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萍 刘玉屏
(中央民族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北京 100081)
作为语言的交际功能变体,语体及其分类是汉语研究的重要内容。丁金国较早提到语体意识问题①[1]。语体意识即语体自觉,其中一个核心要素就是对语体特征的把握[2]。
语体意识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理论探讨,主要涉及语体意识概念、语文教学和对外汉语教学中的语体意识、语体意识研究方法[3][4][5];第二,实证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外汉语教学领域,包括留学生汉语语体意识的考察与培养[6][7]、汉语教材中口语语体和书面语语体的考察与分析[8][9]。
可以看出,语体意识研究已经引起汉语研究领域和汉语教学研究领域的关注。从已有研究来看,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均有所发展,但鲜有关于汉语母语者语体意识的实证研究。对一个人或一类人的语体能力做出准确把握,有利于教学、宣传等领域中相关的语言应用[5]。本文以汉语母语者为研究对象,对其语体意识及其影响因素进行实证研究,进一步思考汉语语体成分的划分。
本文将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作为研究对象,共68名。这些研究生均为中国学生,是汉语母语者,普通话水平流利。
1.研究材料。“无论基于什么目的,或是针对什么参项进行语体能力实验,都必须围绕语言材料进行,但典型语言材料的遴选与确定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5]。经过仔细筛选,我们选取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文作为研究材料,理由有三:第一,散文体,不同类别语体成分丰富;第二,熟知度高,由于高中语文教材的收录,研究对象对该文熟悉度较高;第三,具备完整的篇章结构,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以词为基本单位造成很难兼顾句法层面的语体问题。
2.研究步骤。研究语体意识,“在操作方法上,成分的离析和量化微分析应当是重要的实证性手段”,“可以表现为被试对实验材料语体隶属度的判断”[5]。据此,本研究让研究对象将研究材料中的语言成分按语体进行分类,即判定材料中成分的语体隶属度,具体步骤如下:
首先,语体隶属度判断。让被试标出所选文章中的口语成分和书面语成分,通用性成分不必标出。两类语体成分又各分为词语和句法格式②。
其次,问卷调查。让被试根据标注回答如下三个问题:(1)将这篇文章中的词语/句法格式归为口语成分或书面语成分的依据或原因是什么?(2)在分析归类过程中,有哪些困惑/遇到了哪些困难?是如何解决的?(3)如何看待“语体意识”?
第三,建立数据库,进行统计分析。通过数据库对标注结果进行归类和统计,并据此进行具体分析。
3.数据统计说明。将原始标注结果录入数据库时,不做人工干预。在统计时,对一些标注结果进行了处理。(1)同类成分的合并。比如,口语词语标注结果中既有“带”,还有“带上”“带上门”,而没有“上”“门”“上门”,我们将其视为同一成分,并表示为“带(上)(门)”。(2)无效数据的剔除。有的标注结果直接为几个句子甚至是一段话,对该类数据,不好判断其具体所指词语或句法格式,视为无效数据并剔除。
口语成分和书面语成分标注统计结果见表1。
表1 口语成分和书面语成分频次统计表
由表1可见,(1)总的来看,书面语成分频次远高于口语成分;(2)无论是口语成分还是书面语成分,词语均多于句法格式。
1.词语标注结果。在本研究中,口语成分中的词语共有231个,总频次为759。其中,频次为1的词语共118个,占口语词语总数的51.08%,包括“名字”“独处”“风流”等。可以看出,标记出的口语词语虽然很多,但对某个词语是否属于口语词存在较大分歧。频次为5及以上的词语共45个,仅占口语词语总数的19.48%,但总频次为461,占口语词语总频次的59.33%,具体结果见表2。
表2 口语词语及频次统计表(频次≥5)
2.句法格式标注结果。在本研究中,口语成分中的句法格式共有120个,总频次为467。其中,频次为1的句法格式共45个,占口语句法格式总数的37.50%,包括“且+V”“马路上”“如鬼一般”等。频次为5及以上的句法格式共29个,仅占口语句法格式总数的24.17%,但总频次为294,占口语句法格式总频次的54.54%,具体结果见表3。
表3口语句法格式及频次统计表(频次≥5)
打着朵儿,32不用说…,11(且)…好了,8恰是到了好处,7乍看(像),6带上门…,28总该…(吧),11忽然…,8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7背着手,5少人V,21什么…,什么…,10(PW)是些(N),8辨得出,6爱…,也爱…,5猛一抬头,15…,要数…,10都可不+V,8不能见…,6怕人(省略式),5有些VN,14是…的,9(…)只我一个人,8今晚上,6想起…来了,5得好,12有…的,有…的,9只不见,8可见…,6
