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敏
古往今来,重阳的习俗多样且富有意趣,保持着相当好的连续性,其中赏菊、登高、饮酒、吃糕成为主要的节日乐事。
在文学里,这个节日更是以其卓然风姿,透露出人们心中的喜悦旷达或悲伤惆怅。诗人们给节日的习俗灌注了精神风骨,蕴含了家国之思、感时伤世和旅思情怀;小说家们将重阳与小说中的人和事紧密结合,暗暗推动情节发展。
重阳,其实从来不单是一个节日,它是众溪汇合而成的大江,映照出代代人们的生活和情感。
重阳节时,秋景醉人,诚如陈与义所言「四时佳节是重阳」。古人认为「九」是阳数,《易经》曰「以阳爻为九」,而九月九日包含了两个「九」,故谓之「重阳」或者「重九」。「九」是数字里最大的阳数,两个「九」重叠乃至阳,单从字面含义来看,重阳便不容小觑。古往今来,重阳的习俗多样且富有意趣,在文学里,这个节日更是以其卓然风姿,透露出人们心中的喜悦旷达或悲伤惆怅,令后世读者不胜低徊遐思。
曹丕在《九日与钟繇书》中提及重阳,曰:「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令我们知晓汉魏之时,重九是个好日子,「九」和「久」谐音,「重九」也便是「久久」。曹丕认为重九之时,万木萧然,唯菊独荣,所以冉冉将老的屈原,想要「夕餐秋菊之落英」,以便延年。因此他赠给钟繇一束菊花,「以助彭祖之术」,即祝福钟繇长寿康健。
在东汉之前,想必重九节日雏形当已有之。《西京杂记》虽是魏晋人所作,但所载诸事大率相传为西汉之事,其卷三「戚夫人侍儿言宫中事」篇即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华酒,令人长寿。菊华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华酒。」这是汉高祖戚夫人婢女贾佩兰回忆宫中乐事所言,在这名前宫女的记忆中,宫中重九已是一个隆重节日,包含诸多活动:佩戴茱萸、吃饼、喝去年酿的菊花酒并且开始着手酿造来年的菊花酒。这是弥漫着酒香和花香的日子,人们的忙碌打破了平凡岁月的单调和枯燥。我们从魏晋人的追述和想象中,可以揣测西汉重九之时的习俗,更可以品出魏晋人对这个节日的浓厚兴味。
南朝吴均在《续齐谐记》中,讲了
桓景学道的故事:东汉人桓景跟随费长房学道,长房对他说九月九日汝南会有大灾厄,令家人缝囊盛茱萸系臂上,登山饮菊花酒,可以消除此祸。桓景按他说的做了,平安躲过此祸。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重九原来未必一直被人们视为吉日。魏晋之时,人们亦认为重九是「厄日」。其实,凡阳数重叠的日子,比如三月三,五月五,古人难免有些畏忌。《后汉书·礼仪志》曰:「是月(指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风土记》曰:「九月九日,律中无射而数九,俗尚此月,折茱萸房以插头,言辟除恶气而御初寒。」这一日,须插茱萸以避邪。无论人们认为重阳是「嘉日」还是「厄日」,此日习俗却无甚差异,都是登高聚会、佩茱萸和饮菊花酒。
重九的节日活动,自汉魏开始,大约便与登高、酒、菊及茱萸紧密结合在一起了。而自陶渊明之后,重阳便与中国文人联系在一起,此后便不单是节日的感慨,更多的是关乎人的处境、命运、岁月、家国情怀的感慨。陶渊明与菊、酒一起,也成为此后重阳节日咏叹的内容。
