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孩子”形象的变化及其意义

2019-10-26 03:23谢晓霞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启蒙者鲁迅故乡

谢晓霞

内容提要:“孩子”形象既是文学家鲁迅自我表达的一部分,也是思想家鲁迅自我隐喻的一个符号。孩子形象将鲁迅小说中的世界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孩子”由能救的“孩子”到不能救的民众的变化中,鲁迅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绝望,并将此上升到存在主义意义上对人类存在困境的本体性思考。然而,鲁迅并没有至于绝望,他以写作完成对绝望的反抗和自我精神救赎的同时,也走向了行动,从而诞生了鲁迅式的行动哲学。

“孩子”是鲁迅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形象,他们的形象是丰富多变的,有些活在成人的回忆中,有些活在现实中。有些纯真可爱,有些愚昧丑陋。他们中既有活泼自由的乡村男孩,也有善良美丽的邻家女孩,更有还不太会走路却能拿着苇叶喊“杀”的幼儿和乐此不疲的看客“胖孩子”,还有马上十六岁了,但在叙述者和帮助他的黑衣人眼里和口里依然是“孩子”的眉间尺。并且在鲁迅的小说,“孩子”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字眼,这个字眼有时候指向某一个具体的“孩子”,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泛化的存在,指的是所有的未成年人。如同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借“孩子”表达他的“超人”理想一样,鲁迅则在他的小说中借“孩子”表达他对“真的人”的理解。因此,“孩子”在鲁迅小说中又是作为一个隐喻符号而存在的,透过这个隐喻符号,鲁迅思考现实,想象未来。这个隐喻符号既是文学家鲁迅自我表达的一个中介,也是思想家鲁迅思考许多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

丰富的“孩子”图谱将鲁迅小说中的世界分割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过去的记忆中的世界,一个是现在的世界。记忆中的过去的世界是美丽的充满诗意的故乡,在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里,纯真自由的男孩和善良美丽的女孩就像故乡的一个美好的梦。他们是这些新的知识者的精神故乡和人性乌托邦所在。现实的世界却是一个由看客和被看客教坏了的“孩子”组成的灰暗的世界,是一代启蒙者的痛苦和希望所在。现实中的“孩子”在鲁迅小说中经历了一个由需要“救”,可以“救”到能不能“救”,不能“救”的变化。这一过程及其变化既联系着鲁迅对中国文化的历史本质和现实境遇的思考,也联系着他对“五四”启蒙运动出路的思考。在更为深层的意义上,这一形象也折射出鲁迅对“希望”“绝望”“虚无”等人类存在的根本问题的思考。

一 “孩子”与两个世界

鲁迅小说中的“孩子”从总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记忆中的“孩子”,一类是现实中的“孩子”。记忆中的“孩子”自由、纯真、美好,现实中的“孩子”麻木、愚昧、丑陋。这些个性相异的“孩子”将鲁迅小说中的世界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过去的世界,是宁静自然的乡土,是1920年代新的知识者和启蒙者的精神故乡和人性乌托邦所在。一个是现在的世界,是启蒙者努力寻找出路却又找不到出路的被无物之阵充斥的破败萧瑟的现实。两个世界的并存既是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一代人情感现实的缩影,又是他们启蒙的艰难处境的写照。

在《故乡》和《社戏》等故乡系列的小说中,鲁迅以抒情化的笔调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记忆中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美好自由的故乡。这个故乡的色调是快乐而又明亮的,“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①。在这样的故乡,理想中的“孩子”像一个乡村小英雄一样出现。他“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②。他还懂得在冬天的雪地上捕鸟,等等。有着鲜活生命力的少年闰土是一个没有被环境扭曲和吞噬的“孩子”,也是叙事者“我”对故乡美好记忆的重要构成。想起闰土,或者说只要想起故乡,我就会想起海边碧绿的沙地,想起故乡深蓝的天空中那轮金黄的圆月。这样的故乡,这样的闰土,毫无疑问是“我”用记忆、用文字叙述出来的。当“我”这样描述故乡的时候,故乡无疑是作为一个精神家园出现的。它是一代人为自己构建的美好的精神乌托邦,这个乌托邦里活动着的人物就是闰土。因此,当“我”再次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时,我发出了这样的惊叹:“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③在回忆里,故乡和少年闰土是合二为一的,他们是美丽自由鲜活的代名词,是“我”用文字和记忆为自己构筑的精神故乡。这样一个故乡在现实中有可能从来没有存在过,它只是“我”为自己塑造的一个乌托邦世界,而闰土,则是这个美丽的乌托邦的一部分。所以,回到现实故乡的知识者“我”注定很快就要告别破败萧索阴冷的故乡,在回程中开始思考希望的问题。在小说的叙述中,希望的问题很快又和关于故乡的美好记忆重合,再次印证了记忆中的故乡,记忆中的闰土的乌托邦性质。

