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幻术

2019-10-12 07:16宋长征
野草 2019年5期

宋长征

大祭桩:骑火焰驹的人走了

火焰驹是一匹传说中的良马,通体如火,四蹄生风,奔跑在江南与塞北边关之间。有人见过,远远看见驿道上起了滚滚烟尘,远远看见一团火一样的事物,这边刚刚眨了一下眼,那边火焰驹已经消逝在道路的另一端。这么说来有些模糊,有人形容得更具体一些,安静的驿站,红色的烟尘消散,从马上跳下来一位壮士,宽额,红脸,身穿火红的衣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进得驿站,给人,给马,饮了一瓢冷水;那马也抖了抖火红的鬃毛,像火焰般猎猎燃烧,浑身是透明的红,眼睛里似也燃着突突的火焰。

一人,一马,那义士翻身上马,两团火焰就燃烧在了一起,向远方绝尘而去。

这是《火焰驹》中的片段,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我的臆测,而从艺术特色上,戏曲具有综合性、虚拟性和程式性三大特点。综合性融汇了各种艺术门类,甚至包括舞蹈与杂技,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哪一种都不可或缺。虚拟性则更为重要,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几乎就具备了穿越时空的可能,“眨眼间数年光阴,寸炷香千秋万代”,行可衣袂飘飘,风起于青蘋之末,立则如林间青松,一个眼神,一种手势,一个台步便可勾连起人间过往。程式性则表现在戏曲起源于生活,并非单纯的模仿,是在原型的基础上选择性提炼、美化与夸张,如此才能把观众带入艺术的陶冶之中。

我需要安定心神,才能重返戏剧冲突的现场。一个身单力薄的年轻人出现在窄窄的江南街巷。地点应该是苏州郊区,时间应该是燠热的夏日,肩上是一条柔韧的桑木扁担——就这,也还是一位民间老者的赠与。眼看一家人被官府从宅院里赶了出来,挤在一座四面透风的破庙里。庙宇或观庵,在戏曲中几乎是流浪与落魄的指代,即便是穷苦人家,也还有一座暂时栖身的茅屋,而这些因为家变的贵族只能安身于破落之处,等待局变,等待身份的再次被認同。

这是《卖水》一折中的情节。吏部黄璋的女儿黄桂英百无聊赖,原本指望着父亲求聘了一个好人家,兵部侍郎李绶的次子李彦贵,“黄璋:(唱)得如此风流女婿十分荣我,喜同乡又同僚又结丝萝。”哪曾想李家被人暗中陷害,长子李彦荣走马边关,皇上派枢密王强押运粮草,王强却断了李彦荣征番的军粮马草,致使被番兵围困,为保存实力,不得不走了投降的下策。与其静坐闺中愁闷,不如听从丫头芸香的建议到花园里走走。花神已去,遍地是落花飘零,就连树上的鸟鸣,也似有满腹冤屈,“黄桂英:(唱)甚鸟儿叫喳喳犹如诉冤,细看他是孤鸟独将枝恋。是哪个将你的鸳鸯拆散,今日里倒与我同病相怜。”同病相怜的何止飞鸟呢,当文弱书生李彦贵在街巷中出现,不得不长叹一声,看了看四下无人,低低地喊道——卖水。

戏曲与文本之间,往往有一种微妙的关联,书写者力图让故事更为曲折离奇,总会挑挑拣拣,因为时间的局限,编撰者尽可能会剪去生发的旁枝末叶,力图在表现上更为清晰、连贯。我读的是《李芳桂全集校注》,黄璋眼看李家落魄想要悔婚,故差王良、刘得在李彦贵在深夜造访黄宅时杀死丫头芸香,以期栽赃于李彦贵,断了女儿的念想。却不料王良与刘得有隙,暗藏杀心,一刀杀了刘得,芸香来送黄桂英周济李彦贵的银子,见此场面吓得深夜出走。而在秦腔《火焰驹》中,丫环芸香(或者梅香、春红)直接成为刀下之鬼,爽利则爽利,却少了几分传奇色彩——这在文章的末尾会有交待。

伏笔早早埋下,那匹消逝在驿道上的火焰驹渐渐浮出水面。恩义是早就埋在心中的,当骑火焰驹的贩马人艾谦在侍郎府翻身下马,就知道一定会不虚此行,他向同乡李绶说明了原委,说在一次贩马交易中亏折了资本不能返家,李家慷慨相助,取来五百两银子交给艾谦。戏台上,贩马人艾谦一副豪爽仁义的模样,红脸,红衣,说话大大咧咧,一抱拳,一甩衣,翻身上马。在民间,义是一种朴素的情感,是以心换心的交流,同乡也好,为困厄于风雪者抱火也罢,都会在对方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如今,借由一匹通体如火的马作为隐喻,飞奔于遥远的时空。

这是李芳桂的功劳。也许在说起《火焰驹》《春秋配》《白玉钿》这些耳熟能详的曲目时很多人都知道,但说起这个叫做李十三的人却茫然无知。渭北,乡下,一座无名的村落,也许只是在后代的口口相传中,这个村子才被叫成了李十三村。这是李芳桂落第归来的第十年,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灯光摇曳,一匹马的形象在土墙上渐渐浮现,作为一个落第的读书人,或许只有书写才能抒发心中的压抑和郁闷。故事在兜兜转转,兵部侍郎因长子的败降而被罢官革职,一家人不得不暂时移居老家受饥迫之苦;李彦贵深夜柳荫下去取未婚妻周济的散碎银两,却不意引出了一场杀人祸端,被投放入狱。唯一的办法只能告知身在边关的兄长,才能设法营救身陷囹圄的一家人。这是一条复杂的叙事线索,要怎样才能解决这万里关山的鸿雁传书,要怎样才能让看似隐晦的章节柳暗花明?