1.词语标注结果。在本研究中,书面语成分中的词语共有303个,总频次为2490。其中,频次为1的词语共109个,占书面语词语总数的35.97%,包括“挨着”“名曲”“高楼”等;频次为5及以上的词语共116个,占书面词语总数的38.28%,总频次为2182,占书面语词语总频次的比例高达84.77%;频次为20及以上的词语共36个,占书面语词语总数的11.88%,总频次为1341,占书面语词语总频次的比例达52.10%,具体结果见表4。
表4 书面语词语及频次统计表(频次≥20)
2.句法格式标注结果。在本研究中,书面语成分中的句法格式共有145个,总频次为598。其中,频次为1的句法格式共64个,占书面语句法格式总数的44.14%,包括“高高低低”“过人头”“出浴”等;频次在5及以上的句法格式共33个,占书面句法格式总数的22.76%,总频次为392,占书面语句法格式总频次的比例达51.24%,具体结果见表5。
表5 书面语句法格式及频次统计表(频次≥5)
1.基本情况。从语体隶属度判断结果来看,汉语母语者对口语和书面语成分划分有基本的认知。比如,“打着朵儿”,70.59%的被试都认为这是一个口语成分,而没有人将其归为书面语成分。类似的口语成分还有“带上门”等。又如,“朗照”“幽僻”“弥望”“颇”“约略”“霎时”“蓊蓊郁郁”“袅娜”“凝碧”等,70%以上的被试均认为是书面语成分,而极少有人归为口语成分。这些词语很多在《现代汉语词典》中也明确标注为〈书〉,如“颇”“蓊郁”“袅娜”“弥望”等。
从问卷调查结果来看,围绕“如何看待‘语体意识’”,29.41%的被试认为语体意识在汉语教学中“极其重要”“至关重要”“十分重要”“非常重要”;22.06%的被试认为语体意识在汉语教学中“很重要”“比较重要”“重要”“必要”;45.59%的被试认为语体意识在汉语教学中“需要具备”“需要培养”“需要引起重视”;
1.47%的被试认为语体意识在汉语教学中影响不大;1.47%的被试对语体意识的重要性未置可否。刘圣心对汉语教师语体意识的调查结果显示,没有一人认为语体意识“非常重要”,而认为其“不重要”的教师占12.5%,认为“重要”的教师占87.5%[10]。这与本文研究结果不完全一致,汉语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对语体意识的重要性有更为深刻、清晰的认识,从主观上更为重视语体意识。
2.存在问题。首先,口语和书面语成分划分问题。在标注出的全部799个语体成分中,只有23个成分的语体隶属认同度在50%以上;其他776个成分的语体隶属认同度均低于50%。有的成分被试对其语体性质认定不一。比如“峭楞楞”,该词在口语词语中频次最高,54.41%的被试认为是口语词语,依据为这是口语惯用语、有语气特征、作者自创的新词等;但也有25%的被试认为是书面语词语,依据为该词几乎只在文艺作品中出现等;还有
19.12%的被试并未明确标注该词的语体性质,依据为很不常见、无法归类等。有的成分语体性质基本达成一致,但仍有个别分歧。比如“颇”,80.88%的被试认为是书面语成分,但仍有8.82%的被试认为是口语成分,还有
10.29%的被试并未明确标注其语体性质。口语和书面语语体隶属度判断问题在问卷调查中也得到证实,所有被试均明确提出常常不能判定某个词或句法格式属于口语还是书面语。
其次,词语和句法格式划分问题。第一,无论是口语成分还是书面语成分,其中的词语和句法格式标注结果均存在切分不清的问题,这一问题在句法格式判断结果中尤为突出。比如,有的被试对“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没有做任何切分,直接归为一个书面语句法格式,这正是由于没有准确了解句法格式的内涵,所以出现了将多个句子或某个段落直接标注为某种语体的结果。第二,无论是口语成分还是书面语成分,均有同一成分既归为词语又归为句法格式的情况。在口语231个词语和120个句法格式中,有64个成分既归为词语又归为句法格式,占词语总数和句法格式总数的比例为27.70%和53.33%。比如“怕人”,38.24%的被试将其归为口语词语,也有7.35%的被试将其归为口语句法格式。在书面语303个词语和145个句法格式中,有60个成分既归为词语又归为句法格式,占词语总数和句法格式总数的比例分别为19.80%和41.38%。如“为盛”,19.12%的被试将其归为书面语词语,也有47.06%的被试将其归为书面语句法格式。虽然问卷调查中仅有7.35%的被试明确指出不清楚某个成分是词语还是句法格式,但语体隶属度判断结果表明这也是存在的问题之一。
“语体意识的培育与人的先天语言习得机制有关,但更多是后天经过环境的培育而发展起来的”[3]。根据调查,语体意识的影响因素如下:
1.个体语感差异。个人语感差异是影响语体意识的重要因素。调查结果显示,很多被试判定语体性质的依据之一是“语感”或“经验”,“平时的使用习惯”,“不确定的词语反复在心里默念,然后做出判断”,“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语感、自己的用语习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辨别两者”。语感本来就是经验色彩非常浓的一种个人能力,是影响语体意识的个体因素。语体意识具有个体差异性[3]。鉴于语体意识中的个体差异是绝对的,因人而异,这可在一定程度上解释语体隶属度判断结果中的很多不一致现象。
