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心声:论明末清初的杜诗书写
——以八大山人、王铎的书杜为例

2019-10-29 03:27张家壮
杜甫研究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王铎年谱杜诗

张家壮

仅仅只从量上考量,明末清初就无愧为书杜的顶峰,更不用说这顶峰正由其时的大家巨匠所隆起:书坛的中心人物如董其昌、张瑞图、王铎、倪元璐、傅山等等,无不钟情书杜,而一般名家好手中之喜书者亦多不胜举,俨然可谓一群落,非比寻常!杜诗书写的的确确在这个时期更其复杂更其广阔也更其深刻地展开着,尤其在易代之际,在一些经历了丧乱劫难的书写者“痛切的自觉”后。谢国桢《方以智年谱序》曰:

明遗民深感家国之痛,佯狂垢污,不是逃禅,就是入道,或自称“垢道人”,或化名为“活死人”,处于荒江老屋之中,唉声叹气,慷慨悲歌,仿佛不知所云。有时则以杜康解忧,以字画寄趣。如八大山人,狂醉之后,挥笔泼墨,涂一帧残山剩水,间或勾一笔张翅冲天的鸟,染数毫怒目而视的鱼,表示睥睨社会尘垢的心境。

劫后馀生的明遗民以种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遗”态,“以字画寄趣”即成为他们对其所处时代的反应、反省乃至批判的一种借径,而这一借径常常正是不约而同地回向了杜甫及其一部杜诗的。据饶宗颐《澄心论萃》一四〇《明人以杜诗入画》篇所述可知,虽然以杜诗入画并非在易代之际才开始,但却在易代之际格外凸显起来。饶氏说:“自董氏(引者按即董其昌)以后,用杜句入画,继轨者大有人在,张尔唯之图《秋兴》、戴本孝之图《秦州山水》,皆其著者也。”“皆其著”的张尔唯(生卒年不详)《秋兴诗册》、戴本孝(1621-1691)《秦州山水》,前者作于崇祯十年,后者虽未知具体作年,但由其生年考量,大要当在鼎革之后。此外更著者还有石涛(1642-1707)的《杜甫诗册》。清葛嗣浵《爱日吟庐书画续录》卷三有云:“石涛为明楚藩之后,国亡为僧,浪游天下。每有感慨,多寄之诗画。此幅写杜工部诗意,盖即自为写照。荒山老树,独步行吟,其凄凉寂寞之状,跃然纸上。”张尔唯《秋兴诗册》萧森满眼,其友杨龙友跋曰:“尔唯《秋兴》八册,与工部同一寄托,要在笔墨以外,非寻章摘句者比。”这不禁让我们想到明末抗清义士魏畊(1614-1662)在看到赵孟頫所画《少陵饮泣图》时之唏嘘感喟:“昨过卖浆薛公宅,请我观画满厅壁,后出少陵饮泣图,却是王孙真笔迹。王孙王孙尔何画斯图,今我见之生嗟吁。形容枯槁布袍垢,山坂蹩躠跨白驴。蒙面嚎啕身欲堕,紫髯之奴还相扶。想在峨眉入蜀天,未经灵武即位年,秦城桃李胡尘蔽,兴庆龙池秣马边。羌奴觱篥昼夜啸,天开地裂杀气连。两宫消息望眼穿,不然何由泪如泉。好语薛夫子,尔还收置匣笥里。清明上巳花满江,慎勿以此挂高堂,恐有天涯憔悴客,抚时慷慨霑衣裳。”(《观赵翰林孟頫所画少陵饮泣图引》)作画之人的苦心寄意与观画之人的会心发露(哪怕不无借题发挥处),两者无不隐含着特殊时代症候里士人们投射于杜诗(杜甫)中的现实意图。这个时候,画之于杜诗,诚如戴本孝《秦州山水》中的自题所谓,是“无声无字句之笺注”,一种“六经注我”式的笺注。

明末清初士人的书杜亦多有应如是看去者。这也与其时书坛抒情精神的高张息息相关。正如许多论者所指出的那样,明代书坛自董其昌以后,许多书家一改文征明平缓明了的书风,愈益借助率意书法的表现来求得抒情精神的恢复,到晚明更出现以张瑞图、王铎、傅山等人为中心的主张将激发的情趣如实地倾泻到书法作品中去的风潮,而这风潮一直要流行至清代初期。清人葛嗣浵论黄道周草书时曾说道:

明季书皆奔放雄奇,尽力恣肆。自殿廷台阁至韦布山林,无不出于此途。故当易代时,上者殉国难,下者罹劫运,其洁身远引者,无复几人。此杀机已动而刚气乘之也。然就中揣摩,亦分数种,殆各本其性情学力,以赴此风尚欤?

