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洋
1
李有光家的事,就让赵姑妈头疼了。
这个五十出头的汉子,家住鹤镇累马寨,前年在浙江打工,从二楼摔下来,断了右腿,老板赖账,在当地医院做了一次手术后,一直在家养病,二次手术因无钱就一直拖着,里面的两根钢针也一直未取出。家中没钱不说,连婆娘也爬起来跑掉,李有光曾去村上和镇上上访过几次,请求镇政府帮助,镇长的答复含糊其词,而且态度粗暴,总之就是没办法,让他走法律渠道解决。李有光说,自己倒有这个能力去找法律,还来找你政府搓球。因没有及时到大医院做手术,不仅好得慢,还留下了残疾,走路一歪一歪的。
李有光随时挂在嘴上的话就是 “三个子”:“为了城头人住上新房子,自己整成了龟儿子,没有哪一级政府管老子。”李有光每次说这话,都像是唱出来一样,拖声野气的,引得周围的人好生好奇,像看大猩猩大熊猫样围观。
2
赵姑妈终于整懂了,李兰兰家姑妈通宵不敢入睡,是因为不会给手机上闹钟,怕耽误了第一天当环卫工的事。赵姑妈心一阵紧,像要缩成个干核桃的劲道。
赵姑妈有些内疚,她想,毫无疑问,是昨晚的话讲重了。面对累马寨搬出来这些斗大的字都不识的姐妹,她不知道怎样和她们沟通了,就只有猛往嘴里吐出的话里加盐和辣椒,似乎还有越重越管用的趋势。
“就是今晚不睡觉,你们也要给我熬着,反正一分钟也不许迟到。”
“你们不晓得,我和园林局的领导求了多少情,才给你们找到这个环卫工的岗位的,你们要是第一天上班迟到了,我以后还有啥脸嘴去求人家为你们累马寨的人办事。”
这些天,赵姑妈就这个状态,成天都在忙累马寨易地搬迁的事。你家的分得好了,他家的分得差了,张家的采光好了,王家的采光差了,等等。总之,就没有一件是满意的事。凭心而论,赵姑妈确实已经够辛苦的了,但她感觉到,群众的胃口好像比渔洞输水管道的口径还要大。赵姑妈常常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就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啥也不想做。第二天五点多,就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恨不得头不梳脸不洗就赶到幸福居。老公也常常数落她,你这为啥子嘛,肥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赵姑妈心里明白,老公是说自己没有好好操持家务。每每在老公说这话时,赵姑妈就会下意识地看看家里:沙发上乱其八糟摆满了杂物,地上也蒙上一层灰,厨房也乱得很,根本没有一点居家过日子的温馨感。赵姑妈心里就会泛起一丝丝的烦躁。但她又不得不匆匆出门,赶往幸福居。
幸福居,位于鹤城北,土地平展,外围高山,四野田畴,一片苹果林簇拥,房二十余幢,皆高层,可纳万余人,原本属安居保障房,正逢易地搬迁,县里动了下脑,调整思路,将住在高山上的异地搬迁群众搬进了小区,易名幸福居。赵姑妈记性好,她清楚地记得,群众来自五乡镇,皆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说起这些贫困群众,赵姑妈亦喜亦忧,喜的是,她爱这些姐妹兄弟了,实诚,厚道,古道热肠。忧的是,他们搬进城里的小区,像是来了一群外星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甚至无法对话。不会按电梯按钮,乘坐电梯像晕车一样呕吐。不熟悉单元楼里的生活,有时下个楼梯都会迷路。不讲卫生,乱扔烟头和垃圾,让物管很是恼火。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很多细节真是超出了赵姑妈有限的想象。
赵姑妈记得,累马寨的15 户52 人刚搬到幸福居的第二天,正在会议室培训村民时,本来会场里群众好奇,培训老师有劲,就农民群众进城如何乘坐公交、如何过马路、如何乘坐电梯、如何使用煤气、如何狂超市等进行保姆式培训,会场内群众听得津津有味。可李有光却故意捣乱,左手拧着瓶烧酒,那是当地居民常喝的廉价酒,十元一瓶,其实就是酒精勾兑酒,鹤县的汉子们干活累了,三五个蹲在工地上,传着一人一口喝起来,图个热闹,也可解乏。这酒也是李有光这些年头一直喝的酒,正是喝多了,才喝出了痛风,喝出了酒糟鼻,喝得手上的骨节起陆包,喝得成天眼睛红肿肿的,喝得成天醉熏熏的,走起路来东歪西倒,像是得了软骨病。
正在大家听红十字会的应急培训老师讲得津津有味之时,李有光提着宽拢大袋的烂牛仔裤,歪偏偏地打着醉拳,大吼大叫地闯进了会场,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整啥子,平时不见球哪个过来,过两天省上的大领导要来了么,又装模作样的来搞啥培训磨阳光,大学生吃了十几年的墨水,不照样卖猪肉、挑沙灰,你以为你几爷仔来培训个把小时么,我们这些老农民真的脱贫了哈,有恁个简单么,中国早就脱贫了。”
听到李有光咋咋呼呼大吼八叫的冲进会场,场内一下子爆发哄堂大笑,李有光大家又不是不认得,就这个疯天阔地的样子,老毛病了,都见怪不怪了。前几次培训他也是这样,仿佛都排练过一样,每次来都这几个规定动作。
“我挨你们讲,有冤要申的,有问题要反映的,赶紧了,准备好材料,过两天有大领导要来哦,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会场里一下子骚动起来,炸开了锅,有人问:“洒疯子,给真。我儿子建镇上的房子,被电打死,赔偿款至今没到呢!”
有人说:“把我们搬到滑石板上,站着坐着都要钱,拿啥子来给,我要是在老家,园子里随便种点蒜葱啥的,啥时想吃去扯点,多方便,现在搬到这幸福居,看着好看,但心里闲得慌啊!”
会场内的群众俨然就一堆干柴。先是没人提醒,再就是对酒鬼李有光的不以为然。可当李有光说出“申冤”一类的话,仿佛在干柴堆里扔进了一根火把。轰的一声,一屋子的干柴燃开了,像要把整幢大楼给烧塌一样。
李有光先还得意地举起酒瓶挥舞,一幅英雄般王者归来之气慨,可没说上几句话,就一个踉跄摔倒在讲台前,室内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大家一脸的木然加得意,也没谁怀疑李有光身体出了啥问题,都认为是马尿喝多了。不过,培训会是开不下去的了。人们七嘴八舌,像肚子里装了好多的话,一下子喷发而出。
任组织培训的肖老师怎样维持,现场秩序还是无法恢复,乱成一锅粥。但没多时,那些先前还处于亢奋状态的群众就陆续散去,也没有人太在意李有光说了什么,三三两两叽哩哇啦地议论着离开了。
会场里只留下了肖老师,还有李有光的两个老乡。肖老师见倦缩在墙角的李有光一动不动,会场也走得空荡荡的,有几分慌神了,生怕有个意外,赶紧从包里拿出手机,拨给赵姑妈。不一会儿,赵姑妈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会场。见是李有光,反倒不急了,说:“又是这个醉鬼,上周喝醉了倒在花园里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一早被小区保安发现。”
见李有光这副堕落相,赵姑妈气得嘴皮发抖,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赵姑妈想,这李有光要是再不改变,必喝死无疑,一个家,就这样给他毁了。本来,赵姑妈还有急事要进城办的,但她想,这李有光总得有人管啊,不然,他也许真会丧命小区的。赵姑妈就放弃了回城的念头,尽量让自己烦躁的心平静再平静。
“送他回去,醒了就好啦!”
赵姑妈说着又指了指了站在李有光旁的两个老乡。两个老乡看上去五十多岁,木纳地站在一旁,见赵姑妈伸手示意了,才赶紧弯下腰去,一人托着一只手,把李有光架起来,慢慢的挪动,一步一步朝李有光住的三幢二单元走去。
“妈妈,多亏你及时赶来,我都不知道如何处理了,要不要送他去社区医院?”肖洁一脸惊慌地望着赵姑妈。
“不用不用,这个李有光,三天两头醉,照你这么说,那得天天送医院了。送他回家,酒醒就好了。”赵姑妈说。
肖洁好奇地说:“妈妈,你对这个李有光好熟哦!”
“姑娘啊,搬到这幸福居的群众,哪家我不熟呢?做群众工作,就是要晓得他们各个家庭的情况,知冷知热的,否则,这精准脱贫,还怎么去对标对表抓落实”。赵姑妈一向都是叫肖洁“姑娘”的。
事实上,赵姑妈也是最有资格叫肖洁姑娘的人。这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那时,赵姑妈刚进文博社区,正值芳华,21 岁,就在一天上班途中,在路边的梧桐树下,赵姑妈遇到了被父母丢弃的肖洁。看到襁褓中冻得发紫的小脸蛋,赵姑妈的心缩成了一砣,本能地刺痛了一下,仿佛那婴儿不是别人家的,而是自己的亲骨肉。事实上,那时的赵姑妈连男朋友都没找,照说是体会不到一个母亲疼子女的感觉的。但赵姑妈也许是个特例吧,像是上天专门派她来拯救肖洁一样。赵姑妈二话没说,也没跑回去征求父母的意见,直接将小女孩抱回了家,后来给起了个名字:肖洁。赵姑妈想,肖同笑谐音,洁,心灵洁净。意为这孩子一生笑对世界,心灵洁净善良。
就这样,肖洁成了文博社区儿童家园的第一个孩子,后来上了医学院,又回到社区,成了一名志愿者,紧紧跟随赵姑妈,成了赵姑妈的左膀右臂。赵姑妈的枪指到哪,肖洁就打到哪。当然,在肖洁心中,母亲赵姑妈就是自己的亲妈,她的话就是圣旨,肖洁也一直把赵姑妈作为心中的一棵大树。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肖洁想到求救的第一个人,就是赵姑妈。
把李有光送到家后,他的两个老乡都说要去接孙孙了,就留下了赵姑妈和肖洁。其实赵姑妈很清楚,李有光的这两个老乡,根本就不是去接孙孙,而是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守着李有光。可是人家说要走了,难道你还去拽着不成。不过,赵姑妈不愿意把真相说给肖洁,她只想让姑娘心里装着些正能量的东西。
“妈妈,啥这么臭啊?”肖洁用手捂着鼻子问。
“还能有啥呢?你看这屋子,脏成啥样!估计搬进来就没有好好打扫过。”赵姑妈说着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屋子。
两室一厅,一个客厅,一个主卧,一个客卧,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这就是李有光家的格局。照常理,李有光家能住上这样的城市高楼,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打理得好,窗明几净,温馨和美,也是可以期待的。可是到了李有光家,整个客厅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像样家俱,地上像是画了一幅地图,还上了不同的颜色,斑斑点点的,糊上了厚厚的一层污渍。墙角还堆满了一大堆垃圾,有易拉罐、方便面桶、卫生纸、瓜子壳啥的,看上去哪像一个家。
赵姑妈不知是自己还沉浸在如何处理李有光醉酒的事,还是因为前几天来过,已经熟悉李有光家这气味了,还真没有特别感受到屋内的臭气袭人。赵姑妈清晰地记得,上个月的一个下午,她到李有光家家访,当李有光打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酒味夹杂着恶臭,像一个赖皮的恶狗一样,一口朝赵姑妈咬过来,死死地锁住赵姑妈的鼻吼和喉咙,让她窒息。她本能地朝后猛退了一步,脚绊到门槛上,差点儿摔倒在地。
也许是上一次到李有光家的恶臭遭遇,提高了赵姑妈的嗅觉免疫力。今天到李有光家,才没有感受到有巨大的不适感。但是肖洁不同,肖洁是第一次到李有光家,没这种强烈的敏感,都不正常了。
“姑娘,你去忙你的事吧,有妈妈在这里,李叔叔不会有事的。等个把小时他酒醒了就好了。”赵姑妈说着就站起身,赶紧打开了窗子,随后又提墙脚的扫把,开始扫地上的垃圾。
见妈妈如此,肖洁哪还有走的意思,忙去拿卫生间的拖把,说:“妈妈,那我跟你一起打扫卫生吧,反正我这哈也没啥要紧事了。其实,我没妈妈想的这么娇气的,知道妈妈是怕我受不了这臭气吧!”肖洁说着,做了一个鬼脸,看着妈妈。
赵姑妈把右手中的扫把移到左手,用右手指着肖洁说:“你个死姑娘,就知道你是妈妈肚子里的蛔虫,连老娘想啥子你都一清二楚。”说着又开始扫地上的垃圾了。
母女俩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劳动,使李有光家的屋子像是变了块天,臭味像一团风样的跑了,没了,地上的垃圾完全清理装进了一个大塑料袋。说起这塑料袋,得说说赵姑妈的一个小习惯,她常常把塑料袋折叠得拇指般大小,并用袋子的提手扎紧,装在自己的背包里,不论是走到哪个搬迁群众家,或者是幸福居中的每一个角落,只要见着垃圾,她都弯下腰去捡拾,装在袋子里,直到遇到了垃圾桶,才会扔掉。
赵姑妈这个小习惯,肖洁也学着了,不愧是赵姑妈的养女啊!
