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飞
白族
燕子的尾巴,剪碎大地的荒芜和清冷
冰块锁不住流水的心思,高枝上
各种色彩争相拥抱阳光,多情的蜜蜂
恨不得,将翅膀拉得跟天空一样大
群山的掌声,一阵比一阵热烈
种子往上跳,羊羔往前跑
放风筝的小孩,拽着时光的根儿不放
少女的心扉,桃花灿烂
老人的眼角,云霞蒸腾
从黑暗里,解救出梦,喂其亮光
喂其真实,不再用疼痛,证明其存在
普拉河,傈僳语:神灵之河
走下高黎贡山的圣坛,抵达
平凡的日子,歌声灌满峡谷的耳朵
驿道上的马帮,去了更远的地方
悬崖的表述,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风吹来,从蹄印里,掏出泛黄的往事
观世音化身的巨石,顶上长出树木
举着晴空,对面有一位姑娘
从草果地里回来,背着红红的春光
河岸上的村庄,被彻底翻新
贫穷与孤苦,粉碎在搅拌机里
横看,竖看,每个人的面孔都像神灵
一湖蓝,太阳和月亮的宫殿
渔舟,停在时光的交界处
传说总是那么鲜活,一句情歌
让石头泪流满面,让心无法挣脱
村子,大地捕捞的一条鱼,不食
养在胸口,喂给它晴朗和喜悦
也喂给它狂风暴雨和失眠之夜
更多时候,它处于自由自在的状态
魂儿丢失在尘世的人,来到渔村
几分熟悉,几分亲切,任何院落
推门而入,都感觉如漏网之鱼
又回到一片清波荡漾的水域
时值怒族仙女节,阿茸姑娘回来了
她把前世的苦难,涂成春天的色彩
她把仙骨拆开,在怒江上搭建成桥
很宽阔,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
相互走动,结盟,通婚,峡谷里
不再有隔阂,不再有仇视和误解
冷杉、杜鹃花、麂子、岩石等
有共同的血脉,它们集体出发
攀爬到太阳的脊背上,或下到江边
修补时光,解除村庄的生死魔咒
里外都没有摄像头,女人三十岁左右
时而在手机上追宫廷剧,时而种菜
时而洗衣做饭,时而给小孩喂奶
村民所需商品,一应俱全,都自取
包括张家长李家短,包括阳光和雨声
包括山外的各种新闻,包括翻新的记忆
包括时光的寂静或喧闹,包括春秋之色
一切有价,又无价,卖出欢笑,赚回的
也是欢笑,门一打开,山村就醒来
骨子里的野性,群山捉不住
奔腾的江水,是天神加急送来的诏书
肉身,献给在苦难里跳舞的民族
献给消瘦的人间,献给饥饿的时光
雪白的头颅,与太阳挂在一起
天空哭得很悲伤的那个夜晚
泥土和石头,突然失控,直冲下来
江边的村庄,无处可逃,被摧毁
还夺走十多条人命,可活着的人
没有离开疼痛之地,他们刨出房屋的
断骨,重新接上,还刨出扑灭的火焰
以及压住的心跳,草木撕开漆黑
找回绿色的魂儿,虫鸣摆脱惊恐
道路翻身,抖落沉重和噩梦
面目全非的院子,擦掉污渍和泪痕
花朵吹响号角,春光纷至沓来
太阳的根儿,扎进岁月深处
低下的头颅,又抬起,高过悲伤
长夜不再沉重,灯光挑破黑
挑破寒意和恐慌,狂风的利爪
缩回去,山峰与星星对弈
星星把亮光输给妙招频出的山峰
长夜不再单调,万里之外的歌舞
绽放在山里人的眼前,指尖上
有辽阔的大海,有色彩斑斓的世界
洁白的月色,融化阴暗的表情
狗的吠声,追着山腰的火车
姑娘的目光,追着头顶的飞机
一直追到梦里,在梦里,火车和飞机
又反过来,追着狗的吠声和姑娘的目光
站在洱海的舌头上,品时光的香味
一片辽阔的蓝,进入体内
硬的肠子变软,软的骨骼变硬
很深的暗角,被刷白,被拯救
水鸟钻入昨天,叼出发光的传说
游轮驶向远方,它切碎的湖面
以及宁静,很快又恢复原来的模样
从洱海的舌尖回到舌根,吹来的风
很轻,但有力,剥去身上虚伪的壳儿
剥去心头的沉重,剥去多余的赞美
还有多余的伤感,赶着马车
穿过铺满花朵的故事,扬起的尘埃
很快落定,但始终有一个担心
洱海会不会缩回舌头,或被无辜砍断
六分田,改姓前,产量不算低
可贫穷和饥饿,总是把日子
勒得喘不过气,秋天瘦得不成样子
炊烟虚弱,抓不稳天空,锋利的屈辱
钉在脑门,笑容碎裂,布满老茧的手掌
翻不动薄薄的命运,太阳落得很快
六分田,改姓后,祖辈们的腰杆
开始挺直,田里盛产稻谷、麦子和黄豆
