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粥

2019-10-28 02:20杨多杰
月读 2019年10期
关键词:花生仁饮茶王维

杨多杰

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

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

数片远云度,曾不蔽炎晖。

淹留膳荼粥,共我饭蕨薇。

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

——[唐]储光羲《吃茗粥作》

有一年,我在日本东京的表参道,误打误撞地走进了一所大名鼎鼎的茶室。这家小店的主理人和多田喜氏,被当地媒体称为日本茶的三贤人之·。我在他的店中喝了一款名为“流星”的日本煎茶。名字虽美,味道却也平平。反倒是中午吃的茶餐里的一碗茶粥,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与日本的茶泡饭一样,茶粥里也看不见茶叶的影子,而只是用茶汤去调味而已。口感清爽,健康营养,据店员说颇受日本白领一族的欢迎。

其实,中国自古以来便有食用茶粥的习惯。进一步说,茶粥也是中国众多饮茶习惯中的一种。

要谈关于茶粥的掌故,便不得不提唐代储光羲的茶诗《吃茗粥作》。

老规矩,我们还是从作者聊起。

储光羲,大约出生在公元706年,比诗仙李白小5岁,比茶圣陆羽大27岁。他祖籍兖州(今山东兖州),居家则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唐开元十四年(726)中进士,当过安宜等地的县尉,后辞官归隐。唐天宝六载到七载(747—748)时,又出任太祝(太常寺的官,主管祭祀)、监察御史。安史之乱时,储光羲曾接受叛军的职位。后来虽然逃归朝廷,却在安史之乱后遭到问责,最终被贬到岭南去了。

诚然,储光羲并非成功的政治家,却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擅长写田园诗,所宗自然是陶渊明的诗风。又因他与唐代著名田园诗人王维的生活年代相近,因此后人总是将储、王、陶三位诗人进行比较。

不得不说,储光羲是盛唐时期最爱写田园诗的文人,也最善于写质朴无华的古体诗。后世不少人甚至觉得连王维都不如储光羲。像清代施补华《岘佣说诗》中就说:“储光羲《田家》诸作,真朴处胜于摩诘。”的确,储光羲非常擅长写田园风格的五言古诗。包括这首茶诗《吃茗粥作》,也秉承了他一贯的清丽文风。不明就里的人乍一读,还真以为是陶渊明的诗作呢。

但是,艺术的创作不能以模仿为终极目标。

白茶“火”了之后,很多人也模仿福鼎、建阳、政和等地的工艺制作白茶。一时间,出现了“茶叶一片白”的奇观。但模仿终归是模仿,充其量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各地的“类白茶”做不出自己的特色,终难跻身于名茶之列。

写诗与做茶,其实是一个道理。正如葛兆光教授指出的,盛唐诗歌的超绝之处之一在于,把六朝以来朴素流畅的语脉和精丽工巧的语词两种语言技巧糅合成一种全新的诗歌语言,并不在于诗歌语言回复到诗文浑然不分的古朴状态。

储光羲的失败之处便在于诗风太像南北朝时的陶渊明了。当然,这是单从文学角度的探讨。这首《吃茗粥作》,兼顾文学性与茶学价值,仍是不可多得的茶诗佳作。

说完了作者,咱们再来看题目。

其实,茗粥一事也不是唐代人的發明。陆羽《茶经》中便记载了西晋时期一件与茗粥有关的事件。其中写道:“傅咸《司隶教》曰:‘闻南市有蜀妪作茶粥卖,为廉事打破其器具,后又卖饼于市。而禁茶粥以困蜀姥,何哉?”由此可见,西晋时不仅已经有了茗粥的做法,而且有了贩卖茗粥的小贩。

茗粥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咱们来看诗文。

开篇的头两句,写的是时间。显然,这首诗写于盛夏时节。因为天气过于炎热,连树林里的鸟都飞不动了。

那么,古人如何避暑呢?我们接着看三四两句,写的就是对策。在“鸟雀静不飞”的暑热之时,诗人只能脱去“山中衣”,躲在梧桐树的阴凉下休息了。但从诗中描述来看,效果好像不太理想。

