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一
缟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名,深藏在江南的群山之中的一个小山村。
缟溪是一个自然村,隶属源溪行政村。源溪,在日新月异的电子地图上,采用最小号的字体标注着。但这不碍事,不影响你对其方位的判断,它不声不响不卑不亢地就坐落于九华山西麓。也不影响你对其源头性地位的判断,在地图上,从源溪开始,一条名叫白洋河的溪流开始滥觞,左右汇流,一路向西蛇行,至梅街仿佛有了河流的气象,像个长成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大名,曰清溪河,并折转向正北,直奔池州,穿城,出杏花村与秋浦汇合后入长江。
从池州下沪渝高速,往里山方向前行。春节刚过,沿途的村庄被鲜红的春联和灯笼装扮着,有点微醺。山,在迷蒙中,透露着些许黛色。阳光洒落的田里,麦苗已经返青,油菜快要上薹,过几周大约就能看到菜花的美丽了。山峰遮挡的阴影里,麦苗、菜叶和田埂的衰草上,残留着薄霜。
这恰是一条缘溪而上的路,路和溪流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这个季节的清溪河,袒露着河床,细流在河床里堆积的鹅卵石下,或者在河床的一侧,或明或灭,涓涓潺湲,冥冥薄雾飘忽其上,一点动静就会让它们惊遽而去。过梅街往东,沿途山势渐陡,溪流穿绕山郭,愈细,薄雾也不见了,偶有三两只鸭子,在溪中戏水累了,这会儿正在溪边戢翼假眠。
弧行过一道山嘴,便见一枚黄山石峭立二层大理石基座之上,石高丈许,上锲“白洋河之源源溪”七字,红漆描涂,很是耀眼。
石后远处,黛山逶迤,近处则是一片参天古木,松、柏、橡、枫、槠、枫杨、棠棣、黄檀、紫楠等高大乔木,枝柯交错,枯藤密密匝匝,阳光一线线漏进来,透出森森古意。偶闻鸟鸣,更显空山静寂。在群山之中,邂逅如此气象,心里蓦地起了肃然之情。
这便是缟溪的水口林,村人叫它“养林”,也是缟溪古村落一个主要构成因素。曹氏先人认为,卜居要以树木为毛衣,不栽树木,就如鸟无毛人无衣,生机难保。尤其是依溪筑室,溪谷风重,非林障不足以抵御寒气。于是,曹氏祖先于这处村落咽喉要塞栽植这片养林,并将护林的义务列入族规载入族谱;借助风水、祈瑞辟邪以及傩的名义,将护林的责任神圣化。
自北宋天圣年间曹清弃官避世隐居棠溪,随后播衍至缟溪,曹氏宗族近千年的繁衍生息,已然成为池阳望族。缟溪一脉的村郭倾圮了又翻新,田畴里的庄稼收获了一茬又一茬,还有曹氏村人一代一代安然自若地降生,又一代一代从容不迫地仙逝,只有这片养林依然如故守候在山脚村口。这近千年的守护不啻风水的功用,不啻美化厚重化了村郭,像那些极少数没有遭受到大量游客蹂躏的幸运村庄一样,在既往的时光里,正是养林的守护,使得缟溪永恒,也使得缟溪之傩永恒。
循着天空绽放的烟花和鞭炮声、锣鼓声,很容易就到了位于村中央的曹氏宗祠。白墙黛瓦的祠堂很简陋,是近年在原祠堂地基上重新修葺的,外观上像个大仓库,看不出祠堂的规制,也不具恢弘的气势。但这一点并不影响村人把傩仪演绎得庄严肃穆,把傩戏搬演得热热闹闹。祠堂外的小广场上层层叠叠地散落着大地红的红纸屑,尚未收拾的烟花纸筒里流淌出缕缕蓝色烟气,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硝烟气息,比硝烟气息更浓的是广场四周人山人海营造出来的人声鼎沸,以及男女老少脸上绽放的欢欣的笑容。
