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
气势磅礴、豪情万丈的太行山行走到这里,骤然瘦削了许多,空出一片沃野平畴。浊漳河一改往昔的奔腾咆哮,步履轻盈,含情脉脉,微波回旋,涟漪层层,肇始了今天风光旖旎、天鹅翩跹的风景名胜区——天鹅湖。天鹅湖岸上就是李家大院所在地长治市平顺县烟驼村。
烟驼村子不大,历史也不长。就在这个平平常常的小山村,百余年前竟然走出一个闻名浊漳两岸的家族、立起三座一脉相承而又各具特点的颇具考究的院落。
大约大清嘉庆末期、道光初年,一天夜里,正在李家牛务院休息的长工忽然发现地面砖缝里闪出一股蓝色火光。没见过大世面的长工惊而惧之——以为自己在此不慎亵渎了神灵,招致见责。三步并作两步,禀与东家。李姓东家自然晓得其中奥秘,心下窃喜,表面却不动声色。趁长工不备,东家手疾眼快用铜钱压住蓝光。打发长工到别院住下。第二天一大早,东家叫起长工:“耽车正赶集呢,家里也没别的事。要不你替我去耽车跑一趟,买回点东西来。你也到那里好好转转,赶赶会、瞧瞧戏。听说今次写的戏还蛮不错的呢!呶,多给你点银钱。天黑回来就成!”长工一出门,东家立刻四门紧闭,亲自动手把牛务院里里外外的砖全都掀了个遍——金灿灿、亮铮铮的珠宝让东家喜不自胜。为掩人耳目,东家把金银财宝打并好后又自己动手,重新把地面砌了一遍。高高兴兴赶会返回的长工,见东家自己砌砖,急忙赶过来帮忙。心底溢满珠光宝气的东家非要坚持自己把砖铺完才作罢。这位偶得珠宝的李姓东家就是日后扩充基业、光大李氏门庭的二东家李先魁、三东家李先春的父亲。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一道奇异的蓝光,把这位名不经传的乡间小财主推到李姓家族奠基人的位子上。
李东家育有四子。老大、老四其名不详。老二先魁、老三先春。李东家先是好好将老宅打理了一番——今天李氏老宅基本完整地保留了原貌。晚年,李东家把手头的财宝一分为四。按农村传统习俗,长子要顶门当户,对老宅有天然的继承权。老四最小,自然要随父母左右,这么着,老大老四留在老宅。老二、老三各自在老宅身后不远处半坡盖起两处宅院。由此,李家一分为三,成鼎足之势。站在高处俯视,老宅居于村边,一进三院,规模大。老二、老三院落分局老宅身后两翼,一上一下,一高一低。老宅最低。三个院落顺坡势缓缓斜向村边,宛如一只苍鸟,低首、伸颈、微振双翅,直扑村下漳河,似欲畅饮漳水,又似急于赴水嬉戏。尾依山,头衔水,占尽形胜。
沿着水泥路上去,穿过舞台场,往下不远,一处不高的护岸上静静地伫立着一处老宅,这是闻名浊漳河沿岸的三东家李先春的院子。大门紧靠护岸,门跺灰砖通顶,顶部砌有麒麟、梅鹿、龙凤造型凸雕。门楼两边切体下垂,木雕精细。正中挡板楷书“履中蹈和”四字。大门进去有依门,依门两侧镶有木刻纹样。过了依门,迎面是二门,高度、宽度均不及大门。檐下木雕,墙垛砖雕与大门风格相近,似不及大门繁多。主院不大,被四周二层楼房围成一口井。凝重中隐隐一股森严之气。东房正屋坐于约一米高的石基上。砖裹外墙,四梁八柱结构,上下两层,室内木梯连通。上层前墙木质柱形隔扇。正中门开,两侧隔扇均以三寸左右压线对称界开。右压线“万”“ 寿”“ 无”“ 疆”四字居中。左压线以桃、石榴、梅、蓮造型装饰。正门顶刻有“民国三年”“ 贡生李先春”“母张氏”字样。下层前墙灰砖裹木,前檐二柱顶起。柱础上圆下方。木柱与二楼走廊出檐垂直处左右俱以上柱下挑木雕造型,中嵌龙凤盘结纹样。二柱中间连以一扎宽木板,正中雕一盘状造型,盘中盛以菜肴珍馐。盘两侧各立假山一座。假山后,道教上八洞神仙左右各四朝向中盘。八仙造型各具情态,活灵活现。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间张扬着悠然、洒脱、个性之气。一层正门右侧砖雕一天地神龛。此神龛规制、造型为浊漳河沿岸几家古民居所仅见。高约二尺,宽约一尺,总体庙宇造型。重檐歇山盖顶。横批:“天高”。右联:“日月照无私”。左联:“天地有公平”。两联边饰以花纹。整座神龛气派威严,凝重端庄。
