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靖
(华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词典编纂的主要工作和主要目的是释义,“对此,词典学界早已有共识。”[1]事实确实如此,许多学者[2][3][4][5]都强调了释义在词典中的核心地位。词典中的例证、注释、辨析等无不与释义有关,正如兹古斯塔所说:“词典编纂者所有的裁夺,几乎都与在词典中如何处理词义有直接、间接的关系。”[6]然而问题是如何理解“释义”这个术语本身,《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对其的解释是:“解释词义或文义”,这一解释较好地代表了人们对“释义”的普遍认识,但其存在着这么一个前提预设,那就是:词有意义。本文认为,这一预设至少面临着两大挑战:(1)单个词没有意义;(2)即便有所谓的“意义”,也是由词汇关系所承载的。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由得要问:“释义”是个伪命题吗?或换言之,应该怎样理解“释义”?
词到底有没有意义?维特根斯坦认为:“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使用。”[7]而语言的使用是千变万化的,这样以来孤立的词就似乎可以有无数个不确定的意义。无数不确定的意义就相当于没有意义。
Evans曾举下例说明词义的多变性[8]:
(1)France is a country of outstanding natural beauty.
(2)France is one of the leading nations in the European Union.
(3)France beat New Zealand in the 2007 Rugby World Cup.
(4)France voted against the EU constitution in the 2005 referendum (全民投票)
“France”在(1)中是个地理概念,在(2)中是个政治概念,在(3)中是指2007年代表法国的橄榄球队,在(4)中是指2005年就欧盟宪法投票的法国选民。以此类推,人们还可以列出更多个不同意义的“France”,可见一个词并不是真的没有意义,而是没有固定的意义,意义的灵活性和多变性是语词的本质。
词典学家Hanks也曾专门以《词有意义吗?》为题撰文探讨过这个问题,他在文中透露其他一些词典学家如Sue Atkins也认为孤立的词无意义。Hanks以“bank”为例说明了词义的模糊性。他认为提到“bank”人们会想到两大明显的意义“岸”和“金融机构”。但是在做“岸”讲时它的意义是不确定的,如,这个“岸”一定是指“河岸”吗?(沟渠的岸呢?)这个“岸”是“沙岸”还是“石岸”?“湿的”还是“干的”?长草了没有?…… 在做“金融机构”讲时,“bank”的意义也是不确定的,它可以指银行机构、银行建筑、银行职员甚或其它,如下例[9]:
(5)commercial banks(银行机构)
(6)[He] assaulted them in a bank doorway.(银行建筑)
(7)The bank defended the terms of the agreement. (银行的人)
(8)data bank/blood bank/seed bank/sperm bank(存放某物的场所)
因此,Hanks得出这样的结论:语义是“事件(events)”而非“实体(entities)”,独立于交际情景之外的词典词条严格来说没有“语义”,只有“语义潜势”,这些语义潜势有待于在具体的使用中被激活。[10]
Talmy还观察到了语义“中性”(neutrality)现象,中性是语义的一种百科特性,即语义在现实中的数量、体积、尺度方面的指称有很大的弹性,如[11]:
(9)The ant crawled across my palm.
(10) The bus drove across the country.
