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思
近世纪以来,东亚、东南亚、南亚和东非国家考古发掘出土的中国福建晋江磁灶窑外销产品,与磁灶窑当地出土的诸多陶瓷器遥相呼应,见证了磁灶窑文化,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荣昌盛发挥过重要的历史作用;同时凸显了磁灶窑文化与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节点地区多元文化的交融发展,促进了双方文明的不断提升与共享。
泉州窑陶瓷文化是闽南文化的一大亮点。长期以来,人们在评论泉州窑陶瓷文化对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或为古代海上陶瓷之路)的繁荣昌盛所作贡献中,较多提到德化窑文化,而较少谈起磁灶窑文化。其实,各有千秋。磁灶窑文化也是泉州窑系文化的佼佼者,其跨度时间悠长、文化影响深远、产品品种繁多、造福沿线民众范围广泛,特别是它较早开创和平贸易、开拓文明交流、取得互鉴共赢等历史贡献意义重大等特点,有些还鲜为人知!
正如长期潜心钻研中国陶瓷的吴建发先生所言,“在福建省上世纪50年代迄今发掘出来的大小窑场,已经查明遍布福建的古代窑址有600余处,其中泉州就有486处。磁灶窑则是福建境内目前发现起源于南北朝五代时期实属最早、最集中、最大规模的窑场之一。”而且从古代 “海上丝绸之路” 沿线节点地区的出土、出水发现和50多个国家与地区的收藏、记载来看,在中国古代 “五大名窑” (汝窑、钧窑、官窑、哥窑、定窑),以及 “八大窑系” (定窑系、磁州窑系、耀州窑系、钧窑系、龙泉窑系、景德镇青瓷窑系、越窑系与建阳黑釉窑系)中,同时具有如此历史纵深度与世界市场宽广度的窑系实属不多见。磁灶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代“外销瓷”窑场基地。
泉州市博物馆馆长陈建中撰写的《泉州窑与海上丝绸之路古外销瓷及相关问题的探讨》一文中也指出:晋江磁灶窑“是宋元时期泉州重要的陶瓷外销窑口”。
2018年3月,中国古陶瓷学会传承专业委员会的专家,到晋江考察后致函认为:“磁灶窑是中国古代南方著名的陶瓷窑场,以典型的‘黑釉瓷闻名于世。在古代瓷器烧造工艺中独占鳌头,在中国陶瓷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国际上也享有美誉。然而,磁灶始于南朝,盛于宋元,在继承传统工艺的基础上,在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创新和突破。产品制作精美,质地坚致,造型丰富,品种繁多,大量产品销往东南亚、西亚、非洲东海岸50多个国家,成为古代外销瓷中的佼佼者。”
据载,2月2日,国家文物局发布2019年工作要点,其中明确提到要推进“良渚古城遗址”“古泉州刺桐史迹”申遗工作。古泉州(刺桐)史迹系列遗产中,晋江磁灶窑系金交椅山窑址,因作为10到14世纪泉州陶瓷外贸繁荣等重要历史作用的参与者、建设者、见证者,而被列为中国文化代表作(遗产点)之一。
与会专家、嘉宾下榻的华侨大厦一楼大厅视角中心,有一巨幅彩图《“古泉州(刺桐)史迹”申遗景点一览图》,第一个景点就是晋江磁灶窑系金交椅山窑址。
5月3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再次光临磁灶考察。
● 海内外出土的磁灶窑产品互相见证其较早开创和平贸易
晋江磁灶窑,位于晋江市磁灶镇岭畔村、磁灶社区、沟边村。明万历《泉州府志》记载:“磁器出晋江磁灶地方。”清周学曾等纂修的《晋江县志(下)》也有记载:“瓷器出瓷灶乡,取地土开窑,烧大小钵子、缸、瓮之属,甚饶足,并过洋。”
1956年福建省文物普查时,就已发现晋江磁灶地区的古代窑业遗存。厦门大学庄为玑教授撰著的《古刺桐港》也记载,1957年“在晋江磁灶发现南朝唐朝五代的窑址多处,进行发掘。”