祠堂的大门正对着万担山,万担之名源自当年石达开屯兵于此开荒种粮的故事。门扇洞开着,张贴着一副嵌字对联:缟依德为本,溪映祥和光。相较于祠堂外,祠堂里面则是一片静谧。长方形的大厅里铺排着供席,供席上规整地摆放着各家各户上供的供品,供品上覆盖着用红纸剪成的福字或寿字,猪肉、猪头、猪尾、公鸡、鲤鱼,有生有熟,生食敬神,熟食待祖,无论生熟,呈现的都是族人的虔诚。有的人家供的是鲜活的鲤鱼,在盆里悠闲地摆动着金黄色的尾鳍,于生冷肃穆中平添了几分生机。酒,照例少不了,几十只小酒盅里已经斟满琼浆玉液,在供席的正前方一字排开。往里,是傩神大会摆设的烛台香案,红烛照天,翠烟凝结。香案后另置一案,案上供放一大箧,箧内是静静等候大戏开演的一张张“脸子”。陪伴“脸子”的是一张杏黄华盖和一应傩仪的道具。香案上方悬一幕红色帷幔,上书“嚎啕神圣”四个篆体大字,由此可见缟溪曹所供奉的傩神乃嚎啕神。嚎啕,今人用以修饰哭声的一个词,在古汉语中也有“高歌”的意思,这就不难联想起另一个词——歌哭,《淮南子》曰:歌哭声能通神灵,令其感动,生发悲悯之心。帷幔下傩神大会的会首与一众执事正在做着傩仪前的最后准备,神情庄重,手中的活计从容不迫。
广场上又是一阵雷鸣电闪般的烟花爆竹声,一位面貌俊朗的青年男子,手中高擎一把灯伞,一群吹鼓手簇拥着,敲锣打鼓,唢呐响亮,进到祠堂里。
灯伞,其实更像华盖,之所以名之曰伞,大约制作材质与油纸伞一样同为篾骨的缘故,抑或伞更平民化。一般灯伞是以篾片二根,扎成两个直径约三尺的圆圈,再以篾骨呈十字形扎于篾圈内侧为骨,兩圈相间二或三尺,中穿一六尺半竹竿固定,再以红纸沿竹片缠裱,并于伞沿装饰各色剪纸,下用红线悬挂上精致红色灯笼二十余只,灯笼上或书吉言,或留白。
傩神大会的执事赶忙迎上去,和着送灯队伍的节拍敲锣打鼓,放铳迎接。青年男子向傩神叩谢,礼毕,会首上前谢接灯伞,并相互寒暄、祝福。执事人将灯伞上每盏灯的蜡烛吹熄,然后放在神台一侧。
送灯伞,原是一种祈子古俗,是缟溪曹傩仪的重要组成部分,丰富了缟溪傩的内涵,将人口的繁衍与物质生产等同起来,共同作为傩的本义。旧时,献赠灯伞者一定是弄璋之家,现今,送灯伞者已不论弄璋还是弄瓦了,就连嫁出去的女儿添了小人也照样往娘家送灯伞,甚至邻村、外地,只要认为得子是沾了灯伞的灵气,都会于次年送来灯伞。
阳光正好,傩仪的队伍尚在集结中。
听完灯伞的故事后,曹村长的手机响起。通罢电话,他说,到老柯家去喝杯茶吧。
老柯本是徐村柯人,徐村柯去缟溪东面两三里,同属源溪行政村。其内襟是缟溪曹人,在缟溪有一处茶场,植茶、制茶、售茶为业,老柯便落户到缟溪曹。老柯在镇里文化站谋职,在当地也算是一位耕读传家的人物。
一幢背靠万担山坐北朝南三层楼房,足有三百余平。坡形屋顶上覆的是枣红色琉璃瓦,外墙四周是乳白瓷砖装饰,这便是老柯的家宅。一层厅堂里是个小超市,一半货架上是自家茶场的茶叶,一半则是日用杂货,琳琅满目。朝南的小客厅里,窗明几净,阳光铺陈进来,映照在老柯热情洋溢的脸上,不大的空间里充盈着温暖与温馨。
茶是自家茶场的,碧绿清亮,汽线升腾出淡淡的清香,佐茶的是一碟酱姜、一碟肖坑茶干、若干自产自制的茶点,器质洁雅,点心精致。
宾主落座,寒暄尔后,话题自然转到傩上。