在鲁迅的小说中,记忆中的“孩子”总是美好的,记忆中的故乡总是在夏夜的月色下闪着迷人的光彩。这个美丽的故乡不仅有少年闰土这样的乡村小英雄,还有不失“孩子”的活泼和率真的双喜和阿发他们,有吕纬甫记忆中的“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④的少女阿顺。在这些美好的“孩子”身上,鲁迅重点关注的是他们身上的善,是他们作为“孩子”的天性里的自由和纯真。他们是鲁迅理想中的“人之子”,是“真的人”。这些“人之子”生活在自然的怀抱里,在江南水乡夏夜的月色下,在自家的豆田里将他们的纯真和美好展示给我们。他们是这些知识者们往日的美好的梦,然而,再次回乡的知识者们寻找旧日的梦的痕迹时找到的却不是美好的阿顺,而是她那个长的像鬼一样的妹妹阿昭和她的恶狠狠的像要咬人似的弟弟。在鲁迅的小说中,美好的“孩子”都活在过去,活在人们的记忆中。现实中的他们或者被岁月冲刷得变了颜色,或者被环境扼杀,如同闰土,如同阿顺,如同阿毛,如同宝儿。这些消失了的美好的“孩子”使故乡从此永远陷落在阴暗寒冷和萧瑟之中,新的知识者们注定只能再次离乡远行。

在现实中,他们碰见了另一类“孩子”。这些“孩子”是狂人眼中所见的“孩子”,是六斤,是魏连殳开始喜欢后来捉弄的房东的“孩子”大良和二良,是《示众》里面做着麻木的看客的胖孩子,被老妈子教着做看客的婴儿,是在鲁迅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还不会走路却能拿着苇叶指着路人喊“杀”的幼儿。这些“孩子”给我们构成了一个惨淡破败萧瑟的现实世界。这个现实世界和过去的那个美好的乌托邦世界构成了极大的反差。这个现实世界也是一代知识者和启蒙者立志要改变的世界。

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孩子”不是以美好的个人出现的,他们是一些“类”的存在,在“类”的意义上,他们是民众的一部分,而且是“五四”前后国民性批判语境中的民众。在狂人的眼中,这些小孩子“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⑤。他们已经被娘老子教坏了,教成了吃人的人。六斤更是直接,骂祖母九斤老太时的语言就是七斤嫂的原话。更多的“孩子”成了看客。以看的行动代替思想。《示众》把几类沉溺于看的“孩子”给我们展示了出来。胖孩子因为百无聊赖而积极热心地看,小学生不明所以却也凑着热闹看,被抱着的小小的婴孩被大人教唆着看。在“看”和“被看”的结构中,时间似乎停滞了,只有一个封闭的空间。人们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沉闷无聊,依靠惯性的看活着,还把这种看一代代延续下去。这样的封闭无聊的现实是由这些没有思想,只有看的行动的愚昧丑陋麻木的“孩子”和大人共同构成的。小说中沉闷无聊的空间无疑是一代启蒙者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他们思考和行动的出发点。

鲁迅在写到现实中的愚昧丑陋的“孩子”时,往往会把他们置于灰暗萧瑟的,甚至是下着雪的冬日。破败的荒村,冬日的灰暗压抑的铅色的天空,大雪不管不顾地下着。这既是“我”、吕纬甫和魏连殳们所处的现实,也是大良和二良们所处的环境。是那个魏连殳在街上看到的不太能走路却能拿着苇叶对着人喊“杀”的小孩子所处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与闰土、双喜和阿发们所处的自然的充满诗意的故乡构成了很大的反差。当我们说那些美好的“孩子”所处的过去的世界是鲁迅为一代启蒙者虚构的精神故乡,是一代人人性的乌托邦所在时,我们也便不难理解这些愚昧麻木丑陋的“孩子”所处的现实世界的象征意义。这个破败的、萧瑟的、寒冷的、阴暗的、下着大雪的现实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现实,它是一代启蒙者苦苦寻找出路的由无物之阵所构成的沉重的现实。这个现实不仅杀死了祥林嫂的阿毛、单四嫂子的宝儿和吕纬甫记忆中的阿顺,也杀死了祥林嫂,杀死了魏连殳。这里的“孩子”还不大会走路就会拿着苇叶对别人喊“杀”。这是无声的排着人肉的盛宴的中国。

