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沙窑瓷器题诗艺术分析与探源

任哨奇

大历四年春，杜甫在前往潭州的路上，暂泊铜官渚避风，作《铜官渚守风》一诗：“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诗题中的“铜官”便为“铜官窑”所在地，铜官窑又称“长沙窑”，为唐代民间窑口。

唐长沙窑瓷器于1956年在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县铜石渚河畔被发现，先后经历四次大规模的发掘，另外1998年至于2001年印尼“黑石号”沉船遗物的打捞发现中也发现了一些长沙窑题诗瓷器。长沙窑瓷器题诗(后文简称长沙窑瓷诗)，目前所知其上约有题诗100首，残句28，其中仅有10首作者可考，其余均不见于传世文献，为唐代的佚诗。这一材料对于研究唐代民间文学尤其珍贵，有学者认为其是仅次于敦煌藏经洞与域外汉籍之后的重要唐代文学材料的发现。关于诗歌内容辑录，1992年陈尚君在《全唐诗续拾》收录三十余首，1997年周世荣在《中国诗学》上发表了《长沙窑唐诗录存》又录五十三首不见于《全唐诗》的古佚诗。金程宇《新见唐五代出土文物所载诗歌辑校》又在前人基础上增补了1997年至2006年新见的三十七首诗作。针对长沙窑诗歌中存在一些俗字、误字以及辨识疏误的情况，徐俊《唐五代长沙窑瓷器题诗校证——以敦煌吐鲁番写本诗歌参校》辨别了一些以往辑录中存在的文字错误，梁海燕《唐五代长沙窑瓷器题诗校录》汇总前人成果与长沙窑瓷器诗文著录共辑录98首诗与4句诗句，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诗歌文本。

一、长沙窑瓷诗艺术分析

(一)叠字与重字

长沙窑瓷诗所用的艺术手法也多近似于杂体诗的手法。如好用叠字，在笔者统计的100首长沙窑瓷诗中出现叠字的有11首，约占目前已知的长沙窑瓷诗的十分之一。(( )中为错字所对应之字，[ ]中为不同版本异文。□表示缺字)

1.夜夜携长剑，朝朝望楚[戍]楼。

2.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

3.念念催年促，由(犹)如少水鱼。

5.岁岁长为客，年年不在家。

6.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

7.频频来作客，扰乱主人多。

8.千今(金)乍可得，年年枉为流。

9.小小竹林子，还生小小枝。

10.夕夕多长夜，一一二更初。

11.去去关山远，行行湖(胡)地深。

1.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啼春声。

2.备(避)酒还逢酒，逃杯又被杯。今朝□即醉，满满酌将来。

3.不短复不长，宜素复宜妆。酒添红粉色，杯染口脂香。

4.离国离家整日愁，一朝白尽少年头。为转亲故知何处，南海南边第一州。

5.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开。寒随今夜走，春至主人来。

6.鸟飞平无(芜)近远，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7.青骢饮渌水，双吸复双呼。

8.无事来江外，求福不得福。

9.君弄从君弄，拟弄恐君嗔。

1.一别行万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2.千里人归去，心画(尽)一杯中。莫虑前途远，开坑(帆)逐便风。

3.一日[月]三场战，离家数十年[曾无赏罚为]。将军马上坐，将士雪中眠。

4.人归万里外，意在一杯中。只虑前程远，开帆待好风。

5.人归千里去，心尽一杯中。莫道前程远，开坑(帆)逐便风。

6.地接吾城近，闻君遇夕杨。白云留不住，万里独归乡。

7.后岁迎新岁，新天接旧天。元和十六载，长庆一千年。

8.从来不相识，相识便成亲。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9.公子□□□□，却将毛遂比常来伦。当时不及三千客，今日何如十九人。

所举诗句中都可见以“一与多”的对比来突出表现者，并且其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对比多为描写离别、远行之诗，例如其中的1、2、4、5、6首，结合长沙窑诗文瓷的出土位置地处商贸区域，来往多为远行的商贾，故在长沙窑瓷诗上装饰以此类诗句定能够引起买者思乡之情的共鸣。

在表面的“一与多”的对比之外，还有一种深层的“一与多”对比，

1.夜夜携长剑，朝朝望楚[戍]楼。可怜孤月夜，偏[沧]照客心愁。

2.岁岁长为客，年年不在家。见他桃李树，思忆后园花。

3.一日[月]三场战，离家数十年[曾无赏罚为]。将军马上坐，将士雪中眠。

长沙窑瓷诗中的“一与多”结构其中大多数是用来描写孤身离家日久、路途遥远，思归之情。离家愈久、行程愈远(多)，个人对于家的思念就愈强烈。其中表现出的“一与多”结构、描写不及程先生在文中所列举的文人诗歌中的手法多样，描写出彩，但也较为真实地反映了民间文学的艺术与情感。