说到傩,老柯的语速缓了下来,神情却是从容自信的。他告诉我们,傩是一种古老的原始祭礼,贵池傩大体是荆楚巫文化与当地民风相互融合的产物。缟溪人也称之为跳傩、傩舞、傩戏。自曹氏卜居缟溪,曹氏族人就把傩戏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正如遵循节气安排农事一样,到了正月,自然就聚到一起搬演起傩戏。在本质上,跟到了清明时节就要做秧田播种、田干了就要灌溉、苗杂了就要除莠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向天地求得生存食粮的一道活计、一种程式,没有你们这些文人说的那样深奥,也没有外人眼中的那种神秘。
老柯朝我笑笑,那笑容在从容自信之外,别有一番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的境界。
原来,年年搬演,千年不辍的傩戏动因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得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亦如一日三餐。当然,乡傩是不能当饭吃的,然而,人活在世上仅仅有饭吃就够了?
有铳声连连起自村东方向。
老柯起身告诉大家,柯氏傩仪队伍出发了。于是大家都起身,疾往村东而去。
东望,九华巍峨如黛,近山幽篁苍翠。迤逦的傩仪队伍正转过山嘴,旌旗招展,升空的礼炮翠烟凝成烟花,与阳光、山岚交相辉映。热烈喜庆的锣鼓、唢呐、礼炮爆竹声在澄明的山谷间回响不绝。
观傩的人群携老挈幼,嬉笑着,脚底生风似的朝傩仪队伍小跑着,争先恐后。
老柯让我们在流淌的人群中停下,他告诉我们,徐村柯的傩仪队伍在中途要拜仙姑洞,然后再到这里朝拜社树。顺着老柯的指向,路边石片护砌的坛内,矗立着一棵亚枫和青檀合株为一体的连理树,虽无参天之势,上分下合,共处一脉,同甘共苦,倒也十分神奇。古树前有一石臼,臼前置一青石案,供朝社时燃香呈供。老柯说,连理树旁原先有座社庙,每年曹、金、柯姓都来社庙祭祀,后来社庙颓圮,庙基上生出这神奇的连理树,山民相信祭神如神在,便奉为朝社树,至今不废。
在贵池,无傩不成村,有村必有傩。在缟溪,曹氏称傩为地戏,金氏称傩为南戏,还有徐村柯,他们虽依靠宗族亲情纽带的联结,一族一傩,但他们又不拘泥于宗族,既往共同朝拜一座社庙,而今仍共同朝拜一棵社树,这确实是不多见的。
而且三姓朝社的顺序一直是按照村庄的地理位置由高到低,先是徐村柯,缟溪金次之,再到缟溪曹,约定俗成,从不相争。
徐村柯的傩队在数倍于傩队的观者簇拥下来到古社树,队伍中的献供人将猪头三牲、素食面果等丰盛的供品摆上石案,一时间,锣鼓喧天,铳炮齐鸣,各房头依次祭拜,并不作舞蹈,也无喊断,傩队绕古社树一周而已。
徐村柯的傩队前脚离开,缟溪金的傩队就从祠堂出发了。傩队执旗锣伞铳,着日常装,也不戴面具。面具放在“日月箱”里,到了社树下,会首及各房头长辈上香、鸣炮、行跪拜礼,而后才打开“日月箱”,取出“千里眼”和“顺风耳”的面具戴上,更换戏服,在一片欢声雷动中跃然起舞,但见伞钱上下翻飞,如影随形,继之响起百年不变的喊断:
伞儿团圆,人喜神欢;
家门吉庆,人口平安。
一人喊,众人和。社树下,整个人群有节奏地高声附和着,喊断声铿锵雄壮、响遏行云,社树的树枝也频频点头。
缟溪曹的傩队有点按捺不住了。早在徐村柯朝庙进行时,缟溪曹的会首就立即通知司锣三人鸣头遍锣,各户开始吃中午点心。第二遍锣响,各执事人及男丁二十四人在祠堂开始穿戏衣,扎头巾,向傩神揖拜后戴面具,各户男丁及儿童也陸续到齐。一切就绪,待金村朝庙铳响停止,鸣第三遍锣,彩旗、华盖、锣鼓、伞灯依次出祠堂大门,在广场上集结待发。
