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s Mühling 延斯·米林
月光下的贝加尔湖幽暗静谧。这个拥有2500万年历史的大湖深达1600米,是世界上最深邃最古老的湖泊,淡水储量近2.4万立方千米,约占世界淡水总储量的五分之一。
零下30度的酷寒中,一隊东正教朝圣者带着圣像在冰面上缓缓前进。早在一年半之前,他们从贝加尔湖西岸出发,顺时针沿长达2100千米的湖岸行走,为大湖祈祷。
位于贝加尔湖北端的北贝加尔斯克是一座典型的西伯利亚小镇,建筑低矮,人烟稀少,上世纪70年代因贝阿铁路的建设而兴起,还拥有迷人的传统渔村和温泉胜地。
当地震发生的时候,众人祷告的声音停了下来,行进中的十字架仿佛冻在半空,人们恐惧的眼神望向地平线处。叶夫根尼神父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着,他的胡子上满是冰碴,胸前挂着圣因诺肯蒂像。
隆隆之声在冰上回响,越来越大,似乎越来越近——直到渐渐平息,最终一切归于安静。
“没事儿,”他们中的一个突然说道。
“你确定?”另一个问。
叶夫根尼神父点了点头,“上帝与我们同在。”
于是众人继续前行。唯一的声音,就是他们鞋底冰钩在冰上吱嘎作响,以及与此相应和的低声祷告:
万福玛利亚,你满披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女中受赞颂……
再无间歇。
在贝加尔湖中心的一处冰洞向外望去,硕大的冰盖在狂风和涌流的作用下挤压堆积成诡异的半透明雕塑,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绿松石般的奇幻之光。贝加尔湖被誉为“西伯利亚明珠”,冬季更魅力非凡,呈现出千万奇观。
清晨,众人从贝加尔湖东岸出发,先走过一片茫茫雪地直到离开巴尔古津湾,到达开阔的湖边,罡风将积雪吹到一边,只留下晶莹剔透的冰,透过冰层,黑绿色的湖水清晰可见。从那一刻开始,这支队伍就像是在吱嘎作响的水面行进,宛如奇迹。
奇迹早在一年半以前就发生了。那时,他们从贝加尔湖的西岸出发,顺时针绕湖、祈祷,夏天沿岸而行,冬季就直接穿过冰面。在我和摄影师金峰加入他们队伍时,叶夫根尼神父和朝圣者们已经走完长达2100千米的湖岸线的三分之二路程,因此他们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贝尔加湖的规模。
他们也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贝尔加湖每年会受到数千次地震的波动,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是无害的——但是如果哪一次真的碰巧冰层破裂,也只有上帝才能帮助他们了。
他们为何如此执着于行走和祈祷?伊尔库茨克圣哈兰比教堂的首席神父、55岁的叶夫根尼·斯塔尔塞夫解释说:“贝尔加湖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我们必须拯救她。”
拯救于何处?
拥有2500万年历史的贝加尔湖深达1600米,是世界上最深邃、最古老的湖泊,其淡水储量近2.4万立方千米,约占世界淡水总储量的五分之一。尽管规模惊人,贝加尔湖却年复一年上演着同一部戏——它已经完全冻住了。
每年1月开始,直到5月,无论冰冻期还是解冻期,贝加尔湖都滞后于季节,因为它的深水层升温和降温的过程都极其缓慢。
在贝加尔湖,如果你听到有人说“冰站着”时,他的意思是指冰层厚度足以让人在上面行走,其密度足以从湖岸的这端延伸至另一端。此时,冰冻的贝尔加湖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观。它创造出此前没有的道路,吸引本不属于这里的各路人等:汽车司机、冬捕者、基督徒、萨满、探险者和游客。
这个冰雪世界独一无二,规模惊人,自然资源丰富,偏远荒芜,不易接近,恰如西伯利亚的镜像。甚至整个国家的世界观都在这冰封湖面得以反映——魅力独具又诡异非常,敏感焦虑而恐惧莫名。它难以控制,藏匿着无人知晓的角落,是世界其他地方再难找到的避难之所。尽管如此,它与邻国仍有诸多共通之处。相比首都莫斯科,它距离中国的首都北京更近。
距离叶夫根尼神父带领的朝圣者所在地300千米之外、贝加尔湖西南侧的一处冰上,一个人孑然孤立,旁边是一座小小的绿色帐篷。远离湖岸,仿佛隐于西伯利亚的虚无当中。
叶夫根尼·阿普赫金透过挡风玻璃盯着那个人,“掐我一下,”他对同伴奥列格·伊万诺夫说。很快,他们的车停在了帐篷旁边。叶夫根尼穿上制服夹克,下了车。他拧开保温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那个看起来像亚洲人的独行者。“救援队,”他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喊道,“你从哪里来?”