这时,只听锁孔哗啦啦转了几下,门吱嘎一声推开,进来一个大眼睛姑娘。
“希希,你回来了,今天学习怎么样?还听得懂吗?”赵姑妈的话听上去热乎乎的,倒不像是社区的干部,更像是希希的亲娘似的。
“还行吧!赵姑妈。”希希甜脆脆地喊了一声。喊得赵姑妈心里暖酥酥的,直夸希希听话,是个乖孩子。
见到自己的家变了个模样,李希希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不说话,紧紧地咬着嘴唇。不一会,豆大的泪珠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赵姑妈忙拿出纸巾,为希希擦去脸上的泪。
“姑娘,别这样,赶紧放下书包,去弄点东西吃。”赵姑妈说着就伸手取下了希希肩上的书包。
希希终于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赵姑妈忙一把将希希揽在怀中。用右手抚摸着希希的头。肖洁也放下手中的抹布,洗洗手后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塞在希希的手中,希希不要,一个劲地推,但还是推不脱,只有将巧克力拿在手上,却不吃,拧得紧紧的,像是有几百斤重,生怕一放手,那份还带有肖洁姐姐体温的巧克力就会掉到地上。
希希不说话,忙从她爸爸的旁边挪过一个塑料凳,拉着赵姑妈的衣角,说:“赵姑妈,你坐会儿吧,谢谢你和肖姐姐为我们所做的这些,唉,我爹这酒也是……”
希希说着又忍不住抽泣起来。用右手揉着眼睛。
“妹妹,别哭了,李叔叔是喝多了,酒醒了就好了。你也不要急。”肖洁在一旁安慰着希希。
希希没说话,只一个劲点头。
这时,只听“啊哟哟”一声,就见李有光的双脚使劲蹬了两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后撑起身来,双手在两只眼睛前使劲揉了揉,见赵姑妈和肖洁站在身边,一下子恼羞成怒,大声咆哮道:“赵婆娘,你来我家吃球,给是又来宣传扶贫政策,你烦不烦,啥屁忙帮不上,还成天话哆哆的,有用吗?赵婆娘,你赶紧给老子滚,滚,滚得远远的,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听李有光这话,赵姑妈气得心疼,感觉自己的心都缩成了一个点,再也不会复苏一样。
“我爹,你也是,你看看,人家赵姑妈和肖姐姐都给我们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一直陪在你身边,生怕你吐呢!”
李有光一下翻爬起来,抬右手揉了揉眼,眨巴着一双还夹着眼屎的眼睛,喷了一大口酒气,哦哟一声,扫了一眼被打整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在李有光的印象里,这屋子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干净过,就是搬进来那天,也是到处灰蒙蒙的。因此,眼前的一切,多少让李有光的内心有点儿温热和感动。要知道,这样的感动,对于李有光来说,真是久违了。
李有光撑起身子,在地上扒拉了两下,去找他的鞋子,可是扒了好几下都没有结果。肖洁就弯下身去帮他找,谁知,那鞋子竟然被李有光的手给扒到了沙发脚下。无奈,肖洁只好双脚跪到地上,把手从沙发脚伸进很远一截,才把李有光的一双鞋子给扒拉出来。这一切,李有光都看在眼里,起初还有一丝耍老爷脾气般的幸灾乐祸,慢慢就有些坐不住了,抖着手去接过肖洁手里的鞋子,想表达点什么,哆嗦了几句还是没有说出来,不过还是露出了一脸愧色。
不过,李有光不会这么转急弯的,即使心中是有些许的感动,他也不会一下子就表现得服服贴贴。这一切,赵姑妈都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只会心一笑。赵姑妈在乡镇工作这几年,总算没有白干。察颜观色还是多少学了一点,村民在想什么,她大抵还是有数的。
赵姑妈也不多说什么,她非常清楚,有些话只能是点到为止,说太多了,就成了一泡水,不抵屁用。她于是给肖洁使了个眼色,二人给李有光打了下招呼,就离开了李有光家。
3
赵姑妈也说不清楚,自己咋就跟群众较上劲了。
她想,自己当年要是不进文博社区工作,要是再复读一年,难说也能考个师专什么的。同桌张敏敏人家当年还排在自己后面,数学还经常照抄呢,不也考上了昭通师专,现在都是市一中的名师了。再不济,就是去摆个地摊做点小生意,也一定发了,巷子东头刘孃孃家老二姑娘就是例子,人家就卖个烧腊,生意那个火爆,不摆了,儿子都开路虎了。但是,赵姑妈也常常告诫自己,这道路可是自己选择的哦,人生可没有假设。
赵姑妈一直找不到原因,当初咋就一根筋,钻头觅缝要去当这个社区干部呢!想来想去,找不到原因。不过,赵姑妈后来找到了,不就是经不住老支书夸奖么!老支书一句“赵家二姑娘踏实,她要来社区当干部,那一定是万种人的丫头。”这句话咋一听像是在骂人,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太对了,太高看人一眼了。年纪轻轻的赵姑妈,哪里经得住这种捧啊,觉得天天走路都是踩在棉花上呢!轻飘飘的。当然,最为关键的一个原因,是赵姑妈终于可以找到一个施展自己手脚的平台了,她完全可以骄傲地在亲戚朋友们面前说,从此后,她就是一名社区干部啦,有工作了,可以淋漓尽致地实现人生价值啦!对于待业青年赵姑妈来说,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大事啊!
于是,赵姑妈就进了社区,并立下了誓言:要当好社区老人们的女儿,当好社区孩子们的姑妈,要为全社区的人服好务。今天想想,这赵姑妈的觉悟还真是高啊,他对自己的这些要求,跟我们今天对党员干部的要求何其相似,不就是当好人民的勤务员吗?
在文博社区,赵姑妈成天忙得像个陀螺,不是上门家访,探视老人看病及生活情况,就是上街对乱摆摊设点进行整治清理。一句话,社区群众无小事,大到街道建设,小到吃喝拉撒,没有哪一样是可以大意的。关键是,赵姑妈头脑比较灵光,还办起了儿童友好家园,每天四点以后和节假日,就把社区的孩子集中起来,请志愿者给他们上课,教孩子们学习音乐、书法、美术和舞蹈,还开设了国学课,孩子们学累了,她又亲自带着孩子们一起做游戏。这件事让全社区的家长们都大为赞赏,既解决了家长未下班孩子没人管的难题,关键是丰富了孩子们的生活,让孩子们在儿童友好家园学到了许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可是,赵姑妈是不能在社区呆长的了,她的出众让她很快赢得了机遇。赵姑妈考上了鹤镇副镇长。而且专管扶贫。
去鹤镇的路上,是春天,赵姑妈被一路的苹果所吸引。那些树,胳膊般粗,枝叶向四方扩散,像在做伸展运动,高原汉子的骨骼般遒劲有力。粉白的花,争相微笑,展现着乌蒙高原的妩媚。万亩苹果园的这种博大气势,让赵姑妈的内心有了一种开阔感,有了一种新时代的具象感。赵姑妈善想象,她的脑海中,已然出现了红苹果挂满枝头的壮观景象。她不知道自己能够经过几个这样的秋天,但她分明能够感受到这种期待的触手可及。
镇政府座落在白鹤山脚下,一个四合院,一幢主楼,两幢附楼,主楼前一个篮球场,但停满了车,只有在每天下班后才会空出来,便有镇机关的干部和到镇上来挂职的扶贫干部邀约着到球场上溜两个半场,人多的时候,自然也会来个全场。这样的场景,赵姑妈是多年没有见着了,很是新鲜。回想起来,在赵姑妈的印象中,也只有二三十年前,在她居住的文博社区小学的篮球场上还活跃着这样生龙活虎的场景。尤其让赵姑妈喜欢的是,镇政府大院被包围在一片苹果花海里。一阵春风吹过,那片片粉嫩的苹果花便随风飘进鹤镇的古街,在那些木板房和青石板路之间随意飘飞。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翩然而至,绕梁纷飞。
赵姑妈是喜欢这样的景致的。这样的景致也让赵姑妈疑惑,这一片花海里,这素有鱼米之乡美誉的鹤镇,咋就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呢?咋就有那么多的贫困户?
王玄 栖息之地—月亮出来亮汪汪 油画 160cm×180cm
不过,问题很快得到解答,从小在城里长大的赵姑妈在她挂钩的特困村累马寨找到了答案。累马寨离镇政府有二十公里山路,位于镇政府西的大山深处,山高谷深,虽然只有二十公里,但对于当地群众来说,像是离了十万八千里,要去一趟镇上赶个集买斤盐看个病啥的,早年要么走路,要么骑马,后来修通了毛路,可以骑摩托车了,但天阴下雨,泥滑路烂,也是寸步难行。再说,近些年,青年人大都外出打工,家中尽剩下些老人和小孩,那些摩托车就成了村里标志着现代文明的摆设了。时间长了,打不起电,跑不了路,成了废铁。
山上缺水,一条小河从峡谷流过,夏秋还好,流水哗啦,进入冬春,断流了,连人畜饮水都没保障。住在深谷两岸崖上的人家,吃水得到山谷里一个掏开砂石的坑里舀水,每次得等近一个小时,待水从砂石中浸出来,才用瓢一小点一小点舀起来倒在桶里。几年前虽然也实施了人饮工程,但因管理不善,水管多半被破坏,人们又回到了挑水吃的状态。
村里人家的房子,大都是土墙瓦顶。那些土墙,也坡败不堪,有的开了一两寸宽的裂缝,拳头都能伸进去,随时有倾倒的危险,让人看了十分担忧。这个叫累马寨的村子,通讯基本过吼,通知个什么事,只需要在村子里至高点吼上两声,峡谷两岸的百十户人家都能听得到。交通靠人背马驮,据说近些年来,都累死过五六匹马了,人们自然把这里叫累马寨。
赵姑妈进到累马寨遇到的第一拨人,是一群满脸污脏,衣衫破烂的小娃儿,当时给赵姑妈的印象,仿佛来到了非洲,那些光脚丫,那一张张黑乎乎的脸,那一双双龟裂的小手,那冻得红通通的皮肤,无不扯痛赵姑妈的心。
赵姑妈走到一个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女孩面前,女孩子瘦小,目光呆滞,脸上像抹上锅烟一样,黑得只剩下上翻的眼仁是白的了。一件嫩黄色的体恤烂了袖口,裤子的裆也从前豁到了屁股后面,露出的皮肤也像是上了一层黑漆。这孩子像个黑乎乎的小球一样坐在地上,像个被人遗弃的野孩子,看得让赵姑妈一阵心疼。
赵姑妈走到孩子旁边,蹲下身去和小女孩说话,轻声细语地问:
“姑娘,你咋蹲在地上啊!妈妈呢?没在家吗?”
