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认识他那会儿,他就是个简简单单做直播的。”在许苗的记忆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的丈夫是个人贩子。
她太大意了,又或者是高飞隐藏太深。今年4月,她腹中的孩子近5个月大时,高飞告诉她,自己已经被列为网上追逃对象。许苗养胎期间,她的丈夫是在一座又一座深山里东躲西藏中度过的。
8月20日,他们的孩子刚出生16天,高飞就在家里被警方带走了。
警方公布了抓捕过程中戏剧性的一幕。高飞落网前一天,8月19日上午,警方刚去过他的老家,劝高飞的父母说服他自首,下午便接到了高飞打来的电话,他“气焰嚣张、无比狡猾”。
在警方公布的15秒录制视频里,高飞对民警说:“不行的,知道吧。还特警呢,特个屁啊,我穿拖鞋都跑得(比你快)。你跑了两步就喘不过气,还在那里哈哈喘气,還在那里(喊)我的妈呀,是不是?”
在这个视频中,高飞嚣张了13秒,最后2秒画风一变,他就戴着手铐、双手背在身后,被几名民警押送着往前走。
根据警方通报,在民警接到了高飞的挑衅电话后,他们使出了“烟雾弹”。民警对高飞说:“看来今天就只能无功而返了,到时候再来抓你。”但在当天的凌晨左右,民警杀了一个回马枪,高飞在家无处可逃,只好束手就擒。
高飞的母亲记得,那天她把儿子拦在身后护着。但她也无能为力了,只好相信高飞对她说的:“妈妈,我的事儿不大,我早去早回。”
可是,一周过后,一切都不同了。在家中的两个老人和在坐月子的许苗接到了《拘留通知书》,上面写着,警方已将高飞刑事拘留,因其涉嫌拐卖妇女、儿童罪。尽管不懂法,他们也知道,这是重罪。
许苗仍在婆家。高飞被捕后,她的生活变得更加无聊,很多时候是躺在床上,有时逗逗孩子,有时在手机游戏中找人“开黑”。
尽管她生了孩子,但她与高飞还没有登记结婚,在法律意义上并不是高飞的妻子。这个1997年出生的女孩,在高飞老家贵州榕江县党央村住了半年,乡村偏僻,她也就素面朝天,一整天连睡衣也不必脱。
在她精修过的眉毛和将要脱落的红色美甲中,仍可以看出她做主播时的痕迹。
去年11月,她与高飞相识于“网红城市”杭州,那时许苗在快手已经做了几个月主播。她是河南三门峡的农村女孩,初中没毕业就闯荡社会,在长三角“什么工作都做过,干销售、进厂、做服务员”。接触了网络后,她发现这比打工好多了。
她的粉丝只有2000多个,但每天直播,还是能挣到几百元。“来钱快,又轻松”,唯一的遗憾是,涨粉遭遇了瓶颈。有一天,一名粉丝告诉她,“乞丐哥”正在招收徒弟,可以去见见他,涨涨粉。
“乞丐哥”就是高飞。
去年11月,许苗去见了高飞“拜师”。她回忆说,高飞帮她涨了很多粉丝,方法很简单,就是高飞用她的号来直播,利用“乞丐哥”的知名度吸引流量。仅仅一次直播后,许苗的粉丝就涨了1万多个。
许苗觉得高飞网络玩得好,又挺仗义,就开始了“交往”。不到一个月,许苗怀孕了。怀孕后,高飞身边的女性也来来往往不止。
“我就觉得他挺花心的,但是一想,孩子是无辜的。”所以,许苗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许苗的想法总是非常简单,三句话之内就能把重要问题说清楚。
比如,对于高飞的丰富感情史,她说:“我只在乎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样,不想知道他以前的事,为什么要关心过去了的事?”
