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雄关(外一篇)

2019-10-31 03:48沈杰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雄关嘉峪关贺兰山

沈杰

东西尉侯往来通,博望星槎笑凿空。

塞下传笳歌敕勒,楼头依剑接崆峒。

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

除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关雄。

——《出嘉峪关》·林则徐

早在上中学时的历史课本上,我就知悉了嘉峪关的大名。

后来,在一次出公差坐飞机时听到飞往嘉峪关的航班的动态信息,我就又回忆起曾在历史课本的地图上看到过那个遥远的西北边陲,心中不禁对要飞往那里的人们产生丝丝歆羡。

2017年的4月,我终于觅得一个机会前去这个闻名已久的历史名关。和朋友从金城兰州出发,坐动车,穿逼仄的河西走廊前往嘉峪关。一路上,雄伟挺拔的祁连山像一堵连绵不绝的墙体耸立在我们的左侧;而在右侧,龙首山、合黎山首尾相接,与祁连山平行向西北延伸。被这左右两堵“墙”一夹,中间我们穿行的这片狭窄的平地就成了十足的“走廊”了。

“乘客们请注意,嘉峪关就要到了!”车厢里响起了告知前方到站信息的声音。我为之一振:就要见到这座著名的雄关了!

三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嘉峪关。

一处清澈的水塘像宝石一般镶嵌在这片满是黄色尘土的贫瘠之地上,滋养了周遭焕发着勃勃生机的绿色植被。就在这抹喜人的绿色映衬下,我们心念已久的雄关就隐隐地出现在前方。她像个害羞的女子一般,将身子藏在绿树清水之间,只露出棱角分明的城楼。

再往里走,出现了一个小城门,城门上方悬挂着一副简朴的匾额,上书“天下雄关”四个大字。千万不要以为是这天下闻名的关城太过寒碜,因为这里仅是关城的入口。从这扇小门迈进去,是一段上坡路,而真正的嘉峪关城楼,就在坡道的尽头。

我们顺着坡道一口气冲到雄伟高大的城楼下,顿时觉得自己矮小了许多。只见一堵足有10多米高的土黄色城墙巍然屹立在眼前,像个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将军。而在这“将军”的“脑壳”上,扣着一顶华丽的“头盔”——一座高达三层的歇山顶式城楼。城楼的飞檐上绘着精美的彩色图案,其最高处则悬挂着一副气派的匾额——和刚刚入口处的城门上挂着的那副如同霄壤之别——上书“天下第一雄关”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朋友笑道:“东面的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这西面的嘉峪关就称‘天下第一雄关!”

我也觉得好笑,许是那个响亮的名头被山海关抢了,又不甘心屈居其后做“天下第二”,才硬要加个“雄”字吧。

不过,嘉峪关的确配得上这个“雄”字。

登上城墙,白雪皑皑的祁连山就兀自立于眼前,它像条巨蟒一般,在辽阔的大地上蜿蜒逶迤,而嘉峪关正好依偎在它的怀抱中,自然也“借”得其势,山城浑然一体,当然雄伟非凡。

而且,嘉峪关城郭高大坚固。由黄土夯实的城墙上宽到完全可以供四名骑兵并行驰骋,可想其底座会宽厚坚固到何种程度了。用手拍打着城墙,会感到一种雄浑有力的厚实感,在火器还不算发达的明代,这样的城墙,足以抵御冷兵器时代的任何攻城利器了。

嘉峪关的城防工事也因设计精巧而森严完备。在拱卫将军府等要害机关的内城城墙之外,还有一圈同样高大坚固的外城城墙,构成纵深防御体系。在外城城墙之外,还有一些配属的防御工事,比如预警的烽火台、迟滞敌人推进的壕沟、沟通南北外城供调兵之用的罗城、诱敌进入予以聚歼的瓮城等等。总之,想轻而易举地攻克嘉峪关实属难事。

这样一座依托山势、高大坚固、防卫森严的堡垒矗立在山谷隘口之间,怎能不让人惊叹:“好一座雄关!”