也许是宿命,身影消瘦的李芳桂从桌案前站了起来,他需要安定心神,需要在吟哦的当口暂时放下戏剧冲突中的兵荒马乱。往日里出门,常有黄口小儿跟在身后喊疯子、疯子,就连熟悉的邻家妇女也掩口痴痴笑出声来。可不是么,写到动情处李芳桂常常会唱出声来,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人物,甚至动作,都必须谙熟于心,如此才能让胸中的一场大戏连贯而精彩。他想起自己的经历,乾隆三十二年,十九岁的年纪,第一次出门应考,父亲平素管得严厉,而在这天却显得无比宽容,整理行囊,一再叮咛,切忌慌乱,只要把平素所学用上即可;母亲慈祥,手把柴门将儿子送上官路,禁不住落下泪来。谁知道谁的将来呢,谁又知道谁的命运之舟将驶向何方?这一年,报喜的县差来得也及时,兴冲冲下马,却看见两扇掩着的破门,既无鼓乐,也无乡邻前来贺喜。此时的李芳桂,正在和母亲一起推磨,沉重的石磨转动,瘦削的身体上滚过豆大的汗珠。为养家糊口,李芳桂不得不一边在邻村设馆教书,一边继续准备科考之路,这一来就是二十年,反反复复,他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有多少次离家归来,终于得中举人。清贫的时光在继续,十年后的嘉庆元年,四十九岁的他再次赴京参加会考,结果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灰心,疲惫,甚至绝望,面对现实的冷漠,李芳桂写下了一副对联:“纵口腹之欲割豆腐四两带联发雷霆之怒瞪门斗一眼隔窗”可见日子已是捉襟见肘。之后在做了一年的陕西洋县的儒学教谕一年后,第二次进京会考,这一次仍然是无果而终,此时的李芳桂已到天命之年。

回想起往日种种,他不禁叹了一口,现实走马灯般在眼前转动,而自我已经不知何处追寻,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恍然而过,即便有满腹诗书又能怎样,即便是心怀家国又能怎样,即便是——到最后金榜得中,这些逝去的年华已无挽回的可能。多次的离乡、返乡,也让他看透了世态炎凉,不是还有一支笔么,不是还有这渭北平原上的肥沃的土地么,那么何不将这山川田野、人世悲欢倾注于笔下。如此,即使死去,也不枉在世间走上一遭。

或许是巧合,抑或是李芳桂隐隐曾经听说,在古老的齐地有这样一位老者,只不过先他几十年离去,却留下了大量光怪陆离的故事与俚曲。蒲松龄,几乎有着同样的遭遇,也几乎有着同样的结局。只是蒲松龄的家境稍微好些,出生于一个日渐落败的中小地主之家,也是十九岁,连接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再后来,却屡试不第,直至七十一岁时考取了贡生。是屈辱,还是命中注定?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但既定的事实是,在蒲松龄落败后兼做塾师的年月中,创作出了大量的小说作品,也就是被后世奉为圭臬的《聊斋志异》。

似乎,这中间有着冥冥的指引,一个人在世上行走,挫折与打击不断迎面袭来;而内心的田野却渐渐在铺展开来。我翻遍三大本厚厚的《中国戏曲通史》,却不曾看见有关李芳桂的任何文字,高雅与世俗,庙堂与民间,此间有着怎样的狭隘与偏颇?但毋庸置疑的是,李芳桂的十大本还是以一种倔强的姿态流传了下来。八部本戏,两部折子戏,被改编成秦腔、京剧、豫剧等剧种,几乎都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传世经典。更有《万福莲》,经喜剧大师田汉观看后改为京剧《谢瑶环》,一时间名震京华。

我现在要说的是,经过短暂思索后的李芳桂重又返回简陋的茅屋,他要写,他要继续写下這人世的纷争与宽容,他要继续写下这人间的悲欢和情义。在本戏《火焰驹》原著中,一个义字几乎成为了故事的主线,从艾谦贩马折本找李家求助到李彦荣兵败北番而遇见多情的月花公主,从芸香经历杀人事件逃亡认艾谦及其夫人为义父义母到李彦贵就要秋后问斩,黄桂英急匆匆奔赴法场,足可见人见性。

艾谦的到来有些鲁莽,在来到那座李家人暂居的破庙前翻身下马,那匹火焰一样的烈马也按捺不住性子,似有感觉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作为母亲,田氏知道自己的孩子李彦贵为了补贴家用去城里卖水,可是到现在仍未返回。当艾谦诉说了缘由,田氏不由得眼前一黑晕厥过去,再次悠悠醒来时天地已失去了颜色。八月中秋,正是杀人好时候——而江南到塞北万里边关,如何才能搬回救兵,从刀斧之下将蒙受冤屈的李彦贵救出?