老柯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一身玄色长衫,戴黑礼帽,肃立在祠堂大门一侧的台阶上,一如那位“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的孔圣人。此时的老柯是在担心锣鼓声会惊动祖宗的神灵,立于彼,为的是陪祖宗,为祖宗壮胆吗?显然不是,傩虽古礼,而近于戏,孔圣人亦朝服而临之者,是用其诚敬也。老柯亦然,他说过,所有的礼都要出自内心的真诚。
孔夫子喜欢把眼光投向乡野,关注那里久了,便有了启迪,有了收获。于是,他做出著名的判断:“礼失而求诸野。”凝望着台阶上静穆虔诚的老柯,再细细咀嚼孔夫子的断言,还真是那么回事,礼好像从来没有在庙堂里存在过,乡野才是温存礼之火种的余烬,乡野里才有真隐士、高士。
台阶下广场上铳声、鞭炮声大作,老柯不为所动,依然肃立。傩队开始出发了,他才起步入傩队,随着古老的路线去踩村。
缟溪曹的傩队不仅壮观,其仪式感也非常令人震撼。两位如老柯一样身着玄色长衫礼服头戴礼帽的壮年高擎鲜红大纛,上面分别绣“缟溪”“傩戏”黄色大字。紧随其后的是两人肩抬的开道锣一只、一队执彩旗的童男童女。接着便是穿戴装扮的二十四位傩神:土地、和仙、社公、合仙、皇帝、包公、大娘、关公、老和尚、范杞梁、吉婆、张龙、赵虎、大回、二回、三回、小回……众位傩神或赤帻、黄裳、绿鞲衣,或着绣画彩衣,一张张造型各异的脸子古朴雄浑、神性十足。后续的是灯伞、是唢呐、是锣鼓细乐,队伍最后复置一彩旗队。
踩村途中,傩队每经门户,家里都会在门口烧草把,鸣鞭炮迎接。
常言云: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缟溪观傩的情形却不然,扮演者平淡冲和,观傩的人却很是疯癫。周边的村庄内自然是万人空巷,男女老幼追随着傩队前呼后拥。那些来自池州城的、本省周边城市的,甚至合肥、南京、武汉、上海的,三五成群,像候鸟一般,每年正月十三不约而同地落脚到这里。他们扛着长枪短炮似的相机,或手持手机,忽前忽后,忽上忽下,一会儿挤进人群中来张特写,一会儿迅跑至制高点来幅全景。还有三五群资深发烧友,选好空旷处,摆布起无人机,将傩队行进的每一刻细节都收入囊中,他们全神贯注盯着视窗,生怕有什么遗漏。
朝社的队伍缓缓走出村庄。前队快到社树时,后队忽起欢声,一众男女青年甚至还有中、老年人朝灯伞蜂拥而上,争先恐后摘取伞上灯笼。执伞人不仅不避让,反而高兴地放低伞架,任其摘取。可怜一把把灯伞,刚刚还宛若一棵棵挂满柿子的柿树,转瞬间便空余枝头了。送者、抢者,皆嬉笑着,蹦跳着,唱着响喏,场面疯狂而饶有情趣。一对新婚夫妇,各抢得一只,合在一起,红灯笼映衬着桃花般的笑靥,那光景仿佛得了龙凤胎一般。
傩队在社树下集结完毕,会首口中念念有词,看神情应是向土地神报到,礼神仪式将如期进行。大约是因为祭祀的社神同为社树,曹、金、柯三姓同饮一溪水,同风同俗,缟溪曹的祭祀仪式与柯、金二村并无二致。所不同的是,缟溪曹的傩队在叩拜社树之后,三声铳响,戴皇帝面具的会首和戴土地面具的一位村人,从傩队出列,分别执伞和古老钱,踩着鼓点,在社树下跳跃腾挪,翩然起舞。执伞的皇帝时而举、时而旋、时而扛、时而提、时而送,执古老钱的土地则时而捧、时而旋、时而举、时而对。钱引伞行,伞随钱走,颉之颃之,上下翻飞,眼见着伞端即将与旋转着的钱孔耦合,土地一个转身,古老钱一个鹞子翻身,倏然而去。此时,礼炮齐鸣,傩队齐声喊断:
古老钱来古老钱,里面方来外面圆。高山不见前山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古老钱,古老钱,带在腰间十八年。今日庙堂舞三转,官、非、口舌尽消灭。