(三)套语与常见格式

1.古人皆有别，此别恨泪多。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

2.只愁啼鸟别，恨送古人多。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

3.世人皆有别，此别泪痕[恨]多。送客醉南酒，悬令听楚歌。

除了套语之外，长沙窑诗歌中还有几种常见的格式，或可称为创作套路。前贤或因当时所见长沙窑瓷诗数量较少，而未有论及，今日综观其已知诗文可发现，其在创作手法上有几种套路较为高频出现：

①喜用“那日、昨日、今日、明日”或“去、今”等时间词。

如：1.那日君大醉，昨日始自星(醒)。今日与君饮，明日用斗量。

2.来时为作客，去后不身陈。无物将为信，流语赠主人。

3.后岁迎新岁，新天接旧天。元和十六载，长庆一千年。

4.东阁多添酒，西关下玉阑。不须愁日夜，明日送君归。

5.昨夜垂花宿，今朝荡路归。面上无花色，满怀将与谁。

7.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开。寒随今夜走，春至主人来。”

时间名词的对比使用可以营造今昔对比之感，让人感慨时间流逝。

②喜用东南西北等方位词

如：1.孤竹生南街[海]，安根本自危。每蒙东日照，常被北风吹。

2.东家种桃李，一半向西邻。幸有余光在，因何不与人。

3.终日醉如泥，看东不辨[看]西。为存酒家令，心里不曾迷。

4.一暑(当作“树”)寒梅南北枝，每年花发不同时。南枝昨夜花开尽，北内梅花犹未知。

5.东阁多添酒，西关下玉阑。不须愁日夜，明日送君归。

喜用方位词，笔者推测可能也与长沙窑诗文瓷产于贸易发达区域有关，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汇聚，而出门在外的商贾总是对于方向较为敏感。

(四)文字游戏与谐隐语

1.闻流不见水，有石复无山。金瓶成(盛)碎玉，挂在树枝间。

2.入池先弄水，岸上拂轻沙。林里惊飞鸟，薗(园)中扫落花。

第一首诗歌谜底为“石榴”，第一句中的“流”谐音“榴”，“闻流”、“有石”中暗含“石榴”之名。第二首谜底为“风”，以“弄、拂、惊、扫”等动词搭配“水、轻沙、飞鸟、落花”等名词，具有画面美与动感，可以说这两则不仅仅是诗谜，亦可视为咏物诗。

“闻流不见水，有石复无山。”正符合“遁辞以隐意”，而第二首中的一些列刻画也体现了“谲譬以指事”。

文字游戏在长沙窑瓷诗中目前所见有五则：

1.天明日月奣，立[五]月已三龍。言身一寸謝，千里重金鐘。

2.单乔亦是乔，着木亦成乔(桥)。除却乔边木，着女变成娇。

3.夕夕多长夜，一一二更初。田心思远路，门口问征夫。

4.远送还通达，逍遥近道边。遇逢遐迩过，进退[迢]随[遀]遛连。

二、长沙窑瓷诗风格探源

从上文所举的长沙窑瓷诗的套语中也可以看出六朝诗歌与南朝乐府荆楚西声对它的影响。

三、长沙窑瓷诗兴起背景浅析

长沙窑诗文装饰的出现与唐代后期长沙地区的人文环境关系密切。安史之乱中，湖南成为文人聚集区域之一，刘禹锡、柳宗元、李白、杜甫、韩愈、元结等人或因贬谪或因避难而入湘，同时晚唐湖南地区也孕育不少诗人，如李群玉等人，而安史之乱导致文人仕途受阻，故部分文人转而从事瓷器题诗等工作亦不无可能。长沙窑瓷诗如“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开。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上有千年鸟，下有百年人。丈夫具纸笔，一世不求人。”“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意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等诗中皆劝学之风。

唐朝被后人称为“诗的国度”，李白、杜甫等千古流芳的大诗人构成了这一国度的高峰，而长沙窑所保存的佚诗则代表了唐代诗国的广阔土壤。

注释：

①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728页。

②详参湖南省博物馆：《长沙瓦渣坪唐代窑址调查记》，《文物》1960年第3期；肖湘：《唐代长沙铜官窑址调查》，《考古学报》1980年1期；黄朴华：《湖南望城县长沙窑1999年发掘简报》，《考古》2003年5期；李辉柄主编：《长沙窑·综述卷》第一章“长沙窑的发现与发掘”，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页。

③据吴顺东统计为“南朝梁释宝月《估客乐》(之二)，唐韦承庆《南中咏雁》，王梵志《忍辱立端正》(此诗偈原无题，笔者取其首句题之)。张氲《醉咏三首》(之一)，佚名《闺情》诗，刘长卿《苕溪酬梁耿别后见寄》，朱彬《丹阳作》(或题《丹阳道中》)，佚名《答张籍》(尾联)，贾岛《过海联句》，白居易《问刘十九》等10首，涉及诗人13名。”吴顺东：《关于长沙窑唐诗的几点认识》，《湖南考古辑刊》1999年第3期。

④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⑤金程宇著：《稀见唐宋文献丛考》，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95—203页。

⑦梁海燕著：《唐代俗体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97—2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