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士”逸墨:红学泰斗周汝昌字里诗外

2019-10-14 01:14
海燕 2019年9期
关键词:庚辰周汝昌石头记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诗人陆放翁的这句联语流传千年,警世鞭策,发人思省。红学泰斗、解味道人周汝昌先生深悟其中三昧。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创立“自传说”新红学,成为一代红学宗师。1927年夏季,刚从海外归来的胡适在上海花重金购得一部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这个本子只存了第一至第八回、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共十六回,其中还有很多书页残缺。胡适在与戚序本、程甲本、程乙本进行了比对校勘后,揭示了这部“甲戌抄阅再评本”的独有价值:“脂本是《红楼梦》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适之先生视此本为平生秘本,向不轻易示人。

1947年,时在燕京大学读书的周汝昌在《天津国民时报》副刊上发表《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受到时任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先生重视,两人开始书信交往,正是在胡适先生启发下,年轻的周汝昌开始了毕其一生的红学考究之路。1948年夏初,正在撰写《红楼梦新证》的周汝昌提出观看《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请求,胡适先生慷慨地将这部珍贵的孤本借给他细看,后又托燕京大学孙楷第教授将自己珍藏的《四松堂集》乾隆抄本和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戚序本拿给他研究。周汝昌与四兄周祜昌利用一个暑期录副甲戌本,五个多月后完璧归还。而那部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戚序本则留在了周家。1948年12月16日胡适南下,一生藏书俱皆抛下,只随身带走了这一十六回的甲戌本和一部程乙本。

1948年夏秋之交,周汝昌得知徐星署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八十回本(即“庚辰本”)在京城出现,藏家高价待沽,虽有胡适、张伯驹等大学者收藏家鼎力相助,但限于财力,周汝昌终与庚辰本失之交臂。直到1949年初,周汝昌方从藏书家陶洙先生处借得庚辰本八册“照相本”。同年春,庚辰本《石头记》终归燕大图书馆,周汝昌据此写下《真本石头记之脂砚斋评》,首次提出:“甲戌抄阅再评本”、“庚辰秋定本”和“有正戚序本”为《石头记》三大现存真本。

1962年胡适去世后,甲戌本寄藏于美国康乃尔大学图书馆,现已被上海博物馆购藏。庚辰本归于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唯有胡适当年惠借给周汝昌被其用作底本核校庚辰本的两大函二十册的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戚序本,在周祜昌咸水沽家中被“抄”走,至今不知踪影。2005年人生暮年的周汝昌出版了《我与胡适先生》一书,回忆起自己八十多年坎坷又顺利的一生,他说真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手上这件周汝昌先生行书条幅,书录《秋爽斋一首》,笔锋爽利,字如屈铁,瘦劲奇伟,诗书俱佳,引首署朱文闲章“响晴轩”,文末押白文“周汝昌印”名章,落款为:“八十四盲士周汝昌。”现代轴头装裱,纸白版新,品相完好。十多年前通过书法江湖网,由一位山东收藏家友情转让,为周汝昌先生晚年盲书“红诗”的经典作品之一。若以文人书法论,也是一件当世文豪独领风骚的艺术佳品,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收藏价值,自在书屋因拥有这件周汝昌墨宝而书香远溢。

周汝昌(1918—2012),生于天津。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别署解味道人。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诗人、书法家,是继胡适先生之后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被誉为当代“红学泰斗”。周汝昌先后任燕京大学西语系教员、华西大学与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编辑、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2010年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首批终身研究员。

周汝昌出生于天津咸水沽镇。祖父名周铜,捐过清朝“同知”,父亲周景颐,为光绪年的末科秀才。周汝昌自幼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小学时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同学送他一个称号“铁第一”。就读天津南开中学时,他的英文水平可与老师论伯仲,从初中时期便热衷于古典诗词的创作,高中毕业时,以第一名成绩进入燕京大学王牌的西语系。在大学期间,周汝昌与京城文化名流许宝蘅、郑诵先、张伯驹等诸先生们填词作赋,唱酬交往,是新文化运动当时新、旧两大阵营都认可的青年才俊。毕业时,他的论文为英译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著作《文赋》,令中外教授举座皆惊,全票通过,老师们还破例请学生周汝昌吃饭庆贺。这年正值燕大开办中文系研究院,周汝昌在教授们的举荐下应考,成为研究院录取的第一名研究生,他又将《二十四诗品》译成英文介绍到欧洲,也把英国著名诗人雪莱的《西风颂》以《离骚》的文体翻译成中文。20世纪80年代,周汝昌还用英语在北京给40多家外国驻华使馆官员讲解过《红楼梦》,据说当时场面如磁铁聚沙。