后来,又有一些文博单位实地考察磁灶区域,并进行过局部试掘,采集到许多标本,发现自南朝至清代26处窑址。其中南朝窑址1处,唐、五代窑址6处,宋元时期窑址12处,清代窑址7处。从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来看,磁灶窑产品种类繁多、器形多样、胎骨粗糙,大宗商品以生活日常用器为主,如碗、盆、军持、执壶、瓶、罐炉、托盏、杯、注子、粉盒等,釉色有绿、青、黄、黑、酱色等。
窑依港兴。磁灶窑分布于古泉州湾内西南方,海运外销条件优于陆运,促使其以烧造外销陶瓷为主。磁灶窑外销瓷生产的高峰期,正是宋元刺桐港“涨海声中万国商”的鼎盛时期。磁灶窑产品依靠古刺桐港“梯航万国”的“东方大港”优势,源源不断地远销海外,特别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节点地区。从东北亚、东亚、东南亚、南亚,远至中东、非洲,有很多国家博物馆和民间藏家收藏着大量“磁灶窑”标本。从泉州起点的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实际上应称为“海上丝瓷之路”,或就磁灶窑文化而言,称为古代海上陶瓷之路更为贴切 。据史书记载,古代经常驶入刺桐港与泉州贸易的外国商船,回归运载,“货多瓷器,大小相套,无少隙地。”其中不乏磁灶窑产品。
例如,1987年发现的“南海1号”沉船打捞出水的实物里,有一部分是绿釉(有绿釉菱花碟、弦纹瓶、龙纹小罐等)和酱釉器(酱釉小口瓶等),1998年从发现的“华光礁1号”沉船里采集到的青瓷器中的青黄釉褐彩卷草纹长颈瓶、青黄釉褐彩卷草紋小口瓶、青黄釉小罐、青黄釉瓜棱四系罐等以及酱釉瓷中的酱釉褐彩小口罐、酱褐釉军持等,都属于磁灶窑的产品。
除了在中国领海内水下考古的发现,在海外打捞的沉船中,以及日本、菲律宾、印尼、柬埔寨、肯尼亚、埃及等地出土的实物中,“磁灶窑” 的产品一直引人关注、考证。在东南亚海域打捞的沉船“Die Breaker-Dchunke”遗物中,有酱釉小罐、小口瓶、四系罐、小口瓶(梅瓶)、军持,以及素胎褐彩的执壶(饰飞凤纹、折枝牡丹纹)和长颈瓶(饰缠枝牡丹纹、缠枝花纹)等,都是磁灶窑的产品。在沉船“Die Investigator-Dschunke”中发现有磁灶窑的酱釉龙纹军持。
据日本学者森本朝子《博多出土的以磁灶窑产品为中心的中国陶器》、田中克子《日本博多遗址及周围地区出土的磁灶窑系陶瓷器》文中介绍,日本博多地区出土的磁灶窑陶瓷器,在日本其他地区的考古发掘中,也有发现。如:镰仓出土有磁灶窑童子山等窑址的青釉褐彩盆、黄绿釉(三彩)盆等陶瓷器;对马出土的绿釉器(印花盘、盆)是磁灶窑蜘蛛山、土尾庵等窑址的产品。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菲律宾几次正式发掘,在巴布彦、加拉彦、黎刹省、民都洛、马斯马特等地都有发现相当可观的中国磁灶窑生产的青釉小碟。特别是在菲律宾群岛发现了数以万计的宋元明清陶瓷,其中有不少是泉州磁灶窑的产品,如双龙抢珠纹军持、缠枝牡丹花纹军持、黑釉素胎军持、黑釉刻花瓶、黑釉罐、青釉孔雀纹碟、龙瓮等。南洋诸岛所发现的宋元龙瓮,不少也是泉州磁灶窑所产。
从印度尼西亚部分已发表资料中,可看到当地出土或收藏的磁灶窑陶瓷器有酱釉小口瓶、剔花玉壶春瓶、龙瓮、绿釉军持等。
在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地柬埔寨吴哥遗址,日本上智大学吴哥遗址国际调查团在Beateay Kdei地点的发掘中,曾出土磁灶窑的堆贴龙纹、刻划水波图案的青釉四系罐。
日本学者整理埃及福斯塔特遗址出土的陶瓷标本后发表的资料中,就有写到磁灶窑的黄绿釉器……
● 海内外出土的磁灶窑产品共同凸显其较早开拓文明交融
一是,传播中华文明,改变沿线人民的生活方式。
多姿多彩的磁灶窑外销产品,起初是因地制宜,取用中低温陶土为坯质原料烧制而成的,基本上都是介于瓷器和陶器之间的“炻器”为主,广泛适用于大众化日常生活使用。尽管坯质釉料比较粗糙,制品体式风格工艺相对简单,但是生产成本较低,产量大,适应以东南亚消费市场比较低端群体的生活日用需求。磁灶窑产销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多姿“龙瓮”,价廉实用,深受东南亚、中东、非洲土著人喜爱。特别是净水器“军持” ,更为佛教僧侣、阿拉伯穆斯林和航海旅客等所购置使用。