乡间大戏的精彩,常于箭在弦上时让人绷紧了神经,一处空旷的场院,一座简陋的戏台,甚至在一方土戏台子上,看人欢马叫、月落日出。渭北平原上的村庄,在很长一段时间,看大戏几乎成了乡民的精神供养,只要听见锣鼓的声音响起,哪怕放下镰刀锄头、针头线脑,也要去看一场酣畅淋漓的传奇。飞鸟收起翅膀,慵懒的土狗卧在土墙根儿旁,头裹羊毛手巾的乡党们暂时忘却了日常的辛劳,耳朵张开,似乎就能听见奔跑的马蹄声,视线所及,是浪漫的才子佳人或一段侠骨柔肠。所以,当时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权当少收麦一升,也要看一回黄桂英。”可见《火焰驹》的影响之深,范围之广。

而我更为熟悉的则是豫剧《大祭桩》中的唱腔:“婆母娘且息怒啊,站在路口;听儿把内情事细说根由……”一身缟素的黄桂英从家里风尘仆仆赶往法场,刚好遇见李彦贵的母亲田氏;田氏知道了这便是黄家女儿,以为是她串通母亲嫁祸于儿子,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打,张嘴就骂。不得已,黄桂英开始讲述事情发展的起因。父亲悔婚,自己差使丫环约定在柳荫下赠送李郎银两以周济度日;不料想父亲却起了杀心,差人趁月黑风高杀死了丫环嫁祸于李彦贵;而黄桂英是动了真心的,此时身揣尖刀去法场祭奠未成婚配的夫君,毋宁死,也要以证坚贞与清白。台上的人在唱,一字一句含情,一言一行带泪;台下的人在听,恍惚忘记了时间,只记得剧中人物的悲愤与伤情。

剧情发展到了高潮,似乎在远去塞北的路途之上,能看见一道火红的亮光,救命如救火,艾谦不敢稍有歇息,身下的火焰驹似乎也有了某种灵性。现实与夸张,李芳桂选择了更为魔幻的叙事,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匹马的身上。他似乎豁然开朗,走过多年的奔波与身心俱疲,终于找到了抒发的通道。戏剧就是戏剧,无非是借现实之事之人展开内心的联想,而情义当先,常道当先,便也就打开了艺术表达的门扇。

原著《火焰驹》中的北番公主月花深明大义,在知晓事情的由来之后坚决跟随李彦荣奔赴中原,宁愿屈居原配之下嫁给李家长子;抛开现代意识的局限,这种和亲方式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或许此中深藏着东方主义的审美视角,以期达到民族融合的目的。出逃的芸香,伴随黄桂英耳濡目染竟然身怀绝学,代替李彦贵考中了状元,与黄桂英一同嫁于李彦贵为妻。当然,那个借刀杀人的枢密王强罪有应得,被李彦荣“心窝里刺一剑剜出心肺,手一挥血淋淋斩贼首级”。这是惯常的大团圆结局,让万千观众在经过漫长的绷紧神经之后得到了一次淋漓的释放,悲剧或喜剧,全在于作者一念之间。

而人生的剧情尚未结束,嘉庆十五年,一道圣谕下来,罢演地方戏曲,皮影戏,碗碗腔,竟然成了“淫词秽调”。又是一个夏秋之交,从京城派来捉拿李芳桂的专使来到了李十三村,有人告诉李芳桂时,他还喃喃自语着不相信。此时的李芳桂正在院子里推转沉重的石磨,为生计,著作戏曲并不能让他生活无忧,不得不在写戏之余照顾一家人的营生。

逃亡,命运的逃亡,情义的逃亡,李芳桂踉踉跄跄奔走穿行在茂密的玉米田里,这漫野的草木和庄稼,这坎坷的路途和短暂的欢喜。十年,从他笔下走出的人物数不胜数,他们是真实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们又是虚拟的,飘忽在理想的梦境之中,诉说着慈悲与宽容。那匹火焰一样的马呢——他似乎一个呼哨就能听见长长的嘶鸣,来吧,在现实与虚拟之间,一个人需要用尽毕生的力量,方可打通这时空的维度——在极度惊悸的奔跑之后,李芳桂的口中直射出一道赤色的光焰,遽然,回归于泥土的怀抱。

骑火焰驹的人走了,渭北平原上的庄稼和草木依旧在生生不息,每当农闲时节,你仍然能听见高亢、雄浑的唱腔,一板一眼,唱出心中的喜悦或悲怆。

骂鸡:王老莲的伤心往事

夜黑了下来,鸡上树,鸭进窝,老母猪躺进圈里打起了呼噜。院墙外长了几株老榆树,还有两株一搂粗的大樗树,树下圪蹴着一群人,有人吃罢晚饭饭碗放在地上,被还没栖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一圈;有妇人在奶娃儿,至于夜幕黑不黑下来无关紧要,一撩衣衫甩出半个奶子,娃儿吸的吱吱有声;还有好讲古的人,不说上一段牙根儿痒痒,说早年的早年出门讨饭,遇上“鬼打墙”的事情。穷苦而欢乐,简洁而和谐,好像一直并没有什么能打倒村庄瘦削的身板。

慢慢夜浓了起来,舔碗的狗跟着脚后跟儿回了家,嘴里含着乳头的娃儿沉沉睡去,讲古的老人家打了一个哈欠说:回了吧,散了吧,大戏就要开场。

黑咕隆咚的夜里哪有什么大戏,倒是无数个耳朵在夜色中张开,像探听情报的雷达对准了王老莲家。起先是一通骂,竹筒子倒豆子噼里啪啦,几乎听不见具体内容。接着传来一声长长的嚎叫,惊飞了栖在枝头的乌鸦还是夜猫子,扑棱棱张开翅膀,向深夜更深处飞去。再后来,王老莲家传来钝钝的击打声和锐利的嘶骂,骂声像无数个箭矢射向辽远的星空。没有人出门,也没人敢、没人肯去王老莲家劝架。有人见过,王老莲和男人打架几乎是拼了性命——说打似乎并不准确,事情的起因无非鸡毛蒜皮,即使没有鸡毛蒜皮也要制造点鸡毛蒜皮,先是王老莲张开破嘴就骂,祖奶奶祖爷爷骂上一圈,接着就是男人树根薅住王老莲的头发,一甩手腕把王老莲制服在地,脱下鞋底,在臀部噗噗噗地揍,当然,只要不堵住王老莲的嘴巴,那张嘴里就会有无数碎玻璃碴子的词语飞出——你就不是个人养的,你娘生你的时候掉了胯,你有本事打自己的女人,有能耐去找牛二打上一架……