伞儿圆圆,人喜神欢,家门清吉,人口平安。
一番喊断,一番伞舞,如此三番,伞钱终于耦合。霎时间,喊断声、锣鼓声、礼炮声俱息,天地相交,万籁俱寂。
少顷,唢呐声响,皇帝执伞独舞。初始,乐细步缓,一抬一放,略似龙钟,伞儿也转得慢,仿佛清风扶细柳一般。继而,锣鼓渐起,犹如奔腾千军由远及近,皇帝步态随之轻盈,游走旋转,堪比追风,手里的伞儿,若风翻绿荷,仪态万方。众人攒动着、雀跃着,一时间,欢声雷动,响彻山谷。这种人愿与神性同在的情景,足以让人忘却时间与空间的存在。
傩队散去,游人中意犹未尽者,仍驻足社树前听曹主任演义它们的前世今生。老柯却拉着我,要带我看传说中的七星石。沿缟溪往上游来到牛尾巴堰,堰旁芭茅竹丝丛中盘踞着花岗石一枚,浑圆苍古,重量总在百吨朝上。老柯告诉我,这便是缟溪七星石最上头的一块。又择高处俯视缟溪北岸,自然散落的七块形态各异的巨大磐石,尽收眼底,恰似夜空中的北斗七星。千百年来,它们像七员大将,镇守在蜿蜒而下的缟溪与层层梯田的要塞,抗击猛兽般的洪水,守护着土地,护佑着生民。
安然稳存的七星石,安泰无为的生民,共同存续,互为诠释。它们是看得见的傩,是缟溪傩的注脚。
再次见到执伞独舞的会首时,他已经摘去脸子卸下装束,从神界回归平民。此时,他正在祠堂里调教一班小青年,左手敲着牛皮筒鼓,右手指挥着锣、铙钹等一众乐手,口中似喊似唱——“仓彩、仓彩”个不停。忽而,停下,指着锣手,说他有点抢,接着重新再来。少顷,他觉得锣鼓声有板有眼了,便将鼓槌交给一位小伙子,让他们接着演练。他则叫过来一个文质彬彬大学生模样的后生,手把手地教起伞舞。不一会功夫小伙子额上便浸出汗珠,会首也脱下羽绒服。
身旁的老柯突然问我,可知道这位“皇帝”的真实身份。我回答说,当然知道,他叫曹其根,是土生土长的缟溪曹人,一位普普通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民。老柯细细地笑道,他还是我们缟溪曹中心村路灯维护人。从老柯的笑语中,我明白了他的语意,曹其根所做的岂止是村庄的路灯长明,他还在维护着村民心灵上的灯火。
再看看这拨青年人,他们从曹其根这些长辈那里承接着关于傩的方方面面的口口相传,这些颇似原始宗教般的口口相传,如流动的水,生动鲜活,灵动不腐,不会僵化,不会凝固成教条。因而,他们所得到的不仅仅是傩仪形式上的惟妙惟肖,更多的是儺文化内容的一点一滴的准确传达,是心头上的薪火相传。
掌灯时分,祠堂里锣鼓喧阗,一阵密似一阵,在催促扮演者,也在催促观傩的人们。
祠堂内灯火通明。各家各户的供品已经撤除,取而代之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他们从跟随傩仪开始,继而是傩俗的耳濡目染、傩舞的目不暇接,这会儿追踪到这里,翘首以待一场大戏的开演。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眼中流露出焦急光芒。
然而,演员们却一点也不焦急。皇帝、土地、包公、范杞梁,还有一干神灵和人物,按部就班地装扮停当,带上脸子,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进到场中,一一向观众行作揖礼。观众一一辨认,见到心仪已久的角色,心境稍安,便报以掌声。
正戏开演之前大凡都有一些折子戏,是候场也是热场,这是社戏的做派,这种做派一定是源自傩戏。但傩戏毕竟是源自古老的祭祀仪典,这些短小节目,皆以舞蹈为主,并不似折子戏那样有一整套的唱念做打,且这些舞蹈里或多或少地能让人见到巫和武的影子。