又比如,她决定生下小孩,是因为“怀孕了又不可能打掉,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嘛”。
再比如,她与高飞的交往:“那时候我决定玩网络了,他玩得好,也能给我涨粉。在一起就在一起了”。
从相识到相恋,速度之快,仿佛没有时间间隔。在此之前,许苗从来没有听说过“乞丐哥”,她只是想着,可以认识一个“网红”。
但其实高飞是个“网黑”。“网黑”是指网络黑社会,主要是说那些在直播平台上以黑社会风格的言辞和行为吸引粉丝的主播们。虽然有一定的作秀成分,但在这个圈子中,主播们纠集朋友,互相约架,以至于出手打出官司的行为屡见不鲜。
最红火时,高飞共拥有400万粉丝,他最大的快手号有200万粉丝。而他的粉丝群体叫作“丐帮”,铁粉被纳入“丐帮三千铁骑”。
而“乞丐哥”,在快手上被称为“第一代网黑”“网黑鼻祖”。
高飞从2015年起开始玩直播,因为与“石家庄狗磊”的约架事件以及“砸兰博基尼事件”,收获了大量粉丝和名气。
最红火时,高飞共拥有400万粉丝,他最大的快手号有200万粉丝。而他的粉丝群体叫作“丐帮”,铁粉被纳入“丐帮三千铁骑”。
高飞的朋友还记得,高飞在快手上挖到的“第一桶粉丝”,是他与“石家庄狗磊”的一次对骂,互骂了几乎一夜后,高飞的粉丝涨了好几万,“高飞他自己都吓住了”。尽管“网黑”是假的黑社会,但粉丝是真粉丝。
从假的 “网黑”, 到真的 “黑恶势力”,这一转变对于高飞的亲人、女友、兄弟们而言还是一个共同的谜团。
一切起源于2018年6月。
据浙江诸暨警方的通报,当时,在大唐派出所辖区发生了两起恶性聚众斗殴事件。市公安局扫黑办抓捕了以柏某为主的黑恶势力。在侦办过程中,民警发现柏某还涉嫌拐卖妇女。而柏某交代,是同乡的高飞带他“入门”的。
经调查,诸暨警方发现,高飞利用自己的网红身份,接近陌生女孩,并将她们拐卖至海南省、江西省等地。高飞涉嫌多起拐卖未成年人、强迫卖淫等案件。
到今年3年,诸暨警方将高飞列为网上追逃对象。
高飞的朋友冯楠记得,在2018年,他们俩几乎一整年都在一起,但他却没有发现高飞除主播工作外的任何“事业”。可以确定的是,在那一年,高飞作为热门主播,事业进入了急转直下的通道。
最关键的原因是,快手在整治直播平台,高飞这样的“网黑”,在早期吸引了很多猎奇的眼光和流量,但此后他的账号一再地被降权。
冯楠是高飞的“铁哥们”,他与高飞在2016年相处过一个月,在2017年、2018年几乎始终在互相陪伴,见证了高飞的起飞和坠落。
“网红的工作是很枯燥的。”冯楠说,高飞每天白天睡觉,晚上直播,生活只有吃饭、睡觉和直播,直播完了以后,要么去玩一下,要么睡觉,要么观看学习他人的直播。2016年时,高飞自己养了个团队,他们会策划拍摄一些段子视频,商量好后,出去拍个两三天,带回来几个十几秒的作品。
不过,高飞因此收获颇丰。在行情最好的时候,不算直播的打赏,他一个月都能挣到五六十万元。即便在后来的低潮期,每个月还是有十几万元。“高飞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说他因为缺钱去拐卖婦女,冯楠不信。
媒体引述了一名民警的话说,在拐卖妇女、强迫卖淫这件事上,“他们确实没搞到什么钱,年轻人就是感觉这么做(拐卖)好玩”。
民警口中的“他们”,除了高飞,还有高门新、高志林。
高门新是高飞的侄子,高志林是个远亲。冯楠记得,在2018年上半年,高飞有一段时间在福建,两个同龄的亲戚就是在那个时候,找上了高飞。
高飞告诉了冯楠一件事,在当时,有两个贵州从江的男孩带来了两个女孩,找到高门新、高志林当司机,把她们经福建运到了江西抚州。高门新找高飞,问他有没有介绍卖淫的电话,高飞经常出入色情场所,他就给了侄子一个电话号码。
冯楠说,高飞在逃亡期间,反反复复地斟酌此事,权衡罪行轻重。
但高飞身上的案件不止于此。他还向冯楠提到,2018年8月,他在浙江诸暨的一次互殴中,把一个人伤得很重,虽然赔了钱,但据说对方没两天就“回老家”了。高飞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因此,追捕高飞的有两路警方:浙江诸暨警方和江西抚州警方。高飞不知道自己身犯何罪,也搞不清楚罪有多大。今年4月到8月,他在贵州老家的山中躲藏,想等到看一眼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再走。
高飞犯下的事还有更多,他亲友所知的部分,仅仅是一个侧面。前述民警告诉媒体:“他涉嫌拐卖妇女案有20多起,其中还涉及未成年人。案发地涉及江西、海南、福建、广东等地。”
今年2月7日,高门新先被警方逮捕,送往江西崇仁看守所,约4个月后,高志林也被警方带走,同样拘留在崇仁看守所。又过了两个月,8月20日,高飞被诸暨警方抓捕,押往浙江诸暨,现在已经移交到了崇仁看守所。
值得注意的是,冯楠等人提到,高门新被抓时,高飞还前去配合调查、取回扣押车辆,并无惧色。他的被捕,与上述两名女孩的案件是否有关,以及是否有其他案件和情节,还需等待警方进一步的调查通报。
高家三兄弟被抓后,留给他们家人的只有等待。
在行情最好的时候,不算直播的打赏,他一个月都能挣到五六十万元。即便在后来的低潮期,每个月还是有十几万元。“高飞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说他因为缺钱去拐卖妇女,冯楠不信。