这场骂年深日久,半个村庄里的人几乎都能听见,刚开始还有人试图劝解,时间长了,也只是在墙根下听听,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噗噗声渐渐小了下去,骂声也变得开始嘶哑起来,院子里的碗啊瓢啊盆子啊破碎一地,王老莲家的两个光腚娃儿在一边捡一边隐隐啜泣。

这还不算本事,王老莲骂街才是看家本领,一样,似乎所有的鸡毛蒜皮都碍王老莲的眼睛,谁家的羊吃了她家庄稼,谁家狗舔了她家孩娃的屁股,谁家的树叶子一阵秋风落在王老莲碗里,王老莲饭碗一撇站在人家院墙外头指着那树便破口大骂。王老莲好像没上过什么学,但骂街的本事很大,问候完一家老小,又开始问候祖先,这是固有的套路,但词儿新鲜,会把安徽河南江苏黑龙江一些地方搬来,会把一些指代污秽的人体器官放大,会把遥远到史前的事情再搬弄一番,然后唾沫星子飞舞,直骂到尽兴方才收兵。

很長一段时间以来,骂街似乎成了乡间的恶名,也成了乡下人没文化粗鲁的代名词。无论早晚,你常常会看见一个或两个女人,站在街口,一手叉腰,一手指天骂地;也有的风一般围着村庄,披头散发,走一路骂一路,胸部的扣子开了,脚上的鞋子掉了,也阻挡不住詈骂的热情。一个人骂往往只是怀疑或猜忌,没有具体的目标,所以骂起来肆无忌惮,从村东到村西,听见就当放了一个响屁;两个人对骂,针尖对麦芒,似乎就有了明确的指向,你戳我我戳你,手指就要点到对方的额头上。但轻易不要担心,这样的对骂比赛的只是体力,并无逻辑、道理可言。眼看着日到中午,该回家做饭做饭,相约晚间再来继续。

朋友司马丹如写过一篇随笔《多少王婆多少鸡》,写的就是乡间骂街的景致,似乎代表了一种业已消失的“文化传统”。之所以加上引号,是我揣度到底是因为乡村曾经有过一段文化荒漠时期,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某些真实的局部?“哎——这是哪个头顶长疮脚底冒脓的杂种货,偷砍了我房后的榆钱钱树?莫非家里揭不开锅,撸了叶叶喂你爹嘞?莫非家里缺了布,撕了树皮裹你妈嘞?莫非急着生二胎,折个树杈杈捅你媳妇嘞?莫非儿子急惊风,需要木板板割棺材嘞?……”这是她的引用,绝对的即兴发挥,排比、比喻、拟人、讥讽、反问、借代、对仗……几乎动用了修辞学的全部,可见骂街也需一定的语言功力。

《王婆骂鸡》是一部传统小戏,说它小是因为人物少,情节简单,线条单一。曲剧里的王婆走出家门,这时舞台上的人物打扮接近生活化,大多以丑角的形象出现,行动夸张,神色有谐趣,举手投足间一个乡间泼妇的形象出现。王婆爱养鸡,每天都要数一遍,她对鸡的喜爱几乎等同于一个乡间妇人对生活的热爱,不止每只鸡起了名字,而且对每只鸡的特征了然于心。数来数去,到底还是少了一只芦花大公鸡。我似乎总有一种想为乡村正名的思想,似乎每种情绪的出现都有着更为深层的逻辑或思辩。一只鸡在某个时间段,可以是一家人一个月的油盐酱醋,且不说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迷案,单是一只鸡的价值就足以让一个主持家务的妇人惊慌失措。所以王婆要寻找,沿着村里村外,问遍所有遇见的村人或路人。

只是王婆这个人的性情有些暴戾,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骂街。遇见卖豆腐的,问人人说没见过她家鸡,“卖豆腐有偷吃我的鸡,一出门儿把豆腐都戳到灰窝里,我叫你你吹不哩,打不哩”;遇见盲者,“小瞎子要偷吃我的鸡,一出门儿我叫他掉到这个粪坑里,我叫他吃稠的喝稀哩,粘屎就屎淤死你”;遇见打铁匠,“打铁的要偷吃我的鸡,打铁时不小心,火星蹦到他裤裆里,我叫他烧他蛋皮烧毛衣……”詈骂间多有诅咒或恶语,仿佛找不到鸡,全世界是她的敌人。

有关乡村骂街,司马丹如做了一个梳理,既有乡野调查的成分,也有专业研究中国乡村现状者所记载的详细故事,更是把一曲小戏的流变做了一个详细的归纳和整理。“盘点下来,光我听过的就有四川灯戏、河南坠子、东北二人转、婺剧时调、山东梆子、太谷秧歌、内蒙西部的二人台、楚剧、庐剧、黄梅调、花鼓戏等等二十多个版本。如今,派生出它的正戏《目连救母》早已式微,舞台上鲜能一见,可作为拉场戏的《王婆骂鸡》却在全国各地生根开花,可见‘王婆的生命力强大。”这是一个书写者的态度,用详实的考据和事实为依托,展现出乡野文化的另一个侧面。