孩子一脸惊恐,抬头看了一眼赵姑妈,就立马闪回去,避开。仿佛见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赵姑妈轻轻伸过手去,抚摸着小女孩的头,一把把小女孩拦在怀里。开始,小女孩还有些惊慌,确认没有敌意后,就温顺得像一只小羊羔,依偎在赵姑妈的怀里。闪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闪着闪着,就滚下了豌豆般大小的颗颗泪滴。赵姑妈忙掏出一张洁白的餐巾纸,轻轻地拭去小女孩眼角的泪滴。
正在这时,跑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女孩稍大,扎个马尾辫,脸红扑扑的,穿一件白色的体恤,前面印了一个大波浪发型的时尚女子,嘴角高高翘起,涂了鲜艳的口红,但面襟上有几大团污点,看得出来,是哪个爱心人士捐赠的吧,不像是女孩家长为她买的。大概是没换洗衣服,脏了也只得接着穿了。
跟在女孩后面的小男孩看上去十一二岁,头发长长的,有些自然卷,穿一件红色的校服,袖口已经破了个洞,拉链也没了,披着,上面还有市第一中学的红色字样。应该也是哪个爱心人士捐过来的吧。小男孩躲在小女孩的背后,很害羞的样子,头伸出来,看一眼赵姑妈,又赶紧缩回去。
小女孩大一点,看上去也更自信。
“希希,害得我到处找你,讨厌。”
“姨,你从哪里来,干什么的,怎么和我妹妹在一起?”
赵姑妈看着问话的小女孩,温和地说:“姑娘,以后就叫我赵姑妈吧,我是来你们村扶贫的,正巧遇上了你妹妹在地上玩儿,就过来问问她。可是她不说话,你们是三兄妹?妈妈呢?”
小女孩还是有几分胆怯,哦了两声后说:“哦,知道了,叫我兰兰好了,我姓李,早就没有读书了,过久就要去江苏打工了,我姨都给我找好工厂了。这是我弟弟李全全,那是我妹妹李希希。”
“那你呢,读几年级了?还有你弟弟?”赵姑妈看了一眼躲在李兰兰身后的李全全。
“赵姑妈,我正读初三呢,下个月毕业,成绩也不好,不准备参加中考的了。再说,我妈跟人跑了,我爸爸外出打工,受了伤,正在浙江养病呢!家中没人做事,弟妹没人管,我就回来了。反正也读不走。”李兰兰说着眼睛往上翻了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像是在自嘲。
“不读书怎么行呢。兰兰,现在国家正在搞教育均衡发展,近期控辍保学,下个月,国家验收组的人就要来我们镇验收了,你赶紧去读书吧。”赵姑妈很急切地看着兄妹三人说道。
“可是,赵姑妈,我去读书了,我爸爸卧病在床,妹妹又小,这书怎么读啊!”李兰兰急得有些失态地说道。
见到眼前这三个可怜的孩子,想到李兰兰的话语,赵姑妈的心情异常沉重,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把三个孩子都揽在怀里,为他们遮风挡雨,给他们阳光和雨露,滋润他们快乐健康成长。
赵姑妈慢吞吞地抬起手,朝前指了指。
“好吧好吧,那带我到你家看看去。”赵姑妈说着就站起身来,跟在李希希和李全全的后面,朝着李兰兰家走去。
在一处山崖上,有一幢土房子,远远看去十分显眼。也正因为显眼,那房子的破烂,墙体的裂缝和房顶腐烂的草顶更显得刺眼。从沟里上到李兰兰家,七弯八绕,一条尺余宽的泥巴路蛇一样蜿蜒而上,地上全是梭石子,走一步滑两步,对于很少走山路的赵姑妈来说,显然是个严峻的考验。赵姑妈跌跌撞撞摔了两次,终于来到李兰兰家。
走到门口,只见地上全是黑泥浆,几只鸡正在里面刨食,一头老母猪睡在黑泥浆里打滚,搅得臭气熏天,奇脏无比。赵姑妈摒住呼吸,赶紧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伸手推门,才发现那门根本推不开。赵姑妈这才仔细看了看,那其实就不是一道真正意义的门,而是用竹子编成的一道栅栏,时间也很长了,被火烟长年熏染,黑漆漆的,手一触上去,感觉粘乎乎的。赵姑妈看清了这道栅栏门,才下意识用力去推,还是推不开,李兰兰赶紧上前。只见她双手紧拧门的两边,往上一抬,轻轻挪动了一下,那栅栏门才慢慢的向内推开。赵姑妈探进头去,屋内黑乎乎的,一股恶臭猛地灌进了鼻子,差点呕吐起来。但赵姑妈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硬着头皮钻进了屋里。赵姑妈感觉晕,像钻进一黑洞,啥也看不清。适应了好一阵,才借助栅栏里透进来的光,勉强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
正堂屋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但已被火烟熏得变成了黑色,所谓的红,也只是隐约间透出的一点点暗红了,上面还勉强能看出天地国亲师位的字样,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写得极其认真。
墙脚,摆了一个黑漆漆的小柜子,断了一支脚,歪垮垮地支在地上,像是随时都会倾倒一样,老让人揪心。柜面上是一些瓶瓶罐罐,黑漆漆的,乱七八糟。屋子的左角,是一个火塘,不圆不方,不规则,四周用四个石头砌筑,看上去像是在野外随便捡几个石头做锅桩埋锅造饭一样简陋。火塘上吊着一根吊杆,下面是一个木质的弯钩。弯钩上还挂着一把水壶。火塘里全是烧过柴的一池灰烬。看到这火塘,赵姑妈立马想到了冷火秋烟这个词。屋子的右角,堆了一堆杂物,篓筐、农具、鞋袜、柴草,像是一个垃圾场,看得赵姑妈心烦意乱。屋子的楼板,由一排木杆穿过南北山墙,这楼枕,上面用竹子编成了蔑笆,都被长年的烟火熏烤得黑里透亮。这样的情景,对于城里人赵姑妈来说,是新鲜的,是震撼的,也是忧心的。她没有想到,在离城四五十公里的山村里,居然还有如此贫困的人家。赵姑妈的心里顿生悲悯,在这样的家里,别说洗澡啥的了,孩子们睡哪里,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写作业,这些在城里孩子看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李兰兰家的这所黑屋子里,就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赵姑妈,坐吧。”李兰兰热情地说。
坐哪里啊?赵姑妈正疑惑间,就见李兰兰用脚从火塘边的墙脚挪过来一团黑物。赵姑妈不知地上何物,那不是凳子,更不是沙发,兰兰咋就让自己坐呢!
碍于情面,也确实累了,赵姑妈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坐就坐呗,人家兰兰一家长年坐,自己咋就不能坐坐呢。赵姑妈试着朝下坐,因为那团黑物太矮,赵姑妈没把握好位置,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幸好李兰兰灵便,一把扶住了赵姑妈,说道:“赵姑妈,摔着没有啊,我们家一直就坐这个,里面是荞壳,矮得很,不好意思了。”
赵姑妈用手撑在地上,试了好几次,才坐正了身子。哈哈笑出声来:“哟,这荞壳凳子像个变形金刚呢!一坐一个坑!”
见赵姑妈笑了,李兰兰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李全全和李希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全全,快去抱点柴来,烧洋芋给赵姑妈吃。”兰兰大声地朝着全全喊道。就见全全像只小兔一样灵巧地蹿出门,不一会就抱了一捆柴进来,放在火塘里点燃。兰兰也赶紧捡来一撮箕洋芋,丢了十来个在火心里,随即发出咝咝声,就有一股香喷喷的美味弥漫在屋子里。
洋芋,一直是赵姑妈的最爱,兰兰和全全如此热情,让赵姑妈十分感动。想想自己的女儿,多年来就从来没有给自己做过一顿饭,而眼前的兰兰和全全,这么小,就这么独立,还会招待客人,不免觉得感动。想想现在这留守儿童,也真是不易。赵姑妈未作思考,瞬间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让兰兰一家搬出大山。
4
刚到鹤镇工作的头一个月,赵姑妈的主要精力全放在累马寨的搬迁上。经过赵姑妈上蹿下跳的协调争取,累马寨终于列入了易地搬迁的范围。时间也定下来了,春节前搬。
赵姑妈忙开了,成天泡在累马寨,搞群众意愿调查。起初几天,她还让镇办的小梁开车送她进村,后来,赵姑妈发现白天去走访农户很难遇到人,她就搬了被褥到村上,在村办公楼找了一个七八平米的小房间,驻村工作。
那些天,李兰兰成了赵姑妈的助理,成天给她带路。每天,赵姑妈到村子里找在家看守的老人做工作,和老人们聊天,听他们的想法。可听来听去,赵姑妈发现了搬迁工作的难度,十分坚刚。老人们其实根本就不想搬。
一组的王奶奶说:搬迁啥啊搬,我在这住了六十多年了,习惯了,哪也不搬。
村头的刘大爹说:我生是累马寨的人,死是累马寨的鬼,谁爱搬谁搬,我不去。
二组的张组长说:我在这累马寨随便种点洋芋包谷,就能填饱肚子,搬迁到城里,站着坐着都要钱,我一个泥巴都淹拢脖子的人了,去哪找钱啊!
村尾的吴大嫂说:我大字不识一个,在这累马寨,我活得自在,搬迁到城里,我寸步难行啊,连厕所都找不到,我不搬。
山头上的江奶奶说,老不死的就埋在山顶上,我去了他找不着我,再说在惯的山坡不嫌陡,我还是喜欢这穷山沟。
问来问去,大家都不愿搬,总结下来,不搬的原因大抵二:首要的一条就是担心搬进城以后没地种,打工无门,不踏实。更害怕搬走以后,老家的房子被拆,土地被流转到合作社,找不到根,怕饿饭。
而让赵姑妈疑惑的是,她进村入户工作一月来,见到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那些年轻的媳妇们,她就没见到几个。一方面,这些年轻女人们,白天进地劳作确实很忙,但真的就忙到全天不归家么?赵姑妈问村支书,老支书说,这正是农忙季节,年轻人没在家正常。问村主任呢,还算实诚,直接问赵姑妈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赵姑妈说那肯定是听真话啦。
村主任就打开了话匣子:“赵副镇长,村里人都说,镇里之所以让我们搬迁,主要就图我们这片地,说是要流转给樊镇长的一个小舅子呢!所以这些妇女们都不想见你,他们的男人都在外打工,一听说这事都暴跳如雷呢!坚决反对。”
“这怎么可能,这个易地搬迁项目,可是我主动争取来呢!”跟他樊镇长有啥关系。
不过,赵姑妈心里还是打了个隔噔。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赵姑妈都开始怀疑自己了,这搬迁到底靠不靠谱?是不是原本就是一个陷阱。不过,对于樊镇长的小舅子要来流转土地的事,赵姑妈是半信半疑了,她的心里都没个底了。不过她又想,就这么片破山地,要树没树,要水没水,要路没路,谁稀罕。赵姑妈觉得,也许多半是以讹传讹吧!但赵姑妈转念又想,如果这信息不得到澄清,不加以引导,必然埋下隐患。不过,赵姑妈还是多少有些动摇的,她多么害怕村主任说的是真的,她异常明白,自己刚到鹤镇工作,对镇村的情况了解不多,从镇村干部和群众的访谈中,她分明感受到了其间的复杂性,她感到真假难辨。
赵姑妈回到镇上,把累马寨的基本情况向镇上的阳书记和樊镇长作了详细汇报,赵姑妈没有料到,两位领导不冷不热,一个劲地抽烟,弄得整个屋子烟雾弥漫,让赵姑妈呛得受不了。
樊镇长说:“你先开展了看吧,实在不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着他们吧!”