(9)中的蚂蚁只是爬过了数寸大小的巴掌,而(10)中的巴士却可能穿过了万千公里的土地,尽管距离长短悬殊,但两个句子用的词都是“across”。可见,“across”所指的空间概念是可大可小的,小到方寸之间,大到十万八千里,“across”的这种特点被称作数量中性(magnitude neutral)。中性是非常普遍语义的特征,除了上述的数量中性外,还有形状中性(shape neutral)、体积中性(bulk neutral)等。
综上所述,Evans点明了词义的多变性,说明语词意义的活性很强;Hanks强调了词义的具体性,说明只有在具体的语境中才能激活语词的意义; Talmy论证了词义的抽象性,说明语词意义的弹性很大,在现实世界中可以对应较大跨度的指称。词义的具体性、多变性和抽象性同时指向了词义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这就对词典释义的传统理解构成了挑战,因为人们想当然地以为释义就是“解释词义”,然而如果要解释的“词义”根本就不存在,词典释义就会彻底失去方向。当然,事情还远没有糟糕到这种程度。正像Hanks最后所说的那样:“词义是存在的,但不是传统理解的那种存在”,而是以语义潜势的形式存在。[12]也就是说,Hanks先前所说的语词没有意义是指语词没有传统上所理解的那种意义。Hanks对词典释义的解决方案是:词典释义其实并不是在释词的“意义”,而是在释词的“语义潜势”。
传统观念一般认为意义是词语的内容,而关系是词语的形式。词义就好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它就在那里,等着人们去发现。实际上,所谓的“词义内容”恰恰是在词汇系统关系网络中所体现出来的相对价值,词语的意义特别是词语的语言义,从来源上讲首先体现的是概念关系而不是概念内容(虽然词义包含的有概念内容),因为词的产生是人们对客观世界进行概念范畴化和词汇化的结果,范畴化的本质就是类别的切分,这种切分的形式化表达就形成了词。一个明显的事实就是概念切分关系的差别会导致词义的差别,而概念内容的差别不一定会导致词义的差别(除非这一内容差别是由切分造成的),如前文例9和例10中的across虽然内容差异大,但语言义相同。认为语词的意义由概念关系决定,这并不妨碍语词也包含着概念内容,但由于概念内容比概念关系更易被人感知,结果喧宾夺主,掩盖了概念关系的关键作用。下面我们通过英汉两种不同语言的比较来说明这个问题。
华语社区的人都知道“表哥”、“表弟”的意义,也知道“表姐”、“表妹”的意义,还知道“堂兄堂弟”、“堂姐堂妹”的意义。当然也可以理解“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的意义,然而在学英语之前我们可能不知道这些概念可以放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形成一个独立的单位。而英语中就有这样的一个单位,它是“cousin”。“表兄妹”、“堂兄妹”与“cousin”的不同,表面看是这些语言符号所承载的概念内容不同,而实质上是由于他们所反映的概念关系的不同造成了这种概念内容的不同。具体来说,这里是概念切分关系的不同。也就是说,不同语言背后的意义系统其实是大同小异的,就好比大家都有一块差不多一样的蛋糕,蛋糕相同但切法不同。切法造成的差异不能等同于蛋糕本身的差异。因此,“语义学具体关注的应是语言的概念组(conceptual organization)。”[13]注意,这里所说的是“概念组织”而不是“概念内容”,“组织”就相当于结构和关系,因为只有依赖概念关系才能界定概念内容。
即使两种语言的语词所指称的概念内容有很大不同,甚至完全不同,但对概念关系的切分相同则语义也往往被视为相同。Fillmore曾调查过不同国家“breakfast”的语义结构成分,结果发现各地早餐千差万别[14]:
德国:咖啡、面包、果酱、硬壳蛋等
英国:咖啡、面包、果酱、腌肉、煎蛋、牛奶、果汁等
中国:稀饭、豆浆、馒头、肉包、油条、咸菜等
可见,早餐的概念内容对中、德、英这三国人来说是大不相同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中国人把英国的“咖啡、面包”叫“早餐”,英国人把我们的“油条、稀饭”叫“breakfast”,从这个角度讲“早餐”和“breakfast”的语言义(sense)并没有区别,因为“早餐”和“breakfast”的语义反映的是一组相同的概念关系。如果把一日三餐作为一个日常饮食的小型意义系统的话,“早餐”和“breakfast”都对这一意义系统进行了相同的切分:早晨吃的,一天中的第一餐。也就是说,它们反映了相同的概念切分关系。
由以上的论述可知,概念关系的切分差别必然会导致词义的差别,而概念内容的百科差别不一定会导致词义的差别。因此,词义是由概念关系而非概念内容决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词典释义,并不是释“义”而是释“关系”。
