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能祛百虑 菊为制颓龄一位工部尚书笔下的重阳节

2019-10-24 01:37
紫禁城 2019年10期
关键词:雍正皇帝诗稿重阳

许 丹

李永绍,一个并不入清诗主流的工部尚书。然而,在他存世的《约山亭诗稿》中对重阳却格外在意。

每年书写同样的主题,用同样的意象表达同样的情绪,这喋喋不休中的坚持到底是什么呢?重阳的存在,使得耄耋之年的李永绍有机会追求策马狩猎、登高落帽的诗意生活,

而祛百虑,制颓龄的重阳风物又为他炼就了放怀和守拙的一剂良药。

李永绍(一六五〇年~一七三九年),字衣言,号省庵,晚号痴愚老人,宁海人(今山东烟台莱山区西解甲庄人),历仕康雍二朝,雍正二年(一七二四年)七月,由盛京工部侍郎升任工部尚书。晚年归乡,闲居约山亭,有《约山亭诗稿》存世,诗中记录了君臣宫廷生活的生动场景。

在《约山亭诗稿》细腻的宫廷生活描绘中,重阳节在乾清宫赐宴赋诗的场景再现于李永绍笔下,如《重九日,上召群臣入乾清宫赐宴,效柏梁体分韵吟诗纪恩》:

帝城风日好重阳,盛世乾清举柏梁。乐作金声天上响,歌依象板曲中长。酒传桑落百官喜,菊列日精五美香。七字难成吟始就,君王亲赐一霞觞。

除却「诗」和「乐」,「酒」与「菊」是此次重阳节赐宴的标志性意象。陶渊明《九日闲居》「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又《九日闲居》诗序「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对于重阳,「酒」和「菊」的组合成为后世不断复制的重要概念,无酒无菊便不能称为重阳,而李永绍的诗对此进行了反复刻画与强调。李永绍写重阳的诗有三十首左右,在这些诗中可以看到其对于重阳的期待、重视以及重阳是否有菊等标志性重阳意象的执着与焦虑。如《重阳》(《约山亭诗稿》卷四)「知趣菊花真有意,黄英齐放满山房。登高帽落归来早,特向花前醉一场」,《重阳》(《约山亭诗稿》卷二)「重阳有菊有村醪,晴日对花兴颇豪。总是无风吹帽落,不知何处好登高」,这两首《重阳》诗中的关键词是一样的。在李永绍看来,「菊」在重阳开放是「知趣」,是「真有意」,而「醉一场」和「村醪」就是「酒」的代名词了。

阅读链接

李永绍《约山亭诗稿》中所记君臣宫廷生活场景

◎《正五日纪恩》“乾清宫里朝天坐,景运门前骑马行”,记录了正月初五康熙皇帝大宴群臣;“近接龙光真咫尺,坐亲燕笑似家人”描绘君臣和乐的场景,这种对于君臣亲密关系的强调在李永绍诗歌的字里行间屡见不鲜。

◎《从上圆明园赏荷花纪恩》“天子传来降天语,内臣分赐四莲蓬”,记载了群臣随天子圆明园赏荷,得到四个莲蓬的赏赐。在李永绍的诗歌中,记载了不少关于天子赏赐的瞬间,如赐花、赐茶、赐医、赐药。

◎《从耕田纪恩》“皇天扶耒着龙袍,济济从耕首六曹。纵降伦音分主伯,老臣终亩敢言劳”,春耕时节,诗人陪同雍正皇帝扶耒耕作,为百官表率,此事也记录在雍正四年二月的实录中。

另外,还有两个关键词「登高」「帽落」。面对「齐放满山房」的菊花,李永绍兴豪意满,在这样的心境中,登高成为一门必修课,而登高时是否「帽落」成为检验课程及格与否的标志。「帽落」的典故自不必说,李永绍在前录第二首《重阳》诗里说:「总是无风吹帽落,不知何处好登高。」帽如不落,登高便失去意义,但仅依赖风吹帽落,则帽落成为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因缘际会。风乃天时,而山是地利,所以李永绍对在何处登高感到不安,毕竟天时地利成就帽落才是完美的重阳登高,文人对帽落的守候与执着牵连起历代文人士子重阳登高的修辞共同体。

除了帽落,重阳还有一件有赖于天时地利的大事——菊花开放。李永绍如果在重阳恰逢菊开则大喜过望,如《九日大喜菊盛开》:「重阳原属菊花节,不先不后博人悦。衔杯含笑问菊花,菊花无言似有说。」而无菊或未盛开却是重阳常态,如《重阳》(《约山亭诗稿》卷五):「叶坠天高秋气深,西风吹帽落松林。猎回不见篱边蕊,负却渊明采菊心。」李永绍重阳外出狩猎,帽落松林,仅实现了重阳的一重心愿,不见菊开才是致命的打击,诗人深觉遗憾,说这完全是辜负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心意,其实他想说菊花辜负了自己。