做为红学泰斗,周汝昌自谦不是书法家,但自认对“书学”下功夫比对“红学”多得多,周汝昌精研书法理论,著述《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详尽解读中国书法最基本内涵、学识、意义,并从理论上考证了王羲之书法“遒媚”的真正含义,是当代中国独树一帜的书法理论家。同时,他也是一位百折不回,令人尊敬的书法实践者。周汝昌自幼习字,初习柳公权,进而醉心欧楷,致力于唐人写经。但平生多临习右军帖,深研《兰亭》,最终徜徉于书圣王羲之的书体中,他背临《兰亭序》能达到乱真的境界。周汝昌的书法以帖为宗,横逸飞动,笔笔不苟,使转敷畅,作草如真,天骨遒美,逸趣蔼然,在当代大学者中独具风格。当年有人质疑他的书体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周汝昌则慨然回答:我怎能临摹那瘦削无力的书体,书圣是我顶礼膜拜,一生的追求。可惜周汝昌于1954年,未到不惑之年却双耳失聪,1974年,人过中年又因用眼过度,两眼近乎失明,右眼只有0.01的视力,只有靠两个高倍放大镜叠在一起,才能看书写字。70岁后极少动墨,故而书法作品极少,颇为珍贵。80岁前后,有时用毛笔写大字,只能令家人展纸,凭感觉落墨,但仍能潇洒自如,转折有力有节,偶尔个别字局部会有模糊,但却增添一分拙朴的意趣。

这件周汝昌行书条作于2001年前后,运笔流畅,起承转合,交待清楚,无有模糊,且布局疏朗,结构严整,是周汝昌先生晚年的一件用心之作。2002年3月,“北京当代著名学者书法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举行,周汝昌与张中行、季羡林、徐邦达、启功、任继愈等22位学者书法作品集体亮相,这是周汝昌书法作品唯一一次公开展出。

周汝昌曾自述:“我自十五岁知有长短句之体,酷爱之,自此锐意为倚声之学。”1941年,他在燕大读书选修顾随先生唐宋词选课,“胸臆大开,倾倒不已”,真正步入诗词正途。60年代始,周汝昌诗作大部分以《红楼梦》为主题,凸显了其“为芹辛苦”的志业与信念。1979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石头记人物画》,由刘旦宅绘画,周汝昌题诗,一画一诗,共40幅,珠联璧合,相得益彰。2004年《诗红墨翠——周汝昌咏红手迹》由书海出版社出版,共收入周汝昌113篇题咏之作,是一部全面反映周汝昌学术成果与诗书艺术的作品集。

“春明秋爽各风流,轩敞高斋笔亦遒。裁得诗笺连文几,些山滴水愿同酬。”这首《秋爽斋》颇具《竹枝词》曲风,是周汝昌先生数百首题咏红楼人物中的一篇佳作。秋爽斋本是《红楼梦》中才女探春的住处,《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有段描述秋爽斋的文字: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读过这一章回,周诗中的“春明秋爽”“轩敞高斋”其义自现。而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则全文照登探春的一副花笺,即致宝玉的一封私信,字里行间展示“秋爽居士”“蕉下客”的过人文才,周诗中的“诗笺”“文几”“些山滴水”皆从此款语温言的私信中化出,足显一代红学大师的浓厚功力。

己亥苦夏,天燥少雨,蝉鸣彻夜。今年销夏读书不多,但著名学者钟叔河先生的《念楼学短》一直成为枕边书。《念楼学短》本是钟先生写给孙辈的一套古文入门书,公开出版后却洛阳纸贵,堪称“百字版的《古文观止》”。三伏起日,超强台风“利奇马”强势来袭。是夜,风声敲打雨窗,连湾风雨大作,灯下漫读《念楼学短》别有滋味。读到钟叔河先生有一篇奇文《黑不黑》,文选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书墨》一段趣话。苏东坡是用墨大师,鉴藏大家,不仅藏有名家手制佳墨,而且别人出示之墨,他一见便能知为何人所作。东坡在海南岛儋州,还自制过“海南松煤东坡法墨”,据说品质与五代造墨名家李廷珪制者不相上下,“足以了一世著书用”。然而苏东坡的墨到底“黑不黑”?钟先生没有深究,他却在东坡《书墨》中发掘出人的一种可贵精神:“老是在追求着更真、更善、更美,这就是理想主义。在黑暗中的人,理想主义就是前方的一盏灯,再遥远,再微弱,却是它,而且只有它,才给了人力量和希望。”夜雨灯下,我自然想到“盲士”玉言先生,他就是这样的一位自生光芒的理想主义者。晚年的周汝昌先生做过一首感怀诗:“梦解红楼日月长,奇情异彩细参商。零笺碎墨皆堪念,中有微怀一瓣香。”记得周汝昌去世以后,其子周建临坦言:“他住得很简陋,说是红学大家,完全是一个穷人。”今天莲韵堂上周汝昌盲书“红诗”条幅依然故我,字里诗外,笔墨逸趣。我想说:红学泰斗,一介布衣;德不孤,必有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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