二 “孩子”的能救与不能救

在鲁迅的小说中,现实中的“孩子”形象是处于变化之中的。1918年前后的“孩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牺牲品,是需要人救的“孩子”,也是能救的“孩子”。到了1925年前后,“孩子”成了民众中的一员,是不可救的,也是不需要救的。当他们作为“孩子”而存在的时候,他们是启蒙的希望,是将来。当他们作为民众中的一员而存在的时候,他们却是启蒙者绝望的体现。“孩子”形象的这一变化不仅揭示了鲁迅对“孩子”的看法和态度的转变,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鲁迅本人此一时期启蒙观念的变化。

写于1918年至1922年的《呐喊》中,现实中的“孩子”是可以救的。虽然这些“孩子”如狂人所感觉到的“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⑥,他们都被自己的娘老子教坏了,很多“孩子”既吃人,也被别人吃。但是,鲁迅还是借助狂人的口道出了他的希望:“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⑦这声呼喊,不仅响彻“五四”时期的中国,也在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中时时出现。在鲁迅笔下,这一时期的“孩子”是被吃的对象,也是吃人的人,意识到“孩子”的吃人和意识到自己的吃人一样让狂人震惊。狂人对于自身吃人的惊悚发现也是鲁迅本人这一时期最震惊的体验之一。发现了自身的黑暗性,发现了人的分裂性和恶魔性,但鲁迅还是抱着希望,自觉地承担起“立人”的使命。在《呐喊》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需要救的“孩子”,他们要么被娘老子教坏了,要么病,要么死。华小栓、宝儿等“孩子”的病和死成为一种文化隐喻召唤着一代以“立人”为旨归的启蒙者来救“孩子”。因为在鲁迅看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⑧。在时代危机面前,“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在远离庙堂的情况下,依然将传统士大夫的忧国忧民意识发挥得淋漓尽致,自觉地承担起了拯救整个民族的重任,“立人”理想正是一代知识分子精英意识的体现。“救救孩子”则是“立人”理想在一群特定对象面前的具体化。

1918年至1922年前后的鲁迅是抱着对“孩子”的爱来描写“孩子”,思考“孩子”的出路的。他要把这些“孩子”全部变成“人之子”。对“孩子”的爱是鲁迅这一时期思考“孩子”问题的出发点。在《随感录六十三“与幼者”》中,鲁迅由看有岛武郎的小说《与幼者》而发出了自己对于“孩子”的爱的呼声,这就是“对于一切幼者的爱”。⑨为什么要爱幼者呢?因为幼者是将来,是希望。将来,又如鲁迅所说:“将来是子孙的时代。”⑩这种对将来的希望,对于生命的希望贯穿于1922年之前的创作中。从中可以看出鲁迅前期思想中进化论的影响。由进化论出发,他发现当时“孩子”的问题和危机,但并没有因此而悲观,而是要去救“孩子”,只要“孩子”得救了,这个民族就仍然是有希望的。对“孩子”的希望是因为他相信“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⑪。

那么,谁来救“孩子”,救整个民族的希望呢?问题最后又回到了“五四”那个时代,回到了一代人的启蒙理想与实践。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新的知识分子毫无疑问地成了启蒙者,他们以强烈的精英意识自觉地扛起了民族的重任,成为挽救民族危亡的“少数人”。罗家伦在《写给青年:我的新人生观演讲》中就曾指出:“社会的演进,本不是靠多数沉溺于现在的混潴的人去振拔的,而是靠少数特立独行出类拔萃的人去超度的。”⑫丁文江在《少数人的责任》一文中表达过同样的意思。鲁迅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是少数人,但他用笔,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启蒙立场。不管是“立人”还是“救救孩子”,从中,我们能看到的都是鲁迅此一时期对“五四”启蒙理性的坚持。虽则他曾解释《呐喊》时期的写作是听将令的写作,但也坦言:“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⑬坚持着启蒙理性的鲁迅看到了“孩子”的需要救,能救,所以,他担起了让他们成为“人之子”的责任。

