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初夏,大学毕业,名单分配去了南京人事局。有一天,李潮带来一份市人事局朋友的手书,说他们局长亲自调阅了我的档案,问想去什么单位,速去面谈。这是我走上社会遇到的第一件荒唐事,冒冒失失竟然就去了,指名道姓要见局长大人,结果局长大怒,说你是谁呀,国家分配工作这么严肃的事,怎么可以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很狼狈,也说明当时实在太天真,太书呆子。李潮又为我出主意,说你干脆到《青春》来吧,我们去见斯阿姨。说了,还真就带我去,到了斯群家楼下,他开始犹豫,说我上去说,你在楼下等,然后上楼了。过十几分钟,苦着脸下楼说不行,说斯阿姨说了,小兆言到《青春》来,不是把你们的《人间》都移到我们《青春》来了,这个绝对不行。
《人间》是一份民间刊物,被查封了,它的骨干分子顾小虎和李潮当时已在《青春》当编辑,斯群阿姨的想法是对的,人言可畏,有些事必须要有顾忌,不能留下话柄,不能太过分。我与李潮自小就认识,他爹跟我爹是难兄难弟,小虎是我们的老大哥,父辈也都是好友。无法想象我真去了《春春》会怎么样,一个刊物真要是全我们这样的人,肯定要弄砸掉。
那时候我们这拨小字辈,少年轻狂,春风得意,很多事不放在眼里,很多人也不放在眼里,被讥为文坛的“八旗子弟”。我最初的文学经历显然是与《人间》有关,没有《人间》也就不会走文学这条道路。我们是一个文学上的小团伙,有自己的文学主张,有自己对社会的观点和看法,小虎去了《青春》,李潮很快也去了《青春》,我甚至一度也自以为是《青春》的人,虽然被斯群阿姨理智地拒绝了,但仍然还要经常去玩,去找小虎,去找李潮。
这两位也可以算是我文坛上的引路人,我们在一起玩什么呢,当然是玩文学。在我的青春记忆中,《青春》杂志最初没有什么编辑部,就小虎和李潮这两个哥们。《青春》曾经很火,越来越火,盖了大楼,小虎和李潮住进了新大楼。《青春》是他们的家,他们家就在《青春》大楼。事实上,《青春》从鼓楼检阅台下搬家,搬到兰园,曾经无数次地进出这栋大楼,但是从未去过编辑部,我甚至不知道编辑部在几楼。我去《青春》大楼闲逛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要去和他们聊天。
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在《青春》上,有一期“处女作专号”,究竟怎么发出来的,记不清。好像是通过小虎,又好像是通过李潮。青春如梦,转眼四十年,说起来真像梦一样。我曾一直把《青春》当作自家人,原因很简单,因为在文学的青春期,有两个好哥们在这上班。小虎老是骂人,李潮动不动闯点小祸,都不是当官的料。他们都比我有才华,都是我的好兄弟,小虎不愤怒就不是小虎,李潮不捣乱就不是李潮。
《青春》最火爆时,据说有八大主编。也不知道出自谁的口中,是开玩笑,还是确有其事。我只知道小虎和李潮混得都不算太好,小虎很快去做生意,具体怎么做,始终不太明白,反正是为公家去做。当时称之为“下海”,身上还是穿着《青春》的游泳裤,一头就扎进了商业大潮之中,是为《青春》在做买卖。说老实话,我当时很羡慕小虎,觉得这事很浪漫。李潮呢,开始与美女打交道,张罗改革开放以来最初的选美大赛,也算是《青春》的活儿。
我当时可能是在读研究生,很多事稀里糊涂。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写小说,写了就交给李潮,或者是给小虎。他们有时会提些意见,说好说坏,有时候也懒得看,很可能随手就报送二审。除了那篇发表的处女作,我写的小说,几乎都给过《青春》,因此我也喜欢开玩笑,说《青春》是退我稿子最多的编辑部。《青春》发表了我的处女作,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还在享受着初夜权。二审不喜欢我,我的小说总是被编辑部主任给枪毙了。
退稿并不是了不得的事情,写作怎么能没有点挫折,我曾经对采访的人说过,退稿对自己是一种磨难,很伤自尊心。事实上也不完全是真话,因为给《青春》的稿子,在写的时候就知道肯定会退稿,肯定用不了。交给李潮或小虎,最真实的想法,还是想给志同道合的朋友看看,发表是运气,不发表是应该。在写作上,我既是个不自信的人,同时又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家伙,脸皮厚得很,退稿伤害不到我。
1988年,北京的朱伟代表《人民文学》来南京组稿,我们一见如故,问手头有什么现成的稿子,我想了想,说《青春》还有一篇退稿,你要的话,可以问他们要。这以后,短篇《桃花源记》就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这是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第一篇小说。稿子被《青春》枪毙后,一直放在李潮手上,我当时正在写中篇,懒得过去取回这个短篇。
我的第一部中篇也是发表在《青春》上,不过已经不是小《青春》,而是那种双月刊或季刊的大《青春》,挺厚的那种。时间是1985年的秋天,这时候,小虎和李潮好像都不怎么管事,人还在编辑部混饭,还是《青春》的编辑,稿子却转移到了周梅森手上。周梅森正好要往省作协调动,要去当专业作家,临走前,出于义气,也不管稿子有没有过审,就先斩后奏,竟然在自己编的那期稿子上发预告,说是下期要刊登。下期果然只好用了,可惜被接手的编辑,活生生删掉了一万多字,一个中篇能删掉这么多字,几乎是四分之一篇幅,想着都心疼。那年头又没底稿,删了也就删了,跳脚也没用。我不知道是谁删的,周梅森说这事跟他绝对无关,他才不会做这种傻事,既增加工作量,又要得罪人,何苦。
等到中篇《去影》发表,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青春》发表了我的短篇处女作,发表了我的中篇处女作,然后就是这篇《去影》。有台湾的读者告诉我,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篇小说。除了在台湾出版,国内出版我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合集,就是以这篇小说命名,这至少可以说明,本人还是比较喜欢这篇小说。记得是陆拂明约的稿,这也是多少年来,《青春》第一次主动向我索稿。