阳书记似乎更要积极一些:“现在打退堂鼓恐怕不行吧,县里都确定了,咱累马寨列为第一批进城入镇的易地搬迁对象。”
樊镇长没有做声,又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翻了翻白眼,看着阳书记。
赵姑妈已经感觉到了樊镇长的不屑。她甚至有了一种多管闲事的感觉,这个事,似乎一直都是赵姑妈在张罗。赵姑妈也有一种隐忧,要是樊镇长没这心思,那工作做起来肯定难于上青天。老大难老大难,老大重视就不难。可现在的局面,让赵姑妈有点进退两难了。
这里,得补充说下书记镇长。阳书记新来,从县委办副主任的岗位上下来,80 后,干副主任之前,是青山乡的副书记,刚到鹤镇工作半年,没干过乡镇长,直接当了书记,常被樊镇长在背后诟病为“他懂啥啊!镇长都没干过。只会玩虚招”。这样的话,赵姑妈都在公开场合听到过几次。明眼人谁不知道,这樊镇长根本就没有把他阳书记放在眼里。
说起这个樊镇长,之前干过县发改局的副局长,又在毛竹乡干过副书记,前年提拔到鹤镇干镇长,自认为工作能力超强,本以为能顺利上位当书记,没承想阳书记突然空降,让樊镇长已然膨胀的小心脏一下子缩成了一个干核桃。自认为资历老,有本事的樊镇长,自然不把阳书记放在眼里,很多事,阳书记安排了一通,樊镇长也只是口头上应承着,实际上则采取拖的办法,直至拖到不能拖为止。有时常常在会上就跟阳书记呛起来,弄得阳书记很是被动。全镇上下也都知道,阳书记和樊镇长合不来。甚至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阳书记阳光,樊镇长烦人”。
这样的状态,让赵姑妈有了畏难情绪。她非常清楚,这个事,要是失去书记镇长的支持,仅靠她单抢匹马去应对,无异于蜀道之难。她十分后悔,当初咋就这样冲动呢,咋就因为同情李兰兰一家的处境,就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积极向书记镇长汇报,在得到两位主要领导的首肯后,又马不停踢地冲到县扶贫办和易地办,把累马寨如何贫困,又处于乌蒙城饮用水源地天鹤湖的径流区,属于国家环保督查整改的范围,现在国家建设生态文明,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水源地保护成了重中之重,累马寨搬迁虽然现在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但搬迁是必然,是迟早的事,晚搬不如早搬。见扶贫办和易地办的领导还有些犹豫,赵姑妈又跑到分管扶贫的副县长办公室,当面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正是有了赵姑妈的强力推动,累马寨才正式列入了当年的易地搬迁范围。但是让赵姑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她一直小心翼翼,当初这想法也是向书记和镇长汇报过的,怎么现在一遇到困难,镇长就梭脚啦。
那一天,算赵姑妈来鹤镇工作心情最差的一天吧,她再一次想起了那句民间流传的顺口溜“樊镇长很烦”,她不知道樊镇长心里在想什么。她也搞不懂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越想越懊悔,越想越烦躁。不过,一想起李兰兰家三兄妹衣不避体,食不果腹,一想起她家那破烂不堪、脏兮兮的住房,她就感觉肩上压着重重的担子,她放不下。放不下,大概就是赵姑妈这一生得的最重要的“病”吧。
在赵姑妈看来,累马寨搬迁的事,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经感觉到了在群众中弥漫的火药味,不把这些淤积在群众中的火药清除,哪天一旦暴发,可不得了。赵姑妈之前没有在乡镇干过,不可能预估到会发生啥暴风骤雨式的变故,但她能嗅到这股火药味的浓烈。
如何消除与群众的隔阂,一直困扰着赵姑妈。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壳里还装着什么良药。想了好些天,她失眠了,头痛欲裂,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要不是养女肖洁突发奇想,赵姑妈还真是找不到一条通往累马寨群众的路。这还得从周末与肖洁的一次谈话说起。当赵姑妈和肖洁诉苦说起自己的工作得不到群众理解,年轻女人们老是跑山上躲着她时,肖洁灵机一动,说:“我的赵姑妈啊,你何不借鉴在城里文博社区的办法,也在累马寨办个留守儿童之家嘛,这样,让村里的孩子们都有个学习的地方,他们的家长一定很感谢你啊,慢慢的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不就更方便了,赢得了群众的信任,还怕做不了他们的思想工作?”
赵姑妈和肖洁几乎同时伸出了双手,啪啪击打了两下,兴奋得像两个孩子。
赵姑妈说:“小洁啊,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这些年没有白养你啊!”
肖洁也做了个鬼脸,萌萌的说:“我的赵姑妈,本小姐虽然身体里没有流淌着你的血,没吃过你的奶,可是你一手一脚带大的啊!”肖洁刚说完,就被赵姑妈狠狠地打了一拳,骂到:“你个死丫头,没良心,老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还这么损你娘。你说你还有一颗感恩之心吗?还成天到处去讲自强诚信感恩呢!”肖洁呶呶嘴,调皮地说:“我的赵姑妈啊,这不是实话实说嘛!”赵姑妈就伸出右手,指着肖洁,眼睛鼓得汤圆般大。表面愠怒,脸上却像是抹了蜜一样的开心。
可刚兴奋了一阵子,一个问题又在她的心里泛起来了。她愁眉苦脸地看着肖洁说:“你这主意好是好,可是肖洁,谁去教那些孩子们啊!”
“我啊,我的赵姑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竟然忘记了我这个志愿者宝贝女儿了?”肖洁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仿佛已经在累马寨开班授课了呢!她似乎正在想象,在宁静的山村,有鸡鸣狗吠,有炊烟袅袅,有阳光从小山头上斜射进小楼,楼内有书声朗朗。
赵姑妈显然是高兴的,无比的高兴。她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初在柳树脚捡到肖洁时的情景。那个在清冷的早晨,在襁褓中冻得小脸蛋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那个时候,还是少女的赵姑妈没有多想结果,仅凭着人的本能冲动,捡起了肖洁,捡回了一条鲜活生命。赵姑妈真不指望这肖洁长大后如何回报自己,但赵姑妈也真没有想到,今天的肖洁,还真就成了她的小棉袄,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班说开就开了,在第一村民小组女组长李梅香家。之所以选择梅香家,是因为赵姑妈看上了她家的小洋楼,两层,一层中间是客厅,左边是厨房,右边是个杂物间。二楼的格局大体一至,只是左右两边都用作卧室,中间有二十平方左右正好闲着,加上门口又有一个十多平方的阳台,这让赵姑妈十分满意。当即就和梅香说:“香妹,想借你家的二楼办个班,咋样?”
梅香一听愣了一下:“啥班,不会是传销吧!赵姑妈你可别吓唬我。我男人就是被人家骗去搞传销,去了半年,在上海打工挣的钱都给骗光了,在上海待不下去了,又去了昆山。害死人了。”
“怎么可能是传销,香妹,你放心好了。我是想办一个留守儿童的学习班,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留守儿童家园。你看看,现在村里的孩子一到周末,就像是放养的野猪,到处乱跑,你们大人呢,又下地干活,根本就管不了他们,要是这个班办起来,以后孩子就到你们家来,我们会有志愿者过来义务当老师,教他们画画,唱歌,做游戏,让孩子们度过一个快乐的周末,这样多好。”赵姑妈说得眉飞色舞,很有煽动性。
“那我们家的大洋芋和小洋芋也可以来上学么?”梅香鼓着双汤圆般大的眼睛好奇而充满期待地问道。“我哥哥家的李全全和李希希也能一起来家园吗?”