既然词义以潜势的形式存在,那么词典释义释“潜势”与释“关系”有没有冲突呢?“潜势”侧重指潜在的可能,语义潜势实际上是指语言的静态义只是一种可能的意义,它有可能在实际使用中得到实现也有可能得不到实现。一个语言单位(词或短语)的语义潜势往往有多种可能,但原型性的主要语义潜势一般只有几种或几十种。
Hanks提出语义潜势是指某个词潜在的语义成分集合,在这一集合中,不同的语义成分单元组合在不同的语境中被激活就产生了不同的意义。[15]这种不同的语义成分单元组合说到底还是概念切分关系。如,Fillmore曾对“climb”进行过语义分析,将其切分为两大缺省语义成分(default interpretation)“CLAMBER” 和“UP”, 在 下 例中,这两大语义成分又被分别以不同的组合方式激活[16]:
(11)the two men who first climbed Mt Everest. [UP爬上]
(12) I climbed into the back seat.[CLAMBER爬]
(13) He climbed a gate into a field.[CLAMBER爬+UP爬上+DOWN爬下]
由例(11)至(13)可以看出,同一语词不同意义的产生源于对缺省语义概念成分的不同切分方法造成的。同时,在具体的使用中词义表达的是哪几种概念成分组合是受该词与其他词的组配关系限制的。因此,某个语义潜势的激活是某种概念关系被激活的结果。释“语义潜势”说到底还是要释“概念关系”,因为语义潜势的疆界受语言系统关系所制约,语义潜势可以由词汇语义关系所锚定。
通过对英汉语言的观察和对比,我们初步总结出词典编纂不可忽视的三大概念关系:一是,概念切分关系;二是,概念组配关系;三是概念衍生关系。下面分别举例简要论述。
前文所举的汉语“表兄妹”与英语“cousin”,“早餐”与“breakfast”,以及“climb”语义潜势的激活过程涉及的就是概念切分关系。又如,英语把时间概念系统切分为“yesterday”、“today”和“tomorrow”,而汉语也相应地切分为“昨天”、“今天”和“明天”。二者的语义(sense)相同,因为它们都切分出了相同的概念关系,尽管二者的概念内容可能会有不同。比如我们今天在广州写信给英国人称“今天(6月15日)凌晨4点”,而在英国那里却可能是“昨天(6月14日)晚上21点”。虽然这种差异在政治、经济、法律、军事、外交等层面不可小视,但是在语义层面它不是语言学家重点关心的问题。这种差异不是语言差异,而是时空位置造成的现实差异。因为即便写信的人不是我们而是来广州的英国人,他所指的今天和我们指的今天也会是一模一样的。词义切分关系在词典中主要通过释义、括注、插图、参见以及语义辨析等部分来体现。
词义的构成主要与概念的切分关系有关。句子意义甚至语篇意义的构成则主要与概念组配关系有关。切分关系的差别会导致词义的差别,而组配关系的差别则不一定会导致句义的差别。如:
(14) He called me.
(15) He gave me a call.
(14)和(15)的意思是相同的,只是认知域的映射方式不同,(14)映射的是动作,(15)映射的是物体(把动作行为隐喻为了物体,所以可以“give”)。但如果把(14)和(15)改为:
(16)I called him.
(17)I gave him a call.
则句义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可见,概念组配关系主要涉及到了语言的语法义(如施动被动等论元角色的实现问题),这在词典中的解决办法主要靠展示目标词组合搭配模式,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有待于更加深入的单独探讨。
概念衍生关系主要反映的是多义词各个义项间引申、演变的关系。词在刚刚产生的时候往往是单义的。这一原始义的语义成分在经过凸显、转喻和隐喻的认知处理后,演变成了多个意义。比如,英文词“bar”从形状(条形)和功能(封堵)这两路径上得以凸显、拓展,最终发展到了一二十个稳定的词义,见图1。[17]
图1 Bar的义项关系
对概念衍生关系的处理在词典中,主要体现在义项划分、义项排序和引导词的安排等方面。[8]处理好这些关系,可以使词义的阐释和理解更加符合人们的认知规律。
最后,回到本文关心的核心问题上来,释“义”是个伪命题吗?是的。至少,从传统的认识上来说是的。如果把“义”理解为静止的概念内容,则无“义”可释。因为:一,孤立的语词没有意义,只有语义潜势;二,语义潜势的语义概念成分的切分、组配、衍生关系是语义产生的关键因素。所以,说到底词典释义不仅是释“义”而且是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