陶渊明在菊花盛开的时候,无酒可饮,有感而生:「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是说人们渴望长寿因而都热爱重九这一名称。在秋天这样「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的天气里,如果能以酒消忧,以菊延寿必是盛事,然而他却只能「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感慨自己「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九日闲居》)刘宋檀道鸾《续晋阳秋》曰,「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在菊畔独坐,穿白衣的王弘(东晋丞相王导曾孙,时任江州刺史,很敬仰陶渊明)前来送酒,陶渊明大醉而归。无酒惆怅,有酒便饮,醉而归,胸无点尘,这完全符合后世人们对于陶渊明风神的想象。而稍早于前诗的《己酉岁九月九日》诗有句曰:「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秋风凋园木,岁月损华颜,古来如此,你我何能独免?这种焦虑是人们共同的焦虑,也是永恒难以消解的,陶渊明亦无计消除,唯有以酒陶情。
陶渊明的诗坦白真诚地抒写了岁月流转中人们内心的焦虑。而这种焦虑,借了重阳的澄澈空气和凄凄风露,加上陶渊明的风骨,击中了后人的心,引起深刻的共鸣。所以清人赵与楩作《九日杂咏》,为陶渊明鸣不平:「寒食吊之推,端阳悲郢客。如何重九日,不祀陶彭泽!」觉得重阳节应当祭祀陶渊明,就像端午节祭祀屈原一样。
魏晋之后,重九的诗歌里,感时伤生之外,游子之思渐多。江总《衡州九日诗》便表达游子思乡之情,「园菊抱黄华,庭榴剖珠实。聊以著书情,暂遣他乡日」;《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诗》则曰:「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游子在外,远念家乡,所念之人所想之物想必多而又多,而菊花,便成了家乡风物的代表。
南北朝时期,登山驰射,亦是重九一时之风俗。《南齐书》卷九「志第一·礼上」即曰:「九月九日马射。或说云,秋金之节,讲武习射,像汉立秋之礼。」萧纲《九日侍皇太子乐游苑诗》的「玄戈侧影,翠羽翻晖。庭回鹤盖,水照犀衣」,王褒《九日从驾诗》的「射马垂双带,丰貂佩两璜」,均指重阳射猎之俗。《南齐书》卷九亦载:「宋武为宋公,在彭城,九日出项羽戏马台,至今相承,以为旧准。」即刘裕在称帝前重九于彭城戏马台赏游,而戏马台是项羽当年观戏马之地,仍当与讲习武事有关。射猎之风后世重阳游戏中少有,而「戏马台」却成为后世重阳诗常用的典故。
至唐宋,诗词里的重阳,融汇了此前的种种情思,从感时序、怀渊明、忆旧时、念家乡、思亲朋到叹国事无所不有。孙思邈在《千金月令》中记载唐时重阳风习:「重阳之日,必以肴酒,登高眺远,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既醉而还。」可见登高畅游,饮酒采菊萸,是斯时重阳节必有的活动。
唐代最著名的几位诗人,都有重阳佳作。王勃《蜀中九日》曰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江总诗中的「形随北雁来」至此完全化为悲情之征,客地之苦,雁亦不肯来。李白有数首重阳诗,《九日登山》曰:「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古来登高人,今复几人在?」诗中所写陶渊明的潇洒风神与李白豪纵不羁的天性如此契合。重阳不仅是泛酒登山,而是思接千载,与心慕的古人精神上融汇。《九日》诗开篇即曰:「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千古之下,犹可想见李白九日登庐山时折菊把酒、长啸赋诗的风采。
杜甫多历艰辛,其笔下的重阳,显然因时代的风霜和个人阅历的沧桑而呈现出不同风貌。杜甫重九夔州登高之作《九日》组诗其一有句云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九日蓝田崔氏庄》曰:「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国家多故,家园零落,四处漂泊,而诗人正渐渐步入暮年,重阳登高把酒,万事忧心,感慨涕零。而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则直写故园变战场,身经国乱的痛楚。不太平的日子里,重阳登高远望,激起的是内心的忧伤。