“当然可以啊,不光是你们两家的娃娃,全累马寨的娃娃都可以来家园啊,我早算过了,即使全村子的娃娃都来,也不过二十多个,你家二楼正好容纳得下。”赵姑妈说着双手一摊,显得自信满满的样子。
梅香有些疑惑也有些胆劫地问道:“赵姑妈,我还有个问题要问问,来家园要钱吗?要钱的话,我们都有点那个。”
没等梅香说完,赵姑妈就笑起来了,她懂梅香的意思,赶紧说道:“香妹,这个你就不用担心啦,我们一分钱也不收,来上课的老师,全是志愿者,也就是义务服务,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们就是想实实在在的帮助累马寨的人做一点点实事,让孩子们也接受一点外面的新鲜思想。所以呢,我也正想给你说,我们也不会给你支付房租,大家都做一点贡献,帮助下村里的孩子。”
梅香很爽朗地击了一下掌,然后两只手掌在面前不停的搓,激动得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赵姑妈,这班要是真能如你说的办起来,那我不收你一分钱的房租,你这大老远的都来给我们村办班,我哪还有脸嘴收你们的钱啊,感谢还来不及呢!再说了,我们两娃娃,还有哥哥家的俩娃娃,以后就有着落了,免得我们担心,还啥也学不到,荒废了。我今天晚上收拾收拾,明天你们就可以开班了!要烧个开水啥的也告诉我,我全包了。”
梅香这态度,真是太给力了,赵姑妈对办班信心十足。
可是让赵姑妈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入学动员竟然不受欢迎。累马寨的那些家长们,居然没有一点积极性。有的说,那梅香家汉子,就是搞传销的,可别把孩子带坏了。有的说,这孩子一直在外面跑跑跳跳的,像放养的小猪健康着呢,谁稀罕他那啥留守儿童之家。
村民这态度,让赵姑妈冒火,还委屈,赵姑妈想起那句“你用心对他,他用冷屁股迎你。”不过,赵姑妈很快就转变了心态。她想,这村民其实都是善良纯朴的,人家为啥要和你作对,无非是一时不理解罢了。这样想着,赵姑妈也就没有彻底放弃,她又狠狠地往自己的身体里打了一桶气,感觉干劲又足了点。
赵姑妈于是又说服自己,提着根打狗棍,坎上坎下奔波,把累马寨的人家再跑了一遍,可还是遭白眼,没有人相信她,私下里,村民还议论,不就是想哄我们搬迁吗?谁稀罕她献殷勤。
不过,赵姑妈的苦口婆心,还是赢得了几户人家的信任,答应把孩子送到家园来辅导,有村头牛仙仙家的一对双胞,有坎上赵花花家的儿子,有村沟头蒋婆娘家的一双女儿。当然,梅香家的大洋芋和小洋芋,还有李兰兰家的一弟一妹,那可是忠实粉丝,全来了。这样,就有了八九个孩子来到家园。
在赵姑妈的软磨硬泡下,一周之内,这儿童家园就真开起来了。肖洁更是跑前跑后,先是在志愿者群里发帖,号召大家为累马寨的留守儿童家园捐小桌凳,没承想,好心人一大堆,竟然有企业老板给孩子们捐了书包、校服、篮球、文具等。更有好心人主动联系,用自己的小货车帮助运输这些捐赠物资。一时间,累马寨热闹了,一些红红绿绿的桌凳、扫帚、灰撮,还有一些儿童玩具啥的。三天两头就有人送进来,像是给这个死寂的山谷送来了一丝丝带着阳光和音乐的凉风。
让赵姑妈感到欣慰的是,儿童家园一建起来,梅香家就热闹了。头几天,听到里面传出读书声,就有村里的孩子跑到楼下来偷听,可都被大人们轰回去了。起初,娃娃们惧怕大人,被大人们一打骂,都崩山一样跑散了。可孩子们还是抵御不了诱惑,尤其当肖洁教孩子们唱歌跳舞时,当一阵阵歌声穿过窗户,在山谷中回荡,飘进孩子们耳朵时,累马寨的孩子们像是打了激素一样兴奋和好奇。趁大人下地做活时,就偷偷跑到梅香家二楼,扒在窗子外旁听。神情那个专注,简直像是一群几天没有进食的饥饿的小野狼。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里面的小伙伴们。听他们唱出的鸟儿一样婉转的歌声,看他们画出的色彩鲜艳的画儿。
累马寨的那些大人们,终于没能守住孩子们渴求知识这道易破的防线,一条沟的孩子们,周末都如山沟里发洪水样,涌进梅香家的二楼。对赵姑妈来说,把家园的人弄得多多的,这当然就是最大的“政治”。现在,留守儿童家园的人气旺到了极至,这条山沟从来就没有这样火爆过,即使当年土地下户时分土地,也没有今天这样的气场,也没有这个喜庆而热烈的效果。
赵姑妈没有意料到的是,一种新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就像化学反应慢慢渗透与融入。这累马寨的孩子,原本就是群快乐的小马驹啊,看他们一起奔跑,一起撒欢,一起打闹,啃草一样啃食古诗、音乐和美术。他们原本就属于这大山里的小鸟,吃这山沟里的玉米,喝这山沟里的山泉,呼吸这山沟里的空气,他们每一个个体,只要一扎进这孩子堆里,就没有要分开的气息,就欢喜得像一头野豹子,都忘记了自己是个远离爹娘的留守儿童。
真好,孩子们这状态,赵姑妈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她甚至有种错觉,就像一屋子的孩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一样,她对他们不分彼此,一样疼爱,会因为孩子的悲伤而悲伤,也会因为孩子的快乐而快乐。赵姑妈想,她一定要让孩子们快乐,累马寨这条山沟决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条山沟,它是一条弥漫着爱的山沟,一条流淌着山花和歌声的山沟。
或许正是这样的一种感情,让赵姑妈把全身心的爱,都注入了孩子们的心田,她带领着肖洁,教孩子们画水粉画,唱歌,做手工作品,一起做游戏,隔山差五的,还带孩子们到山上野炊。赵姑妈都不用太操心,她只要有想法,肖洁都会忙前忙后的替她去实现。天不亮就赶往菜市买时鲜蔬菜,买第一刀鲜肉,择最新鲜的桃子李子,买豆腐西施的第一砣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天才麻麻亮,肖洁就麻利地弄好了一箱子肉菜,开着她的小轿车,径直朝着累马寨奔去。尽管路烂得常常刮着车肚子,哐哐直响,刮得让人心疼,但肖洁也没有后退过。因为累马寨有赵姑妈,那个把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最慈爱的母亲。
累马寨的阳光,常常从赵姑妈的发梢斜射到她的面庞,转几个弯弯,从她的鱼尾纹里溢出,让赵姑妈看上去有了几分沧桑,但是她的笑容里,分明透出了她内心里的喜悦和光亮。她就像当年弄吃的给肖洁充饥一样,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们烤小鱼,烧牛肉,递上一杯牛奶,削一个苹果或者桃子。当看到孩子们吃得五饱六足的时候,她感觉,更幸福的,好象不是孩子,而是她自己。
当然,除了这些,赵姑妈还带着孩子们一起劳动。带着孩子们用洋铲一铲一铲地铲通了从沟边通往梅香家斜坡上的小路,还从河沟里捡些鹅卵石,把累马寨山谷里的小媳妇花裤带一般的羊肠小路,铺得玉脂脂的。一下课,孩子们就盘腿坐在小路上玩耍,坐得弯弯曲曲,玩得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在沟边叽叽喳喳,欢天喜地。
赵姑妈还带着孩子们,帮助李兰兰家打扫卫生,把门口那常泡着一头老母猪的泥塘里的泥浆全部清除,还铺上了石块,孩子们可以在门前自由跳绳、拿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李兰兰家原本乱七八糟的堂屋,也被赵姑妈带着肖洁和孩子们,打扫得干净整洁。一时间成了山沟里的佳话,沟里的大嫂大妈们,都像参观景点一样,常常在茶余饭后跑来看看李兰兰家。
梅香的小姑子姚珍珍是沟里的大嘴、快嘴,有个啥风流事,新鲜事,不出一小时,就被姚珍珍传遍全沟。她就一直在怀疑赵姑妈,说赵姑妈做这些,就是个阴谋,就是为了赢得沟头人的好感,同意搬出去。才不上当呢!梅香听了就气,怒怼回去,说你姚珍珍就是狼心狗肺,你看人家赵姑妈,带娃儿些像是亲骨肉一样,你做得到吗?叫你做一顿饭给娃儿们吃,你也做不到。那天我就看着李全全从你家门前过,明明你就端着碗在吃饭,见李全全要过来了,就抽身进屋,还反手关上门,做的贼惊惊的,生怕人家去抢你家的饭吃哦。你能像人家赵姑妈?牛奶西瓜啥的买来给孩子们吃。你就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梅香几句话,呛得姚珍珍像是吃了烧红的铁锤一样,把一块脸都烧红了,烧烂了。
赵姑妈总是能在需要的时候想出一些金点子。比如,最近上面要求整治人居环境,全县上下都要清理垃圾,打扫卫生。赵姑妈没有想到的是,之前不在意,现在要动真格了,才发现这鹤镇竟然藏着五千多吨垃圾。真是想想都害怕。县上查得紧,专门派出了以纪委牵头的督察组,一天一检查,一天一专报,限期十天内完成全镇所有垃圾的清运处置,完不成任务的乡镇通通问责。这些天,书记乡镇长最大的任务,就是成天开会布置任务,带领镇村干部火线督察,哪里有垃圾,就赶到哪里研究。可研究来研究去,还是觉得难以完成,而难以完成的主要原因,不是别的,是没有钱,买不起垃圾箱,一个乡镇九个村,每个村按五个垃圾箱计算,也需要四十五个,按照每个箱子一万元计,都四五十万元。即使有了垃圾箱,也没有清运车辆,一辆车起码也得十来万,全镇就算买三张车,也得三五十万。总之,各种设备一合计,都冒出七八百万元了,而这些钱,县里是没有的,县长只丢下一句话,各乡镇自己解决。所以这些天,书记镇长们急得起火,哪还有时间来管累马寨的事,全扔给了赵姑妈。
累马寨虽然地处深山,但也有可能被督察组抽查啊。这是樊镇长扔下的话。赵姑妈也不敢大意,回到累马寨就连夜召开了动员大会,让各村小组长通知村民代表来开会,要求各人除自扫门前雪外,还要打扫好自家房前屋后卫生,要实行门前三包,还要清理河沟里的白色垃圾,说是这条河的河长是镇上的阳书记,清理不干净,要被全县通报批评,会影响书记升官的。
不开会不明显,一开会,只见一屋子全是妇女,除了五个村小组的小组长是些五六十岁的老男人外,都是妇女老人或儿童。姚珍珍又放炮了,说:“赵姑妈,你看看这满屋子的老弱病残,一天饭都整球不饱么,还清扫垃圾了,你看看,城里那些清扫垃圾的大嫂大妈们,哪个不是领着工资的,现在哪个还出义务工。”
赵姑妈就提高声音呛了回去:“珍珍,我查过文件,你还别说,文件上是要求大家每年出义务工不少于三十天的。要真是较起真来,这工还得出嘞。”
老村主任柳干巴也抢白道:“小赵说的话丑理正,前些年还兴收个三提五统,还兴交公余粮,这些年免掉皇粮国税,有些蹲墙根晒目丸的懒汉反而被惯失得懒眯日眼呢(昭通方言,懒的意思),恨不得饭都要嚼了喂进嘴去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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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珍珍最近活动厉害,一到晚上就走东家窜西家的,到每一家,总是扛着纤担两头戳,要先拿赵姑妈说事,说赵姑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赵姑妈之所以对村里的人好,就是镇上派来的奸细,就是想通过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好配合镇上的易地搬迁扶贫工作。
姚珍珍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但因为她给沟里人家留下的“大炮”形象,沟里人家也并未被她蛊惑,柳干巴就对沟里人说:“姚珍珍的话都信,鬼都会活呢!”如果这话出自沟里那些七姑八姨之口,倒也没多大杀伤力,可这话出自柳干巴之口,就不一样了。柳干巴是啥人,那可是原村主任,一个在沟里跺下脚,山都会垮的狠人。沟里的人都十分清楚,从土地下户以来,他柳干巴就是这沟里的王,掌握着这沟里的大权。村里修个房子,架个电,修个学校,接个自来水,哪一样离得了他柳干巴,就是死个人结个婚,也得请他柳干巴当总管,离了他,这条沟还真是转不动呢!好在,这柳干巴虽然人严厉点,说话有些刻薄,但大方向没歪,还勉强能一碗水端平。也正因为这一点,让他柳干巴在这条沟里,树成了一尊人人仰望的神。
不过,村子里唯一敢跟他柳干巴作对的,也只有姚珍珍了,之所以不是别人,是姚珍珍,据说还有一段风流韵事呢!当然,那得从土地下户那年说起了,那时,柳干巴三十岁,已经是大队会计了,掌管着累马寨的命脉,分块好田好地,分个好牛好马,有他柳干巴说话,自然管用。加之长得一表人才,手臂粗壮如牛腿,在阳光下青筋暴露,一看就是个大力饱气的人。这副身板,对于沟里的女人,有种天然的吸引力。那年,姚珍珍也刚嫁人,男人叫仲朋,可这男人不争气,那方面不行,一直怀不上,即使到了今天,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那些年,柳干巴一见姚珍珍,老远就笑得牙齿直往外蹦,恨不得跑到姚珍珍的嘴里去。话也粘乎乎的,说珍珍啊,你家男人不行么,我柳干巴上嘛!何必浪费资源啊!说得姚珍珍一头一脸的红,直觉全身燥热难耐。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后来这事败露了,姚珍珍的男人仲朋一气之下出走深圳,至今未归。姚珍珍想转正,可柳干巴不干,因为柳干巴有一个全沟里最凶恶的婆娘,根本不敢造次。于是两人反目,前十年,就不讲一句话,后来,一条沟里,早不见晚见,不知从哪时起就开讲了。不过,只要姚珍珍一开口,就没句好话,都在损柳干巴,一副大嗓门,搡得柳干巴呕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但又不敢发作,生怕惹毛了姚珍珍,要和他撕,那他柳干巴一块老脸往哪儿搁啊!