王老莲也是我们村骂街的代表性人物,往往一出场便斗志昂扬。这是后来的事情,原本瘦削的树根日渐消瘦了下去,神色间颇多躲闪。或许他的眼里已无这个泼妇形象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王老莲和他说话,只回答一个“嗯”字再不言语。乡邻之间每有什么事务,也没有人找树根帮忙,常见他一个人在村外逡巡,很晚才回家。而我却因此留下了噩梦的症结。我家和王老莲家只隔了一个胡同,常常在梦里一个人玩着玩着什么玩具飞过院墙,蹑手蹑脚,推开王老莲家的门,或者在外面猫了很久看看院子里无人,这才进去寻找。老榆树長出了榆钱,樗树生发出嫩叶,一个院子里阴暗、压抑,静静悄悄,等我在走近我的玩具刚要捡起时,王老莲从土屋里走出——这时我会大叫一声醒来,似乎心爱的玩具永远留在了梦境。

有人说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但凡事物的发展总有一定规律。起先王老莲只不过嫌弃树根家穷,一个屋里四个旮旯,穷的叮当乱响。王老莲就气不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想到到头来嫁了个穷光蛋,吃饭摔碗,直接摔在树根娘眼前,树根娘老实,不敢说不敢嚷更不敢骂,默默捡起地上的碎碗片,丢到老屋后面,然后默默坐在屋后哭。那时树根还是代课老师,吃完饭严肃着一张脸走出家门,隔了院墙喊我去上学。我喜欢帮他带粉笔、地图还有声母韵母表,所以打小拼音学得就好。树根在只有一间破房子的教室前面的石磨上,用纸片剪了一个圆,中间插了一根木棍,算是日晷,上课放学,全指着这个简陋的时间刻度。慢慢,王老莲似乎胆子大了,用树根的话说,叫蹬鼻子上脸。王老莲指着树根的鼻子骂,骂爹骂娘,骂树根的先人;树根急眼了就脱下鞋底,把王老莲放倒在院子里,噗噗噗地揍。

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打架骂人。我自小不会骂人,那些曲里拐弯的字眼说什么也骂不出口来,有时仅仅是听着已经让人觉得惊心动魄。詈骂的指向总是能瞬间抵达污秽不堪,借由生动的词汇描述出男女性器以及生殖的混乱场面。夜很静,但王老莲的叫骂声声不息;间或树根绝望的嚎叫之后,噗噗接连传来。那一定是把王老莲摁倒在地上,手中的鞋底猛力击打。时间久了,竟然也就在这混乱中沉沉睡去。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不止让树根渐渐从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了眼神呆滞的老汉,也把王老莲锻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乡间泼妇。可能年迈的树根早已不是对手,王老莲渐渐把烽火圈扩大到整个村庄,且有燎原之势。软弱怯懦者,往往会忍气吞声,任由王老莲在家门口站着骂坐着骂跳着骂指天画地骂;稍有一点火性的会跳出来和王老莲比试比试,但三五个回合下来,口干舌燥,嘴里的词语倒不过来个儿,也就先败下阵来。也不是没有能制服王老莲的,金刚家的女人,是从云南嫁过来的,个子矮,但身子粗壮,上下一般粗细,迎着王老莲风一样跑过去,双手指指戳戳,把王老莲骂了个措手不及。云南调、山东腔搅和在一起使用的词语并不比王老莲匮乏。骂不过就上手,哪知上手也不是金刚女人的敌手,两个长头发的女人在泥里土里滚,嘴里喋喋不休,还是被金刚女人打得眼冒金星灰溜溜从胯下逃了出去。

可恨者必有可怜之处,王老莲长成这样似乎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年轻时的王老莲也是出落得花儿一般的模样,是家中的长女,所以早早成了家里家外一把手。有人来说媒,对方是村长牛二的弟弟牛三。那时刚时兴人民公社没几年,很多人家饿着肚子,唯独牛三家一年四季不缺粮。爹黑着脸,说差不多嫁过去吧,有饭吃有衣穿;娘泪眼麻花,指着一屋子的孩娃,说你嫁过去咱家也有个周济。王老莲嘴上说着愿意,说没事啥都听你们的,夜黑里从家爬出墙头去了村里的小学。树根高小毕业,也算是村里的半个文化人,牛二推荐,让去学校当了民办教师,答应过几年有了机会就帮他转正。摇曳的灯光下,年轻的王老莲倒出一肚子苦水,让树根心里忐忑又像一百只猫儿在闹春,树根笨,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见什么动静,到后来还是王老莲吹熄了灯,翻身上马……所以很多时候树根被王老莲骂急眼里就说“当初是你把我——”,话没说完,就被王老莲嘴里的祖爷爷祖奶奶怼了回去。

没多久,王老莲显了肚子,家里人这才惊慌,赶紧去牛家撺掇结婚的事宜。牛二冷眼笑,“谁家的野种,还想结婚,门都没有”。不得已,干脆嫁给了树根,好歹还算有个饭碗。哪知道又过了一年多,上面来人说让树根暂停民办教师的工作。这一暂时就是一辈子。