亚洲人微笑着指向南边。
“你要去哪里?”
亚洲人指向北方。
叶夫根尼茫然地点了点头。
突然,亚洲人开始说起来。他的英语未经琢磨但热情十足,他告诉叶夫根尼,他是中国人,想沿着贝加尔湖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转回来,只凭一架雪橇拖着行李。整个行程大概需要六个星期。
来自贝加尔湖东岸色楞格三角洲附近兰茹罗沃村的布里亚特渔民仍在用传统的方式捕鱼, 马匹、 绞车、 渔网,一切都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纪。兰茹罗沃村大约有居民500人,都是布里亚特人,祖祖辈辈一直靠捕鱼为生。
垂钓者尤里凝视着贝加尔湖北岸附近的一处冰洞,寻找着鱼的身影。由于现代渔业数十年的过度捕捞,贝加尔湖的鱼群越来越少,即使作为休闲渔民的尤里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生活在贝加尔湖东岸的布里亚特村民身着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载歌载舞,庆祝新年。他们是亚洲蒙古部落的后裔,崇拜自然和神灵,信奉萨满教,也受到佛教的影响。
当叶夫根尼神父带领的朝圣者队伍到达贝尔加湖东岸的一处村庄,村里的信徒们为他们准备餐宿。晚餐过后,一场布道徐徐展开。在神父的眼中,贝加尔湖乃至整个俄罗斯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威胁,只有上帝才能拯救,正因如此,他们才执着于行走和祈祷。
叶夫根尼还在点头,好像在想:胡说八道什么呢?
中国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指脸,“西伯利亚可真冷,”又捶捶胸,“但这里很暖和。”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他被困在机场,没有机票没有钱也没了护照,如果不是一个西伯利亚人突然出现并尽一切努力帮助他,还不知道结果要多么糟糕,尽管他们素不相识。这就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要知道为什么西伯利亚让人心如此之暖,贝加尔湖当然是最好的发现地。
“真是个怪人,”叶夫根尼爬回车里的时候说道,“这个湖的某些东西能吸引这样的人。”他和同伴奥列格一样,40多岁,身材健壮,是个没什么负担的西伯利亚人,他们的工作就是处理所谓紧急状态下的情况。俄罗斯救援队在沿湖城市利斯特维杨卡为贝加尔湖专门设立了一个特别小组,拥有300名员工和六个分支机构。两人今天要处理的紧急情况是一场冰上马拉松,他们要护送24名滑冰者和骑自行车的人穿过冰面。在向北行进时偶遇这个中国人。
他们开着一辆六轮水陆两栖越野车,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车窗外的风景亦不寻常。细密的裂缝布满冰面,宛如冰冻的蜘蛛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另一些地方,数百万个充满甲烷的小气泡在升至水面的过程中被冻结滞留于湖内,仿佛戛然而止的电影场景;而在其他地方,硕大的冰盖碎片堆起,在狂风和涌流的作用下相互挤压堆积成诡异的半透明雕塑,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绿松石般的奇幻之光。
叶夫根尼两膝间夹着一个凹陷的塑料瓶,里面是半瓶自制的伏特加。刚出发后不久,他们把一杯酒倒在了冰面上,还在罗盘的四个方向处点了点。他解释说,如果想要穿过贝加尔湖,就必须用酒和一些布里亚特的萨满咒语对其表示抚慰。其实,叶夫根尼既不是萨满也不是布里亚特人。“我不是迷信,”他说,“但人们几百年来都持续做着这种仪式,就会对这里有一些影响,所以最好还是顺应这些传统。”