孟浩然的重阳诗则呈现出一派怡然:《过故人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和贾主簿弁九日登岘山》「楚万重阳日,群公赏宴来。共乘休沐暇,同醉菊花杯」;《秋登兰山寄张五》「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都写登高、赏菊、饮酒,淡泊恬然,又带着深情。杜牧《九日齐山登高》「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则于旷达之中带着颓然和无奈。
如果说唐诗中的重阳节令不太重节日风俗的实写,更重内心感受的抒发,前代的陶渊明已成为唐人诗中的歌咏元素,那么宋代诗人的重阳诗词里,不但陶渊明,且连唐人的形象都成为歌咏元素。杜甫的「手把茱萸仔细看」和杜牧的「菊花须插满头归」在宋代诗词里久久回响。
苏轼以重阳为主题的诗词约有十首,《浣溪沙·菊节》曰:「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西江月·重九》则曰:「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晁补之的《临江仙》曰:「难逢开口笑,须插满头归。」王之道《南乡子·追和东坡重九》曰:「醉帽尽从吹落去,飕飕。幸有黄花插满头。」岁月流逝,节序转换,看茱萸或是满簪菊花,也无法抵御内心焦虑。看宋人重阳诗词,千情万绪更见琐碎,悲欢更见细微,叠加前人典故更多,而风俗则仍然以佩茱萸、簪菊花、饮酒登高为主,只是也时见重九日吃蟹吃柑之俗。如李纲《江城子·九日与诸季登高》「左倾醪,右持螯」;吴潜《水调歌头·重九先三日》「右手持杯满泛,左手持螯大嚼」;韩元吉《夜行船·极目高亭横远岫》「菊美橙香还对酒」;姚述尧《临江仙·九日》「橘绿橙黄秋正好」等等。
其实,宋人重九日甚是热闹,文人忙于悲秋伤时,而宫中、民间自有另一番景象。《武林旧事》载,重阳节宫中要赏菊灯、饮新酒、赏新橙、簪菊花、吃菊糕,热闹不亚于上元和中秋。而菊糕不但有糖、肉、秫面,还点缀着肉丝和水果,插着小旗帜。吴自牧《梦粱录·九月》也载 :「此日都人店肆,以糖、面蒸糕,上以猪羊肉、鸭子为丝簇饤,插小彩旗,名曰重阳糕。」《东京梦华录·重阳》亦曰:「(重阳)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糕遗送,上插剪彩小旗,掺饤果实,如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金盈之《新编醉翁谈录》则曰:「又以泥为文殊菩萨骑狮子像,蛮人牵之,以置糕上。或以圣像不可亵渎,每糕上作小狮子形数个,或为泥鹿。是日天欲明时,以片糕搭儿头上,乳保祝祷之云:『百事皆高』。」重阳糕看来是多层,最上层不仅插有旗帜,还有动物塑像,可谓精致,且有「百事皆高」的寓意在里面。重阳吃糕,历史久远,《四民月令》所云「重阳之日,必以糕酒登高眺远」;《西京杂记》所云「食蓬饵」;白居易《九日登西原宴望同诸兄弟作》所云「糕酒前罗列」,都是重阳吃糕,但糕是什么样子,都语焉不详,想必无宋代之糕这么精致。明代沈榜《宛署杂记》云「九月蒸花糕,用面为糕,大如盆,铺枣二三层,有女者迎归,共食之」,类似今天食堂的枣子发糕,较之宋糕,差之远矣。
重阳的糕,似乎在宋代后没落了。而菊,则日渐兴盛。《东京梦华录》卷之八「重阳」篇谓:「九月重阳,都下赏菊有数种。其黄白色蕊若莲房曰『万龄菊』,粉红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圆者曰『金铃菊』,纯白而大者曰『喜容菊』,无处无之。」明清随着园艺业的发展,艺菊之术大有进步。张岱《陶庵梦忆》说他去兖州张氏家看菊花:「移时主人导至一苍莽空地,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早脱者。」简直就是菊海,不但菊花种植得法,花朵大而艳,布置也得法。张岱还说兖州缙绅家风气和王室相似,「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重阳节,真是菊花节了,一切器具用物全以菊为图案,赏菊之盛,自是空前。