戏台上的王婆仍在骂个不停,从村东到村西,从坡下到坡上,直骂到日头偏西。我一直以为骂街跟文化有直接关系,但仔细想来并非完全如此。往年的村庄贫穷,一棵树、一只鸡、一块庄稼地,几乎就是一户农家的重要资产,暂不说诸如王老莲之流,会有心怀不端者顺手牵羊,把别人家的东西占为己有,不看见便罢,如果对方一旦发现丢了东西,又不能准确(但会有模糊的怀疑对象)指证,就会气咻咻骂上街头。至于骂街是否能解决问题,尚无法考证,但分明有人走丢了的鸡鸭,第二天会在自家门口徘徊;误打误撞也好,还是鸡鸭淘气在外面流浪了一夜自己回来了,主人会以为是骂街的功劳。

王老莲最后遭遇了人生中的滑铁卢。一天清晨骑自行车出门,被迎面驶来的三轮车撞倒,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脸上蹭了一块皮,膝盖伤了骨膜。驾驶三轮车的是镇街上的赖五,一天到晚醉醺醺,那天正赶着去煤球厂拉煤球不小心撞上了王老莲。一开始王老莲说要看病,头疼腰疼腿疼浑身都疼,后来要求赖五私了,拿了钱再不纠缠。赖五之名全在一个赖字,赖账赖人嗜酒如命,怎肯拿出一分钱。王老莲就去赖五家门口骂,从早上骂到晚上,骂到嗓子眼里直窜火,赖五只在屋子里喝酒;喊派出所的人来,赖五伸出一双手,“带走我吧,正愁没饭吃”。事情到最后不了了之。

《王婆骂鸡》作为一个小型的拉场戏,在一定程度上活跃了观众气氛,正如司马丹如在最后写道:“历代的王婆都无可奈何地丢了鸡,可是没人会可怜她,也没人真正愿意为她找回她的鸡。”年老之后的王老莲算是安生了,失去了骂街的对手,也没有了斗志昂扬的力气,至于她心中的那些伤心往事,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年迈的树根宁愿一个人另起炉灶,也不愿和王老莲一起到县城的儿子家过日子。

玉堂春:虚拟的枷锁

她出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时间仿佛像一帧帧鲜活的图片在眼前一一闪过。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富者乘轿,或者骑着高头大马,引车卖浆之流也显得如此从容,哪怕街头的乞儿,也会因为讨到了一顿饭、一张饼,而露出满足的神色。而她呢,一身灰尘,满面风霜,一张有形或无形的枷锁在肩,让人喘不过气来。幸好,那个年老的解差脾气尚算温和,一路上尽管在催促赶路,也还能说出几句暖心的话语。

有人听么,譬如街头诉说的冤屈;是否有人能看见,这因爱而身陷牢笼的结局——说结局怕是还早,但有誰能知道命运的真相呢。说不定这一去就是不归路,再见已是黄泉人。

按说山西才是她的老家,洪洞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很早的早年,她被辗转流离到京城,从此就踏上了坎坷不平的人生。爱是什么?爱曾是父亲肩头的暖,是母亲怀抱里的甜;爱也是遇见自己中意倾心的那个人时,心里生出想要依恋终生的念。而这些现在都变得遥不可及,甚至在焚毁的刹那让她生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这是《玉堂春》里的一个镜头,那个叫做苏三的女子站在人生的十字街头,所生出的爱与恨。洪洞,一个太过张扬的词语,在人类(至少相对于中原地区来说)发展的路程之上,有着迁徙或生殖意义的能指,若干年之后,很多人还会揣着先民的梦想,去寻访一个叫做大槐树的地方。这里人丁兴旺,以至于到后来必须要迁分到中原各地。苏三不是,苏三是法定意义上的犯罪者,签字画押之后,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只不过苏三的心里还有一根稻草,若非因为如此,她怎能在人来人往中唱出心中的悲愤和绵绵不尽的哀怨:“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言说当下是无用的,一个人一旦被喑哑了喉咙,即使有天大能耐也逃不出命运的樊笼。那是从京城到洪洞的日日夜夜,富商沈洪花了巨资将她买下为妾,就是为了将这倾城之色据为己有;是好吃懒做的皮氏,在和隔壁的赵昂搭上火之后,蓄意将沈洪害死,砒霜下在面里,碗被放在了门口,她推辞尚无食欲,沈洪吃下了两碗面之后七窍流血而死。官司是惹下了,赵昂前前后后打点,遂被屈打成招,下了南牢。“却说皮氏差人秘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谭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这是金钱的胜利,也是权力的傲慢,在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时,毫无公平和正义可言。

当年也是因为钱,那时的王公子尚且年轻,乳臭未干,身为礼部尚书的父亲因刘瑾擅权,被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留下王三公子取讨别人欠下的银两。这一来如鱼得水,虽则仆从王定时时劝慰,仍然阻挡不了一个少年贪恋风情的脚步。怡春院,历史夹缝中的风月场,时间驿站上的风流梦。苏三在等待,自从山西被买来就成了院里栽下备用的摇钱树——纵观整个剧本,你几乎找不到苏三作为一个女人被污染的证据:同样是十几岁的女孩,犹如一片在尘世飘零的树叶,命运的指向未明,人生的大门尚未完全开启。她谨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天性,虽然作为工具的部分让她身不由己,却也不肯在这口污浊的酱缸里泯灭此身、此生。爱便爱,什么银子珠宝全是你们的,爱便爱,只要能躺在心上人的怀中也就守住了那份生命的安然。而恰恰不是这样,风尘的意义便是斩断爱的萌芽和根茎,让原本漂流的浮萍漂向更远的远处。渐渐,把银两败坏精光的王公子被老鸨设计赶出家门,又被强梁者在山野上剥光衣物,只在须臾间,从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沦为街上的乞讨者。