姚珍珍自然是卡住了柳干巴的七寸的了。卡得柳干巴动弹不得。每一次决策,只要姚珍珍在,一向说一不二的柳干巴,都要怯怯地看姚珍珍一眼,生怕她旧事重提,再次发作,让他柳干巴难堪。
村里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都是三十多年前的馊事烂事了,时过境迁,加之当年那一拨同龄人,死的死,有的外出打工,村里都很少有人会想起这事了。也只有当姚珍珍与柳干巴打嘴架时,村里的那帮妇女们,才会在一旁笑的打滚,才又会想起来,这怒怼的两人原来曾经有过那种事,才会在茶余饭后拌上几句闲言碎语,逗逗乐子。更多的时候,人们都忙于生计,很少有人在乎谁跟谁了,仿佛那只是邻村的老故事呢。
有时,就连姚珍珍自己都觉得这世道也真是无情啊,她常常想,当这世界无情到没有一个人关心你的风流韵事的时候,那这条沟还有意思吗?好象啥意思也没有了。姚珍珍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死寂。
柳干巴随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姚珍珍这个烂尸,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她那张骚嘴臭嘴”。就有沟里的婆娘些说,那还不是你柳干巴惯出来的。当年要不是你柳干巴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护着,看她姚珍珍能屙得起三尺高的尿不?
不过,最近为搬迁的事,姚珍珍是和柳干巴杠上了。两人渐渐成为村里两派势力的代表。柳干巴是老党员,毕竟当了这三十多年的村干部,也学了不少的政策,在这些大是大非问题面前,他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也是支持党委、政府的工作的。可姚珍珍不一样,因为在柳干巴这里没有转正,她一直对柳干巴耿耿于怀,之后,凡是柳干巴支持的,她就反对。她不仅反对,还拉着一拨在深圳珠海打工的青壮年一起反对呢!尤其沟上坎的祖拱嘴,算得上沟里一霸,一米八的个子,肥壮得像柳干巴那头骚精精的骡公子,到处逗骚撩汉的。不过,在这条沟里,就没有哪家的姑娘喜欢他,所以一直打单身。这人义气,在沟里有着较强的号召能力,在没有外出打工前,常带着沟里的林老三、李老四、王国国等几个二流子,一天赶鹤镇的乡场,不打上几架不罢休。不过,正是这种亡命徒作派,让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对祖拱嘴让着三分,生怕啥时惹着他遭一顿毒打。祖拱嘴还爱说流话,没承想,正合了姚珍珍的意,一来二去之间,这姚珍珍,又傍上了沟里的另一棵大树。
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在累马寨沟里成天鬼混、连媳妇都找不到的祖拱嘴,竟然在深圳建筑工地当小包工头干发了,不仅在深圳买了一辆路虎,还分三次打了五十万给姚珍珍修了幢累马寨最漂亮的别墅。那别墅建在沟上游左侧的小山头上,典型的欧式风格,以米色和棕色为主色调,在庭院的外围还安装着半人高的砖石堆砌而成的墙壁,表面粗犷,中间为铁艺材料做成的围栏。这样一幢洋气的别墅矗立小山头上,显眼、鹤立鸡群,像是这累马寨突然闯进了一个洋妞,惹得整条沟都躁动起来,尤其去年刚修好时,每天都像有巨大的磁力一样,吸引着沟里沟外的围观者。姚珍珍也以此为荣,每天都生活在梦幻里。
这样一幢才修好一年不到的小洋楼,因为环保整改和易地扶贫搬迁要拆除,确实比登天还难。梅香就给赵姑妈说过:“这条沟里,只要把她姚珍珍家的洋楼拆了,整条沟就全部拿下了。可这姚珍珍家,唉,只怕是……”,梅香欲言又止。个中深意,其实赵姑妈也是心知肚明的。赵姑妈又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梅香说:“光姚珍珍那婆娘,倒也屙不起三尺高的尿,就怕她那野汉子祖拱嘴作怪!”
梅香的话,赵姑妈信。
关于这个祖拱嘴,赵姑妈刚到镇上就听说的了,不是个等闲之辈。“在鹤镇,目前能降得住他的人,估计还没有生出来。”这话出自柳干巴,要是别人谁说出这话,赵姑妈是不会在意的,可柳干巴说出了这样的话,就让赵姑妈不得不掂量了。
不过,赵姑妈不信这个邪,她本就是一根筋,想当年在文博社区,让她去管馋嘴街,不准乱在街上摆摊设点,就有一街霸横行,提刀要和赵姑妈拼命,硬是被赵姑妈迎上去,以脸相对,震住了那街霸,终于没有放下那手里的刀,反被迅速赶到的警察给逮了起来。赵姑妈虽是一女儿身,可面对流氓的那种无所畏惧,从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有了文博社区的那次怒怼,赵姑妈算是第一次吃上了螃蟹,不怕了。
就是啥祖拱嘴,也不会怕的。这是赵姑妈在心里给自己的鼓励。该咋的咋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当这句话在赵姑妈心里温润开来时,赵姑妈都觉得,自己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啊,变了。
不过,赵姑妈的付出还是感动了沟里的一些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在孩子们眼里,赵姑妈俨然就像自己的妈妈一样,甚至有时比自己的妈妈还无微不至。只要赵姑妈在儿童家园,孩子们有事无事,总爱跑到家园来玩耍,跟赵姑妈粘在一起,亲热得比新娘还亲。赵姑妈和孩子们在一起也快乐无比,教孩子们唱儿歌,背古诗,做游戏,她自己,也像是返老还童了一般。在老人们的眼里,赵姑妈则像是一件贴身小棉袄,穿在身上,暖在心里。她会为坎上的刘大娘带去感冒药,会为腿脚不便的张姨妈送去云南白药去雾剂,会给病中不便的邵姐送牛奶和盐巴。还有数不胜数的例子,都让赵姑妈在这条沟里弥漫着一股温暖之气,这气,让沟里的老老少少觉得,她赵姑妈不是别人,就是沟里的亲女儿、亲妈妈、亲姐姐啊!
对沟里人的友好,赵姑妈也是亲身感受到的了。比如,最近县里在开展人居环境的提升整治,说是搞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首先要搞好人居环境的清理整治,还说国家环保督察组的很快进驻鹤镇检查督导,全县上上下下都如惊弓之鸟,各级干部不分白天黑夜的带着群众干,朋友圈里还到处在转一张照片,一城管小伙没穿水衣,弯腰拱进一黑臭水沟的桥涵下掏淤泥,全身都糊满了污脏的泥水,看上去十分震撼,很励志。赵姑妈也大受感动,觉得这环境整治,也真是不易。但赵姑妈也觉得,这环境整治,早就应该整了,再不整治,农村都成垃圾场了。赵姑妈就想借此机会,也动员沟里的男女老少一起行动,把累马寨上上下下给打扫一遍,这样既干净清爽,也可以培养下沟里人家的卫生习惯。
可是让赵姑妈没有想到的是,她一家一户作了动员,效果却并不明显,人们一个个都答应得震天响,可就是不见动。第二天到了中午两点集合时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来。赵姑妈十分懊恼,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还当干部呢,连动员人打扫个卫生,都没有一点号召力,那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这搬迁就更是难于上青天了。
后来,还是肖洁出了个主意,动员儿童家园的娃娃们,让他们回去说服家长,通过小手拉大手的方式发动群众。这一招果然凑效。
赵姑妈对孩子们说:“小宝贝们,你们有信心发动你们的家长一起来打扫村里的卫生吗?”
李全全第一个站起来说:“老师,我爸爸在浙江打工,回不来,不过我会动员我姐来一起打扫。”
开始,大家还有些蒙,见李全全带头表态,就有三四个同学举手发言,都说要得,一定动员大人一起来打扫卫生。
当天下午,效果好极。当全班同学都提着扫帚、洋铲和撮箕等开始清理地上的垃圾时,大人们也坐不住了。
张大娘就说:“你这些懒死鬼些,卫生不去打扫,丢给那些半截娃娃,像啥子话嘛!”
就连柳干巴也说:“你们这些大力饱气的大妈大嫂们,能不能多积点德,去打扫哈村里的卫生,你看看人家赵姑妈,不是沟里人,比沟里人还操心。你们也不想想,人家天天带你们的娃娃辅导,又是唱又是跳的,收过你们一分钱吗?现在赵姑妈号召大家出点义务工,你几娘母是不是也该做点奉献了。再说,这打扫个卫生,也是为我们自己舒服,又不是去给赵姑妈家扫地抹桌子。唉!”柳干巴说着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姚珍珍就当场抵黄说:“她赵姑妈是好人?还不就是哄我们搬迁。”
一句话,把柳干巴给呛得缩了回去,像乌龟刚伸出的头又立马被吓得缩进龟壳一样。那一脸的苦,全缩进了皱纹里。
赵姑妈也隐隐感觉到了火药味,似乎愈来愈浓了。
不过,无论态势如何变,不管沟里人怎样嚼舌根,赵姑妈和肖洁帮助孩子们补课的事一直没有落下,还不断号召山外的志愿者捐赠了一些扫帚、灰撮、垃圾桶啥的,一起带着孩子们捡拾沟里的垃圾。赵姑妈带着的一帮娃娃,俨然成了沟里的异族。甚至,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一坐在门口纳鞋垫,三句话不离赵姑妈和这群不听话的娃。姚珍珍是这群嚼舌根的人中最凶的一位,常在人群中散发一些危言耸听的谣言,说啥赵姑妈是利用这群孩子在做沟里人家的思想工作的。说啥赵姑妈是某传销组织的一员,每月额外工资两三万,是在发展下线。这些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得人心慌慌,不知所措。
6
临近年关,回累马寨沟里来的男人像掉线的算盘珠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个个大包小包,有的满脸喜气,一看就是挣着钱的主儿。有的愁容满面,不用说,定是流了血汗没讨到工钱。当然最威风的,还是祖拱嘴了。
拱嘴回来的那天,开了一辆宝马X6,虽然开不到村里,但刚开到山脚下的鹤村不到半小时,拱嘴开豪车回家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的风一样飞到村里,听得村里的婆娘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柳干巴家婆娘就斜着个眼说,这个绝八代的,当时在村里那怂样,日脓包一个,才出门几年,就蹬打得人模狗样,这世道也真是神了。还问柳干巴,到底是宝马X-B6 好,还是咱累马寨的乌蒙马好。一句话把柳巴呛得淌眼泪,差点背过气去。
好一阵,才终于缓过气来,回道,你说些啥子哦!人家拱嘴那宝马,是要管百把万的,咱家那“宝马”,能卖个七八千我就用手地板煎鸡蛋给你吃。啥不懂么还X-B6,真是笑死人了,请你以后别开这种黄腔了好吗?说得婆娘红眉毛绿眼睛的,只拿对汤圆般大的眼睛盯着柳干巴。
“那今儿晚一定又去姚珍珍家,不信你等着。”
“我等他做什么,他家的野事,关老子屁事,这些馊事烂事你莫管哈。我现在只担心一样事,但愿没事。”
柳干巴说完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整得婆娘倒神秘兮兮的,把胃口吊得老高老高,睁着双眼垂涎欲滴地盯着柳干巴看。
周末上午,柳干巴接到镇上电话,说从明天开始,要进村开展易地搬迁工作,一个月之内,要全部搬完,要柳干巴全力配合做好群众工作。
柳干巴一下子就蒙了。
眼下正是收割季,成天大雨麻淋的,那么多的包谷洋芋要堆放,还有那些个牛牛马马羊儿猪儿,哪一样能放在外面。村里人都在这沟里住几十年了,怎么能说搬就搬呢?再怎么说也得给咱小老百姓一点点准备的时间啊!