2.语体划分及界定不清。理论研究(包括汉语本体研究和汉语教学的理论研究)中的分歧是影响被试语体意识的另一重要因素。语体分类问题是语体学研究中分歧较大的问题之一,特别是口语和书面语的划分。这一问题无论在汉语本体研究领域还是汉语教学研究领域都得到了较多关注和重视。调查结果显示,被试判定语体性质的主要依据是已有关于口语和书面语划分及界定的相关研究。汉语本体研究领域的研究如经典教材《现代汉语》(增订五版)等;汉语教学领域的研究如郭颖雯、李泉、冯胜利、徐晶凝等。很多被试据此进行语体隶属度判断,“参考跟语体及教学有关的论文”,“找出相应的规则,再按照规则去文本中找”,“查找了口语和书面语特点对比的论文,总结出两者的特点以及区别,并结合词语具体的使用情境进行区分”。已有研究对口语和书面语的界定不清或模糊也是影响被试语体隶属分类模糊的重要因素。
调查结果还显示,教学、同伴交流等也对语体隶属度判断产生了影响。总之,语体成分隶属度判断结果是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这一方面表明影响语体意识的因素并非单一,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体分类的复杂和模糊。
1. 深化相关研究,制定更具操作性的语体划分标准或语体成分表。尽管汉语本体研究领域和汉语教学研究领域围绕语体划分都进行了较多研究,但时至今日,这个分类也没完成,这是语体研究的瓶颈[11]。目前“学界没有研制出能够区别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语体成分表”[6]。调查结果也显示出被试基于已有研究成果划分语体时的困难和困惑,“在实际划分的过程中,很难找到特别合适的标准来确认某一些词到底属于书面语还是口语”,“即使翻阅了前人对书面语和口语的界定,也大多不能应用于实际分类中,只能是一个宏观的指导思想,基本上凭借语感”,“仅仅依靠规则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等。因此,从调查反馈来看,仅仅对口语和书面语做出界定还远远不够,教学中教师可能面临无从参考的问题。汉语教学领域的学者也意识到这一问题,相关的研究也在进行之中,有的已产生了一些阶段性研究成果,如冯胜利等。继续深化已有研究,制定更具操作性的语体划分标准或语体成分表,对汉语研究及教学都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2. 理论和实践研究相结合,加强语体意识及其培养研究。丁金国提出将“语体意识”的培育置于对外汉语教学的核心地位[1],此后汉语教学领域关于语体意识的研究逐渐开展起来。但总的来看,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方面都未形成系统的研究成果,研究的数量和质量都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语体意识的习得与人的先天语言习得机制的关系是间接的,是后天经过环境的培育发展起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语体意识的敏感度与文化教育程度、个人经历成正比[3]。因此,教学中要重视培养学生的语体意识,培养学生树立正确的语感。调查结果显示,被试对语体意识的重要性已有充分的认识。教师应同样重视语体意识及其培养,对学生语体意识的培养有明确认识,有重点、有目的地实施教学。比如,相关课程中设置专门的语体教学模块,让学生有基本的语体知识积累,从而具备根据不同语境选择、使用不同语体的能力。
本文以语体意识为研究内容,以汉语母语者为研究对象,通过语体隶属度判断和问卷调查,研究了汉语母语者的语体意识及其影响因素,并围绕汉语语体划分和语体意识研究及培养进行一些思考。语体意识是人脑中存在的,其内在性决定了对其研究的难度[11]。另外,对语体意识或能力的测量不可能是完全精确的,存有一定的模糊度,但采取实证方法进行研究是重要和必要的[5],本文尝试进行探索。
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还发现了可进一步思考和研究的问题。(1)研究材料问题。调查结果显示,判断语体特征时,被试在一定程度上受所选文章体裁、年代的影响。另外,虽然篇章可以兼顾句法层面的语体问题,但篇章构成要素数量繁多,容易出现不可控的现象,结果或许不够理想,今后可在研究材料方面进行一定的完善。(2)研究内容问题。语体能力可分为评价能力和表达能力。评价能力表现为被试对不同类型语体和不同语言材料的识辨能力[5]。本研究可视为对语体评价能力的研究,今后还可对语体表达能力进行研究。
【 注 释 】
①有学者(袁晖2004;周芸等2010;吴春相2014;莫丹2016)称为“语体能力”,从文章论述来看,与“语体意识”未做区分。丁金国(2018)比较了“语体意识”和“语体能力”,认为二者关系密切,语体能力是语体意识的具体实施者。本文对二者不做具体区分,采用“语体意识”这一使用相对较多的概念。
②本研究“句法格式”是指比词大的成分,包括句式、固定搭配、格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