离开利斯特维杨卡后不久,层峦叠嶂的湖岸变得越来越不易通行,也愈发荒芜。陡峭的岩石伸入湖中,中间只有几处孤立的村庄,大都不通公路。居民们只能通过水面或冰面到达外面的世界。每当贝加尔湖历经解冻或者冰冻,他们就会被困住。这也是沿湖建立庞大救援队的原因之一:有时候居民突发骨折、心脏病或者胎膜破裂,必须赶紧帮助他们撤离。
那为什么还要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猜猜看?”叶夫根尼耸耸肩,“他们偷猎。”
在俄罗斯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们生活与国家法律之间往往存在偏差。与其他地方相比,在贝加尔湖,这种偏差尤为显著。举个例子,在冰上开车:你应该只能在一条合法的、有警察管理的路线上行驶,但无论你往哪里看,都会看到车辙印。再比如捕鱼,严格来说需要许可证,而实际无论有没有证都有人在捕鱼。或者冰钓奥木尔鱼(一种贝加尔湖特产的鲑鱼),最近调查显示該鱼种群减少已至危险的边缘,可所有湖边餐厅菜单上,奥木尔鱼仍位列其中。又或者猎杀贝加尔海豹——地球上极其罕见的淡水海豹种群,本是严格管控的,但湖边市场的小贩们还在兜售一杯杯海豹脂肪。如果你问他们这些海豹脂肪从哪里得来的,他们就会支支吾吾地嘟哝些关于渔网把海豹缠住的故事。
叶夫根尼和奥列格的工作还包括在下午一点钟唤醒防止偷猎的护林员,但他睡得太沉,两人最终也没能把他摇醒。护林员躺在湖边小屋里,鼾声震天,酒气熏人。“还是算了吧。”奥列格叹了口气。回车的路上,他们说护林员几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但在一次事故中,他的两个儿子都溺水身亡。当时,叶夫根尼和奥列格的任务是找回尸体。对他们而言,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把伤亡者从湖里拖拽上来。即使在冬天,如果驾驶员撞破冰冻的冰层,他们也得背着氧气瓶跳进冰水里捞人。根据救援队的记录,平均每年大概有15起类似事故,近几年其中10起左右是致命的。沉入湖中的汽车只有一半能被打捞上来,其余掉得太深无法打捞。装备着远程遥控机械的潜水艇至少能把水下300米的尸体和汽车分离,再深就无能为力了,只能任其沉底。从某种角度来说,贝加尔湖的湖底就是一座寂静的墓地。
在贝加尔湖北岸的北贝加尔斯克附近,人们尽情享受着自然的温泉。近年来,游客的迅速增长和度假场所的过时设施导致湖水受到污染,科学家已经多次发出警告。
奥列格说,即使在浅水区,保持尸体完全无损也不容易。“当你潜水下去找到尸体,会看到每一个孔洞都有螃蟹爬出来。把尸体拉上来时,都觉得它太轻,因为螃蟹把内里已经吃掉了。把尸体交给死者亲属之间,我们会尽力掩盖那些痕迹。”
行程中途,在布尔绍耶·戈卢什诺伊村,叶夫根尼和奥列格在一艘冻在湖湾里的同事的摩托艇上过夜。晚上,同事带着一瓶自制的伏特加来了。酒酣耳热,当紧急救援部门的工作人员喝到紧急状态时,过于温暖的舱内让冷凝水顺舷窗滴流而下。
夜深了,叶夫根尼向其他人展示手机里的一段视频。这是他在一片树林里录的,视频中一个14岁的女孩端着一架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射击。“我女儿,”叶夫根尼说,“她很快就会比我强了。”
奥列格笑了,“为啥女孩得学会开枪?”
“等敌人来了,人人都得拿起枪。”
“什么敌人?”
“伙计,你看不到现在什么情势吗?中国人要收回贝加尔湖。他们认为这是被俄罗斯占领的领土。”
“胡说!他们比我们聪明,只会从我们手里买湖。”“他们已经开始了。北方针叶林都快被砍掉一半了,就因为我们这些白痴把木头卖给他们。”
“你听说过库尔图克那家工厂吗?他们计划从湖里抽水,然后出口到中国。”
“每个人都在和中国人做生意。当贝尔加湖受到破坏,他们只怪偷猎的人。”
“偷猎人也没得选啊,总得混口饭吃。谁会在这里为他们提供工作?”