正屋为当年书屋。李老东家不过一乡间土财主而已。李先春早先看过羊。父子两代似嗅不出丝毫书生气、书卷味。缘何却将书屋如此精工细作?烟驼村76岁的段三魁老人讲,李先春不通文墨,而李先春的马夫谢史俊却是一个颇有学问之人。谢史俊的眼界、学识、谋略一定让土里出身的李先春大为赞赏,也促使他萌生出精修书屋,调教出像谢史俊这般优秀的儿孙的念头。在老母亲的协助下,李先春利用父亲分给的财产,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另择宅地,亲修宅院,这处院子修了三年,而且四季不停。搁在百年前人丁稀落的小山村,算得上一个大工程。人手不够,就用牲口驮水。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内眷就在院里支锅烧水用来和泥。终于,清宣统三年(1911年),三东家院落完工。
打起柴垛有精神。乔迁新居的三东家底气十足,开始有计划、有步骤置办田产。当时烟驼村大部分田地都是三东家的。如若李先春固步自封,画地为牢,裹足不前,他的家业应该到此告一段落或者已达巅峰。偏偏不是,他遇到了有眼光、有远见的谢史俊。这位牵马坠蹬身份卑微的下人,是他的贴身智囊和高级参谋。有了高参的建言献策,有了追随东家左右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加上李先春经略事业的胸怀和抱负,更重要的是封建社会门第观念、等级观念笼罩下,下层阶级跻身上层社会,光耀门楣的心理倾向,促成了三东家精心打造书屋的始发动机。
墓志铭记载,李先春生于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十二月十七日,卒于民国十年(1921年)九月六日,享年77岁。据此推算,盖成大院时已是60来岁。看来,他是把求学入仕进身、光宗耀祖的心愿灌注在儿子身上了。儿子李凤岐自幼体弱,而性聪慧,七岁即入学。后于长治省立第三职校毕业。先后在长治、忻县及平顺谋事。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劝母献产,立功受奖。从小学教员的起点上升为县财建科长、长治农技学校(山西农大前身)教导主任。文革期间受到冲击去职。1973年返省教育厅任职。分别在普教处、师资处任职。离休后入老年大学,多次评为优秀学员、健康老人。爱学习,通文史,擅书画,是烟驼村历史上一位很有影响的重量级人物。“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三东家的家业、资产在浊漳河沿岸并非最显赫而能声名远播,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生养、培育了一个有学识、步仕途、德望高的好儿子。
三东家虽未得读书之利,却因为与谢史俊主仆相处融洽,配合默契而使李家家业大大向上提了一个档次——三东家声势极盛之时,曾将大笔资金投放到黎城,开张当铺,招揽生意。相传,三东家和二东家合伙在平顺开过“春和魁”当铺。这说明到后来三东家的生意兼跨平(顺)黎(城)。
出了二东家院向右,顺着向上的青石小径走二三十米,靠右临街一个颓破的院落大门,门脑刻字被毁。当日三东家于此开铺。沿与当铺斜对的一条石路行不远,一座券门坐北朝南,顶部灰砖雕砌单檐歇山式,门洞弧形。沿券边饰以八仙常用器物——宝剑、葫芦、花篮、玉笛、毛驴、象牙笏板等等。同来的赵伟平老师说,这是暗八仙凸雕。三东家书房前檐八仙木雕是明八仙。券顶凸起一个矩形方框,行书:里仁为美。方框左旁刻有“民国元年建”“先魁”“从九品”“母张氏”字样。这是二东家临街大门。从大门一直到街面,护岸边俱以长方条石搭成石凳,凳凳相连,青石铺道。进大门往右,坐西向东乃是二东家大院。门楼高耸。门跺连檐处雕有狮子滚绣球图案。两狮子左右相对,足踏绣球。身前盘绳,跃跃欲试。门框正中仍书“履中蹈和”。门楼构制、雕刻类似三东家大门。值得一提的是,二东家大门前立有两个上马石——净面,没有豪门大户人家上马石那般精雕细作。看来,二东家比起三东家入仕显名的念头要强,却无豪门大户必备的实力和气势。段三魁老人告诉我们,二东家尚武,为中武状元起早贪黑苦练本领。每天由上马石骑马,奔往一箭之地以外的村外小校场。大比之年,赴潞安府考试,不第失意而归。后获从九品衔。三儿倾向文,二儿擅长武,李老东家教子有方,不辱门庭!
