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梦见的电子羊

李丹

公元一世纪，使徒彼得与自己的命运迎面相遇，在逃离罗马城的大路上，彼得向耶稣提出了那个响彻人类世界两千年的问题——“你往何处去？”类似的问题五百年前也曾被另一位著名的弟子提起——“君子亦有穷乎？”在走投无路的陈蔡，子路问道。于大危难时，耶稣说，我要去罗马，为你们再钉一次十字架。夫子说，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且听弦歌！在人类的童稚时期，大哲都表现出一种令人钦羡的笃定，题目没有那么难，到处都是正确答案。“爱”可以成全，“道”也可以成全。虽然每一个人在生命里都同样面对着“寻找”的主题，但总有一个恩典、总有一个至善。

公元二十一世纪，关于位格的叙事消失了，在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里，古老的神仙们过时且不得志，他们看上去是保安加司机，其实还兼职骗子和妓女。而人类关于寻找的故事还要讲下去，但却再也没谁愿意为你死在十字架上了。其实，早几百年就是这样了，要不然阮籍和尼采又为什么要大哭呢？只是，一旦世界烂了尾，所有重负就都得自己担当。星期日曾经是神圣和需要遵守的，“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这一日你和你的儿女、仆婢、牲畜、并你城里寄居的客旅、无论何工都不可作”。神圣和遵守的意思，就是把自己交出去，就像顾客把发型交给Tony，患者把自己交给牙医，接着就如同广告里说的那样“排除毒素，一身轻松”。只是新时代了，史诗和传说已死，再也没有天上的剧本，只剩下地上的舞台。命运太重，语言太难，人们宁愿依靠眼睛来书写故事，运用视觉来传递神话。1992年，日本的CHUNSOFT公司在任天堂的SFC平台上推出音声小说（Sound Novel）《弟切草》，1996年，又是日本Leaf公司在DOS平台上发布视觉小说型游戏（Galgame）《雫》，两作均利用画面、音效和互动性营造了全新的艺术体验，一举奠定了新的小说形式。对这种新兴混合的艺术形式，有人称其为可视化电子小说，有人称其为AVG（Adventure Game，意为“冒险游戏”）。但无论定义为何，“视觉”“听觉”和更加重要的“互动”开始进入和改造小说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在数字平台之外，在古老的文本传统之中，上述新兴的元素也同样产生了影响。

在李嘉茵的小说《萤》中，就有颇多文本传统之外的因素。作者笔下，世界早已被推倒重来，“废土故事”获得一种东亚风格的重述——“世事变迁，一日不如一日，许多东西消失，许多联系渐淡，世间的平衡被打破。不过，好在事物仍在往复运转，新的平衡能够弥补过去的裂痕”。就像《塞尔达传说》《最终幻想》和《勇者斗恶龙》里的少年主人公一样，“我”被先知派往宇宙之中寻找能够拯救世界的“萤”。只是在李嘉茵的笔下，主角变成了机械化的存在，世界似乎是一个沙盒，寻找也变成了地图探索。李嘉茵甚至不乏恶趣地写道：“我回想起了某次在餐厅吃饭的情景，忽觉左眼干涩，我便将人造眼球取出，喷了几下随身携带的营养液，又以手掩住空洞的左眼眶，将眼球迅速弹回。”这段尤其富于画面感的描述足可以直接转换为镜头语言。在《萤》的世界里，肉身早已失事，唯余灵魂飘扬，“我”的肢体已是机器，情绪也更像数据。又如同所有的传统RPG游戏脚本那样，走上冒险之路的勇者少年一定会遇到一个启示少女，她既是命运又是道路，既是问题又是答案，“我”和夏拉、夏拉和萤之间的关系，庶几近之。如果将小说进一步游戲化和电影化，《萤》大概是另一个版本的《尼尔：机械纪元》和《阿丽塔：战斗天使》。

在一个视觉化、景观化的小说系统中，单一线性的情节设置已经没有意义，或者说情节的延伸必须让渡给景观的展示。历史学家塞德里克·格里穆就雄心勃勃地进行过尝试，他将数字平台上的景观进行了一番书本迁徙，把自己的历史著作《追踪1789法国大革命》设计成300多个选择题，所有单向度的可能在书中都被编织为重叠和连缀的话语景观，读者们只需要“以逻辑和好奇心为武装”就能在彼此几无关联的话语中织造故事。于是，1789年和自由无关了，甚至也和反自由无关了，和铁石心肠的西穆尔登无关了，也和慈悲为怀的郭文无关了，景观化的背后，是不及物的故事和无需柔软的心。

但是，一旦故事轻盈起来，孤独和寻找就变成了唯二主题，五光十色的叙事之内，也无非是囚禁与被囚禁的关系。无论是《攻壳机动队》的素子和《铳梦》的Gally，还是《萤》里的“我”和“夏拉”，每一个类似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无法免于游荡寻找和寻而不得，一旦确定的意义消失了，世界就只能是个骗局。李嘉茵在小说里特意提到了《小王子》和那株“被他亲自灌溉的、放在玻璃罩下面的，保护不被风吹袭的”玫瑰，说“哪怕在你的星球上，有一朵你想要守护的玫瑰花，你也得一直留在那里。”人间世上，又哪能真的价值虚悬、情感中立？情感和生命，又哪能真的一遍遍SAVE/LOAD，不断重来？如果没有一个可以锚定的盼望，就只能在流浪中寻找祝福。菲利普·迪克写人们在末世废土里爱动物爱得发狂，穷困的赏金猎人里克·德卡德哪怕买不起，也要养一只电子绵羊。小王子有他的玫瑰，里克也创纪录地一天杀掉六个仿生人，又把奖金全花在一只活山羊上。只是，仿生人杀得越多，赏金猎人就越想回头是岸。在杀死了一对彼此相爱的仿生人夫妇后，里克洗手不干。虽然小说正文中半字也无，作者却在题目中发问——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萤》给出了答案，仿生人真的会梦见电子羊。

责任编辑：朱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