在贝加尔湖东岸乌斯季巴尔古津附近的冰面上,一队中国游客刚刚和他们的俄罗斯导游汇合。近年来,到访大湖的中国游客逐渐增多,原因很简单,汇率划算、景色绝美、路途又近——距离北京只有三个小时的机程。
来自中国黑龙江的吴迪乘火车环湖旅行。他曾在布里亚特人和伊尔库茨克的木材厂做伐木工,工厂的木材很多销往中国。他觉得俄罗斯风景很美,人也热情,并已和当地女子结婚生子;但同时生活稍显枯燥。
位于贝加尔湖东岸色楞格河三角洲附近的一处锯木厂,雇主和工人都是来自附近村落的布里亚特人。他们在砍伐木材之前,要请萨满举行仪式,并用伏特加酒和萨满咒语抚慰森林之灵,祈求神灵的原谅和保护。
这样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很晚,听起来就像生活在湖边的人都是多余的,他们成了其他人交易的障碍,而贝加尔湖是城里人的交易所,是奥列格两人护送的那些运动员之类狂热者的游乐场,明天他们就会回到文明世界。
当谈话结束,舱内灯熄,从叶夫根尼的铺位方向仍能听到视频中的枪声。
“让他们看看这个,”他咕哝着,似睡未睡,“他们就不会再碰贝加尔湖了。”
17世纪末,哥萨克人把贝加尔湖并入正在迅速扩张的沙俄帝国版图。当时,中俄双方通过谈判,签署边境条约——在俄国人抵达之前,中国一直控制该地区。两个大国商定的分界线和今天的国境线基本一致。
过去几年到访贝加尔湖的中国游客越来越多,但如果你问他们,很少有人还记得这段历史。另一方面,当和俄罗斯人谈起,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中国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来到这里。
对中国游客来说,来这里的原因很简单,汇率划算、景色绝美、路途又不远——贝加尔湖距离北京只有三个小时的机程。有人引用歌手李健的那首流传甚广的情歌《贝加尔湖畔》形容来此的感觉:“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现/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
俄罗斯人则声称,他们听到了中国导游如何告诉旅游团成员,这个湖实际上是中国的一部分。他们说,中国人会把当地人排挤出旅游业,建造自己的酒店,只雇用中国人。有人引用俄罗斯的一份互联网请愿书(截止2017年底,已有10多万人在该请愿书上簽字),呼吁禁止向中国人出售土地,“恐慌正在人民中蔓延。如果我们不想被征服,就必须考虑未来!”
但数据却显示情况并非如此。在2017年到访贝加尔湖地区近160万游客中,大多数是俄罗斯人,只有21万人来自国外,其中约三分之二是中国人。“对于中国人来说,贝加尔湖是一处小小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旅游胜地,”20多岁的上海居民陆玲(音译)说,她正和朋友们一起游览奥尔洪岛。“这里的中国人真的不多。你会感觉西伯利亚人也不多。因为这里的人就是太少了。
“就像粒子扩散,”柳博芙·奥博基纳说,“当数百万人居住在边境南部,而北部地区几乎没人住时,这种分布不均终将趋于平衡。作为生物学家我告诉你,贝加尔湖将是中国人的。”这位穿着厚重的68岁妇女在冰封的湖面上搜寻着,直到手机显示出她要的GPS坐标:北纬51°51'30''、东经104°50'06''。奥博基纳将机械钻打入冰下,伴着嘎吱嘎吱的声音,钻头吃进60厘米的冰层,直到下面的水流入钻孔。
柳博芙·奥博基纳是一名浮游生物研究者,在位于利斯特维杨卡的贝加尔研究中心工作。她每月来这里两次,将一个玻璃罐沉入湖中收集水样。40余年来,她埋头显微镜下,孜孜不倦研究这些水样,她是微生物界的大拿,有些种群甚至以她命名。“浮游生物是食物链的开始——整个大湖以此发端。”