阅读链接

帽落之典故——孟嘉落帽

◎ 孟嘉字万年,江夏鄳人,吴司空宗曾孙也。……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着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着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晋书》卷九十八“列传第六十八·孟嘉”

在李永绍的重阳系列诗中,以「重阳无菊」为题的占大多数,字里行间皆是遗憾。如《重阳无菊且雨》:「颇怪天公忘菊期,菊英枯尽剩东篱。无花无酒兼无兴,况复霏微雨四垂。」此年重阳竟逢菊花开尽,诗人认为这得怪罪天公未协调好时序与花期,无花无酒的重阳还有何兴致可言?诗人完全失却了「晴日对花」的万丈豪情。让他「兴颇豪」的除了菊花,还必须有晴日,但此年的重阳沦陷于「霏微雨四垂」的时节。重阳遇晴是当世一种普遍的祈愿,而重阳遇雨对于时人来说颇为糟糕,民谚有云「重阳无雨一冬晴」,重阳当日的晴雨是乡人占卜冬日冷暖的重要依据。李永绍在《重阳》(《约山亭诗稿》卷一)中说「乡人冬暖卜重阳,无雨有风亦不妨。落帽龙山千载事,何曾露顶厌风狂」。重阳无雨则预示冬暖,有风倒是好天气,毕竟对士人执着的帽落也多有助益,无雨有风则是重阳的最佳天气,李永绍说即便是狂风也无妨,此年诗人已九十高龄,依然保留着对于帽落的执念。

再看一首步韵东坡的《重阳无菊》(《约山亭诗稿》卷五)诗:

百卉临秋俱欲槁,陶家爱菊偏倾倒。今岁雨旸颇妒花,宜晴淫雨谁不恼。

放胆任花凭所际,斟酌天时悔未早。百事有期成大笑,栽培得术邻家好。

历数盆中尚多松,回瞻菊畦净如扫。少年看花尽足宽,可堪八十有六老。

或劝登高遣兴多,又值秋淋洒秋草。屈伸信得各有时,我欲仰天问彼昊。

其实,李永绍对于种菊很重视,也很及时,如「遥瞻濛雨盖山来,且唤山童补种菊」,彼时他正在书斋读书,看到远处山雨欲来,赶忙招呼童仆趁机补种菊花。而他对自己的种花技术又是不自信的,步韵东坡诗中就觉得邻家栽培更有方。又如《雨后语菊》:「余平不熟种花术,随意凭栽菊数株。」他虽然每年都认真种菊,期待自家菊花能恰逢重阳盛开,但不谙花事而又常遇霏霏淫雨,重阳无菊几乎成常事。

《重阳无菊》组诗四首(《约山亭诗稿》卷四)更把这种遗憾表达得淋漓尽致。其一「九日黄花岁为常,今年无菊扫风光。由来此日登高去,定是篱边不放香」;其二「菊花开放即重阳,强事坡公兴转狂。重九可留九月里,入冬雪到定无香」;其三「雨旸作意勒花迟,花默不言亦憾之。闰岁平添三十日,明秋开遍满东篱」;其四「山村云散好重阳,欲猎山中上北岗。莫恨东篱不冒雨,茴香菊自占先黄」。注定又是一个无菊的重阳节,人憾花亦憾,诗人只能借坡公强行提起兴致,唯一可慰藉的是此年遇闰,像是白赚了三十日的时光,那明年的菊花一定可在重阳开遍,而且又新得一叶似茴香的新菊种「茴香菊」,于遗憾之外带来一点希望,况且无菊也不影响登高和打猎。但说到底,无菊的遗憾仍旧弥漫心间。

除了受天时,如下雨的影响,重阳是否有菊还受地域的影响。李永绍曾在辽东为官,彼时重阳无雨,菊开可期,诗人在《重阳》(《约山亭诗稿》卷二)里写「花开冒雨为佳节,料得晴明花更开。辽左重阳无雨好,菊花消息未传来」。天虽晴,但地处北地,菊花自然迟开,重阳已至而尚无菊花消息,这种充满希望后的失望比下一场雨的常规性打击更加严重。

菊花不开放是重阳的遗憾,比未开稍好的是已开却未盛放。李永绍曾在某个重阳节招待四弟太清饮宴,四弟赋诗二首,李永绍作《重阳招太清四弟饮,作诗赋谢,走笔步韵》回应。其一「爱菊独推元亮公,古今那必不相同。长安恨少登高处,肯负重阳落帽风」。陶渊明和落帽事是重阳节的老生常谈,略有看点的是其二「但使醅多不用赊,人生到处即吾家。今朝且尽杯中物,乘兴还来饱看花」,重阳饮酒无须多言,「饱看花」稍出新意,末句原注「是日菊花尚未大开」,所以兄弟二人重阳当日看花并不尽兴。四弟再赋短章,李永绍再步韵「有酒即酣饮,况当菊一丛。放怀心自达,守拙事皆空。任我本来面,期君太古风。来朝花更好,再觅醉颜红」,这首步韵中,诗人表达了「放怀」和「守拙」的姿态,且与四弟留下来日再赏菊的预约。在这种境遇下,重阳无菊的遗憾得到了些许宽慰。