福建泉州博物馆文博研究员陈建中在《泉州的陶瓷贸易与东西方文化互动》中指出,“军持无疑专为外销而生产的。它是从印度的佛经中翻译过来的,梵语‘Knudika的音译,意即‘水瓶,是佛教僧侣随身携带的‘十八物之一。”“当时,不但法显携带军持,其他人也携带。”“在国外发现的资料中,这类产品数量较多,除了磁灶窑产品外,主要是宋元时代德化窑的产品。”“从宋元时期的德化窑址和晋江磁灶窑出土的,以及从泉州湾宋代海船上出土的军持标本,同东南亚发现的遗物相对照,它们在胎、釉制作工艺等方面完全相同。”“其纹饰是根据当地人的喜好而定的,明显可以看出带有浓郁的宗教色彩。”“纵观军持的各种纹饰,体现了不同宗教文化艺术的相互融合。”“反映了外来宗教文化与中国陶瓷文化的结合。”这既“满足了不同时代佛教徒和伊斯兰教信徒的精神需求”,又“大量瓷器运至东南亚等地区,对改善当地人民生活习俗作出了一定贡献”。
古代这些地区的民众,生活的方式都是比较原始朴素,在中国的陶瓷器皿尚未输入这些地区之前,当地人没有什么碗盘使用,只能用手抓饭吃,正如《诸蕃志》苏丹条记载,“饮食不用器皿,初树叶以从事,食已则弃之”。《明史·外国传》文郎马神条中也略有记载:在中国瓷器未传入东南亚之前,当地民众“初用蕉叶为食皿,后与华人市,渐用瓷器” 。磁灶窑产品源源不断地远销海外,改变了当地民众“饮食以揆叶为碗,不施匙筋,掬而食之” 等无可奈何的习俗,帮助当地民众分享到世界文明。由于对路适销,“磁灶窑”的外销产品,从南北朝到宋元,再延续至明清近代,市场依然经久不衰。
二是,开放包容,与域外开展多元文化交流、互学互鉴。
市场决定资源配置,引领制造升级。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节点地区人民独特的生活习俗,反过来促进“磁灶窑”工艺创作的多样性。具有浓厚地方特色和时代风格的“磁灶窑” ,秉承闽南“海洋文化” 的开放包容特性,在外销产品过程中,注意尊重、吸收异域风土人情,改进乃至创新产品,多样生活日用器皿、陈设器、建筑材料及其装饰花纹等,明显带有东南亚、东非等异域文化特征。” 还学习、采用国外绿釉材料(阿拉伯国家),开发生产市场走俏的阿拉伯风格和佛教风格的陶瓷产品等。
例如,“在菲律宾和加里曼丹的一些土著居民还存在‘瓮崇拜,以至于磁灶窑龙瓮的外销。这些现象反映了古代泉州与东南亚文化的交流,泉州陶瓷器与东南亚原始宗教信仰密切结合”。
据明张燮《东西洋考》卷四《西洋列国考·文郎马神》记载:东南亚人“好市华人磁瓮,画龙其外,人死,贮瓮中以藏。”“磁灶窑”是“生产龙瓮等陶瓷器的主要窑口”“中国瓷瓮在东南亚部分地区十分畅销”“影响了东南亚的丧葬及宗教习俗”。
“磁灶窑”的其他产品也曾在日本、马来西亚、印度、泰国、斯里兰卡等许多國家出土,见证了古代多元文明和文化交流、融合发展。
三是,推广先进陶瓷制造技术,造福沿线人民。
由于“倭寇”袭扰等原因,明朝洪武七年(1374)朝廷下令撤销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中国对外贸易遂告断绝。洪武十四年(1381),朱元璋“以倭寇仍不稍敛足迹,又下令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元璋再次发布“禁外藩交通令”。 洪武三十年(1397),再次发布命令,禁止中国人下海通番,封锁了沿海各港口,断绝了全部海上交通。以外销瓷为生的“磁灶窑”遭遇厄运,一度衰落。为谋生计,磁灶不少陶工不得不纷纷下南洋,往菲律宾、印尼、泰国等国家和中国台湾等地区开办陶瓷厂并传授制作陶瓷技术,促进当地陶瓷工艺发展。菲律宾米岸烧制的“文奈”瓷器,其工艺就是磁灶吴姓华侨传授的,可谓典型一例。
● 新“海丝” 先行区建设呼唤磁灶窑文化重振雄风
古代磁灶窑场,大多选址于晋江梅溪两岸的山丘上。尽管因明初战乱等历史原因而一度衰落,但是据数十年来的考古调查发现,纵观起来,从南朝至清代的26处古窑址,已构成了庞大且历史传承清晰的窑系。其中,以金交椅山、土尾庵、蜘蛛山、童子山窑址保存最为完整,出土产品最具特色、最丰富。
加快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 先行区建设,呼唤磁灶窑文化重振雄风,升级换代,再立新功!