这样的一座雄关,其建城历史却并不算久远。无论是和身后的酒泉、张掖、武威比,还是和附近的敦煌相比较,其都只能算是那条辉煌的商路上的“小兄弟”。

当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派骁勇善战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率领汉军打败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的部众、占领了河西走廊之后,就在此由东向西依次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四个郡,像个张开的臂膀一样,从汉帝国的心脏关中地区一直延伸到富庶辽阔的西域(今天的新疆和中亚地区)。完全实现了汉武帝“断匈奴右臂”的战略构想。

而更激动人心的是,一条沟通中外的传奇的商旅文化交往之路,就此开启。这就是声名赫赫的丝绸之路。

從西汉到盛唐,除去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数百年间,从长安到陇西、经过河西走廊、再从敦煌西面的玉门关或阳关出关、通往西域诸国的商路上,满载着各种丝绸、瓷器、手工艺品、香料、珍奇水果等货物的骆驼商队就络绎不绝地往来行进。

而此时,嘉峪关还没有建城,我站立的这块地方,应该只是靠近酒泉的一个小小的隘口卡哨。当辛苦跋涉的客商们风尘仆仆地到达这里时,他们是可以在这里觅得一处住所美美地歇息一晚,还是只能在匆匆喝上一通珍贵的清水之后就赶紧上路,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脚下的这块土地,一定目睹过这几百年间商贸畅通的繁盛景象、聆听过那此起彼伏的驼铃声响、感受过无数悲欢离合的喜悦惆怅。

时光荏苒,当盛唐的光芒被安史之乱的烽烟所遮蔽,丝绸之路上那悠扬的驼铃声也渐渐被渔阳传来的鼙鼓声所掩盖,这条曾经无比辉煌的商路也只能渐渐沉寂下去。

此后的数百年间,回鹘人、吐蕃人、党项人、蒙古人轮番登场,河西走廊上回荡着的,是急促的马蹄声和雄浑低沉的胡笳羌笛。

从元到明,河西走廊终于再次回到大一统王朝的怀抱中,这是否意味着,丝路将重现当年的盛景呢?

可惜的是,时过境迁,此时形势已与盛唐之时完全不同。

早在唐末,中国的经济重心就随着大运河的充分利用而自西北往东南方向偏移。两宋时期更是如此,经元到明,虽然统治者不断更换,但是帝国的经济越来越倚重东南的趋势却没变。

所以,此时的河西走廊,已经完全失去当年中外贸易通道的地位了。

颇具戏剧性的是,当丝路繁盛之时,嘉峪关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地方;而就在河西走廊和整个丝路风光不再之时,嘉峪关却崛起成了边关重镇。

虽然鲜卑贺兰部与那些在公元4世纪到6世纪闹出翻天覆地的大动静的同胞们(比如建立过五个燕国政权的慕容部和一统北方的拓跋部)相比,名气要小得多,但这并不代表她在鲜卑族大家庭中就没有“存在感”。把鲜卑族的荣耀发扬光大到极致的北魏王朝的开创者拓跋珪的母亲,就出自贺兰部。这个伟大的女性在那个杀机四伏的乱世危局中,以超乎常人的智慧和胆略,数次将当时尚未长大成人的儿子从已经举起的屠刀下救出,保护他安然度过了人生中最危险的岁月。可以说,如果没有贺兰氏这位伟大的母亲的庇护,也许就没有后来的北魏太祖拓跋珪,更谈不上有什么结束中国北方一个多世纪的战乱局面、享国百余年、并最终为隋唐大一统盛世奠定基础的北魏王朝了。

终北魏一朝,贺兰氏一直都是仅次于皇家姓氏的“八大姓”之一,尽享尊荣。

这么来看,贺兰部的确有资格将自己的名号赋予这座伟大的山脉。

我何其幸运,待司机师傅将车停在“贺兰山岩画”景区入口处的门前时,雨居然停歇了。

雨后的贺兰山,就像一位沐浴而出的壮汉一般,脑袋还顶在尚未散去的雨雾中,而冲洗过的周身则已肌肉紧绷,尽显阳刚之气。

沿着湿漉漉的台阶向上走去,我首先跨入岩画博物馆。令我吃惊的是,人类在贺兰山活动的踪迹居然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那些古老的岩画中,有反映出辛勤劳作的祖先们对太阳顶礼膜拜的圆形图案,也有反映出当时生存环境恶劣、繁衍不易的人们对生殖无限崇拜的柱状图案,还有一些生动精美的鸟兽图案……贺兰山,就像那位庇护过自己多灾多难的儿子的贺兰氏母亲那样,哺育着早期人类。