最称心如意的重阳恐怕出现在《重阳即事,用东坡和秦太虚梅花韵》中:

佳节苍颜幸未槁,颓乎癫狂期醉倒。但使有酒须尽倾,不醉言归古所恼。菊花灿烂满庭中,恰好非迟亦非早。霏微夜雨沾草木,门外盆松湿更好。朝云纳风旋复晴,登高狂兴不全扫。归来兄弟座满堂,有须皆白谁甘老。停杯含笑语重阳,了局莫嫌只草草。阴阳有数卜冬温,天民自恤眷有昊。

朝云纳风,雨过天晴,菊花灿烂,有酒尽倾,一切都是「恰好非迟亦非早」的刚刚好。

作为一个并不入清诗主流的工部尚书,李永绍何以对重阳如此在意,每年书写同样的主题,用同样的意象表达同样的情绪,这喋喋不休中的坚持到底是什么呢?据《清实录》记载,雍正五年七月,吏部议奏李永绍办理殿试桌椅迟延,应请革职。雍正皇帝谕旨提供了理解此事的渠道:「朕即位时,闻李永绍居官名声不好,是以调任盛京工部侍郎,令其效力赎罪,伊在奉天,实能洗心改过,声名甚优,故擢用工部尚书。」

刚即位的雍正皇帝曾听闻李永绍官名不佳,所以对其并不信任。即使此时的李永绍已逾古稀之年,雍正皇帝仍将他调任盛京工部侍郎,后因他在工部侍郎位上声名转优,于是升为工部尚书。李永绍在诗中多次强调了雍正皇帝对自己的关怀,如雍正四年(一七二六年)三月从游圆明园赏杏,四月又从游圆明园赏牡丹,有《上命七卿从游圆明园看杏花》《从上圆明园赏牡丹纪恩》二诗,「天厨捧出泛君恩,香气直同花气分。臣子齐欢歌饱德,皇王降旨说乡村」(「说乡村」的原注为「乡村饭,大人们食些罢」),「天子家常列簠簋,锦云堆里坐千官」(「家常」的原注为「家常饭,尔等食些罢」),在家常便饭的修辞中,君臣和乐的场景被和盘托出。又如两年前有诗《赐医纪恩》:「残喘摧颓嗽亦多,敢劳天子问如何。赐医赐药怜癯瘦,顾复有恩那得过。」则记录了雍正皇帝问疾而赐医赐药事,包括前文提及的伴君同耕事等,君臣之间仿佛亲密无间,而李永绍也对这样的君臣关系屡加描述,并频谢圣恩。雍正皇帝的谕旨却道出了诗文表面下隐藏的内情,谕旨又说:「伊自任尚书以来,并不实心效力,所办事务,舛错谬妄。如昭西陵碑文镌字,及恭建圣祖仁皇帝圣德神功碑,关系祖宗重大典礼,伊皆因循怠忽。又如制造战船火炮器械,行文错误。修理大城墙垣,故意迟延。其他交部议处之案甚多。」

看起来,李永绍是个拖延症患者,谕旨列举李永绍升任工部尚书后懒政怠政的种种行为,桩桩件件皆需惩处。而吏部此次奏议李永绍殿试桌椅迟延一事,雍正皇帝认为「明系有意欺隐」,则不仅懒政怠政,且欺上瞒下,吏部奏议将其革职,雍正皇帝指示:「姑念其年老效力多年,从宽免其革职,着降三级休致。」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七十八岁的李永绍降三级休致归乡。

高龄而降级休致,对于李永绍这样久居官场历仕两朝的工部尚书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打击,回乡后莳花弄草,问雨求晴的种种表达不啻为是一种面对失意的精神安慰,而在雍乾两朝文网日密的语境下也是一种自我禁抑的修辞策略。重阳的存在,使得耄耋之年的李永绍有机会追求策马狩猎,登高落帽的诗意生活,而祛百虑,制颓龄的重阳风物又为他炼就了放怀和守拙的一剂良药。

猜你喜欢
雍正皇帝诗稿重阳
写在重阳(外三首)
校园诗稿
校园诗稿
校园诗稿
重阳话“高”
论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刻画
浅析《红楼梦》对二月河创作的影响
恼人的人数问题
雍正时期官吏任用与监察及其启示
雍正时期官吏任用与监察及其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