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茗
宝应元年四月,肃宗宴驾,代宗即位后政局重新洗牌,隐沦蜀中的杜甫对此亦怀有期待。在东川等待朝廷消息之际,他来到梓州射洪并写下凭吊陈子昂的诗作,其中“终古立忠义”一语,却成为杜诗学上的一段公案。排比众说,不难发现诸家于陈子昂政治人品问题聚讼纷纭,但较少关注到杜甫所言背后的特殊历史语境及其中所包含的特别意向。笔者以为,诗人着意标举陈氏“忠义”精神,主要是取其与自己相同的诤谏之臣的身份,这既是对自己往昔因谏被逐经历的辩白,隐含着对“朋党”污名的洗刷,也是在政局更迭之际向新朝展示自己无亏堪任的品节。以下试论之。
杜甫因疏救房琯被贬一事,钱谦益目之为“一生出处、事君交友之大节”,并揭出其背景是玄、肃二宗的权力斗争。以贬黜宰相房琯为标志,肃宗开始了对玄宗旧臣的全面清洗。从至德二载(757)五月的罢相,到次年(758)六月诸人外贬,房琯事件经过了一个发酵变化的过程,而身为谏官的杜甫,也因营救房琯而逐步陷入了“朋党误国”的舆论危机中。
至德二载房琯之罢相,表面上是因门客董廷兰受贿,背后实指其以琴客筵宴为名招集私党。时朝臣为房琯辩护者甚众,如张镐云:“琯大臣,门客受赃,不宜见累。”武部郎中张知微奏:“房琯有管、乐之才,不宜以小非见免。”可见杜甫两度陈辩的“罪细不宜免大臣”、“觊陛下弃细录大”(《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确实代表了时议的观点,即门人受贿与房琯无关,房琯无党。杜甫因谏得罪后,也得到了朝中清流的声援,认为他不应抵罪的不止继任宰相张镐一人,御史大夫韦陟亦上疏营救:“杜甫所论房琯事,虽被贬黜,不失谏臣大体。”杜甫得救后再上《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时论许琯,必位至公辅,康济元元。陛下果委以枢密,众望甚允。……(陛下)不书狂狷之过,复解罗网之急,是古之深容直臣、劝勉来者之意。”名为谢状,实仍是以直臣自任、重申前说的辩状,然而肃宗对此种言论却并未进一步追究。从天颜大怒到轻轻揭过,显示出此时肃宗实际无意发作,只不过要用官卑权小的杜甫作例,向玄宗旧臣们发出警示。若从史书所载及杜甫疏状背面读来,似亦可领会房琯素有重名人望,当时支持他的清流势大,肃宗虽欲去之,一时却也无可如何。
房琯罢相后,史载“朝臣多言琯谋包文武,可复用,虽琯亦自谓当柄任,为天子立功。善琯者暴其言于朝。琯方日引刘秩、严武与宴语,移病自如。”终日称病宴谈,实因不满罢相而故作姿态;暴言于朝,更有利用舆论迫使肃宗复其相位的意图。这无疑触动着肃宗敏感的政治神经,也为其彻底清洗玄宗旧臣提供了口实。如果说之前有所顾忌,还是考虑到小朝廷草创,仍需借助房琯诸人名望的话,那么在至德二载(757)年末两京收复后,其权位已稳,驱逐玄宗旧臣的动作也就随之而来。乾元元年(758)六月,肃宗下诏外贬房琯诸人,于诏书中大做文章:
可以想象,在这场以肃宗为庄家的政治洗牌中,杜甫自认为谏言出于公心,然其以微末小臣横生其间的高调表现,必然为其招来更多攻讦。诗人多年后回忆及此,仍以“终身愧耻”(《祭房公文》)形容,故而为自己及友人正名,亦成其终生耿耿萦怀之事。
杜甫《陈拾遗故宅》全诗云:
拾遗平昔居,大屋尚修椽。悠扬荒山日,惨澹故园烟。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彦昭超玉价,郭振起通泉。到今素壁滑,洒翰银钩连。盛事会一时,此堂岂千年。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
肃宗在位时,诗人对那段受辱驱离的痛切经历难以做出正面回应与辩白。而宝应元年(762)肃宗离世后,杜甫对其的批判烈度较之在位时明显增强,《忆昔二首》云:“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今今上犹拨乱,劳身焦思补四方。”不仅直写肃宗放任宦官、为后妃摆弄,还指出至今四方仍然祸乱不休,实际是因肃宗失政而遗乱后人。广德元年(763)房琯也死于蜀中,诗人作《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追述往事,倾吐了填膺已久的悲愤:
关辅萧条,乘舆播越。太子即位,揖让仓卒;小臣用权,尊贵倏忽。公实匡救,忘餐奋发;累控直词,空闻泣血。……贬官厌路,谗口到骨……拾遗补阙,视君所履;公初罢任,人实切齿。甫也备位此官,盖薄劣耳,见时危急,敢爱身死!君何不闻?刑欲加矣!伏奏无成,终身愧耻。
《陈拾遗故宅》云:“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彦昭超玉价,郭振起通泉。”对此四句,前此注家少有关注,杜诗中涉及相关历史人物的其他作品也尚有待发之覆。
首先是郭元振。《过郭代公故宅》云:
其次是薛稷。《观薛稷少保书画壁》云:
少保有古风,得之陕郊篇。惜哉功名忤,但见书画传。我游梓州东,遗迹涪江边。……惨澹壁飞动,到今色未填。此行叠壮观,郭薛俱才贤。不知百载后,谁复来通泉。
《通泉县署屋壁后薛少保画鹤》云:
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曝露墙壁外,终嗟风雨频。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
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悲鸣泪至地,为问驭者谁。凤凰从东来,何意复高飞。竹花不结实,念子忍朝饥。古时君臣合,可以物理推。贤人识定分,进退固其宜。
总之,代宗即位后政局的变化,令杜甫燃起了用世的希望,他在这个时期标举陈子昂的谏诤忠义,应有其现实指向。他是在为受污的过往正名,为自己的冤屈剖辨,为重返朝廷提出理由。杜甫之论陈子昂“忠义”及对相关历史人物的咏叹,背后有其一贯的沉郁顿挫之情。
注释:
①见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二《洗兵马》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7-68页。
⑤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四六○,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5198页。
⑧《旧唐书》卷九二《韦陟传》,第29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