时间过得飞快,可以闲扯的话题太多。回忆《青春》往事,穿越时光轨道,无疑会首先联想到自己的文学青春期,会联想到自己当年的好哥们。我的文青时代,一直都是和《青春》紧密联系的。对我来说,那本《青春》就是文学,就是文壇。说没有《青春》就没有自己,有点讨好,有点矫情,也不完全实事求是,但是如果没有那段与《青春》共同度过的美好青春岁月,没有小虎和李潮,没有大家在一起玩文学的青涩经历,我很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作家。
——在南京大学校友小说创作研讨会上的讲话
各位校友,大家好。很荣幸参加这么一个会。参会是好事,可是要发言,这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一生中,最不喜欢的就是发言。
组织会议的光芒兄让我随便说,其实随便说最难,就像期末考试一样,你如果有个题目,我还可以准备,甚至可以作一点弊,一个随便让我怎么考试呢。这年头,随便岂是容易之事,往大里说,一部二十四史,让人从何说起。
随便说很可能就是乱说,现如今怎么还可以乱说呢。对于我来说,不能乱说起码有两个直接原因,首先,有人告诉我,现在大学里真不能乱说,因为有录音,有学生可能会告状。其次,我女儿在这上班,在这当老师,可怜天下父母心,吃人家总是嘴软,为了女儿,我也不敢太乱说。
但是我知道我还是会管不住自己的嘴,今天的话题是寻根,求实,追梦。寻根不用多说了,感谢母校,我的根就在这里,没有母校,就没有我今天。
我应该说一说的是求实和追梦,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在这用的是“求实”,而不是“实事求是”的“求是”。这两个字是有重要差别的,我更倾向用求是,而不是求实。为什么呢,因为实际的实真说出来,可能会让大家感到尴尬。
我们经常会听到一种声音,这就是南京大学出作家,出小说家,出诗人,今天这个有点热闹的活动,显然也是为了展示这么一点辉煌,然而真相是不是这样呢,我想,起码不完全是这样。
说老实话,南京大学在学术上还是传统的,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我们的母校几乎成了旧文化和保守派的最后堡垒。我入校的时候,叶子铭老师就告诉我,胡小石先生一生其实就是反对白话文的,“其实”这两个字非常好,它有这种认打不认输的顽固在里面,我挺喜欢这种顽固。
叶老师还很认真地告诉我,他说我们南大其实是看不上什么写作的,他举的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很多年里,南大的学生留校,就像通常要先当班主任那样,第一年,都要让他们教新生写作。为什么呢,因为写作最没有学问,谁都可以教。
大家都知道,叶子铭老师的成名作是《论茅盾创作的四十年》,事实上,这只是他的学年论文,而他的指导老师则是研究古代文论的王气中教授。那时候,叶老师真正想做的学术研究是苏东坡,他的研究生导师是陈中凡先生。
因此,如果说我们的母校,从骨子里并不是很看重写作,恐怕还真有点这样。以我个人为例,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功德不够圆满,一直觉得很遗憾,就是没有在这拿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博士学位。我同门的师弟和师妹都是博士,他们都是,为什么我不是,有人说我不在乎,不,我其实真的很在乎。
在南京大学读书时,我已经开始写作,但是这丝毫不等于说我当时就想当作家。与写小说相比,我可能更想做学问,所以会这样,当然也跟当时学校的风气有关。
因为时间关系,不能说得太多,然而我相信,这种风气应该一直还是存在,毕竟传统的力量是无穷的,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强大,强大得多。因为这种强大,我们的母校,在文学研究方面无疑是非常强势的,无论是古代文学,还是现当代文学,在评论和研究方面,都是非常的有地位,都无愧于一流名校。
南京大学有过很不错的作家班,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这个学校对写作的重视。不过认真分析以后,仍然有些问号。事实上,作家班只是对已有的文学创作成果的一种收割,是不折不扣的摘桃子,毫无疑问,是作家班的同学给母校增加了光荣。很显然,来南大之前,他们基本上已经名成功就,他们可以很客气地说南大培养了他们,南大自己要是老这么说,恐怕多少有点掠人之美。好比現在有了毕飞宇一样,我们总不能说南大培养出了毕飞宇。
当社会上没有了什么桃子以后,当文学变得不再火热的时候,作家班已经老态龙钟的形势下,就会变得很困难,变成了依靠专升本或者送硕士学位来获得生源。专升本的尝试,显然已被证明是失败的,送硕士学位管不管用,很难说。
大学究竟能不能培养作家,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时代已经改变,放眼世界,现在年轻一代的优秀作家,绝大多数都是大学培养的,因为大学教育已经完全普及。因此,大学要出作家,已经不是梦想,即便我们不是有意识地去追梦,未来的作家一定会从大学里走出来,会从我们的母校源源不断地走出来,这几乎不容怀疑,这个趋势谁也阻挡不了。
责任编辑:张元
叶兆言(1957年-),原籍苏州,生于江苏南京。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作《追月楼》获1987年-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首届江苏文学艺术奖,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花煞》《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我们的心如此顽固》等,散文集《南京人》《录音电话》《闲话三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