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最早的欧洲人？

安德鲁·柯里

史前欧洲有三次移民浪潮。最后一次发生在大约5000年前，是来自俄罗斯骑马放牧的亚姆纳亚人，他们建造起气势恢宏的土冢，比如塞尔维亚扎巴利附近的这座。

亚姆纳亚人带到欧洲的马术在他们的故乡依然存在。在乌克兰霍尔季察岛上的扎波罗热哥萨克博物馆，一名骑手展示了高超的技巧，这些技巧使哥萨克人从15世纪开始就成为令人畏惧的勇士。

欧洲人的祖先曾经是“纯粹的”，这个念头自长毛猛犸象时代以来早在纳粹之前就一直激励着理论家。它给白人种族主义提供长期的滋养，近年来，还引发了人们对移民影响的担忧：这种担忧已经快到撕裂欧盟、扰乱美国政治的程度。欧洲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们究竟从哪里来，对于这些问题，科学家们正在提供新的答案。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自冰河时代以来，这片大陆就一直是一个大熔炉。今天生活在任何国家的欧洲人，都是来自非洲、中东和俄罗斯大草原的古老血统的混合体。考古文物、对来自古代的牙齿和骨骼所做的分析以及语言学，都提供了相关证据。尤其是来自古遗传学这一新兴领域的研究成果。在过去十年里，我们已经可以实现对生活在数万年前的人类的整个基因组进行测序。而近几年的技术进步，使得这种做法既便宜又高效;一具保存完好的骨架，现在500美元左右就能做测序。由此造成的结果是，新信息的爆炸正在改变考古学。仅在2018年，就有1000多个史前人类的基因组得到确认，其中大部分是多年前挖掘出来、目前保存于博物馆和考古实验室的骨骼。在这个过程中，关于欧洲人基因纯度的任何概念都在基因检测的浪潮冲击下荡然无存。

对古代基因组的分析，与今天的个人DNA测试工具相当，只不过测试对象是那些在人类发明出文字、轮子或陶器之前很久就已经亡故者。这些基因信息惊人地完整：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到喝牛奶不消化，所有这些都可以通过不到40毫克的骨骼或牙齿来加以确定。与个人DNA测试一样，这些结果揭示出古老人类祖先的身份和起源方面的线索，从而得以对远古人类的迁徙路线一窥端倪。

现在很清楚了，人口流动的三大趋势塑造了欧洲史前史的进程。移民带来了艺术和音乐、农业和城市、驯养的马和车轮。他们带来了今天欧洲大陆大部分地区使用的印欧语系。甚至可能还带来了瘟疫。西欧和中欧基因构成的最后一批主要贡献者——也可以说是最后一批早期欧洲人在差不多5000年前从俄罗斯大草原来到这里。是他们完成了巨石阵的建造。

在一个围绕移民和边界展开争辩的时代，科学研究发现，欧洲是一个移民大陆，而且一直都是如此。“今天住在一个地方的人，并非很久以前住在那里的人的后代，”哈佛大學古遗传学家戴维·赖希说，“原住民是不存在的——所有重提种族纯洁性的人，都将面对这个概念的无意义。”

从古人的牙齿和骨骼中提取的DNA使研究人员能够了解人口在时光进程中发生的变化。随着DNA测序成本大幅下降，像德国耶拿这些实验室的科学家已经能够阐释过去人类迁徙的模式 。

在瑞典，古老的岩雕（红色油漆为现代所加以便观看）反映出移民带来的文化嬗变，他们始于冰河时代来自非洲的狩猎采集者，之后随着冰川的退缩北上。他们的DNA仍然普遍存在，尤其是在波罗的海南部的国家。

第一波浪潮走出非洲

32年前，对活人DNA的研究帮助我们明确了人类有一个共同的家谱，以及一个原始时代的迁徙故事：所有非洲之外的人都是6万多年前离开非洲大陆的祖先的后裔。大约4.5万年前，第一批现代人冒险进入欧洲，一路穿越中东。他们的DNA表明，他们有深色的皮肤，也许还有浅色的眼睛。

那时欧洲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地方。这片大陆的部分地区覆盖着数千米厚的冰层。在足够温暖的地方，有野生生物出没。也有其他人类——跟我们不一样的尼安德特人，其祖先早在几十万年前就已走出非洲，已经适应寒冷和恶劣的环境。

第一批现代欧洲人以狩猎和采集者的身份生活在小规模游牧式的部落里。他们沿河而行，从多瑙河位于黑海的入海口缓缓深入到西欧和中欧。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从DNA看，他们与尼安德特人有过融合，而后者在5000年内就消失了。今天，一个典型欧洲人大约有2%的基因组由尼安德特人的DNA构成。一个典型的非洲人则没有。