在写于1923年后的《彷徨》中,记忆中美好的“孩子”都死了,现实中的“孩子”也变得没法救,不需要救了。《孤独者》中,叙事者“我”和魏连殳关于“孩子”的一段对话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我”和魏连殳刚结识的时候,魏连殳爱房东那几个在我看来丑陋肮脏又很吵闹的孩子,他把这些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因为他认为“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⑭。魏连殳的这段话和鲁迅写作《呐喊》前后对于“孩子”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孩子”的坏是后天的环境教坏的,是如狂人所说是他们的娘老子教的。因此,“孩子”是需要救的,也是能救的。但是,魏连殳不久后就发现了“孩子”本身的问题,他微有悲哀地告诉了“我”他自己关于“孩子”的见闻:“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⑮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就知道喊“杀”,不仅仅在《孤独者》中被魏连殳所见,在《长明灯》里,这样幼小的“孩子”再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吧’!”⑯在写于同一年的《颓败线的颤动》中,同样的场景又现,“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⑰幼小的什么都不懂却知道杀人的“孩子”浇灭的不仅仅是魏连殳的希望之火,还有鲁迅本人借助叙事者“我”的口所道出的对“孩子”的失望甚至是绝望。“我”在和魏连殳聊到“孩子”的时候,否定魏连殳关于“孩子”天真,“孩子”们是好的的看法,因为在“我”看来,“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⑱叙事者“我”的语声里传达出的是1925年前后的鲁迅对“孩子”看法的改变。“孩子”在这时已经不是希望,不是将来,而是本性就已经坏了的许许多多民众中的一员,因而,“孩子”没法救,不能救,也不用救。

认识到“孩子”的不能救,是不是就意味着鲁迅要放弃之前的启蒙立场呢?显然不是的。1925年前后的鲁迅是刚刚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绝望的鲁迅。在1923年之后的一系列创作中,他完成了对绝望的反抗,完成了本人心路历程的转换。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对“五四”式的启蒙进行了自己的反思。他发现了“五四”式的启蒙存在着一个很明显的主客体模式,许多现代知识分子尚未完成自我启蒙却担负起了对民众进行启蒙的重任。“救救孩子”无疑也是这种启蒙模式的反映。因此,发现“孩子”的不能救,没法救,并不仅仅是因为“孩子”本身存在问题,同时更重要的是一代知识分子自身的局限使他们担负不起救“孩子”的重任。“孩子”的不能救也与鲁迅本人这一时期对进化论的怀疑有关。从中国现实的历史文化语境出发,鲁迅发现了在中国进行启蒙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因为一代人面临的是一个无物之阵,启蒙者像战士一样举起了投枪,以为打倒了敌人,结果却有可能只是刺中了敌人的一件外套而已。鲁迅虽然意识到了在中国进行启蒙的复杂和艰巨,以及有可能出现的倒退和反复,但他还是像“这样的战士”那样采取了毅然决然的行动,“但他举起了投枪!”⑲《孤独者》中的“我”虽然对“孩子”已经绝望,但也还是坚决地采取了“走”。是不是鲁迅一直就觉得,只要走的人多了,世上就有了生路呢?

三 鲁迅的希望与绝望

在“孩子”形象的背后,是鲁迅的希望和绝望。小说中的“孩子”形象作为一个隐喻,给我们折射出“五四”前后鲁迅的思想及其变化,折射出这位启蒙先驱在本体意义上对人类存在所进行的形而上思考。具体来说,在经历了人生中的两次绝望之后,鲁迅把个体在这一过程中所遭遇的希望、绝望、虚无等个人性生命体验上升到了对人类存在的本体性思考,并由此诞生出了鲁迅式的对绝望和虚无的反抗,那就是“走”和“行动”。