除了高飞,其他两人的家里都请不起律师。高门新父母住在高飞家对面,在破旧的苗族风格木楼里,高门新父亲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们请不起律师,出事以后,家里没去看过人,也没打听过案件进展,“判得多就多,判得少就少吧”。
高志林的家不在村寨,在更偏僻的山腰上。母亲在他小时候就走了,父亲是个盲人,他半山腰上的家暗无天日、臭不可闻。高志林父亲沉默地坐着,没说什么话,就默默地走开了。
曾经,高飞是在党央村中“混得最好的人”。
党央村距离县城20多公里,是个极度偏僻的山区。从镇上进去,要经过一段拧成麻花的崎岖山路,几乎没有一丝直线,歪歪扭扭的道路,跟着山势起起伏伏,通向断裂的山林深处。
高飞其实叫作高德飞,但身边的人包括父母,都叫他高飞,有时也叫他的小名“水源”。在这个贫瘠的高山上的乡村,“水源”无异于一种祝福。但是,在外出以后,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乞丐。
高飞取名乞丐,是因为一段类似乞丐的生活。“睡天桥,睡公园,身上没几元钱”,冯楠说,那是2006年,15岁的高飞偷了家里的300元,只身坐车到了广州打工。
高飞母亲还记得,高飞是偷了她170元,又偷了父亲110元,“他又不敢全偷,又托人把20元还给了我,他很怕他爸爸”。虽然家有严父,但高飞总是不愿意上学,这让父子关系很紧张。
“高飞从小到大都不听话,太调皮了。”高飞母亲说,即便没有同学和他玩,高飞也可以自得其乐。有一次天黑了,她找不见高飞,原来他爬上了一棵十多米高的芒果树。高飞下来后,对母亲说:“芒果一元三斤,可以去卖钱,不想去上学了。”
父亲想了很多种惩治办法。有一次,高飞弄坏了商店的玻璃,高父拉着他,一路走到荒地里说要把他卖了。还有一次,父亲把他按进秧田的水池里,说要淹死他。但他都不怕,高飞曾经对母亲说:“我看他怎么弄死我,他不敢。”
15岁那年,高飞终于逃出他在深山中的家,来到外面的世界。
冯楠说,高飞那时太小了,总是被人欺负。他刚到广州,身上只有几元钱,于是买了一碗炒米粉,后来他在直播时总是说:“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就是炒米粉。”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并不美好,很快,他流落街头,睡在天桥上和公园里。
反反复复进厂,高飞无法稳定下来,一是年纪小,二是他的家在农村。“在厂里,就算大家是一个地方来的,但县城的都看不起农村的,农村的看不起更偏远的山区的。”冯楠说。
高飞成了“乞丐”,再后来,他成了“乞丐哥”。他还出了一首单曲《陌生的贵州》。
2015年起,做了“大哥”,他开始不断地显摆他所拥有的富贵。他频繁地出入夜场、KTV,在快手和QQ空间中的他,总是穿着豪气,左拥右抱。
另一方面,他开始“反哺”家乡。高飞的父母和乡邻都提到,高飞曾经为他们买米买油,赠送物资,有时直接派钱给贫困户,从一千元到一万元不等。他还会定时给家乡的小学送去物资。
高飞的善举,不纯粹出于行善之心。在快手上有一种涨粉和吸引打賞的办法,便是到偏远地区“做慈善公益”,直接送钱送肉给贫困户,送玩具、文具给学生,具有一定视觉冲击力。2016年,曾在凉山发生过“伪公益事件”,多名主播在镜头前行善,在镜头后又将物资收回,骗取打赏。相比之下,高飞的善举,既有工作原因,也有行善成分。
值得注意的是,高飞用来行善的车,正是后来高门新运输那两个女孩的车辆。
高飞的父母却不理解他的善举。有一次,高飞发了7000元给一个贫困户小孩,高母质问他:“你可怜别人,谁来可怜我。”高飞却用脏话回她:“你有穿有吃就好了啊,你mlgbd。”
在父母面前,高飞尤为吝啬。还有一次,高母对高飞说,父母年纪大了,打稻谷太累,想要点钱请人干,顺便买点啤酒喝。高飞对母亲说:“你怕不是废了?你没有钱买啤酒喝,你就死快一点。”
“这个人,我们自己教教不变,公安局教他他才会聪明点。”高飞母亲说。
事到如今,高飞留下的一摊子事,仍要他的父母帮忙料理。从前在外面的世界呼朋唤友,出事以后,朋友就没几个了。
高飞的父母和乡邻都提到,高飞曾经为他们买米买油,赠送物资,有时直接派钱给贫困户,从一千元到一万元不等。他还会定时给家乡的小学送去物资。
冯楠有过类似的经历,几年前,他打了人后跑路,即便是曾经最信任的朋友,也会把他扔在半路上。只有高飞,到处问人,找到了他,给了他1000元。“这1000元,我一辈子记得。”冯楠说。
尽管关系很近,但在漫长的逃亡期间,高飞告诉冯楠的也只有两个女孩的事件和互殴事件,并不是全部。在高飞所经营的粉丝圈内,对他所涉嫌的罪行,同样有着各种说法。
被捕之后,高飞的各类社交账号下,都有网友前来声讨。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也有部分粉丝选择相信他,甚至无条件地盲目支持他。一个曾是“乞丐”,但终于逆袭的故事主人公,是高飞最吸引粉丝的人设。粉丝纷纷留言:“等丐归”“丐帮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