跨过原始蒙昧的石器时代,就进入人类真正意义上的文明时代的历史长河中,从先秦到两汉、从魏晋到隋唐,贺兰山都跟随着历史前进的步伐,书写着属于她的壮丽诗篇。

不过,贺兰山真正开始大放光彩,却是要到宋代。这就不能不提到那个曾经雄踞西北的政权——西夏。

这是一个以兴庆府(即今天的银川市)为统治中心的国家。存在了一个多世纪,先与辽、宋对峙,后又归附于金,最后被勃然兴起的蒙古所灭。

创建西夏政权的是党项人。关于这个民族的起源,比较权威的说法是古代羌人的一支。但是如果考虑到西夏领袖李元昊的祖先的姓氏,就会觉得历史的趣味实在很浓。

这个政权的创立者,原来的姓氏是拓跋!是的,就是那个曾经创立过北魏王朝的拓跋!从这点上来说,西夏王朝也是当年北魏王朝的一次小规模复兴(当然学界对“此拓跋”是否就是“彼拓跋”尚存疑问)。

不同时空横空而出的兩个拓跋氏王朝,又都与“贺兰”结下不解之缘,这可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与祖先们创立的一统北方的泱泱大国北魏不同,李元昊及其祖、父三代历经千辛万苦创建的西夏无论如何都只能算是个地方割据政权,它虽然凭借着凶悍的武力征服甘州回鹘、击败吐蕃,又接连在对抗北宋的战争中获得胜利,但作为一个夹在辽、宋之间的“小国”,始终都不能免除被强邻消灭的忧患。

公元1044年,西夏东北方的强邻——由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开始发难,辽兴宗耶律宗真御驾亲征,统率十余万大军兵分三路,目标直指兴庆府,企图一举消灭西夏政权。

不过,强大的辽军遇到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那就是贺兰山。

翻开地形图就可以看到,贺兰山脉从北向南,形成一个小月牙的形状,与东面的黄河遥相呼应。正好组成一个小小的“环抱”,而兴庆府所在的丰美绿洲,就处在这山河环抱的中央位置。

于是,贺兰山和黄河,一同构建了拱卫兴庆府的天然防线。

果然,气势汹汹的辽国主力铁骑,在击败了西夏最精锐的铁鹞子军后,就顿步于山势雄伟的贺兰山下望山兴叹、无可奈何。濒于亡国的西夏政权,靠着贺兰山的保护,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后来,西夏国主李元昊利用突起的沙尘暴的掩护,倾尽全力打败了在风沙中乱作一团的辽军,取得了一次漂亮的以弱胜强的胜利。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辽夏贺兰山之战”。

贺兰山,成了西夏王朝最坚强可靠的卫士!

可惜,再有利的地形也改变不了王朝兴衰的历史规律。

183年后,即公元1227年,当成吉思汗率领他那无敌的蒙古大军绕过贺兰山,从西南面呼啸而来、杀向西夏国都的时候,贺兰山只能无力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守卫了近200年的兴庆府被蒙古铁蹄踏破,“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曾经兴盛一时的西夏国终于划上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句号。

走出岩画博物馆,我乘坐景区的游览车往山上开去。

我一边贪婪地呼吸着雨后山中那随着水气升腾而起的夹杂着植物清香和泥土芬芳的甜美的空气,一边望着连低矮的树木和突兀的石块都清晰可见的贺兰山,心中满是感慨。

这就是著名的贺兰山啊!她在此屹立了上万年,静静地看着一群从猿猴进化而来的生物在她的脚下掘洞狩猎、繁衍生息,又看着这群不断壮大的生物群体骑着被他们驯服的马儿、奔向更为辽阔的远方;她也目睹了一个又一个人类政权在这里兴起、衰亡,目睹了在她身边发生的一次又一次的阴谋诡计、残酷厮杀……她就像一个无言的老人一样,默默记录着人世间的沧桑。