当欧洲进入冰河时代，现代人类在不结冰的南方存活下来，慢慢适应了寒冷的气候。根据一些对人口数量的估算，在2.7万年前，他们的数量可能只有1000人。他们以大型哺乳动物为食，如猛犸象、野马、驯鹿和现代牛的祖先欧洲野牛。他们在栖身的洞穴里留下了以猎物为原型的壮观绘画和雕刻品。

距今1.45万年前后，欧洲开始变暖，人类随着冰川的退缩北上。在随后几千年里，他们发明了更复杂的石器，并以小村落的形式定居下来。考古学家称这一时期为中石器时代。

20世纪60年代，塞尔维亚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个中石器时代的渔村，它坐落在多瑙河一处弯道的陡峭悬崖上，靠近河流最窄的地点之一。这个被称为莱本斯基维尔的地方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始于大约9000年前的定居点，可以居住100人。一些住处装饰着半人半鱼的雕刻。

在莱本斯基维尔发现的鱼骨表明，那里的人们极其仰赖河中鱼类。今天，古村遗迹被保存在一个俯瞰多瑙河的船型遮蓬之下;眼睛大睁的河神雕塑仍然在远古的壁炉边守望。“他们的饮食中七成是鱼，”当地负责人弗拉基米尔·诺伊科维奇说，“他们在这里生活了近2000年，直到被耕种的农民取而代之。”

第二波浪潮出安纳托利亚

安纳托利亚中部的科尼亚平原是现代土耳其的粮仓，这是一片广袤无际的肥沃大地。在这里，早在暴风雨开始溅起四周尘土之前，你能就望见远处地平线上它们遮蔽群山的景象。利物浦大学的考古学家道格拉斯·贝尔德说，自从人类开始耕种以来，农民一直以这里为家。十多年来，贝尔德一直在这里挖掘一个名为邦库克鲁的史前村庄。大约在1万300年前，也就是新石器时代初期，这里的人们开始小块小块种植二粒小麦和单粒小麦，可能还开始牧放小群的绵羊和山羊。

在土耳其西北部的新石器时代村庄阿克托帕克利克出土的大约7700年前的文物为揭示早期农业提供了线索。一块带有小麦图案的陶瓷碎片（4）和一块磨石（3）佐证了谷物种植的存在。女人的陶像（2）可能象征着生育能力。从葬于此处的人类头骨（1）中提取的DNA帮助研究人员追踪早期农民向欧洲的传播情况。来自亚姆纳亚人的故乡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文物，包括（1）公元前2500年前的坟墓中发现一个四轮马车模型，与他们穿越大草原时使用的一样;（2）青铜刀刃;（3）鱼牙项链;（4）游戏用羊踝骨;（5）涂有天然粘土颜料赭石的人类头骨;（6）公元前3000年一座120厘米高的人形墓碑，带有斧头和马的图案。

诚如其名，不到一千年的工夫，新石器时代革命向北穿过安纳托利亚传播到欧洲东南部。到大约6000年前，整个欧洲都能见到农牧民的身影。

农耕实践从土耳其或者黎凡特传至欧洲是早已明确的事情，但欧洲是否也是从同样的地方获得农民的呢？答案并非那么显而易见。数十年来，许多考古学家认为，这一整套革新——农耕，还有陶器、经过打磨能够清理森林的石斧、结构复杂的定居点——并非由移民带至欧洲的，而是通过贸易和口口相传，从一个山谷传到下一个山谷，已经生活在欧洲的狩猎采集者采纳了新的工具和新的生活方式。

第三波浪潮走出大草原

但是，來自邦库克鲁的DNA证据表明，迁徙与此有很大的关系。邦库克鲁的农民把逝者保存在身边，将遗体呈婴儿的姿态埋在住处下面。从2014年开始，贝尔德把从十几处坟墓中搜集来的头骨碎片和牙齿中提取的DNA样本送到瑞典、土耳其、英国及德国的DNA实验室进行检测。

在科尼亚平原的高温下，许多样本经过数千年后已经严重衰变，无法产生太多DNA。但德国马克斯·普朗克人类历史科学研究所的约翰内斯·克劳泽及其团队测试了几块岩骨样本的取样。岩骨是内耳的一小部分，比小手指的指尖大不了多少;它也是人体密度最大的骨骼。研究人员发现，在骨骼其他部分可资利用的DNA遭高温破坏后，遗传信息在这里还能保存很长时间。这一发现，加上更好的测序设备，有助于推动古代DNA研究的大爆发。