福建博物院文物考古研究所与晋江市博物馆等文化文物部门联合组成的考古工作队,于2002年5月至9月对磁灶窑系的金交椅山窑址进行了全面勘探与发掘。“在面积约4万平方米的山坡上,先后发现了4条长度不一的斜坡龙窑遗址、一处作坊遗址及多处文化堆积。其中,残长61.4、宽1.55—2.1米的Y2龙窑之揭示,可辦认的有窑口、火膛、窑壁、窑门、窑床和窑尾等结构,估算起来一窑大约可烧制数以万件的瓷器,特别令人兴奋,具有较高的可视性。出土的瓷器,有执壶、军持、罐、瓶、盏、水注、碟等多种;釉色有青釉、黑釉,以青釉居多,与海外各国发现的相比较,证明金交椅山窑址即是当年大批量生产外销陶瓷的场所。其生产年代与泉州‘刺桐港最繁盛的宋元时期大体一致,从而生动再现了中世纪泉州以海外贸易为中心的独特经济形态”,这为“古泉州(刺桐)史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提供了一处颇为珍贵的物质载体和考察点。
2006年6月,金交椅山、土尾庵、蜘蛛山、童子山四处窑址并称“磁灶窑址”,被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当地政府和文化文物部门非常重视这些窑址、作坊和文化堆积层的保护,专门组织进行了窑坪工程建设与泉州古代外销陶瓷博物馆建设,并在2007年12月8日晋江建市15周年之际落成,面向社会开放。2017年1月,金交椅山窑址被列入“古泉州(刺桐)史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遗产点之一。
改革开放以来,磁灶民众奋发图强,崛起成为与广东佛山、山东淄博、河北唐山并列的全国四大建筑陶瓷生产基地。2000年6月18日,磁灶镇被中国建筑卫生陶瓷协会授予“中国陶瓷重镇”荣誉称号。特别是从2011年开始启动建陶业煤改气,在全国率先进入环保、技术升级以来,大批企业通过环保技术创新突围,实现涅槃重生。并随着数以万计的磁灶人外出经营建材生意,磁灶陶瓷又源源不断地销往海内外。
据岭畔村锐志重振磁灶窑雄风的吴吉祥先生介绍,在推动产业转型升级的同时,磁灶镇党委、政府还注重引导加大传统制陶技艺的传承和发展。为了加强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与现代教育体系深度融合,岭畔小学等开设陶艺班,组织传承人进校园义务传授制陶知识。磁灶岭畔村还借鉴台湾莺歌陶瓷发展经验,于2016年11月建成陶瓷文创工作室,为陶瓷工艺师进行陶瓷创作提供主要阵地。磁灶陶瓷烧制技艺入选泉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磁灶窑陶瓷烧制传承基地,被泉州市非遗办授予“闽南生态文化保护区晋江市展示点”。
去年,中国古陶瓷学会传承专业委员会的专家考察磁灶后表示:为了落实国家进一步扩大传统产业的社会影响力,振兴中国传承工艺计划,推动磁灶窑烧制技艺高质量的传承和发展,形成更大的文化产业规模,愿意尽力配合地方政府,助推磁灶窯重振雄风。
磁灶镇岭畔村及当地有关部门正积极联络旅外乡亲、中国古陶瓷学会传承专业委员会的专家学者等,携手弘扬磁灶窑海上陶瓷之路文化及其和平贸易精神,共同探讨“磁灶窑”工艺传承与产业创新发展方向和选项。
磁灶窑文化为古代“海丝”的繁荣昌盛发挥过重要的历史作用,它充分体现了古代泉州“海丝”和平贸易精神。倘若从泉州古代“海丝”对东西方文化交流和今天对新“丝路”文化交流的启示及贡献这一视角、更大格局,来看磁灶窑古代“海上陶瓷之路”和平贸易的文化贡献,深入研讨这段能够穿越时空、多姿多彩的中外文明交融史诗,弘扬磁灶窑海上陶瓷之路文化及其和平贸易精神,或许对今天“古泉州(刺桐)史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对今天新“丝路”的文化建设,甚至对当前推动世界和平贸易,推进不同文化文明互鉴,打造亚洲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不失具有重要的启迪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