但近年来湖中食物链频频出现混乱。问题出在一种叫做“水绵”的藻类身上。自2010年起,这些鲜绿色藻类日益遮蔽沿湖浅水水域,经常涌上岸来如厚厚的地毯。在北岸地区,2013年情况愈发恶化,居民单凭鱼叉已经无法完成清理工作。湖水中弥漫着腐烂藻类的味道,缺氧窒息的蜗牛和海绵被冲上岸,在奥博基纳的显微镜下,微生物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导致变化的原因很容易猜到:游客。因为水绵的暴长与游客的增多趋势一致,而之前二者并非对大湖有过特别影响。但20世纪90年代以来,游客数量迅速增长,仅2011年至2017年间就翻了一番。而湖滨度假场所还是苏联时代留下的过时设施,生活污水经常未经处理就排入湖中。随着贝加尔研究机构的科学家们不断发出警告,目前已有拨款用于污水处理设施的建设。但柳博芙·奥博基纳说,没人知道拨款去了哪儿,总之污染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我们人类只有五种感官,” 奥博基纳说道,“而微生物有20多种!要想真正了解贝加尔湖,也许要先学会像微生物一样感知世界。”
一大早,太阳刚刚从冰冻的色楞格河上升起,这是贝加尔湖最大的支流,在汇入贝加尔湖之前,冲击出一片面积广阔的三角洲。十二个来自附近兰茹罗沃村的布里亚特渔民从马车后面跳下来,卸下马具,把装备扔到冰上,开始了祖祖辈辈称为“地狱般的工作”。
首先,他们在冰上凿出一圈洞,每个洞之间距离大约20米,然后把长长的木棍推到水下,利用它们把绳子从一个洞拉向另一个洞,把渔网拉在冰下。这张网足有500米长,一直延伸到湖下1.5米深。然后他们把网的两端从其中一个洞口拉出水面。移动冰下的渔网需要很大的力量,非人力能及。三匹健壮的小马用蹄子紧紧抓住冰面,绕着木制绞车艰难绕行。绞车吱嘎作响,慢慢收紧渔网。渔网越收越紧,最终被拖上岸来,里面装满茴鱼、拟鲤和鲈鱼。
一切看起来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纪:绞车、马匹、冰锄,以及饱经风霜的脸庞。兰茹罗沃村的渔民有坚持传统方式作业的理由。老村长尼古拉·皮诺耶夫解释:“如果冰下的渔网打结缠住了,马儿会注意到的,它们会停下来等我们解开绳结。但是电动机什么也不会管,只会不停地运转,直到网子被撕破。”
这真是个惊喜。浮游生物研究者柳博芙·奥博基纳对我们说,用渔网捕鱼的方式早就不存在了。救援队的奥列格和叶夫根尼也曾经告诉我们,只有在历史图片中才能看到用马捕鱼的场景。然而在色楞格河三角洲的深处,这些传统依然存在于当地人的日常。贝尔加湖实在广阔,一边的人并不了解对岸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兰茹罗沃村还有其他被认为属于“过去”的传统:萨满。他为整个村庄服务,每天上午为病人提供治疗,下午——至少在特定的下午,去抚慰森林之灵。
50岁出头的萨满卡尔·波米辛在当地锯木厂工作人员的宿舍里点燃一块杉木树皮,一边嘟囔着布里亚特咒语,一边把烟吹到屋内各个角度。仪式过后,锯木厂的工人驱车进入森林,六名工人跪在一棵松树前,低头祈祷。萨满把酒洒向树皮,“森林之灵,原谅这些伐木的人,保护他们不受到意外的伤害,让工具不生锈,树木生长,木材价格飞涨吧,”萨满祈祷着。
78岁的吕波芙·莫霍多娃在贝加尔湖冰面上滑行自如。这双溜冰鞋是她七岁时父亲送给她的,直到现在,她还经常穿着它们去附近超市购买食物,或者从湖中取水甚至放牛。
吕波芙奶奶向摄影师展示她孙女的照片,旁边则是她自己年轻时候的倩影。她一直生活在贝加尔湖沿岸,对这里极为熟悉。