一通紧锣密鼓,祠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一人手执赤鸟,另一人执弓箭上场,二人对舞。执赤鸟者从场心向四周游走,并不停摆弄手中赤鸟,作出各种动作造型;执弓箭者紧随其后,亦步亦趋,箭在弦上,直指赤鸟。再三游走,赤鸟终被射中。舞毕,众人喝彩。接着又是一通锣鼓,照例安静,但不见舞者上场,而是出台诗先声夺人:
神伞出金台,四周人列开。
大家齐喝彩,舞转吉祥来……
一人执万民伞飞旋上场,载歌载舞。定睛细瞧,舞者仍是社树下的那个舞者,舞步还是那个舞步,只是换了场景,添了唱词,于是,便少了几分庄严肃穆,多了几分活泼诙谐。
缟溪傩戏也有唱词,但舞者并不歌唱,歌唱的是一位瘦小的老者,身着礼服,鼻梁上架一副老花眼镜。老者一边从眼镜的上方瞄着舞者的步伐动作,一边收回目光,瞧瞧手中的唱本。老者每唱一句,颏下的那撮山羊胡子便应声而动,身旁的四五位村人,就手舞足蹈地帮腔附和一句。那唱腔并非抑扬顿挫,更谈不上婉转轻柔,与其说是唱,毋宁说是吟诵或者高喊,老柯告诉我说,这就是弋阳腔。
我试图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于是问那位山羊胡子的长者,手里拿的是不是唱词。老者扬了扬手中的册页,冲我神秘地笑了笑。这神秘的笑颜仿佛告诉我,无须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不必的,只要听见、看见、在场、身临其境就好,就够了。孔夫子说,祭神如神在,强调的大约就是在场,在场听见那声音,灵魂就会从一具具凡身肉胎中游走出来,听从神的召唤,跟着神的步伐,被暂时地浅浅地赋予神性。
“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内心情感用语言以致唱歌都难以充分表达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通过手舞足蹈来抒发,舞蹈是内心情感表达形式的最高级,它使得语言和唱歌相形见绌。做如是想,手便先动了起来,和着节拍击掌,接着大家一起起身,照着脸子的模样,做着夸张的表情,身子不自觉地就扭动起来,也不再细听唱词,不再顾忌,也不再忸怩,遵循朴素极简的韵律,执了牛尾般地搬动着脚步,粗犷至极,陶然至极。子曰,诗可以兴,可以群。今夜,傩戏亦可以兴,可以群。
老柯却是卓尔不群的,着礼服,一直静静地肃立于“嚎啕神圣”的帷帐之下。那情形分明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敬鬼神而远之”。然则,子不语,其不语的既不是宗教,也不是无神论,而是存而不论。在夫子看来,乡人傩,应该属于“事人”之范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老柯此时或许正在思考缟溪人的生活与心灵。事实上,缟溪傩注重的正是安顿生者的生活与心灵,就是上人做给下人看的,就是上辈对下辈的一种寓教于乐,潜移默化地在下人的心灵间播下敬畏自然、感恩戴德于天地的种子。因而,戴上脸子,他们崇敬、忧患、悦乐,神化人格;卸下脸子后,他们张张脸上写着平和、宁静、知足、达观,彰显出柔美之人性。
正戏终于开演了。今晚上演的是“范家戏”,就是有范杞梁出场的戏。
大约是受老柯的影响,正戏甫一开场,我就邀他一起来到祠堂角落的火塘边,谈起闲白。