这里将书风的体认与时运士风这一在当时而言更为严峻的命题相沟通而言,明季书风就是这个时代症候外发的一种生命现象,而明末清初的杜诗书写也就在这“生命现象”之中。惟其处在这样一个时期,文人的书杜也才更加值得关注:这一时并出的诸大书家,书杜的量虽各有多少,但皆怀长技、本其性情学力与境遇以赴之,所书也皆有寄意。我们就由前引所及的八大山人说起。

一、八大山人书杜

庞公不浪出,苏氏今有之。

只是,八大的孤冷高清与以热诚勃郁的情怀、波澜迭起的语言风格为主的杜诗似乎不甚贴合,因此,他的书写并未对一部杜诗格外垂青。这一点,则与颇以杜自况的王铎不相同。

图1 八大山人《行书杜甫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纪异诗轴》

二、王铎书杜

在明末清初书杜诸大家中,颇使人起惑然而却又最引人深味的,大约当属王铎(1592-1652)。

秣陵之蹶,崩沸抢卤,虎贽虵飞,跿跔科头,啮人不择贤愚。弟挟带甲者薄兵城下,缓之一二日,我之大小室家如堕千钧之重于卵之上,其压也必无幸矣……父母之死,五弟之死,妻女之死,吾数年肺腑如刺,形神不全,已自不堪……

我自兵抢后火船,真忍饥啮冰以告人,……衰老馀生,遭际坎坷,殊无快意事,无快意时,无相对快意之人之物。……夫古今来侏儒何限,不侏儒亦何限,不知造化小儿何独妒于老我,摧残之,窘辱之,而拂乱之,生死不自为得。其留以告天下后世,天下后世读而怜其志者,只此数卷诗文耳。

又其《跋杜诗虞赵注》有云:

王铎晚年书杜,几乎全以大草出之,颇异于其它内容之常用行甚或楷隶者。以其沉郁的心理,深挚的情感,挥斥的笔势,雄肆的体调,王铎创造了笔墨中非凡的杜诗世界。在《跋陈公甫先生书秋兴卷》中,他赞道:

图2 王铎《杜陵秋兴诗卷》(局部)

三、结语:作为“生命的形式”的杜诗

注释:

①任道斌编著:《方以智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5页。

②事实上,自晚明以来,随着思想及政治气候的改变,借书画以寄意就愈发成为士大夫现实反应的常用方式。拿这里提到的方以智来说,崇祯十年(1637),他为妹夫所临文天祥墨迹题跋曰:“文信公笔迹《书邳州哭母小祥》及《乱离歌六音寄妹》,……克咸临抄以归,使智书其后。因叹曰,忠义本乎至性,亦以理明而触,气正而闻。或谓信公初次被羁,何乃沾沾,靓妆珺英,念忽游移,将若之何!不知蹯白刃易,蹈义难。报国,义也;临难,决矣。而达此恩情,亦义也。仁者之勇,达士之闻,不兼之能磨墨濡毫,书此诗乎!”(见《方以智年谱》第83页)无论临的人还是跋的人,都借着笔墨抒发了一时感激忠愤之情;方氏自己在国变后则是“既流离天南,窜身菁峒,终日行吟于巉岩怪壑、蛮烟瘴雨之间,意有所会,一寓诸笔墨,……。”(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二十《題愚道人溪山册子》,见《方以智年谱》第168页)康熙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在青原山归云阁忆亡友瞿式耜,作墨石图数帧,“甲申冬初芝老人”题云:“磊落形奇,崚嶒傲骨。石耶?人耶?分明写照。因由天然,亦因笔妙。”(见《方以智年谱》第266页)也是看到了方氏画中的抑塞不平之气。

③⑥⑧饶宗颐:《澄心论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54页、第355页、第356页。

④当然还有“以画为史”的项圣谟、王时敏等等,皆尝以杜诗入画。

⑦(明)魏畊:《雪翁诗集》卷五,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2-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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