从“孩子”形象的变化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本人从1918年到1925年前后的心路历程。1918年前后,写作《呐喊》时的鲁迅,是一个远不同于一般“五四”新青年的鲁迅。早在东京时期的幻灯片事件之后,在意识到中国国民最根本的问题在精神而不在身体的时候,他就尝试以文艺来改变国民的精神状况。并着手创办寄予着他理想的新的生命的杂志《新生》。《新生》最终没有面世,鲁迅却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绝望,然而,即便是经历了绝望,他却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在《呐喊·自序》里面,鲁迅这样描述《呐喊》的来由:“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⑳苦于不能忘却的年青时候的梦是鲁迅想要启迪新的生命的梦,这个梦虽然让鲁迅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悲哀和绝望,但他并未因此否定梦本身,而是在新青年们找上门来的时候,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清醒地开始了《呐喊》的写作。因此,我们可以说,《呐喊》是在前“五四”时代就已经有了启蒙经历的鲁迅在“五四”时代的再次发声,这个发声,没有一般“五四”新青年的热情高昂,但是却有着过来人的清醒和理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呐喊》的首篇《狂人日记》将“救救孩子”作为一个问题,作为一声呼唤喊出来就绝不是纯粹的文学问题,它是鲁迅此一时期思想的外化。鲁迅是将“孩子”作为年青时候的梦的一部分来看待的。“孩子”在《呐喊》里是希望,是可以救,需要救的未来的生命。在“救救孩子”的呼唤中,如果我们再乐观点来看鲁迅的《呐喊·自序》,来看鲁迅这一时期对于希望和将来的描述的话,也许在“救救孩子”后面的省略号里,我们还可以添上青年,添上……等等。闰土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但宏儿和水生是可以有新的生活,而且是“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㉑。在对“孩子”的未来的描绘中,鲁迅显然是在继续多年前那个梦。在那个梦里,“孩子”是希望,是将来。

短短的《呐喊》时期之后,鲁迅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绝望。1921年,胡适写信给《新青年》同人,征求刊物以后的改变方向。鲁迅默默寄予希望的思想团体开始解散。《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记载了鲁迅当时的失落和失望。“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㉒《新青年》团体的解散,让鲁迅再次经历了《新生》阶段的悲哀和绝望。然而,这才是开始。1923年7月19日,鲁迅接到周作人亲手交给他的绝交信,他从东京时期就带在身边的二弟和他失和。1923年8月2日,鲁迅搬出了八道湾11号并带病开始看房子,置新家。1923年10月,在女高师开始上课。在这一连串事件的冲击下,鲁迅进入人生的第二次绝望。1923年的鲁迅,在绝望中沉默着。1923年之后,鲁迅开始了《彷徨》和《野草》的创作。和《呐喊》相比,《彷徨》中“孩子”的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孩子”不是希望,不是未来,而是民众,是不可救药的民众。“孩子”不是“孩子”,意味着“孩子”不是希望,不是未来。他们也就没法救,不用救了。成为民众的“孩子”身上隐含着鲁迅对启蒙的绝望。他们不仅是《示众》中那些自觉的或不自觉的看客中的一员,而且还是《孤独者》中魏连殳所见的路都走不稳却能喊“杀”的幼儿。在“孩子”变得不能救的同时,鲁迅发现的不仅是当时作为启蒙客体的民众们的不可救药,同时还有对作为启蒙主体的“五四”知识分子的失望。双重的失望意味着一方不可救,另一方也没有能力救。

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绝望后,鲁迅开始从本体意义上对人类的存在进行思考。希望、绝望、虚无成为1923年之后的写作中,尤其是《彷徨》和《野草》中出现频率很高的字眼。“孩子”形象的变化成为鲁迅思考这些人类存在问题的中介之一。《孤独者》中,魏连殳和叙事者“我”围绕“孩子”的一段讨论就很有意思。在魏连殳认为“孩子”是天真的,是好的时,“我”坚持认为“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㉓。“我”的话里,蕴含了对人性本身的绝望。魏连殳后来竟也被他喜欢的“孩子”们伤害了,并且还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对着他喊“杀”的幼儿,他对“孩子”的绝望可想而知。将“孩子”和希望、绝望等问题关联在一起,源于这一代人的一些共同体验。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五四’文化批判经常不是从某种理论逻辑出发,而是和个人的独特经验相关,对于对象的分析是在独特而深切的个人经验中形成的。”㉔鲁迅由“孩子”而思考希望、绝望、虚无等问题,正是他人生中的绝望体验的符号化。在《彷徨》中,不仅“孩子”本性就坏,让人看不到希望,一代知识分子自己也找不到出路,陷入绝望和虚无。魏连殳采取了绝望的毁灭式的反抗,让自己与黑暗一同消灭。吕纬甫看到了自己行动的无意义和虚无,“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㉕但他却只能清醒地敷衍度日,连自己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样走。涓生自始至终都只是在虚幻地憧憬着新的生路,但新的生路到底在哪里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意识到绝望和虚无并不意味着鲁迅就放弃了希望。鲁迅的难能可贵就在于他体验到了存在主义意义上的虚无和绝望的同时,凭借创作对虚无和绝望进行了自己的反抗,这是鲁迅的重要价值所在。在以创作反抗虚无和绝望的同时,鲁迅的行动哲学诞生。不管是《孤独者》中的叙事者“我”,还是《在酒楼上》中的“我”,《伤逝》中的涓生,面对虚无和绝望,最后都采取了“走”。这种“走”是过客式的“走”,而鲁迅一直召唤的行动显然是“这样的战士”式的行动,哪怕前方面对的是永无尽头的无物之阵,这样的战士还是依然举起了投枪。