柳干巴二话没说,拉出自家的枣红马,马鞍都来不及上,一纵步跳将上去,打马下山,朝镇上奔去。
平时骑马需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柳干巴只用了四十分钟,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钟。柳干巴虽然骑马,但感觉比马还累,他的马儿大汗长淌,他也喘成一团,满身虚汗。
事实上,柳干巴在村上也干了这几十年了,啥阵仗没见过,这些年,按照姚珍珍奚落他柳干巴的,就是啥缺德专干啥,啥计划生育断子绝孙,修公路拆房子挖祖坟,哪一样不是坏透顶的绝事。柳干巴还记得姚珍珍说话时的样子,嘴角往上撇,那种不屑,那种损,也只有他柳干巴受得了了。
本来,柳干巴是想回嘴的,他想说,我柳干巴这干的哪一件不是大事,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咋在你心目中,就成了馊事难事绝事了呢。尽管柳干巴久经沙场,可谓老油条了,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不快。为这些年当这个村干部给人留下的坏印象懊恼。
到镇会议室门口,只见阳书记樊镇长与几个班子成员坐在沙发上。方副镇长正坐在门边,眉头紧锁,嘴里咬着一支烟,也不咂,但烟雾自然升腾。他边听边作笔记。像是有啥重要的事非要往本子上写下几个黑字似的。
“老柳,你来了就好,快进来。”阳书记朝柳干巴招了下手,示意他进去。
柳干巴侧身进去,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还没有掏出笔记本,阳书记就发话了。
“基本情况,方副镇长电话头也和你说了,一个字,拆,一周搞定,给有信心。”
柳干巴心里咯了一下,他想说不,但眼看这阵势,这表情,这态度,是不行了。他想说干,可又顾虑重重,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祖拱嘴和姚珍珍,不知道这对狗男女会弄出啥捎皮的事来。
柳干巴还没有回答,才稍稍迟疑了一会,阳书记就厉声吼道:“一个字,干还是不干,在这节骨眼上,咱共产党员,可不能拉稀摆带,不干我就喊干得了的人去干。”
事实上,阳书记平时是一个相当和气的人。在柳干巴的心里,他干这近三十年的村干部,所遇到的书记,都有点一唬二吓的作派,好像基层工作不这样就没人听一样,像阳书记这样彬彬有礼的,他还没有见过。今天阳书记这态度,让柳干巴感受到了那种发自于阳书记头顶的压力。那可不是一般的压力啊,一定是重如泰山。
其实不用多说,这段时间的环保督察,柳干巴是知道厉害的,国家环保督察才出马一个月,全国上下已经有好几百官员落马了,他柳干巴又不是吃素的,毕竟还一直天天关注着新闻。
柳干巴横下了一条心。柳干巴想起了当村干部的种种油水,这些年来,虽然自己也确实为群众办了不少实事,自己也忙得够呛,风来雨去,吃苦受累,哪一次山洪暴发没有他柳干巴指挥,哪一次有了好政策,不是他去为累马寨的人各种争取。但同时,柳干巴得到的油水,也可谓数不甚数。比如早年大表哥要参加招工考试,别人要找机会十分难得,可是他柳干巴硬是提早就安排的妥妥贴贴。再比如,尽管那低保是群众投票产生的,可投票的村民多少还得看他柳干巴的脸色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不就常常挂在他柳干巴的嘴边吗?
柳干巴打马回寨。
他卯足了劲,连夜召开了村民小组长会。他说,我柳干巴这辈子没有求过你们吧?
众小组长说,没有没有,你怎么会求我们呢?只有我们求你老人家的
柳干巴说这回还真得求你们了。只求这一回。干还是不干。
众小组长说,当然干,这可是糠篓跳米篓的大好事,怎么不干呢!
二组小组长定山说,干巴,你平时对我的好,我定山都记在心头的,去年我妈升天,要不是你主事,我哪有这本事把老人家送上山。你说一声,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没那么严重,哪能说死就死了。天塌下来,还有我柳干巴顶着呢!
我去准备挖机。明早天一亮就开干。定山斩钉截铁地说。
众人响应。各自散去,分头到一家一户做工作。
只听村中狗吠,有些兵慌马乱之感。村中一片漆黑,唯有姚珍珍家的别墅里,射出了耀眼的灯光。
天才麻麻亮,柳干巴就提个小蜜蜂,走到村子中间的场院,大声武气喊起来:“各家各户注意了,起早点,准备哈,九点开拆迁动员大会,樊镇长要来作动员讲话。”
累马寨像是被柳干巴喊醒了一样,一下子聒噪起来,鸡的打鸣声、马牛羊的鸣叫声和狗吠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混乱的战乱,搅得柳干巴心神不宁。
不过柳干巴抖了抖身子,自我提振了下精气神,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老子柳干巴铁石心肠一个,才不会心乱如麻呢?柳干巴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有一阵凉风从脸上狠狠地甩过,掺得他有些生疼。
柳干巴多少还是有些号召力的。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就有几个婆娘拖着娃娃,揉着眼屎,歪偏偏地走到场院里,像是还没有睡醒的夜游神样。
祖拱嘴家大嫂就过来问,拆了我们住哪点?未必一大家子在外面打野。
镇上已经给你们在城里的幸福居给你们备好房子了。拎包入住。
才不稀罕啥楼房,我们农村人,住那高楼上,一块滑石板,啥也没有,喂个猪啊鸡啥的难道还吆上楼去,笑死人了。
几个婆娘就附合,说是啊是啊!在那城里,站着坐着都要钱,吃个水用个电啥的都要钱,吴家村我老表家半年前搬进城里的安置小区,就是个例子,根本不习惯。我们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打望天锤的粗人,还是住这累马寨踏实点。
柳干巴就一大声吼过去:“你个烂婆娘,说个球,照你这种想么,祖祖辈辈就只有像猪一样窝在这累马寨了,没一点出息。”一句话把祖拱嘴的大嫂喷成了焉茄子。
见祖拱嘴的大嫂都不是下饭菜,其他婆娘也就不敢多嘴了。
不过,柳干巴还是从祖拱嘴大嫂的牢骚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柳干巴隐隐地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尤其到了八点四十,除了二组定山开了个挖机过来,除了几个村民小组长,还没有村里的其他男人出现在场院,这不合常理啊,那些拖着拉杆箱回到寨子里的男人都死光啦!柳干巴心里直范滴咕,看着眼前这一帮婆娘,头上就开始冒冷汗了。柳干巴一向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可这种直觉还来不及细想,樊镇长的车就已经来到了场院,同车下来的,还有赵副镇长赵姑妈。
赵姑妈一脸凝重,穿一件志愿者的红色冲锋衣,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樊镇长一脸的豪气,手一挥:“老柳,还磨叽个球,开干”。
柳干巴也许是受到樊镇长的鼓舞,站在人群中,扯长脖子大声吼到,各家各户,今早回去赶紧收拾东西,牛马牲口该处理的,抓紧处理,给大家两天时间,今天我们先从二组张八儿家三兄弟拆起,做个示范。
柳干巴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不知是啥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穿了他的耳朵。柳干巴感到一阵生疼,本能反应,用手抚了一下,湿渌渌一片,一看,不得了,满把鲜红的血,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抵挡不住的腥骚。
“不好,是竹箭”。定山慌乱中吼叫起来。
话还没吐完,头上就挨了一石头,打得鲜血直冒。随即,几个挖机师傅,五个村民小组长,全部挨了竹箭和石块,纷纷倒在场院里。
这时,村后山头上传来喊话声:“听清楚了,镇长大人,柳干巴,要搬你们搬,我们是不搬的,死也要死在这累马寨。”一听这声音,柳干巴就知道是祖拱嘴。
就是这个拱嘴在背后兴风作浪。柳干巴转头对樊镇长说。
说话间,只听一阵冲锋般排山倒海的脚步声,就听到山头上冲下来一群壮汉,个个手里都拿着木棒、弓箭、板锄,跟古代战场的气势不相上下。光那阵势,就吓得场院里的那帮婆娘和娃儿些呜唏呐喊的,作鸟兽散,哭喊声混杂成一片。长这么大,谁见过这阵势啊!
定山直接被吓尿了。
这阵势,就连樊镇长都无法掌控了,慌乱中,只急忙呼喊:“赶紧撤,出大事了。”
听樊镇长都没辙了,就连受伤的几个村民小组长,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像受惊的狐狸样惊慌四散。
场面一片混乱,像是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胆小的,都给吓破了。
缪远洋 滇·车马记 油画 200cm×200cm
喊杀声混杂成一片,有人拿铁棒砸车,有人直接把一张面包车推翻在地,四脚朝天,还有人直接点燃了一辆小越野,一时间,现场乱成一锅粥,砸车声,燃烧中发出的哔哔啵啵声像是要炸裂整个世界,恐怖气息弥漫在村庄上空,像有一万个魔鬼在村子里群殴。
人群中,唯有赵姑妈挺身而出:“要杀要砍由你们,大不了把我吃了。真是胆大包天。你们成天窝在这山沟沟头,井底之蛙,也不伸出头去看看外面,都变啥样了?看你们这野蛮劲,跟原始人样,你们给晓得,今天是法治社会,犯法了都不知道,还不赶紧给我住手。”
别看赵姑妈长的文弱,一席话却说得掷地有声,像是在地上放了两个炸雷,一下子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炸晕掉,晕头转向的。
这场混战,八人受伤,其中镇上干部五人,群众三人。受伤最重者也就是李有光了,李有光本来就在建筑工地上受过伤,行动不便,在慌乱中奔逃时,又崴了左脚,骨折,脑门也在摔倒时磕在一块石头上,蹭破了皮,血从头上淌下来,眯住了眼睛。加之脚被崴伤的痛苦表情,李有光看上去就像是战场上受了重伤的危重伤员,看得让人心焦。
混乱中,镇上干部四散而逃,溃不成军,村民也跑的跑,逃的逃。像是换防一样,妇女儿童和老人都像是退去的雾样,一下子撤得一干二净。场坝里,就剩下些打工回来的青壮年,这些人,就连倒在地上的李有光,也都不一定认得全,那些小半截些,才出去几年,一个个染了黄头发,脚上手上纹了身,画得花里胡梢,有的小伙子还打了耳洞,挂个大耳环,穿个牛仔裤也洞洞眼眼的,这些,在受伤的李有光看来,尤其在此刻,完成变成了一群魔鬼。
李有光这惨样,也一下子激起了不明真相的群众的愤怒,四散的村民再一次聚拢,七嘴八舌吵作一团。
有人说,送到市医院去,看他爷仔管不管。
有人说,送到华西医院去,住他个半把年,让他龟儿子些去服侍。
李有光却不买这些小半截的账。大声吼道:
“你这群鬼娃娃,老爷子被你们害死了。累马寨就毁在你几爷仔手上啊,天啊!”