老柯向着炭火,若有所思地对我道:“那些年,缟溪傩也曾偃旗息鼓过,如这火塘,是一塘灰烬,眼见着,就要熄灭了。但缟溪人心里明白,灰烬之下,火种尚在。”
“是啊。沃土犹在,情结犹在,傩的火种一定不会轻易就灭了。”我接道。
那边的“范家戏”接近尾声了。火塘里火越烧越旺,锅里飘出一阵阵肉香。搬演者慢慢聚拢过来,开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欢笑。
东方既白,碧落上启明星悬。
老柯陪我们出祠堂,也不远送,转身回祠堂去了。
回望缟溪,远处的祠堂里,戏在继续演着,原本高亢的弋阳腔因为有了距离,这时听起来也有点缥缈,颇似兰花的暗香在弥漫。层层叠叠的黛瓦上铺着一层薄霜,三两缕炊烟游走其上,清寒中给人以温暖,那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终于可以静下来问自己一个问题了,在许多人眼里粗陋到无可述焉的缟溪傩,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缟溪傩的外向简意表达与内在的信息符号之间,是否有着一个完整的统一呢?满目青山告诉我,答案是肯定的,缟溪人知道这种存在,但绝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在缟溪,傩戏虽近乎宗教,但又绝不仅仅是宗教,抑或脱胎于巫,也绝不泥止于巫,缟溪傩就是他们的自觉敬畏与自我救赎,是朴素,是良善,是光明与温暖。在他们看来,别人嘲笑也好、惊讶也罢,自己所要做的只是表达,虽简意却绝不苟且或陈陈相因。信息符号的破译,那是文化人的闲事。不过,他们还是有点失望于那些文化人,认为他们于傩,或多或少有点隔膜。那些摄影家们按照自己的理解用手中的长枪短炮将傩戏碎片化、庸俗化,还有一批批戏曲家怀着一腔认祖归宗的热情,试图从傩戏中追根溯源,进而将其理性化、技术化,而更多的所谓文化人,从实用主义出发,将活泼泼的傩仪或者宗教化,或者民俗化。其实,他们或多或少有点盲人摸象,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因为他们将傩戏与其同在的山川河流、村舍人物割裂开来,他们不知道村口那片养林的玄机与厚重,七星石的玄妙与不可或缺,他们看不清热闹背后的蕴含,忽略了缟溪傩所传承的远古的朴素的人神同在的情愫,因而根本无法理解缟溪傩所蕴含的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生命感受和心灵悲喜。
清溪河在车窗外腾着细细的热气,转瞬便消融在两岸田畴的寒霜上。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清溪河昨夜一定如我们一般彻夜未眠。不!不仅仅是昨夜,作为长江的源头,它一刻也不曾停息,尽管历经劫难,仍不舍昼夜地流淌着,腾着热气,闪耀着光芒。忽然间,就有了莫名的感动,我们常将中华文化比作河流,说它源远流长,由此看来,它不仅源远,且应当有无数滥觞之处,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大江大河,奔腾、澎湃。
巍峨逶迤的崇山峻岭间,到处都是源头。一条大河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源头呢?缟溪傩戏,当然是那无数滥觞之处的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