邦库克鲁的岩骨果然有料：由此提取的DNA与数世纪后在西北几百公里处生活、死亡的农民的DNA匹配。这意味着早期的安纳托利亚农民在迁移、传播他们的基因及生活方式。

他们并未止步于东南欧。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的后代沿多瑙河经过莱本斯基维尔，深入欧洲大陆的心脏地带。另外一些人则乘船沿地中海航行，在沿途各岛（如撒丁岛和西西里岛）落脚安顿，他们在南欧的定居地点远至葡萄牙。从邦库克鲁到英国，在农业首次出现的地方都会发现安纳托利亚人的遗传特征。

那些新石器时代的农民大多拥有浅色皮肤和深色眼睛——与他们当时并肩生活的许多狩猎-采集者相反。“他们的外表不同......说着不同的语言，”哈特威克学院的考古学家戴维·安东尼说，“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分开的。”

在整个欧洲，这种逐渐发生的初次接触是不甚友好的，有时需要长达数个世纪的酝酿。几乎没有证据表明，一群人采用了另一群人的工具或传统。即使双方混居一处，通婚的情况也罕见。“毫无疑问，他们彼此是有联系的，但他们没有交换妻子或者丈夫，”安东尼说，“与所有的人类学课程相反，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性的交往。”对非我族类的恐惧由来已久。

大约5400年前，一切都变了。在整个欧洲，繁荣的新石器时代定居点突然齐齐缩小或消失。这一戏剧性的衰落让考古学家们困惑了几十年。 “东西越来越少，材料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少，地点也越来越少，”克劳泽说，“如果没有重大事件发生，这是很难解释得通的。”但并没有出现大规模冲突或战争的迹象。

经历了500年的缺口之后，人口似乎又开始增长，但出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在欧洲东南部，新石器时代的村落和人人平等的墓地被埋葬着成年男性的独墓所取代。再往北，从俄罗斯到莱茵河，出现了一种新型文化，其陶器是用细绳压进湿粘土形成的图案来装饰的，因此被称为“绳纹器文化”。

这可能不是亚姆纳亚人对欧洲发展所做出的最大贡献。他们抵达欧洲大陆的时间与语言学家认定的印欧语系最初的传播时间相吻合。印欧语系拥有数百种语言，都被认为是从一种单一的原始印欧语言演变而来的，自19世纪以来，对于它的使用地点和使用者一直存在争议。有一种理论认为是新石器时代来自安纳托利亚的农民把它与农业一起带到了欧洲。

巨石陣在公元前3000年开始建造之际，生活在英国的是新石器时代的农民。1000年后，在它完工时，新石器时代的人已被亚姆纳亚人的后裔所取代，也许是因为后者携带了瘟疫的缘故。

德国学者古斯塔夫·科辛纳在一个世纪前提出另一个理论，认为原始印欧人是北日耳曼人的一个古老种族——是他们造出了绳纹器和斧头。科辛纳认为，过去人们的种族渊源可以从他们留下的东西中推断出来。

“明确界定的考古文化区域，毫无疑问与特定人群或部落的区域相对应，”他写道。

科辛纳认为，原始印欧人北日耳曼部落向外迁移，控制了一个几乎延伸到莫斯科的地区。纳粹宣传者后来将此作为现代雅利安人作为“优等民族” 入侵东欧的理论依据。

在某种程度上，因为这个原因，“二战”后的数十年里，关于古代文化嬗变可以用迁徙来解释的观点在一些考古圈子里声名不佳。甚至在今天，当遗传学家在欧洲地图上画出表示文化变迁的粗体箭头时，一些考古学家都会感到不舒服。“这种简单性可以追溯到科辛纳，”身为德国人的海德说。“它让人想起那些金发碧眼的老恶魔，怎么从‘二战后禁锢他们的地狱里又跑回来了。”

然而，可以提供远古人类生物学直接信息的古代DNA已经成为反对科辛纳理论的有力论据。首先，它证明了亚姆纳亚人及其后裔恰如其时地深入欧洲的传播过程，DNA证据支持了语言学家们所青睐的理论：原始印欧人是从俄罗斯大草原迁移到欧洲的，而不是相反。其次，它与考古学一起，等于是否定了科辛纳所谓“欧洲存在某种纯粹种族，且可以从其留下的文物中辨认出来”这一说法。

今天所有的欧洲人都是混血儿。一个典型欧洲人的基因构成包括比例大致相当的亚姆纳亚人和安纳托利亚的农民，和比例小得多的非洲狩猎采集者。但也存在区域差异：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人有更多的“东部牛仔”基因，西班牙和意大利人有更多的安纳托利亚农民的基因，波罗的海和东欧人身上则有大量狩猎采集者的DNA。“在我看来，DNA测试的新结果瓦解了我们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未与其他人混合的民族主义范式，” 哥德堡大学的克里斯蒂安森说，“其实并不存在丹麦人、瑞典人或者德国人这样的东西。”相反，“我们都是俄罗斯人，都是非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