李有光说一句,老松树皮一样的的手抹一把脸上淌下的血,把个脸抹得比鬼还怕。
尽管干部群众围了一大圈,可谁也不敢去扶倒在地上的李有光,镇上的几个干部呢,都受了伤,有的逃到了山林里,只有赵姑妈敢上前。
肖洁也赶来了,赶紧打了120 急救电话,跑前跑后帮着赵姑妈去搀扶那些受了伤的村民。肖洁也发现了躺倒在墙脚的李有光,只见他的两个孩子李兰兰和李希希。李兰兰一头散发,脚上还擦破了一小块皮,血珠珠正往外冒。李希希可能慌乱中没找着鞋子,光着个脚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烂了一个洞的体恤。赵姑妈见两个孩子可怜,一把揽在怀中,用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李兰兰见肖洁正在伸手去扶他爸爸李有光,正迅及来到爸爸身边,赵姑妈也赶紧上前帮忙,几个人把李有光从地上拉起来。
李有光说:“我没事我没事,别管我,就是这条烂腿不争气,被几个背时儿子撞倒后,就一直爬不起来。”
说话间,只听轰的一声,李有光家的烂土墙房子就瘫倒在地,一股黄灰直往上冒,像是原子弹爆炸时升腾而起的戈壁上的蘑菇云。挖掘机的长臂和斗,在黄灰中上下抖动,恍惚间像是一只腾空而起的老虎,让人胆寒。
李有光的心一下子碎了,碎得像是倒在地上的一盆木瓜凉粉,一下子成了一摊稀泥。
拆除房屋的行动虽然受到暴力阻拦,但柳干巴就是柳干巴,当冲突接近尾声时,是一定要干掉一家房子的,要不然,今天的拆除行动就是失败的,就没有按照镇上说的实现“零”的突破。也许,这就是柳干巴的厉害处。也难怪,这柳干巴几十年在这累马寨一直金刚不倒。
“完了,完了,完了。”李有光再一次瘫坐在地上。
那一瞬间,难过的不只是李有光,还有赵姑妈。事实上,赵姑妈也不是无情无义没有血肉的人,她的心紧紧地扭在一起,像是要把所有的血都挤出来一样的疼。到累马寨工作这一段时间的点点滴滴,很少回家照顾生病的父母,丈夫的数落,孩子的叛逆和厌学,等等,所有这些辛酸往事也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回放,让她感慨万千,心潮澎湃。她也想起了那句古话“在惯的山坡不嫌陡”、“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李有光,毕竟在这累马寨土生土长,再烂的房子,也是他李有光的家啊!可是时代大潮滚滚向前,脱贫攻坚的号角已经吹响,岂是她赵姑妈和李有光能够阻挡的。
赵姑妈再一次流下了滚烫的泪滴。
赵姑妈一脸悲悯的神情,轻轻地伸手去拉李有光,可李有光哪还有气力,双手一摆,脑袋一耷拉,像个即将落气的活死人。
“快醒醒,李大哥,别着急,妹子已经给你安排好的了,你家的房子,就在幸福居。你家按照四个人算,一百平米,够住了。今天就搬家,快收拾东西去,我马上安排张小货车进来。”
赵姑妈的声音之大,真有点歇斯底里的感觉,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回声还在山谷里回荡。
7
搬进幸福居,正值深秋。四周的田野一片枯黄,却也是丰收的象征。可这一切在李有光的眼里,全成了破败。站在分给自己的新房子里,李有光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陌生世界,白天,他看着五公里外的城市楼房发呆,不知道自己能够在这座城里做啥赚钱,养活自己的娃。晚上,李有光在孩子们睡后,就提一酒瓶,坐在阳台上闷喝,看着城市闪烁的灯火发呆。
李有光其实也是想靠勤劳的双手打工挣钱的,可是腿不争气,尤其天气变化时,疼得钻心。他就会多喝几口“黄汤”,像是给自己打麻药,麻痹自己。有好几次,第二天早上,李全全和李希希都去上学回来了,李有光还没有起床,更别说给孩子们煮饭了。孩子常常是煮个洋芋,吃个冷馒头啥的充饥。幸好,学校里有营养餐,李有光也嫌孩子回家麻烦,就让全全和希希直接在学校吃午餐了,倒也省事。
李有光打破脑壳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在这座城市做点啥谋生。他也曾想过,等自己腿脚好点,也去工业园区鞋厂做工,可是这脚啥时能好?成天钻心的疼痛让李有光感觉遥遥无期。再说,最近易迁办的同志联系了工业园区的人,到幸福居招人,这些从高山搬上高楼的人,一个个都很胆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有几个中年汉子刚招进去几天就被辞退了,说是身上汗味太浓,工友们受不了。
有几个在江苏浙江打过工的年轻人去了几天就不干了,嫌工资太低,干一个月才两千多,根本不够用。又丢下老人和孩子,再启程,奔赴外省谋生。各种因素,导致工厂无人用、农民工无工做的尴尬局面。
李有光是在外打工回来的残兵败将,无心也无力东山再起了,可是在这幸福居,他有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感觉,生怕啥时摔到地上,砸得粉身碎骨。
很多时候,李有光都是迷茫的,之所以喜欢喝两口,还不是因为烦。李有光想让酒精钻进每一个毛孔,让自己成天浑浑噩噩。在他内心中,未来是没有前景的。他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没家了,我的家在累马寨,被挖了。李有光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三个孩子,他们长大了,要是在这城里找不到一份工作,他不知道这些失去土地的孩子怎样吃饱穿暖。
像个气球一样的李有光,成天泡在酒罐里,喝多了,就在幸福居的小区游荡,撑不住,随便倒在哪个角落,也能够呼呼大睡。
有人说,在这幸福居,最幸福的人,就是李有光了,因为他不想事,脑子不装事。事实上,李有光脑子里装的事杂如乱麻。这也就是每一次喝酒,他都要闯会议室和办公室捣乱的原因。
那天,要不是赵姑妈和肖洁把他扶回家,又要在小区过道冻一晚了。肖洁就十分担心地跟赵姑妈说过,要是老李哪天冻死在小区,才不得了了。赵姑妈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又何尝不担忧。赵姑妈不止一次上门做李有光的工作,给他讲挪穷窝断穷根,彻底搬离那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学点生存技能,开始新生活,同时也为后辈着想,让子孙们从此走出大山的道理,可是哪一次说服过他,李有光多话不说,只一个劲埋头喝闷酒。
就连肖洁都夸赞赵姑妈,说赵姑妈真是太有耐心了,这李有光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赵姑妈竟然还有如此耐心去做他的工作。贫困群众又不是只他一个,还有那么多的人要管。每每在这种时候,赵姑妈就会白肖洁一眼,说,姑娘,脱贫路上,贫困群众一个也不能掉队。不说别的了,你就看看那个李全全和李希希,多么可爱的两个娃娃,却淌着这么个酒鬼爹,这个家,要是李有光撒手了,就彻底完了,到那时,留给社会的包袱更重,所以,即使工作再难做,也一定要把这个李有光转化过来,让他重燃起生活的信心,从头开始。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赵姑妈硬是以一点点实实在在的行动,感动了李有光。
尤其那天把李有光扶回家,一直守着,直到他醒来,还帮助他家打扫屋子,亲自下厨给李有光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陪着李有光一家吃了顿热饭,让李有光当场就抑制不住,流下了热泪。李希希和李全全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像是过大年一样开心。李全全一高兴,吃完饭还表演了一套刚在社区学校学会的武术《少年中国》给赵姑妈和肖洁看。“少年强则中国强。”当这句充满阳刚之气的歌词从李全全这小子的嘴里唱出来时,李有光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眼里一下子闪射出一道亮光。像是有神医突然点中了李有光的某个穴位一样,一下子满血复活。李希希更是高兴得缠着肖洁,说姐姐,快借你的手机来,跟不久前刚到江苏打工的大姐李兰兰视频,让大姐也看看弟弟在学校里学的武术表演。
视频里,远在江苏服装厂打工的大姐李兰兰笑开了花,她的旁边还站着她男朋友,她男朋友也一脸欣喜的样子,扮了个鬼脸。李兰兰先是笑,笑得像个烂柿子,笑着笑着就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抽泣了好一会,才悠悠地说了句:“赵姑妈,谢谢你了,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赵姑妈赶紧伸过头来,对着拿在李希希手上的手机视频说:“姑娘,不要这么说,你安心上你的班,家里一切都好,你爸爸的腿也好转了,我们正在考虑他的工作问题,弟弟妹妹上学也很好,就在小区隔壁,五分钟就走到了,教学质量可比累马寨强多了。”
李希希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对着视频说:“姐,看到了吧,弟这武术表演就是上周体育老师教的,牛不牛。哈哈!”说着就朝李兰兰得意地笑了笑,把李兰兰也逗得笑了起来,那又哭双笑的表情,把一旁的李有光惹得忍俊不禁。
看到李有光一家那满脸的喜悦和幸福,赵姑妈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她感觉到屋外的阳光好明媚,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耀眼过,她觉得能带给别人一点点阳光,一点点帮助,是多么幸福的事。她觉得之前所受的委屈和不快,都像一缕青烟一样,飘散在了天空中。
赵姑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有些激动地对李有光说:
“李大哥,我看你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还是要振作起来做点事,我也去找了领导,给你争取了一个公益性岗位,每月工资两千元左右,还会给你买五险的。以后你就发挥你能说会讲,出门打过工,见过大世面的优势,配合我们社区做易迁群众的思想工作,一定要引导群众学习新本领,融入社区新生活。”赵姑妈说得起劲,像是在发表演讲。
可赵姑妈也注意到,李有光好像没有底。李有光淡淡地说:“大妹子,你让我去工厂或者工地出点笨力还行,我这一副酒鬼模样,成天还需要你们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你反倒让我去做群众工作,这不是存心闹我的笑话吗?我干不下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姑妈皱了下眉头,说:“老李,你可不要小看了自己的能力哦,我看你一喝两口,到会场吆喝几声,几个乡镇搬来社区的群众都跟着你起哄,你煽动力可不小啊!李大哥,你就不要推辞了。只是……”
“只是啥啊!大妹子,你们这些当官的,说话就是不爽快,要杀要剐直接说,别这样吞吞吐吐的,咱累马寨人不喜欢你们这云里雾里的说胡话。只是啥?你直说,能做到的,我一个男子汉,一定做到。”李有光说着就拍了下胸脯。
“李大哥,你一定能做到的,很简单。你如果真认我这个妹子你先答应我,妹子再给你说,反正又不会让你去跳岩的,你放心好了。”
见赵姑妈如此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李有光再也不好说什么了,只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好好,大妹子,看在你这久一直关照我的份上,你就说吧,我答应,我答应。也真是服你了。”
见时机成熟了,赵姑妈就直接了当地说:“李大哥,我要你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一口,得隔了。”
“啊!这不等于要了我的命。我不干,我不干。”李有光像是吃了炸药样,一下子炸得跳了起来。忘记了自己的脚痛,猛地站起来,才发现腿还没好全,疼得一屁股坐了回去。
经过三天的思想斗争,李有光还是主动找到了赵姑妈:“大妹子,我听你的。为了两娃,我认了。”
赵姑妈喜出望外,感到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8
社区调解员李有光正式上岗,每天八点前,穿一件后背印有“有爱公益行动”的黄色冲锋衣的李有光,准时走进幸福居社区信访办。翻阅易迁群众交来反映问题的各种问题的信访件,一一梳理。这之后,李有光成天上东楼进西楼,走张家窜王家,修马桶通管道,管治安管卫生,不多久,就成了小区最得力的大管家,成了赵姑妈最给力的助手。
李全全和李希希,也成了爱心感恩超市的小助手,每天周末,就戴上红袖套,到超市里帮助阿姨们打理超市,帮一天忙,也会得到超市奖励的一袋面包和一大瓶矿泉水,两姐弟就高高兴兴地搬回家,盼着老爹回来点个大大的赞。
在赵姑妈的协调下,李有光家安装上了一元钱热水器,也就是每天还一元钱,分期付款,商家就可以给幸福居中的贫困群众免费安装一个电热水器,群众每天还不低于一元的款,如当天挣到了更多的钱,也可以多还,挣到更多的钱了,甚至可一次性还清,这个办法让社区所有搬进高楼的贫困群众全部洗上了热水澡。
李有光说,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清爽过。
9
一年后,因妨碍执行公务罪判三缓四的祖拱嘴,也搬进了幸福居。
当然,姚珍珍也搬来了,还意外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