在贝加尔湖北岸、贝阿铁路沿线的北贝加尔斯克站,一位妇女亲吻着列车长。贝阿铁路全长4000多千米,位于西伯利亚大铁路以北,是世界首条大范围穿越永冻土地带的铁路,铺设的是针对恶劣地形和天气条件的特殊轨道,建设成本高达140亿美元,被称为“世纪工程”。
兰茹罗沃村大约有居民500人,都是布里亚特人。数代人一直靠捕鱼为生。兰茹罗沃村过去就在河口处,上世纪50年代,贝加尔湖唯一的出水口安加拉河筑起大坝,以便向工业城市伊尔库茨克提供能源。这导致贝加尔湖水位上升了一米,湖水深入色楞格三角洲,淹没了老村庄。当时的苏联当局在上游方向几公里处为居民新建了住所,但不再是渔民们之前习惯的蒙古包,而是今日村庄所呈现的俄罗斯木屋。村长尼古拉·皮诺耶夫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萨满波米辛就坐在他身旁,他的妻子负责开车。他们和一辆满载村民的大巴一道前往色楞金斯克镇,晚上在那里一起庆祝布里亚特新年。
宴会厅中,数百人济济一堂,大都身着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其中一些人曾经居住在兰茹罗沃村,现在在地区首府乌兰乌德工作,村里的住所就用作度假屋。一个女子带着她的儿子四处分发名片。“阿尔达尔·费奥多罗夫”,他们读到,“房地产经纪人”。很难把这个年轻人和渔村的木屋联想到一处——渔民们迟疑地握着他的手,好像害怕碰碎什么昂贵的东西。
舞蹈队和合唱队表演过后,当地的官员发表讲话。他们说,过去的一年很好、非常好,新的一年会更好。只有一位官员轻描淡写地提到“关于鱼的小问题”,并承诺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村长皮诺耶夫带着平静的微笑鼓了掌。实际上对兰茹罗沃村来说,那可不是个小问题。针对贝加尔鲑鱼的禁捕令几个月前就开始生效。暂时没有对村民造成影响是因为冬季在结冰的色楞格河三角洲可以捕到其他的鱼类。但每到夏天,他们难免要和祖祖辈辈一样乘船进入湖中,捕捞奥木尔。一旦冰层融化,兰茹罗沃村的村民还能以何为生?“看看吧,”皮诺耶夫耸了耸肩。这个村庄已历经诸多变迁。但是,如果禁止捕鱼,那如何还叫渔村?在人口稠密的南部湖岸地区,大多数人已经放弃捕鱼。向游客出租房屋反倒容易过活。
在宴会桌的另一头,年轻的房地产经纪人正对着萨满波米辛说:“房地产,房地产就是布里亚特的未来。”
当落日将冰层染成紫色,叶夫根尼神父的队伍到达贝尔加湖东岸的马克西米哈村,宿营地已准备就绪,就在当地教堂内。教区的女信徒们上前亲吻神父的手以示问候。“神父!”她们喊道,“你看起来气色很好!赞美上帝!”
十点钟后,叶夫根尼神父将吃晚餐时沾在胡须上的面包屑擦了下来。谈话时间终于来了。
一场布道徐徐展开,关于恐惧与仇恨。神父说,俄罗斯受到各方面的威胁。在东方,中国伺机而动。在西方,美国虎视眈眈。二者中间是在劫难逃的欧洲,欧洲人将在虚伪的宽容与自由重自取灭亡。拥有广阔疆界的俄罗斯是孤独的,半个世界都企图染指其中,自古皆是。
叶夫根尼神父指着炉子上方的圣因诺肯蒂像说,这个人在19世纪改变了西伯利亚人的信仰,并将俄国人的信仰一路带到阿拉斯加,如果不是一个软弱的沙皇将阿拉斯加卖给了美国人,今天那里很可能是俄罗斯和東正教的。这就是我们要祈祷的原因,神父总结,这样贝加尔湖就不会沦于同样的境地。
众信徒眼中闪烁着赞许的目光。
夜祷之后,信徒们沉入梦乡。大厅中鼾声此起彼伏。外面,贝加尔湖在月光下静寂无声。
只有画像中的圣因诺肯蒂大睁着双眼,俯视着沉睡的朝圣者们。明天,叶夫根尼神父将再次带他走上结冰的湖面,那样俄罗斯也许永远不会解冻。
茫茫冰雪世界,一个人拖着雪橇踽踽独行于贝加尔湖沿岸树林中。冬季,冰封的贝加尔创造出此前没有的道路,吸引着来自本不属于这里的各路人等,不同的观点也在此交汇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