五六两句,写的是抱怨。虽然已经宽衣解带,躲到了树荫之下,但还是感觉热得不行。远处的天空,倒是飘着几朵白云,但却无法遮蔽烤人的“炎晖”。

七八两句,道出了秘籍。实在热得不行,诗人决定食一餐茶粥。值得注意的是,用茶粥消暑好像是唐代人的“绝技”。储光羲的好友王维,在茶诗《赠吴官》的开篇便说:“长安客舍热如煮,无个茗糜难御暑。”茗与茶,是同义字。糜,则是煮得很烂的粥。因此,王维笔下的“茗糜”就是储光羲诗中的“茶粥”了。

单饮茶粥可能有些单调,于是乎再配上些“蕨薇”。所谓“蕨薇”,其实就是野菜。暑热时节,大鱼大肉也是难以下咽。只有清粥小菜,才开胃消暑。

最后两句诗,写的是闲情。既然住所离得不远,你又何必着急呢。不如等到红轮西坠,再回家也不迟。一句“徐徐归”,写出了现代人最缺乏的一种慢生活。五代时的名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其实也是继承了盛唐诗人的闲情。

虽然诗读完了,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唐代的茶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当代散文家汪曾祺先生在《寻常茶话》一文中写道:“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唯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我曾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为这便是‘茶粥了。有一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

汪先生笔下的这种茶粥,便与我在东京表参道那所茶室里喝到的相同。因为用的是茶汁,所以只有茶香而不见茶叶。

但唐代的茶粥,却不是这样。理由非常简单,当时流行的是煎茶法,将蒸青茶饼磨碎后,直接放人容器中煎煮。喝的时候连茶汤带茶叶一起下肚,并没有茶水分离的概念。所以,据我推测,储光羲所饮的茶粥,里面一定是有茶叶的。

除去茶叶,茶粥中的内容可能还很丰富。《茶经·六之饮》中记载:“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

显然,陆羽对于这种大杂烩式的饮茶习惯持批评态度。但他自己也讲,当时仍是“习俗不已”。储光羲比陆羽年长近三十岁,所以其饮茶习惯自然是《茶经》中批判的那种“什锦派”了0据此,我大胆推测,储光羲解暑的茶粥里,是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什么都有的。

确定了茶粥的内容,咱们再来聊聊茶粥的形态。

王维仅比储光羲大五岁,算是同时代的诗人。而王维在《赠吴官》一诗中,称茶粥为“茗糜”。糜是煮得稀烂的粥。从这一线索便可看出,这碗茗粥应该是熬煮到近似于米糊状才对。

总体来说,唐代的茗粥应是既有茶,又有米,同时兼顾各种香料食材的米糜。因为既有茶叶煎煮过的清苦,也有茱萸、葱、姜等的辛香,因此会刺激人的味蕾。苦夏之日,便成了消暑的佳品。

我在安化探访黑茶时,曾见识了当地的一种梅山擂茶,颇具唐代茗粥的古风。制作梅山擂茶,原料主要是新鲜茶叶若干,以及炒米、鲜花生仁、熟花生仁等物。除此之外,还有两样重要的工具,即擂钵和擂茶棒。所谓擂钵,是当地烧制的一种粗制陶器,个头大小宛若蒸锅,但是倒圆锥型的,里面还有一排排暗齿,起到加快研磨力度的作用。至于擂茶棒,则是半米长的木棒,多以结了油茶果的山茶木制作而成,坚固耐用且气味清香。

当地人打擂茶时要坐下,用双腿固定擂钵,再用右手攥紧擂茶棒,左手扶稳擂钵的口沿,一下下地戳下去,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一般制作擂茶时,先擂的是米以及生花生仁和生芝麻,随后再放入新采摘的茶叶,最后则是炒熟的花生仁。

这些食材不是简单地冲泡,而是要在火上去熬煮,最终呈现的状态不是清汤寡水的茶汤,而是糊状黏稠的汤羹。

香喷喷的坚果炒米,再加上茶汁的调和,造就了梅山擂茶滋味甜咸适中、口感粗中带柔的独特风味。冬天可以驱寒,夏日又能解暑。当地老百姓至今仍保留着三餐两茶的生活习惯。

更有趣的是,当地百姓习惯说“吃擂茶”而非“喝擂茶”。这岂不又与储光羲《吃茗粥作》的说法暗合了吗?

读者若有机会到安化,除去喝一杯黑茶,也别忘了吃一碗擂茶。那“活化石”般的饮茶习俗,正是大唐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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