反间计,将计就计,戏剧的能指常在翻转剧情中得到巨大体现。苏三知道了王公子的处境,也恼恨作为风月人家的无耻和绝情,两下商议,以王公子返回家乡又身带重金折返回来为计,诱老鸨上钩,明明看好的一箱金银却变成了砖头瓦块;接着装疯卖傻走上街头,呼号求告,换来一张文书:“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苏三还是天真了,以为一纸文书就能换来身心的平静,哪曾想还是被卖给了富商沈洪。一顶轿,星夜兼程,向理想背离的方向迢迢而去。

风尘戏,或者青楼戏,在好看的层面往往会赋予爱情的坚贞和命运的颠沛流离,这是叙述者惯用的伎俩,让你在精彩而虚拟的章节中看见爱的微光,活着的微光,同时又将人性的枷锁牢牢锁上,找不到那把遗失在风中的钥匙。《玉堂春》取自冯梦龙编订的《警世通言》之《玉堂春落难逢夫》,明代开始被编撰成《完贞记》《玉镯记》《玉堂春》《苏三起解》等舞台戏开始广泛流传,到了戏曲日渐颓零的今天,很多人还能张口就来唱上那么几句“苏三离了洪洞县”,至于其间的含义以及角色的命运与出处,很少有人能说得上来。从一个侧面来说,不得不说这是传统文化的尴尬与悲哀;即便是现代剧本的搬演,亦不过是潦草的复制或毫无价值的拉伸,很难有超越传统意义之处,大多被几个光鲜的名字所替代。

费尽一番周折之后,在苏三的帮助下,王公子算是离开了这个让他颜面尽失、也带给他无数欢愉的伤心之地,痛定思痛,他似乎觉得自己也成长了一些,十六七岁的年纪,不该只是沉醉于莺歌燕舞,而或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作为拯救或罪赎。在王公子被逐出怡春院的日子里,打更睡过了时辰被开除,不得不去孤老院过着乞讨般的日子。卖瓜子的金哥和苏三有过这样一番对话:金哥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里面所提到的亚仙女和郑元和出自另一出戏曲《李娃传》。

李娃和苏三几乎有着相同的命运,在未遇见从南方来的郑公子之前过着和苏三近似的生活,只是李娃这时已名噪一方,郑公子在父亲的授意下去长安赴考:“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恰郑公子也有如此雄心:“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坏就坏在那多出的银钱上,一旦遇见明眸善睐露着雪白的臂膀走起路来风情摇曳的李亚仙,就失去了三魂六魄。自此,沉醉花柳间,不闻诗书事。很快便囊中羞涩,卖马卖家童,千金散尽。

这里有一个相似的情节,疑为“仙人跳”的最初版本。《玉堂春》里,老鸨一秤金在说要去姑娘(应为夫家出嫁之后的女子)家,着意用马车带着苏三和王公子同去,转眼说忘了锁门让他回去看看,自此杳无踪迹,只剩下被剥去衣服的王三公子流浪街头。《李娃传》里也有这样一出,只是这时的李娃尚未和郑公子同心,言说在一起相处了那么久也没怀孕生子,据说不远的竹林庙里的神仙很是灵验,前去祈福。一起回来的路上路过李娃姨娘家,高门大院,看起来很是富丽堂皇,住下,有人快马来报,说阿妈就要死了要赶紧回家;天色将晚仍没有李娃的消息,郑公子就赶到了欢爱年余的地方,才发现大门紧锁;再返回那个虚无的姨娘家,邻居说那堂皇的院子原来是被人租下的。人,这时已经不知去向。

又是惯用的伎俩,又是贪欢者所要面对的尴尬场景,一颗少年心要经受怎样的考验才能完成生长,一出戏要唱多久才能柳暗花明?青楼戏的变迁,有着现实生活上的教化意义,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有着不同的讲述方式。《李娃传》的书写者是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有着唐宋传奇本身所具有的合理想象与虚构,更有着文采词藻的铺陈和渲染,作者多为当时的进士与文人;而元杂曲之后的多数作品,多由书会才人所做,他们的身份低微,以在勾栏、瓦舍编写话本戏曲谋生,所以更有民间集体创作的显著痕迹。同与不同间,表达叙述的方式也便一目了然。

和回家之后的王公子不同,当《李娃传》中的郑公子散尽资财、遭尽羞辱得了一场重病,被抬到殡仪馆,醒来之后的委顿和悲伤,让他在听见哀歌时竟然无师自通,以至于后来成为风靡一时的唱丧歌的著名人物,其声清越哀婉,响振林樾。悲伤是爱恨的消除剂,当他唱起别人的哀伤时,有关自己的一幕幕在眼前出现:鲜衣怒马的时光,缠绵悱恻的所谓爱情,被遗弃之后的无奈与惶然,徘徊游荡时的落寞和孤单,一场游戏一场梦,哪个才是更为真实的人生?