四 “孩子”与行动

从1918年到1925年,从《呐喊》到《彷徨》,“孩子”的形象处于持续的变化中。他们曾是启蒙的希望所在,是美好,是天真,是一代启蒙者所憧憬的“真的人”。后来却成了看客,成了杀人的人,成了失去主体性的民众,是鲁迅绝望的体现。这是不是意味着,“孩子”真的就不可救药了?我们真的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显然不是的。

成为民众的“孩子”,令人绝望的“孩子”是鲁迅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绝望的产物,他们大多出现在1923年之后所写的《彷徨》中。然而,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就在于他通过写作这一方式进行了自我表达和自我疗救,对他所体验到的绝望进行了反抗,并且找到了自己的出路,那就是行动。“孩子”形象的书写显然也是这个自我表达和自我疗救过程的重要一环。因此,他们在鲁迅小说中也必然地呈现为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

《彷徨》之后的“孩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在写于1927年的《铸剑》中,㉖我们看到了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眉间尺。已经16岁的眉间尺在不知道自己还肩负着为父亲报仇的重任时优柔寡断,缺乏行动,依然像一个“孩子”。然而,当母亲将父亲死亡的情形以及父亲的遗愿告诉他后,这个“孩子”在一夜之间真正地长大了。“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㉗知道自己肩负复仇的重任后,眉间尺自觉地长大,这个长大就在于行动,他要行动,他要向王报仇。他说:“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㉘由此,新的行动者诞生,他是长大了的“孩子”。鲁迅赋予这个新的行动者不同于《彷徨》中的现代知识分子行动者的秉性。他不仅要“走”,要行动,而且,为了行动,他愿意交出自己的剑和头颅。

在《铸剑》中那个协助眉间尺完成最终行动的黑衣人身上,我们是不是也能看到鲁迅这一时期对行动的进一步的理解呢?黑衣人在提出要帮助眉间尺复仇时说道:“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㉙那个黑衣人,既是鲁迅,也是此一时期的其他现代知识分子,同样也是长大了的“孩子”。眉间尺的行动、黑衣人的行动、鲁迅的行动是有内在的一致性的,都是将自身与黑暗一同消失的绝望的反抗。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他的与恶的战斗,是与自己的战斗,他是要以自毁来灭恶。在鲁迅那里,这便是生的意义,因此,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下一代不要像自己。”㉚所以,从根本上来讲,鲁迅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救救孩子”。这也可以从他去世前二十几天所写的文字中得到验证,在《立此存照(七)》中,鲁迅还在呼唤:“真的要‘救救孩子’。这‘于我们民族前途的关系是极大的’!”㉛

如果进一步理解,鲁迅此一时期的行动哲学的诞生和变化是不是也意味着或者说预示着他1927年之后的人生转向呢?

总之,“孩子”形象既是文学家鲁迅自我表达的一部分,也是思想家鲁迅自我隐喻的一个符号。从“孩子”身上,鲁迅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绝望,并将此上升到存在主义意义上对人类存在困境的本体性思考。然而,鲁迅并没有至于绝望,他以写作完成对绝望的反抗和自我精神救赎的同时,也走向了行动,从而诞生了鲁迅式的行动哲学。而我们,则在鲁迅对“孩子”的书写中,看到了作为启蒙知识分子的鲁迅一个特定阶段的心路历程,看到了他对绝望和虚无的反抗,看到了他的“走”和彻底的行动。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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