关于二东家院修盖,还有一个凄美的故事:二东家有个童养媳,当时大约十五六岁。一个人做着四五十个人的饭,天不亮就起床,日子一长,小孩子家困得受不了,一大早到楼上(应该是老宅搂)挖米,实在困得不行就栽倒在缸里睡着了。婆婆拿针把小姑娘扎醒,婆媳二人又忙活起来。这则故事本意在渲染二东家修房盖屋,备尝艰辛,或多或少也传达出人们对童养媳的同情。这位含辛茹苦协助儿子盖起两处宅院的李老夫人虽然对童养媳凶悍了些,其结局也令人唏嘘不已:土改运动到来,李老夫人作为重点斗争对象,赤身裸体站到柴堆上让人拿圪針抽。性情刚烈的老太太羞愤难当,乘人不备,投进院中井里。情急之下,人们把井口上的青石盖砸破,下井救人,但为时已晚——至今,二东家院子当中的那口井仍在,锤破的井盖依然盖在井口。后来,人们锻了个圆形井盖挡住井口。传说李老夫人冤魂不散,半夜里,井盖会突然飞起,满院打转,天明复归原位。
或许受了屡试不第的刺激,二东家后期抽食鸦片上瘾,把份不小的家业抽个精光。
二东家养有四子,解放战争时期部队征兵,四子全都参军,一人升任连长,阵亡,另三人转业到地方安置了工作。这对志在夺取武举、投身行伍的二东家也算得些许安慰。
从二东家院折回至旧街,一直下到村边,路右是李家老院。大门紧贴南墙。门前砖结构照壁。照壁中心有一直径约一尺的圆形砖雕,奔马奋蹄、走鹿矫首、飞鸟凌云、肥鸭戏水、梅花弄姿、莲瓣绽苞,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里,飞禽走兽、各种花卉各居其所而和谐共存,其乐融融。两边行书一联:南山山不老,漳水水长流。门楼正面楷书:居仁由义。老宅坐东朝西,由南而北,一进三院。虽无三东家、二东家宅第做工考究,雕刻精细,单单看占地面积也不失大家庭气度。
自李老东家立基开业至二东家、三东家戮力拓展,再到以李凤岐为代表的第三代李氏子孙的提格上档,李氏家族代代登阶、辈辈抬升。
自李凤岐始,李家后裔逐渐向外迁徙。如今,偌大三所宅院,真正李氏嫡传怕已寥寥无几!
随着民俗民居文化开发与保护的兴起,百年老宅又一次勾起人们对一个家族的记忆。
照壁、上马石、题字、明暗八仙雕塑、天地神龛以及由此衍生的奇闻轶事,成为后人在历经岁月淘洗的颓垣上重新构建家族文化和民居文化的绝版素材。
三处破损的院落,默无声息地掩在小山村不起眼的巷子里,一个家族的精魂附于其上,一声声慨叹时时回荡在曾经兴盛的庭院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