盛产欢笑和歌谣,犁铧握住
大地的心跳,镰刀割下云彩
丰收的喜悦,沉甸甸的,长长的扁担
一头挑着满堂儿孙,一头挑着满眼春色
关闭无效和过时的窗口
心头的暗淡,全部掏出来
连同昨夜的噩梦,扔到时光的背面
开启敞亮的窗口,对着太阳
小鸟的叫声,就像火苗
烧毁耳朵里寂寞,烧毁骨头上的冰块
窗口,说着温暖的话
爬在脊背上的锈迹,层层脱落
遗忘的角落,彻底告别饥饿
从窗口里探出来的脑袋,迷茫被删除
植入新的思想和智慧,山的高
已无法阻挡飞翔的翅膀
从窗口里流进来的阳光,把离愁拆解
重新拼出主题,没有疼痛的影子
一片蓝,一方晴空,正对着生命
洱海不是海,但在人们心中,与海一样大
大过白天,大过黑夜,大过生命
这片纯净的蓝,擦去云彩的暗斑
阳光在指尖,在船头,在四季的顶端
叮当响,鱼虾成群,游进诗情画意
有洱海,石头从未孤独过,花朵从未忧愁过
岁月从未荒芜过,大理从未单调和失色过
清波之上,有辉煌的古国,有美丽的爱情
有千秋的烟火,有不落的神话和传奇
白帆点点,那是众神追寻的脚印
面对洱海,敬畏丛生,刀锋要转过去
网要开一面,谁都不敢将邪念投入水中
敬香,跪拜,念经,做荷灯,感恩的姿态
成为苍洱大地的永恒之美,海神,观音,本主
离人们很近,赠予众生富足和安宁
洱海,其实就是海,这是天地的恩赐
圆圆的月亮可以作证,巍峨的苍山可以作证
将泥鳅放回洱海,这是洱海遗失的子女
放生,给他者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一条生路
洱海,谁都可以带走,谁都难以带走
给枯木一点痛,给顽石一点痛,痛可以
再多一点,它能打通,从衰亡到重生的
路径,能唤醒麻木或昏睡的灵魂
外表冰冷的刻刀、凿子、钉锤、錾子等
其实,里面流淌着滚烫的热血、壮志等
该重时要重,该轻时要轻,该收时要收
臃肿处,绝不心慈手软,一股狠劲儿
与一缕温柔的结合点,往往会冒出奇迹
痛到尽头,枯木吐春,鸟鸣花香
顽石长翅,成苍鹰,翱翔天宇;或生威
成雄狮,踏响大地,数数掉下的碎片
不多不少,恰好填满时光的缝隙
灯火,喂养出大理坝子丰腴的夜
苍山十九峰,降临人间的天神
洱海,羞答答地躲在情歌的后面
时光颠簸,一切落入虚幻与真实之间
旧城墙,南诏国的手臂
挡住入侵者的阴谋和狂妄,厮杀声
填满历史的耳朵,胜利最终站在
正义和慈悲的这一边,大理国国王
以及他的子民,用佛光洗去血腥
洗去仇恨和罪孽,广植善根
国王披着袈裟,在袈裟上建立起
一个安乐而繁荣的朝代,灯火流动
它的源头应该在太阳的子宫里
应该在佛的掌心,掬一捧灯火
一口饮下,梦的黑斑,不再有
古老的村子,活在一粒洁白的盐里
味道鲜嫩,前面的千年时光,仍在
马蹄印深处,抱成一团,有说有笑
山坡很陡,可来往的马帮走得很稳,祖祖辈辈的
人生,走得很稳,轮番上去的日与夜走得很稳
贡爷家风,世代相传,仁义和善行比金子珍贵
道长月台,不见做法之人,只见留下的石头
在喧嚣之外,盘坐悟道,祥云是神仙的足迹
袖珍小院,不及巴掌大,却容得下满天星光
容得下四季的花香和满堂儿孙的安乐
黄家古榕,扎根族谱,撑起数丈高的凉快和茂盛
下马场还拴着一匹马,背上驮着老人的晚年
驮着小孩的童年,驮着村子的过去和未来
一粒洁白的盐,活在古老的村子里
肌肤光滑,让后面的千年时光,活色生香
拔掉疯长的喧嚣,还有锋利的灯火
清空杂念,水波轻拍着夜的脊背
怀着仇恨的人睡去,星辰与草木对饮
鱼王应该在传说中舞剑,或安寝
收起想象的翅膀,石头浮在月光上
爱情浮在月光上,忠与否,真与否
都显露在苦难中,藏着蓝天的洱海
穿着静默的护身衣,躲开不善之风
陷入尘俗的人,与端坐时光之外的雕塑
互换位置,但保留各自的呼吸和心跳
砍刀和斧头,曾拔掉群山的羽毛
拔掉一个时代的羽毛,赤裸裸的荒谬
赤裸裸的疼痛,怒气冲冲的山洪
毫不客气地践踏家园,幸好及时醒悟
及时修正,把寒光磨碎,把熄灭的绿
重新点燃,伤口里又长出羽毛
并逐渐丰满,逃亡的野兔和野鸡
逃亡的狼和老虎,逃亡的草木和山神
又都回来,夜深时分,群山上下跳动
练习飞翔,有的已飞得很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