明清长篇小说中,提及重阳的却不多。《西游记》第十三回「陷虎穴金星解厄,双叉岭伯钦留僧」里提到九月望前三日,也即九月十二日左右,刚过重阳节,三藏到达法门寺。但见:「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路途烟雨故人稀,黄菊丽,山骨细,水寒荷破人憔悴。」秋景萧瑟,之后急于赶路的唐僧落入坑陷之中被妖王捉住。重九,只剩下水瘦山寒和「厄日」的余韵。《水浒传》第七十一回,写宋江在重阳节设菊花之会:「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彼时梁山好汉刚刚排定座次,诸事粗定,诸人心境都较为轻松,趁秋光正好,登高把酒,一则应重阳之景,二则可以议议此后的安排。宋江趁酒意赋《满江红》,唱出「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兄弟们如武松和李逵深不以为然,产生了分歧。这个重阳节,埋下了梁山好汉悲剧的引子,也预言了诸人最终的结局,带着悲怆的意味。
《红楼梦》三十八回赛菊花诗、开螃蟹宴所写其实正是重阳节习俗,不但赏菊,大观园诸人且作菊花诗,既是贵族之家的风雅之事,亦可通过诗来写人。宝钗和湘云拟就《种菊》《问菊》《访菊》等题目,黛玉夺得本次诗会魁首。黛玉《问菊》的「孤标傲世偕谁隐」,《咏菊》的「口角噙香对月吟」,明写菊,实写人,既风流潇洒,又清高孤傲,出语尖新别致,写尽了她的风神气骨。赏菊、登高、欢宴、吃蟹,可以看出清代贵族之家重阳风俗仍然与前代相似。且宝玉专门给史湘云所送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也是重阳应景糕点。如果说《红楼梦》所写秋景为重阳,曹雪芹并没有明言,《补红楼梦》则在第四十三回「秋爽斋重阳群赏菊,怡红院除夕共联诗」一回中,写了贾府诸人共庆重阳的场面。贾府诸人在秋爽斋赏菊吃螃蟹:「周围一转尽摆了菊花,高低重叠,颜色参差,大家饮酒赏菊。酒过两巡,王夫人便教拿螃蟹来吃。」大家还追忆起二十年前在大观园里旧日的重阳时光。《红楼梦补》四十三回「听捷音稻香村设席,洗繁华莲花落侑觞」,写重阳节宝玉前去祭奠尤三姐,路上看到金台戏马台上很多游人登高聚饮。等他回来,发现黛玉宝钗都去凸碧山庄登高去了,便也同去登高。这两部续书中的重阳,喜庆热闹,且都在宴会之时,传来子弟们中举的捷音,真正是佳日。
文言小说中,《子不语》讲了一个重阳的鬼故事。在淮宁教书的陈庶宁,重阳节梦中被一写歪诗的鬼找茬儿,无端丢了性命。《聊斋志异》的《鬼作筵》则写杜九畹重阳之日想去赴朋友的茱萸会,但是妻子却遇到了鬼,这鬼是杜生的父亲,要儿媳替他去阴间督办酒席。看来,袁枚、蒲松龄等都仍然还觉得重阳难免有点「厄」意。蒲松龄《聊斋志异·封三娘》写范十一娘在元宵遇到封三娘,分手后因渴慕而重病。重九之日扶病在园中看花,这时,有个女子扒着墙头张望,原来狐狸精封三娘此日现身了。从元宵到九月九,既叙事,又不动声色标明时光流转,同时也暗地以不同的节日预示着故事不同的氛围,聊斋先生写重阳,既热闹有「嘉」,也暗戳戳透点「厄」,诚是一把好手。
从汉至魏晋、唐宋、明清,重阳的习俗虽有不同,却也保持着相当好的连续性,其中赏菊、登高、饮酒、吃糕成为主要的节日乐事。而诗人们给节日的习俗灌注了精神风骨,使这个节日蕴含了家国之思、感时伤世和旅思情怀。在小说中又与小说中的人和事紧密结合,暗暗推动情节发展。
重阳,其实从来不单是一个节日,它是众溪汇合而成的大江,映照出代代人们的生活和情感。四时佳节是重阳,且饮新酒、尝菊糕、簪黄菊,登高赋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