突然,一名同车的游客惊喜地叫了起来:“快看,羊!”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果然在灰黄色的山石之间,看到一头长着两只角、周身颜色与周遭环境巧妙地融为一体、正站在山壁上朝我们这边好奇地张望着的生物。

“那是岩羊,是贺兰山这边特有的山羊。”本地导游的话语中满是自豪。

下得车来,我跟在那队旅游团的后面,往贺兰山深处走去。

大家一边走,一边欣赏岩壁上保存着的岩画,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山岩上会不会再出现岩羊之类的野生动物。而我此时则更被这巍峨的山势所吸引。一个劲地沿着越来越窄的山路往山里走去,渐渐的,我就和大部队脱离开了。

突然,一只岩羊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它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我都能看清它那明亮的眼睛上的黑色睫毛!

岩羊歪着脑袋盯着我这个“入侵者”好半天,在确认我对它没有威胁之后,便低头啃起脚下的草来。

这时候,我仰头望去,岩羊身后的山峰似乎并非高不可攀,如果有善于攀岩的高手在此,说不定还会觉得这布满了突兀的石块的山体攀登起来没多少挑战性。

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我的视野里的山顶,其实只是这连绵的山脉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坡顶罢了,如果我能像那在山岩间行动自如的岩羊一样善于攀爬,或是像那鸣叫着的鸟儿一样可以飞越山顶,我一定可以窥见这山脉的真容——那让辽国铁骑无可奈何、让蒙古铁骑绕道而行的天然屏障的真容。

“这山高着咧!”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老大爷似乎看我一个人仰头望着山顶出神很奇怪,抑或是他干脆就是想找个对这里充满好奇的人聊聊天,反正他背着双手,悠哉游哉地走到我跟前,主动跟我搭讪。

“別以为就眼前这山顶那么高,你看那后面,还有更高的山峰呢。”大爷伸手指着山峰上面的云层。确实,这贺兰山就像是一个世外高人一样,只露出一小撮面孔示人,而真容则隐没在云层中。

“你别想着再往里面走了,”老大爷见我一脸虔诚的表情,似乎觉得有必要给我这个可教的“孺子”提个醒,特意指了指竖着警示牌的山路尽头说道:“再往那里面走,可就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了……”

我觉得这个热情的老大爷有些可爱,便故意问道:“那一直往里面走,是不是就能翻过这座山,到对面的阿拉善去?”

老大爷一听就急了,“傻小子,哪里能翻得过去哟!这山后面还是山,走进去出都出不来了……这山大着咧。”

说罢,他似乎真怕我继续往山里走,硬是逼着我往回走了。在陪着我往回走的路上,老大爷感叹道:“这山可真是了不起哟,没有她,就没有银川市了。”

我望着远处银川市区的方向,心中非常赞同老大爷的话。如果没有这高大无边的贺兰山的隔绝,西北阿拉善方向的戈壁就会侵袭过来,甚至可能会一直蔓延到黄河岸边,那就不会有水草丰美、号称“塞上江南”的银川了。

贺兰山,其实是银川及其周边这片沃土的缔造者。

生长在江南丘陵地带的我是经常能看到山的,但是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太不一样了。北方的山多石少树,阳刚十足;南方的山则郁郁葱葱,柔美万状;北方的山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见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刀兵战阵;南方的山则蕴藏着炫目的文化,吐纳过多少文人墨客的家国情怀。

贺兰山就是北方的山的杰出代表。

当我准备结束这次短暂的旅程,往景区出口走去时,雨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站在停车场等车时,雨越下越大,只穿着短袖衬衫的我蜷缩着身子,躲在一个小卖铺的屋檐下。与颇感狼狈的我不同,眼前的贺兰山依旧平静地矗立在风雨中,似乎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

雨幕中的贺兰山,依旧是那么雄伟挺拔,她那一道道隆起的山脊就像是一个勇士的昂然挺立的脊梁。

是啊,贺兰山早就在千万年的岁月中历经无数风雨沧桑。她以其强壮的身躯挡住了沙漠戈壁的锋芒,在西北荒漠遍布的大地上缔造了一片神奇的绿洲;她又像个伟大的母亲一样,哺育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她还像个忠诚的卫士一样精心护卫着这片绿洲,尽其所能地替这片膏腴之地挡住了外敌入侵的兵火……

伟大的贺兰山!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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