终于是要被发现的,当皇帝颁布诏令父亲到京城“入计”时,家里的仆人遇见了正在悲痛涕零的郑元和。带回到父亲面前,换来一顿毒打,直到奄奄一息,虽然被师傅背到家里,一个多月后仍然不能好转,鞭打的伤痕开始溃烂,又被丢弃在路上,一百多天后竟然拄着拐棍站了起来。开始拿着一个破瓦盆在里坊人家讨饭为生。凄苦的风雪夜,讨饭讨到李娃家门口,“饥冻之甚!”——冻死啦,饿死啦,哀嚎声被李娃听见,便用自己的绣袄裹着抱回家里。《李娃传》取自于唐代民间说唱故事一枝花,后收入《太平广记》,之后被改编为《郑元和风雪打瓦罐》《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绣襦记》广为流传。

安静的时光开启,在旧故事的讲述里,读书人为尊严而战的方式无非是以博取功名为终极目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咸鱼翻身,便可轻裘肥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王景隆王公子,经此一番情事,算是落荒而逃,且不说父亲的冷面,就连自己也觉得羞惭,爱,用何来爱;情,该如何才能维系方可天长地久。宁静的书院,窗外月明无声,把不相干的杂书丢弃、焚烧,把杂乱的思绪理顺,意欲再坐上一年半载冷板凳;只是偶尔,他会想起那个远方的女子,曾经千般缱绻万般柔爱,这时间不知什么状况了。两次逃生的郑公子也是,一次被烟花遗弃,露宿街头,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是幽幽怨怨的哀歌将他唤醒,自此成为一个以唱挽歌为生的下等人;再一次是被父亲发现,一百皮鞭皮开肉绽几乎冻死街头,多亏了李娃用绣襦包裹,以体温渐渐暖醒。台上的人在唱,柔肠百转,台下的人在听,千般滋味,戏乎?人生?恍惚一梦间转换了角色和身份。这两个多情的女子都是有主见的人,一边是倾心所爱,一边是烟花之地,只是苏三挣扎之后还是被卖往了山西;而李娃经过一番交涉,“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资,不啻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以温情。某愿足矣”。算是将一个濒死之人拉脱了苦海,从此红袖添香,一举成名。

这是书生逆袭的神话,借由风尘一路成全。虽颜色稍显灰暗,但擢取功名之后获得了同样的光鲜与尊严。似乎观戏者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戏台上的角色就是曾经的自己,假如……也会……套用一个现成的假设是否自己也能获得如许荣光?但人有千面,谁知道背后的那张面孔呢,即便是有了这样的遭遇,是否就能恍然间迷途知返,是否就能因此而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杜十娘站在瓜洲古渡的船头,一时间恍若似梦,那个志在必得的风流公子孙富,许一千金从李甲手中换取自己的命运,那个看似多情聪敏的李甲,为何一转眼面目丑陋可憎,说好的一起回转常州,却不知怎么就心怀鬼胎拿自己做了可以买卖的物品。钱不是没有,在那方小小的描金文具里面藏着,当时离开烟柳巷就打好了主意,分发给各位姊妹,在第二天离开时以赠礼为名转还给自己,就在昨天她还从箱子里取了五十两白银交给李甲,作为自此一别回家的盘费。也怪昨夜那一场大风,吹来万丈风雪,也怪自己一不小心趁清江月明唱出款款心曲,偏偏就被同样停泊在渡口的盐商公子孙富听见,一时起了歹心。

罢罢罢,水是冷的,风是冷的,雪是冷的,就连这一颗原本笃定的心也已经渐渐冷却,封冻。哪有什么美好可言,所有的许诺都是被一阵风吹散的月明,所有的爱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看起来触手可及,实则是一场空无。

很明显,《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中国戏曲中少见的一出悲剧,突破了才子佳人历经磨难终得团圆的模式化叙事,也难怪鲁迅会另眼相看,“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前程已经敲定,杜十娘跟李甲说只要拿出三百两银子即可赎身。三百两,哪怕是一两李甲也无,求告无门,那些当初的同乡或朋友一见落得如此下场唯恐躲避不及,只有一起坐监读书的柳遇春倾囊相助,剩下的一半还是杜十娘积攒的资财。瓜洲到了,京口瓜洲一水间,明月何时照我还?这近乎谶语的一问,此时沉甸甸压在杜十娘的心头。瓜洲分别,杜十娘做好暂时寄居苏杭的准备,等李甲回去求得父亲原谅再回来团聚。

但眼下这一切都是梦了,就如这一江清冷的江水,照映出冷漠的现实与人生,仿若苏三肩头那把虚无的枷锁,一旦落在肩头,就成了难以逃脱的厄运。笑,必须冷笑,嘲笑,大笑。四鼓起,杜十娘便挑灯梳洗,脂粉香泽花钿绣袄,香风照拂,如果有来生,她甘愿不再生而为人,受尽这磨难和屈辱,不如做一只小兽吧,至少有在山野奔跑的自由;不如做一株草吧,栉风沐雨,何须管这人间的虚情假意;哪怕只是做江中的一朵浪花一滴水呢,也能自由地奔逐向远方。十娘取出描金文具,一层是翠环瑶簪,约值数百金,投入江中;二层是玉箫金管,三层是玉紫金玩,悉数投入静水深流的江中;再最后抽出一层,取出一个小匣,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犹如暗夜之星,照亮了水面和天空,也惊呆了岸上的众人。噗通——这一声小小的声响中是对尘世的决绝和嘲讽。十娘投江而死,李甲悔恨成疾,终身不愈,孙富受惊之后恍惚中十娘终日诟骂,奄奄而逝。

不要结局罢,所有的故事开始即是结局,剧中人始终站在时间的舞台上且歌且行,唱的是欢聚,唱的是别离。只有那把虚拟的枷锁保持着时间的压力,谁的角色谁来扮演,谁的人生谁来经历。

幕落,很多个苏三走向命运的另一段迷局。

【责任编辑黄利萍】